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今之言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国朝丛记》,弇州盖因当时爰书节略之,岂可为信?羲考其派下之著者,列于下方。
颜钧,字山农,吉安人也。尝师事刘师泉,无所得,乃从徐波石学,得泰州之传。其学以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著何戒惧?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尝曰:“吾门人中与罗汝芳言从性,与陈一泉言从心,馀子所言,只从情耳。”山农游侠,好急人之难,赵大洲赴贬所,山农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波石战没沅江府,山农寻其骸骨归葬。颇欲有为于世,以寄民胞物与之志。尝寄周恭节诗云:“蒙蒙烟雨锁江垓,江上渔人争钓台。夜静得鱼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将来。”“若得春风遍九垓,世间那有三归台。君仁臣义民安堵,雉兔刍荛去复来。”然世人见其张皇,无贤不肖皆恶之,以他事下南京狱,必欲杀之。近溪为之营救,不赴廷对者六年。谓:“其心髓精微,决难诈饰。不肖敢谓其学直接孔、孟,俟诸后圣,断断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门下知遇,又敢窃谓门下,虽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农子也。”山农以戍出,年八十馀。
梁汝元,字夫山,其后改姓名为何心隐,吉州永丰人。少补诸生,从学于山农,与闻心斋立本之旨。时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学显,心隐恃其知见,辄狎侮之。谓《大学》先齐家,乃构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会邑令有赋外之征,心隐贻书以诮之,令怒,诬之当道,下狱中。孝感程后台在胡总制幕府,檄江抚出之。总制得心隐,语人曰:“斯人无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后台入京师,与罗近溪、耿天台游。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心隐率尔曰:“公居太学,知太学道乎?”江陵为勿闻也者,目摄之曰:“尔意时时欲飞,却飞不起也。”江陵去,心隐舍然若丧,曰:“夫夫也,异日必当国,当国必杀我。”心隐在京师,辟各门会馆,招来四方之士,方技杂流,无不从之。是时政由严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动。有蓝道行者,以乩术幸上,心隐授以密计,侦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语,今日当有一奸臣言事,上方迟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邹应龙因论嵩败之。然上犹不忘嵩,寻死道行于狱。心隐踉跄,南过金陵,谒何司寇。司寇者,故为江抚,脱心隐于狱者也。然而严党遂为严氏仇心隐,心隐逸去,从此踪迹不常,所游半天下。江陵当国,御史傅应祯、刘台连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隐故尝以术去宰相,江陵不能无心动。心隐方在孝感聚徒讲学,遂令楚抚陈瑞捕之,未获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隐曰:“公安敢杀我?亦安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遂死狱中。心隐之学,不堕影响,有是理则实有是事,无声无臭,事藏于理,有象有形,理显于事,故曰:“无极者,流之无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极,乃有君而有父也。必会极,必归极,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亲亲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极,乃不堕于弑君弑父,乃不流于无君无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无欲,非濂溪之言无欲也。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而取义,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贪,非寡欲乎?从心所欲,非欲乎?欲不逾矩,非寡欲乎?”此即释氏所谓妙有乎?盖一变而为仪、秦之学矣。
邓豁渠,初名鹤,号太湖,蜀之江内人。为诸生时,不说学。赵大洲为诸生谈圣学于东壁,渠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朝夕声相闻,未尝过而问焉。已渐有入,卒抠衣为弟子。一旦弃家出游,遍访知学者,以为性命甚重,非拖泥带水可以成就,遂落发为僧。访李中溪元阳于大理,访邹东廓、刘狮泉于江右,访王东涯于泰州,访蒋道林于武陵,访耿楚倥于黄安。与大洲不相闻者数十年。大洲起官过卫辉,渠适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见惊异,下车执手,徒行十数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误子者,余也。往余言学过高,致子于此,吾罪业重矣。向以子为死,罪恶莫赎,今尚在,亟归庐而父墓侧终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赡子。”因书券给之。时有来大洲问学者,大洲令渠答之。大洲听其议论,大恚曰:“吾藉是以试子近诣,乃荒谬至此。”大洲入京,渠复游齐、鲁间,初无归志。大洲入相,乃来京候谒,大洲拒不见。属宦蜀者携之归,至涿州,死野寺中。渠自序为学云:“己亥礼师,闻良知之学,不解。入青城山参禅十年。至戊申,入鸡足山,悟人情事变外,有个拟议不得妙理。当时不遇明师指点,不能豁然通晓。癸丑,抵天池,礼月泉,陈鸡足所悟,泉曰:‘第二机即第一机。’渠遂认现前昭昭灵灵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庐山礼性空,闻无师智闻说‘没有甚么,甚么便是’,始达良知之学,同是一机轴,均是认天机为向上事,认神明为本来人。延之戊午,居澧州八年,每觉无日新之益,及闻三公俱不免轮回生死,益加疑惑。因入黄安,居楚倥茅屋,始达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天地先的、水穷山尽的、百尺竿头外的,所谓不属有无,不属真妄,不属生灭,不属言语,常住真心,与后天事不相联属。向日鸡足所参人情事变的,豁然通晓,被月泉所误二十馀年。丙寅以后,渠之学日渐幽深玄远。如今,也没有我,也没有道,终日在人情事变中,若不自与,泛泛然如虚舟飘瓦而无着落,脱胎换骨,实在于此。”渠学之误,只主见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后天是后天,第一义是第一义,第二义是第二义,身之与性,截然分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内,人但议其纵情,不知其所谓先天第一义者,亦只得完一个无字而已。嗟乎!是岂渠一人之误哉!
