王、湛两家,各立宗旨,湛氏门人,虽不及王氏之盛,然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亦犹朱、陆之门下,递相出入也。其后源远流长,王氏之外,名湛氏学者,至今不绝,即未必仍其宗旨,而渊源不可没也。

文简湛甘泉先生若水

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从学于白沙,不赴计偕,后以母命入南雍。祭酒章枫山试“睟面盎背”论,奇之。登弘治乙丑进士第。初杨文忠、张东白在闱中,得先生卷,曰:“此非白沙之徒不能为也。”拆名果然。选庶吉士,擢编修。时阳明在吏部讲学,先生与吕仲木和之。久之,使安南,册封国王。正德丁亥,奉母丧归,庐墓三年。卜西樵为讲舍,士子来学者,先令习礼,然后听讲,兴起者甚众。嘉靖初,入朝,升侍读,寻升南京祭酒、礼部侍郎,历南京礼、吏、兵三部尚书,致仕。平生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从游者殆遍天下。年登九十,犹为南岳之游。将过江右,邹东廓戒其同志曰:“甘泉先生来,吾辈当献老而不乞言,毋有所轻论辩也。”庚申四月丁巳卒,年九十五。

先生与阳明分主教事,阳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随处体认天理。学者遂以良知之学,各立门户。其间为之调人者,谓“天理即良知也,体认即致也,何异?何同?”然先生论格物,条阳明之说四不可;阳明亦言随处体认天理为求之于外。是终不可强之使合也。先生大意,谓阳明训格为正,训物为念头,格物是正念头也,苟不加学问思辨行之功,则念头之正否,未可据。夫阳明之正念头,致其知也,非学问思辨行,何以为致?此不足为阳明格物之说病。先生以为心体万物而不遗,阳明但指腔子里以为心,故有是内而非外之诮。然天地万物之理,不外于腔子里,故见心之广大。若以天地万物之理,即吾心之理,求之天地万物,以为广大,则先生仍为旧说所拘也。天理无处而心其处,心无处而寂然未发者其处,寂然不动,感即在寂之中,则体认者亦唯体认之于寂而已。今曰随处体认,无乃体认于感?其言终觉有病也。

论学书

心存则有主,有主则物不入,不入则血气矜忿窒碍之病,皆不为之害矣。大抵至紧要处,在“执事敬”一句,若能于此得力,如树根着土,则风雨雷霆,莫非发生。此心有主,则书册山水酬应,皆吾致力涵养之地,而血气矜忿窒碍,久将自消融矣。

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如车两轮。夫车两轮同一车也,行则俱行,岂容有二?而谓有二者,非知程学者也。鄙见以为如人行路,足目一时俱到,涵养进学,岂容有二?自一念之微,以至于事为讲习之际,涵养致知,一时俱到,乃为善学也。故程子曰:“学在知所有,养所有。”

明道所言:“存久自明,何待穷索?”须知所存者何事,乃有实地。首言“识得此意,以诚敬存之”,知而存也。又言“存久自明”,存而知也。知行交进,所知所存,皆是一物。其终又云:“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大段要见得这头脑亲切,存之自不费力耳。 《答四方樵》

夫学以立志为先,以知本为要。不知本而能立志者,未之有也;立志而不知本者有之矣,非真志也。志立而知本焉,其于圣学思过半矣。夫学问思辨,所以知本也。知本则志立,志立则心不放,心不放则性可复,性复则分定,分定则于忧怒之来,无所累于心性,无累斯无事矣。苟无其本,乃憧憧乎放心之求,是放者一心,求之者又一心也,则情炽而益凿其性,性凿则忧怒之累无穷矣。 《答郑启范》

语录

盘问“日用切要工夫”。道通曰:“先生之教,惟立志、煎销习心、体认天理之三言者,最为切要,然亦只是一事。每令盘体验而熟察之,久而未得其所以合一之义,敢请明示。”先生曰:“此只是一事。天理是一大头脑,千圣千贤,共此头脑,终日终身,只是此一大事,更无别事。立志者,立乎此而已;体认是工夫,以求得乎此者;煎销习心,以去其害此者。心只是一个好心,本来天理完完全全,不待外求,顾人立志与否耳!孔子十五志于学,即志乎此也。此志一立,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直至不逾矩,皆是此志。变化贯通,只是一志。志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体认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销习心,如去草以护此根。贯通只是一事。”