方与时,字湛一,黄陂人也。弱冠为诸生,一旦弃而之太和山,习摄心术,静久生明。又得黄白术于方外,乃去而从荆山游,因得遇龙溪、念庵,皆目之为奇士。车辙所至,缙绅倒屣,老师上卿,皆拜下风。然尚玄虚,侈谈论。耿楚倥初出其门,久而知其伪,去之。一日谓念庵曰:“吾侪方外学,亦有秘诀,待人而传,谈圣学何容易耶?”念庵然之,湛一即迎至其里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之无所得而返。后台、心隐大会矿山,车骑雍容,湛一以两僮舁一篮舆往,甫揖,心隐把臂谓曰:“假我百金。”湛一唯唯,即千金惟命。已入京师,欲挟术以干九重,江陵闻之曰:“方生此鼓,从此挝破矣。”无何,严世蕃闻其炉火而艳之。湛一避归。胡庐山督楚学,以其昔尝诳念庵也,檄有司捕治,湛一乃逃而入新郑之幕。新郑败,走匿太和山,病瘵死。
程学颜,字二蒲,号后台,孝感人也。官至太仆寺丞,自以此学不进,背地号泣,其笃志如此。心隐死,其弟学博曰:“梁先生以友为命,友中透于学者,钱同文外,独吾兄耳。先生魄魂应不去吾兄左右。”乃开后台墓合葬焉。
钱同文,字怀苏,福之兴化人。知祁门县,入为刑部主事,累转至郡守。与心隐友善。怀苏尝言:“学道人堆堆,只在兄弟款中,未见有挣上父母款者。”
管志道,字登之,号东溟,苏之太仓人。隆庆辛未进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改刑部。江陵秉政,东溟上疏条九事,以讥切时政,无非欲夺其威福,归之人主。其中有宪纲一条,则言两司与巡方抗礼,国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江陵即出之为广东佥事以难之,使之为法自敝也。果未几,御史龚懋贤劾之,谪盐课司提举。明年,外计,以老疾致仕。万历戊申卒,年七十三。东溟受业于耿天台,著书数十万言,大抵鸠合儒释,浩汗而不可方物。谓:“乾元无首之旨,与《华严》性海浑无差别,《易》道与天地准,故不期与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与二教峙,故不期佛老之徒争而自争。教理不得不圆,教体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圆,圆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碍释,释不碍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圆,而使儒不滥释,释不滥儒。唐、宋以来,儒者不主孔奴释,则崇释卑孔,皆于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篱,故以乾元统天一案两破之也。”其为孔子阐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统,不任道统,一也。居臣道,不居师道,二也。删述六经,从游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与夷、惠易地,则为夷、惠,四也。孔子知天命,不专以理,兼通气运,五也。一贯尚属悟门,实之必以行门,六也。敦化通于性海,川流通于行海,七也。孔子曾师老聃,八也。孔子从先进,是黄帝以上,九也。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十也。”按东溟所言,亦只是三教肤廓之论。平生尤喜谈鬼神梦寐,其学不见道可知。泰州张皇见龙,东溟辟之,然决儒释之波澜,终是其派下人也。 启超案:泰州之学为世诟病,当世无贤不肖畏之如蝎。梨洲固心许之,然不能太撄时论,故稍予微辞,抑亦补偏救弊之意。其所赞评,谓“多能以赤手搏龙蛇”,谓“掀翻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谓“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真能写出诸贤气象。盖诸贤实学道有得之真豪杰也。阳明之教,即知即行,不行不得谓之知。泰州诸贤,以非常之自信力,而当下即行其所信。阳明活用孔孟之学,而泰州又活用阳明之学者也。必如泰州,然后阳明学乃真有关系于社会于国家也。本节所纪诸贤,梨洲不以入于学案正文,盖微外之。然观山农、心隐诸举动,其可以为今日我辈之模范者何多也。日本自幕府之末叶,王学始大盛, 其著者曰大平中斋,曰吉田松阴,曰西乡南洲,曰江藤新平,皆为维新史上震天撼地人物。其心得及其行事与泰州学派盖甚相近矣。井上哲次郎著一书曰《日本阳明派之哲学》,其结论云:“王学入日本,则成为一日本之王学,成活泼之事迹,留赫奕之痕迹,优于支那派远甚。”(原著六二七页)嘻 ! 此殆未见吾泰州之学风焉尔。抑泰州之学,其初起气魄虽大,然终不能敌一般之舆论,以致其传不能永,则所谓活泼赫奕者,其让日本专美亦宜。接其传而起其衰,则后学之责也。梨洲少时携锥入都,谋复仇,其气象与山农、心隐一何相类,其后乃稍别之耳。井上氏又云:“阳明派之人著书率少,其行状即代著书。且所以感化人者,比著书之效果更大。盖彼等以知行合一为主义,常实行其所知,故所行即所知之发现也。观其学术,当于此焉求之。”吾谓山农、心隐之行事,皆足以廉顽立懦,宜以至精之学说视之。
梨洲所以不列诸贤于学案正文者,谓其纯于禅,非复儒也。习气哓哓儒佛之辨,则此自是当时习气耳。明道谓邵康节豪杰之士,若泰州诸贤,皆所谓豪杰之士也。观心斋父子之所证,何其与康节相肖。