冲尝与仲木、伯载言学,因指鸡母为喻,云:“鸡母抱卵时,全体精神都只在这几卵上,到得精神用足后,自化出许多鸡雏来。吾人于天地间万事万化,都只根源此心精神之运用何如耳!”吕、陆以为然。一友云:“说鸡母精神都在卵上,恐犹为两事也。”此又能辅冲言所不逮者。先生曰:“鸡卵之譬,一切用功,正要如此接续。许大文王,只是缉熙敬止。鸡抱卵,少间断,则这卵便毈了。然必这卵元有种子方可。若无种的卵,将来抱之虽勤,亦毈了。学者须识种子,方不枉了工夫。何谓种子?即吾此心中这一点生理,便是灵骨子也。今人动不动只说涵养,若不知此生理,徒涵养个甚物?释氏为不识此种子,故以理为障,要空要灭,又焉得变化?人若不信圣可为,请看无种子鸡卵,如何抱得成雏子皮毛骨血形体全具出壳来?都是一团仁意,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精神在卵内,不在抱之者,或人之言,亦不可废也。明道先生言:‘学者须先识仁。’”

太仆吕巾石先生怀

吕怀,字汝德,号巾石,广信永丰人。嘉靖壬辰进士。自庶吉士出为给事中,复入春坊,以南京司业掌翰林院事,迁南太仆寺少卿,致仕。先生受学于甘泉,以为:“天理良知本同宗旨,学者功夫无有着落,枉自说同说异。”就中指点出一通融枢要,只在变化气质,故作《心统图说》,以河图之理明之:“一六同宗,二七同道,三八为朋,四九为友,各居一方。五十在中,如轮之有心,屋之有脊,兼统四方。人之心是五十也,阴阳合德,兼统四端,命同人极。至于气质,由身而有,不能无偏,犹水火木金,各以偏气相胜,偏气胜则心不能统之矣,皆因心同形异,是生等差,故学者求端于天,不为气质所局矣。”先生之论,极为切实,可以尽横渠之蕴。然尚有说。夫气之流行,不能无过不及,故人之所禀,不能无偏。气质虽偏,而中正者未尝不在也。犹天之寒暑,虽过不及,而盈虚消息,卒归于太和。以此证气质之善,无待于变化。理不能离气以为理,心不能离身以为心,若气质必待变化,是心亦须变化也。今曰“心之本来无病,由身之气质而病”,则身与心判然为二物矣。孟子言陷溺其心者为岁,未闻气质之陷其心也。盖横渠之失,浑气质于性;先生之失,离性于气质,总由看习不清楚耳。先生所著有《律吕古义》、《历考》、《庙议》诸书。

侍郎何吉阳先生迁

何迁,字益之,号吉阳,江西德安人。嘉靖辛丑进士。除户部主事,历官至南刑部侍郎。万历甲戌卒,年七十四。先生从学于甘泉。京师灵济之会久虚,先生入,倡同志复之。先生之学,以知止为要。止者,此心感应之几,其明不假思,而其则不可乱。非止,则退藏不密,藏不密,则真几不生,天则不见。此与江右主静归寂之旨,大略相同。湛门多讲研几,而先生以此为几,更无走作也。其疏通阳明之学,谓:“舍言行而别求一心,外功力而专任本体,皆非王门种子。”亦中流之一壶也。张卤疏先生抚江右不满人望,惜哉!

郡守洪觉山先生垣

洪垣,字峻之,号觉山,徽之婺源人。嘉靖壬辰进士。以永康知县入为御史,转温州知府。闲住归,凡四十六年而后卒,年近九十。先生为弟子时,族叔熺从学文成,归而述所得,先生颇致疑与精一博约之说不似。其后执贽甘泉,甘泉曰:“是可传吾钓台风月者。”丁未秋,偕同邑方瓘卒业东广,甘泉建二妙楼居之。庚申,甘泉约游武夷,先生至南安,闻甘泉讣,走其家哭之,越两月而归。先生谓体认天理,是不离根之体认,盖以救师门随处之失,故其工夫全在几上用。几有可见,未几则无见也,以几为有,无接续之交,此即不睹不闻为未动念时,独为初动念时之旧说也。不知周子之所为几者,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以其湛然无物,故谓之无,以其炯然不昧,故谓之有。是以有无合言,不以有无分言也。若自无而至有,则仍是离根之体认矣。先生调停王、湛二家之学,以随处体认,恐求理于善恶是非之端,未免倚之于显,是矣。以致良知似倚于微,知以知此理,以无心之知为真知,不原先天,不顺帝则,致此空知何用?夫知主无心,所谓不学不虑,天载也,帝则也。以此知为不足恃,将必求之学虑,失却道心之微,则倚之于显者,可谓得矣。得无自相矛盾乎?

方瓘,字时素,号明谷。初从甘泉于南都,甘泉即令其为诸生向导。甘泉北上及归家,皆从之而往。以学为急,遂不复仕。

理学闻言

戒惧不睹不闻,猛然一炉真火,自然点雪不容。

禁止矜持,虽非善学,然亦有可用之时,与截疟相似,一截则元气自复。

“变化气质,不如致良知之直截,何如?”曰:“是当下顿悟之说也。人之生质,各有偏重,如造形之器,亦有志至而气未从者,譬之六月之冰,安得一照而遽融之?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夫子亦且不敢如此说,故其变化,直至七十方不逾矩。”

东郭尝云:“古人惜阴,一刻千金。”一年之间,有许多金子,既不卖人,又不受用,不知放在何处,只是花费无存,可惜。

学者无天下之志,即是无为己之志。

明道猎心,原不成念,故谓之过。吾人有过,便连心拔动,故谓之恶。

主政唐一庵先生枢

唐枢,字惟中,号一庵,浙之归安人。嘉靖丙戌进士。除刑部主事。疏论李福达,罢归。讲学著书,垂四十年。先生初举于乡,入南雍,师事甘泉。其后慕阳明之学,而不及见也。故于甘泉之随处体认天理,阳明之致良知,两存而精究之。卒标“讨真心”三字为的。夫曰真心者,即虞廷之所谓道心也。曰讨者,学问思辨行之功,即虞廷之所谓精一也。随处体认天理,其旨该矣,而学者或昧于反身寻讨。致良知,其几约矣,而学者或失于直任灵明。此讨真心之言,不得已而立,苟明得真心在我,不二不杂,王、湛两家之学,俱无弊矣。然真心即良知也,讨即致也,于王学尤近。第良知为自然之体,从其自然者而致之,则工夫在本体之后,犹程子之以诚敬存之也。真心蔽于物欲见闻之中,从而讨之,则工夫在本体之先,犹程子之识仁也。阳明常教人于静中搜寻病根,盖为学者胸中有所藏躲,而为此言以药之,欲令彻底扫净,然后可以致此良知云尔。则讨真心,阳明已言之矣,在先生不为创也。

礼玄剩语

自生身以来,通髓彻骨,都是习心运用。俗人有俗人之习,学者有学者之习,古今有世习,四方有土习,真与习化,机成天作,每向自己方便中窝顿。凡日用睹记讨论,只培溉得此习。中间有新得奇悟,阔趋峻立,总不脱此习上发基。方且自认从学术起家,误矣。

侍郎蔡白石先生汝楠

蔡汝南,字子木,号白石,浙之德清人。八岁侍父听讲于甘泉座下,辄有解悟。年十八,举进士,授行人,转南京刑部员外郎。出守归德、衡州,历江西参政、山东按察使、江西布政使。升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召为戎政兵部侍郎,改南京工部,卒官。先生初泛滥于词章,所至,与朋友登临唱和为乐。衡州始与诸生穷经于石鼓书院。赵大洲来游,又为之开拓其识见。江西以后,亲证之东廓、念庵。于是平生所授于甘泉,随处体认天理之学,始有着落。盖先生师则甘泉,而友则皆阳明之门下也。

端居寤言

举天下讲理讲学,俱不甚谬。圣人并无以异人,只到实体之际,便生出支节。有可讲者,即如敬为圣学之要,内史过亦知敬是德之舆。若道如何是敬,便有细密工夫。一日之中,是敬不是敬,感应之际,有将迎无将迎,都不知觉。因原只是认得光景,未曾知得真切。圣贤终身学问,只是知之真体之密耳。