处士王心斋先生艮
王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之安丰场人。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从父商于山东,常衔《孝经》、《论语》、《大学》袖中,逢人质难,久而信口谈解,如或启之。其父受役,天寒起盥冷水,先生见之,痛哭曰:“为人子而令亲如此,尚得为人乎?”于是有事则身代之。先生虽不得专功于学,然默默参究,以经证悟,以悟释经,历有年所,人莫能窥其际也。一夕,梦天堕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举臂起之,视其日月星辰失次,复手整之。觉而汗溢如雨,心体洞彻,记曰:“正德六年间,居仁三月半。”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乃按《礼经》制五常冠、深衣、大带、笏板服之,曰:“言尧之言,行尧之行,而不服尧之服可乎?”时阳明巡抚江西,讲良知之学,大江之南,学者翕然信从。顾先生僻处,未之闻也。有黄文刚者,吉安人而寓泰州,闻先生论,诧曰:“此绝类王巡抚之谈学也。”先生喜曰:“有是哉!虽然,王公论良知,艮谈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与天下后世也;如其异也,是天以艮与王公也。”即日启行,以古服进见,至中门,举笏而立,阳明出迎于门外。始入,先生据上坐。辩难久之,稍心折,移其坐于侧。论毕,乃叹曰:“简易直截,艮不及也。”下拜自称弟子。退而绎所闻,间有不合,悔曰:“吾轻易矣。”明日入见,且告之悔,阳明曰:“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先生复上坐,辩难久之,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阳明谓门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阳明归越,先生从之。来学者多从先生指授。已而叹曰:“千载绝学,天启吾师,可使天下有不及闻者乎?”因问阳明以孔子辙环车制,阳明笑而不答。归家遂自创蒲轮,招摇道路,将至都下。有老叟梦黄龙无首行雨,至崇文门,变为人立。晨起往候,而先生适至。当是时,阳明之学谤议蜂起,而先生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门之在京者劝之归,阳明亦移书责之,先生始还会稽。阳明以先生意气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及门三日不得见。阳明送客出门,先生长跪道旁,曰:“艮知过矣。”阳明不顾而入,先生随至庭下,厉声曰:“仲尼不为已甚。”阳明方揖之起。阳明卒于师,先生迎哭至桐庐,经纪其家而后返。开门授徒,远近皆至。同门会讲者,必请先生主席。阳明而下,以辩才推龙溪,然有信、有不信,惟先生于眉睫之间,省觉人最多。谓百姓日用即道,虽僮仆往来动作处,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闻者爽然。御史吴疏山悌上疏荐举,不报。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八日卒,年五十八。
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齐治平,在于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则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不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平。故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此所谓淮南格物也。子刘子曰:“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第少一注脚,格知诚意之为本,而正修治平之为末,则备矣。”然所谓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区区保此形骸之为安也。彼居危邦,入乱邦,见几不作者,身不安而心固不安也。不得已而杀身以成仁,文王之羑里,夷、齐之饿,心安则身亦未尝不安也。乃先生又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为下矣。”而以缗蛮为安身之法,无乃开一临难苟免之隙乎?先生以九二见龙为正位,孔子修身讲学以见于世,未尝一日隐也。故有以伊、傅称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谓奇遇,如其不遇,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此终蒲轮辙环意见,阳明之所欲裁抑者,熟处难忘也。于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之学,终隔一尘。先生曰:“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重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重者身也。道重则身重,身重则道重,故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以天地万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万物,舍此皆妾妇之道。”圣人复起,不易斯言。