今人于事变顺逆,亦每每委之天命,只是朦胧不明,知不分晓,强将此言,聊自支撑,其中实自摇惑。圣人知命,直是洞彻源头,贤人却知有义,便于命上自能分晓,都不是影响说命也。

象山先生每令学者戒胜心,最切病痛。鹅湖之辨,胜心又不知不觉发见出来,后来每叹鹅湖之失。因思天下学者,种种病痛,各各自明,只从知见得及工夫未恳到处、罅缝中,不知不觉而发。平居既自知,发后又能悔,何故正当其时,忽然发露?若用功恳到,虽未浑化,念头动处,自如红炉点雪。象山胜心之戒,及发而复悔,学者俱宜细看,庶有得力工夫。盖象山当时,想亦如此用功也。

侍郎许敬庵先生孚远

许孚远,字孟仲,号敬庵,浙之德清人。嘉靖壬戌进士。授南工部主事,转吏部,寻调北。大计,与冢宰杨襄毅溥不合,移病归。起考工主事,高文襄不说,出为广东佥事。降海盗李茂、许俊美,移闽臬。考功王篆修怨,复中计典,谪盐运司判官。万历二年,擢南太仆寺丞,迁南文选郎中,请告,补车驾郎中。谒江陵,问及马政,先生仓卒置对,甚详明,江陵深契之,欲加大用,而王篆自以为功,使亲己,先生不应,出知建昌府。给事中邹南皋荐之,迁陕西提学副使,擢应天府丞。以申救李见罗镌级归。起广东佥事,转广西副使,入为右通政。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日本封贡事起,先生疏言发兵击之为上策,御之为中策,封贡非策也。其后朝廷卒用其中策。召为南大理寺卿,晋南兵部右侍郎而罢。三十二年七月卒,赠南工部尚书。

先生自少为诸生时,窃慕古圣贤之为人,羞与乡党之士相争逐。年二十四,荐于乡,退而学于唐一庵之门。年二十八,释褐为进士,与四方知学者游,始以反身寻究为功。居家三载,困穷艰厄,恍惚略有所悟。南粤用兵,拼舍身命,毕尽心力,怠惰躁妄之气,煎销庶几。及过兰溪,徐鲁源谓其言动尚有繁处,这里少凝重,便与道不相应。先生顶门受针,指水自誓。故先生之学,以克己为要。其订正格物,谓:“人有血气心知,便有声色,种种交害,虽未至目前,而病根尚在。是物也,故必常在根上看到方寸地洒洒不挂一尘,方是格物。夫子江汉以濯,秋阳以暴,此乃格物榜样。”先生信良知,而恶夫援良知以入佛者,尝规近溪:“公为后生标准,令二三轻浮之徒,恣为荒唐无忌惮之说,以惑乱人听闻,使守正好修之士,摇首闭目,拒此学而不知信,可不思其故耶?”南都讲学,先生与杨复所、周海门为主盟。周、杨皆近溪之门人,持论不同。海门以无善无恶为宗,先生作《九谛》以难之,言:“文成宗旨,元与圣门不异,故云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其立论至为明析。‘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盖指其未发廓然寂然者而言之,则形容得一静字,合下三言始为无病。今以心意知物俱无善恶可言者,非文成之正传也。”时在万历二十年前后,名公毕集,讲会甚盛,两家门下,互有口语,先生亦以是解官矣。先生与见罗最善,见罗下狱,拯之无所不至。及见罗戍闽,道上仍用督抚威仪。先生时为闽抚,出城迓之,相见劳苦涕泣。已而正色曰:“公蒙恩得出,犹是罪人,当贬损思过,而鼓吹喧耀,此岂待罪之体?”见罗艴然曰:“迂哉!”先生颜色愈和,其交友真至如此。

论学书

中庸》所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只在性体上觉照存养而已。但人心道心,元不相离,善与不善,礼与非礼,其间不能以发。故闲邪一着,乃是圣学吃紧所在。学者苟知得善处亲切,方知得不善处分明。譬诸人有至宝于此,爱而藏之,所以防其损害者,是将无所不至。又譬诸种植嘉禾,无所容其助长之力,惟有时加耔耘,不为荑稗所伤而已。 《答孟我疆》