心斋语录
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
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尝复行,常行故也。
孔子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此隐字对见字说。孔子在当时虽不仕,而无行不与二三子,是修身讲学以见于世,未尝一日隐也。
体用不一,只是功夫生。
人之天分有不同,论学则不必论天分。
爱人直到人亦爱,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学无止法。
有以伊、傅称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曰:“何谓也?”曰:“伊、傅得君,设其不遇,则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
学者问“放心难求”,先生呼之即应,先生曰:“尔心见在,更何求乎?”学者初见,先生常指之曰:“即尔此时就是。”未达。曰:“尔此时何等戒惧,私欲从何处入?常常如此,便是允执厥中。”
有疑“出必为帝者师,处必为天下万世师”者,曰:“礼不云乎,学也者,学为人师也。学不足以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以修身为本,然后师道立。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是故出不为帝者师,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则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是独善其身,而不讲明此学于天下,则遗其本矣。皆非也,皆小成也。”
夫仁者爱人,信者信人,此合外内之道也。于此观之,不爱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夫爱人者人恒爱之,信人者人恒信之,此感应之道也。于此观之,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 《勉仁方》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乐学歌》
人心本无事,有事心不乐。有事行无事,多事亦不错。 《示学者》
处士王东崖先生襞 附樵夫朱恕、陶匠韩乐吾、田夫夏叟
王襞,字顺宗,号东崖,心斋仲子也。九岁,随父至会稽,每遇讲会,先生以童子歌诗,声中金石。阳明问之,知为心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儿也。”令其师事龙溪、绪山。先后留越中几二十年。心斋开讲淮南,先生又相之。心斋没,遂继父讲席,往来各郡,主其教事。归则扁舟于村落之间,歌声振乎林木,恍然有舞雩气象。万历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卒,年七十七。
先生之学,以不犯手为妙。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馀蕴矣。充拓得开,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则天地闭,贤人隐。今人才提学字,便起几层意思,将议论讲说之间,规矩戒严之际,工焉而心日劳,勤焉而动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机而谓改过,心神震动,血气靡宁,不知原无一物,原自见成。但不碍其流行之体,真乐自见,学者所以全其乐也,不乐则非学矣。此虽本于心斋乐学之歌,而龙溪之授受,亦不可诬也。白沙云:“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妄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趋,一似说梦。”盖自夫子川上一叹,已将天理流行之体,一日迸出。曾点见之而为暮春,康节见之而为元会运世,故言学不至于乐,不可谓之学。至明而为白沙之藤蓑,心斋父子之提唱,是皆有味乎其言之。然而此处最难理会,稍差便入狂荡一路。所以朱子言曾点不可学,明道说康节豪杰之士,根本不贴地,白沙亦有说梦之戒。细详先生之学,未免犹在光景作活计也。