吾侪学问见处,俱不相远,只是实有诸己为难。能于日用工夫,更不疏放,一真一切,实实平平,不容己见盘桓,则此理渐有诸己矣。此学无内外相、人己相,打得过处,方是德性流行,打不过时,终属私己,犹为气质用事。吾辈进修得失,涵养浅深,亦只验诸此而已。 《与万思默》

恭定冯少墟先生从吾

冯从吾,字仲好,号少墟,陕之长安人。万历己丑进士。选庶吉士,改御史。疏请朝讲,上怒,欲杖之,以长秋节得免,请告归。寻起原官,又削籍归,家居讲学者十馀年。天启初,起大理寺少卿,与定熊王之狱,擢副都御史。时掌院为邹南皋先生,风期相许,立首善书院于京师,倡明正学。南皋主解悟,先生重工夫,相为盐梅可否。而给事朱童蒙、郭允厚不说学,上疏论之。先生言:“宋之不竞,以禁讲学之故,非以讲学之故也。我二祖表章六经,天子经筵讲学,皇太子出阁讲学,讲学为令甲。周家以农事开国,国朝以理学开国也。臣子望其君以讲学,而自己不讲,是欺也。倘皇上问讲官曰:‘诸臣望朕以讲学,不知诸臣亦讲学否?’讲官亦何以置对乎?先臣王守仁当兵戈倥偬之际,不废讲学,卒能成功。此臣等所以不恤毁誉,不恤得失,而为此也。”遂屡疏乞休。又二年,即家拜工部尚书。寻遭削夺。逆党王绍徽修怨于先生,及为冢宰,使乔应甲抚秦以杀之。先生不胜挫辱而卒。崇祯改元,追复原官,谥恭定。

先生受学于许敬庵,故其为学,全要在本原处透彻,未发处得力,而于日用常行,却要事事点检,以求合其本体。此与静而存养、动而省察之说,无有二也。其儒佛之辨,以为佛氏所见之性,在知觉运动之灵明处,是气质之性;吾儒之所谓性,在知觉运动灵明中之恰好处,方是义理之性。其论似是而有病。夫耳目口体,质也;视听言动,气也。视听言动流行,而不失其则者,性也。流行而不能无过不及,则气质之偏也,非但不可言性,并不可言气质也。盖气质之偏,大略从习来,非气质之本然矣。先生之意,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为虚位,以道心行之,则义理之性在其中,以人心行之,则气质之性在其中。若真有两性对峙者,反将孟子性善之论,堕于人为一边。先生救世苦心,太将气质说坏耳。盖气质即是情才,孟子云:“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由情才之善,而见性善,不可言因性善而后情才善也。若气质不善,便是情才不善,情才不善,则荀子性恶,不可谓非矣。

疑思录

自慊二字,甚有味。见君子而厌然,正自小人自家不慊意处,安得心广体胖?故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君子慎独,只是讨得自家心上慊意。自慊便是意诚,则便是浩然之气,塞于天地之间。

外省不疚,不过无恶于人;内省不疚,才能无恶于志。无恶于人,到底只做成个乡愿;无恶于志,才是个真君子。

从心所欲,便不逾矩;从耳目口体所欲,便逾矩矣。

己溺己饥,若过于自任,不知此一念,就是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一念,人人都是有的。如不敢承当己溺己饥之心,难道亦不敢承当恻隐之心?

语录

日用间,富贵贫贱,时时是有的,如食求饱,居求安,便是欲富贵心;恶恶衣恶食,便是恶贫贱心。故今人凡念头起处,都是富贵贫贱所在。念及于此,此心真是一时放下不得。

学问之道,全要在本原处透彻,未发处得力,则发皆中节,取之左右,自逢其原,诸凡事为,自是停当。不然,纵事事检点,终有不凑泊处。此吾儒提纲挈领之学,自合如此,非谓日用常行一切,俱是末节,可以任意,不必检点也。

文选唐曙台先生伯元

唐伯元,字仁卿,号曙台,广之澄海人。万历甲戌进士。知万年县,改泰和,升南京户部主事,署郎中事。进石经《大学》,谓得之安福举人邹德溥。阳明从祀孔庙,疏言:“不宜从祀。六经无心学之说,孔门无心学之教。凡言心学者,皆后儒之误。守仁言良知新学,惑世诬民,立于不禅不霸之间,习为多疑多似之行,招朋聚党,好为人师,后人效之,不为狗成,则从鬼化矣。”言官劾其诋毁先儒,降海州判官,移保定推官。历礼部主事、尚宝司丞、吏部员外、文选郎中。致仕,卒,年五十八。

先生学于吕巾石,其言:“性一天也,无不善;心则有善不善。至于身,则去禽兽无几矣。性可顺,心不可顺,以其附乎身也。身可反,心不可反,以其通乎性也。故反身修德,斯为学之要。”而其言性之善也,又在不容说之际,至于有生而后,便是才说性之性,不能无恶矣。夫不容说之性,语言道断,思维路绝,何从而知其善也?谓其善者,亦不过稍欲别于荀子耳。孟子之所谓性善,皆在有生以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何一不可说乎?以可说者谓不能无恶,明已主张夫性恶矣。以性为恶,无怪乎其恶言心学也。胡庐山作书辩之。耿天台谓:“唐君太和治行,为天下第一,即其发于政,便可信其生于心者矣,又何必欲识其心以出政耶?慈湖之剖扇讼,象山一语而悟本心,然慈湖未悟之前,其剖扇讼故未尝别用一心也。唐君以笃修为学,不必强之使悟。”孟我疆问于顾泾阳曰:“唐仁卿何如人也?”曰:“君子也。”我疆曰:“君子而毁阳明乎?”曰:“朱子以象山为告子,文成以朱子为杨、墨,皆甚辞也,何但仁卿?”泾阳过先生述之,先生曰:“足下不见世之谈良知者乎?如鬼如蜮,还得为文成讳否?”泾阳曰:“《大学》言致知,文成恐人认识为知,便走入支离去,故就中间点出一良字。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将这个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虚去,故就上面点出一致字,其意最为精密。至于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贼也,奈何归罪于良知?”先生曰:“善。假令早闻足下之言,向者论从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

端洁杨止庵先生时乔

杨时乔,字宜迁,号止庵,广信上饶人。生时,父梦至一夹室,有像设,揖之,像设举手答曰:“当以某月日降于公家。”如期而先生生。他日过学宫,见夹室一像,甚类梦中,则易主所迁之故像也。登嘉靖乙丑进士第。历礼部主事员外、尚宝司丞、南尚宝司卿、应天府丞、右通政、太仆寺卿、南太常寺卿、通政使。万历癸卯,升吏部右侍郎,寻转左,署部事。乙巳,大计京朝官,先生清执,不循时相。给事钱梦皋、御史张似渠皆四明注意之私人,察疏上,四明以两人之故,并同察者特旨俱留用,且切责部院。先生累疏求去。己酉二月卒官,赠尚书,谥端洁。

先生学于吕巾石,其大旨以天理为天下所公共,虚灵知觉是一己所独得,故必推极其虚灵觉识之知,以贯彻无间于天下公共之物,斯为儒者之学;若单守其虚灵知觉,而不穷夫天下公共之理,则入于佛氏窠臼矣。其与罗整庵之言心性,无以异也。夫天之生人,除虚灵知觉之外,更无别物,虚灵知觉之自然恰好处,便是天理。以其己所自有,无待假借,谓之独得可也;以其人所同具,更无差别,谓之公共可也。乃一以为公共,一以为独得,析之为二,以待其粘合,恐终不能粘合也。自其心之主宰,则为理一,大德敦化也;自其主宰流行于事物之间,则为分殊,小德川流也。今以理在天地万物者,谓之理一,将自心之主宰,以其不离形气,谓之分殊,无乃反言之乎?佛氏唯视理在天地万物,故一切置之度外。早知吾心即理,则自不至为无星之秤,无界之尺矣。先生欲辨儒、释,而视理与佛氏同,徒以见闻训诂与之争胜,岂可得乎?阳明于虚灵知觉中,辨出天理,此正儒、释界限,而以禅宗归之,不几为佛氏所笑乎?阳明固未尝不穷理,第其穷在源头,不向支流摸索耳。至于敛目反观,血气凝聚,此是先生以意测之,于阳明无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