朱恕,字光信,泰州草偃场人。樵薪养母。一日,过心斋讲堂,歌曰:“离山十里,薪在家里。离山一里,薪在山里。”心斋闻之,谓门弟子曰:“小子听之,道病不求耳,求则不难,不求无易。”樵听心斋语,浸浸有味。于是每樵必造阶下听之。饥则向都养乞浆,解裹饭以食。听毕则浩歌负薪而去。门弟子 其然,转相惊异。有宗姓者,招而谓之曰:“吾以数十金贷汝,别寻活计,庶免作苦,且可日夕与吾辈游也。”樵得金,俯而思,继而大恚曰:“子非爱我。我自憧憧然经营念起,断送一生矣。”遂掷还之。胡庐山为学使,召之不往。以事役之,短衣徒跣入见,庐山与之成礼而退。
韩贞,字以中,号乐吾,兴化人。以陶瓦为业,慕朱樵而从之学,后乃卒业于东崖。粗识文字,有茅屋三间,以之偿债,遂处窑中,自咏曰:“三间茅屋归新主,一片烟霞是故人。”年逾三纪,未娶,东崖弟子醵金为之完姻。久之,觉有所得,遂以化俗为任,随机指点,农工商贾从之游者千馀。秋成农隙,则聚徒谈学。一村既毕,又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诵之声,洋洋然也。县令闻而嘉之,遗米二石,金一锾。乐吾受米返金。令问政,对曰:“侬窭人,无能补于左右。第凡与侬居者,幸无讼牒烦公府,此侬之所以报明府也。” 启超案:泰州学所以裨社会在此,此俄国虚无党员之案也。 耿天台行部泰州,大会心斋祠,偶及故相,喜怒失常。乐吾拊床叫曰:“安能如侬识此些子意耶?”天台笑曰:“穷居而意气有加,亦损也。”东崖曰:“韩生识之,大行穷居,一视焉可也。”乐吾每遇会讲,有谈世事者,辄大噪曰:“光阴有几,乃作此闲谈耶?”或寻章摘句,则大恚曰:“舍却当下不理会,搬弄陈言,此岂学究讲肆耶?”在坐为之警省。
夏廷美,繁昌田夫也。一日听张甑山讲学,谓:“为学,学为人也。为人须求为真人,毋为假人。”叟怃然曰:“吾平日为人,得毋未真耶?” 启超案:吾平日为人,得毋未真耶? 乃之楚,访天台。天台谓:“汝乡焦弱侯可师也。”归从弱侯游,得自然旨趣。弱侯曰:“要自然便不自然,可将汝自然抛去。”叟闻而有省。叟故未尝读书,弱侯命之读《四书》,乐诵久之,喟然曰:“吾阅《集注》不能了了,以本文反身体贴,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窃谓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天,便不是人,如何能事亲称孝子?《论语》所谓异端者,谓其端异也。吾人须研究自己为学初念,其发端果是为何,乃为正学。今人读孔、孟书,只为荣肥计,便是异端,如何又辟异端?”又曰:“吾人须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若为世味牵引,依违从物,皆妾妇道也。”又曰:“天理人欲,谁氏作此分别?侬反身细求,只在迷悟间。悟则人欲即天理,迷则天理亦人欲也。”李士龙为讲经社,供奉一僧,叟至会,拂衣而出,谓士龙子曰:“汝父以学术杀人,奈何不诤?”又谓人曰:“都会讲学,乃拥一死和尚讲佛经乎?作此勾当,成何世界?”会中有言“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著,无声无臭是也”,叟矍然起立,抗声曰:“良知曾有声有臭耶!”
东崖语录
性之灵明曰良知,良知自能应感,自能约心思而酬酢万变。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一毫不劳勉强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
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馀蕴矣。充拓得开,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则天地闭,贤人隐。
将议论讲说之间,规矩戒严之际,工焉而心日劳,勤焉而动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秽而谓改过,据此为学,百虑交锢,血气靡宁。
孟子曰:“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铄我也。”今皆以铄我者目学,固有者为不足,何其背哉!
天地以大其量,山岳以耸其志,冰霜以严其操,春阳以和其气。
问:“学何以乎?”曰:“乐。”再问之,则曰:“乐者,心之本体也。有不乐焉,非心之初也。吾求以复其初而已矣。”“然则必如何而后乐乎?”曰:“本体未尝不乐。今曰必如何而后能,是欲有加于本体之外也。”“然则遂无事于学乎?”曰:“何为其然也?莫非学也。而皆所以求此乐也。乐者,乐此学;学者,学此乐。吾先子盖常言之也。”“如是则乐亦有辨乎?”曰:“有。有所倚而后乐者,乐以人者也。一失其所倚,则慊然若不足也。无所倚而自乐者,乐以天者也。舒惨欣戚,荣悴得丧,无适而不可也。”“既无所倚,则乐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曰:“无物故乐,有物则否矣。且乐即道,乐即心也。而曰所乐者道,所乐者心,是床上之床也。”“学止于是而已乎?”曰:“昔孔子之称颜回,但曰‘不改其乐’,而其自名也,亦曰‘乐在其中’。其所以喟然而与点者,亦以此也。二程夫子之闻学于茂叔也,于此盖终身焉,而岂复有所加焉。”曰:“孔、颜之乐,未易识也,吾欲始之以忧,而终之以乐,可乎?”曰:“孔、颜之乐,愚夫愚妇之所同然也,何以曰未易识也?且乐者,心之体也,忧者,心之障也,欲识其乐,而先之以忧,是欲全其体而故障之也。”“然则何以曰忧道?何以曰君子有终身之忧乎?”曰:“所谓忧者,非如是之胶胶役役然,以外物为戚戚者也。所忧者道也,其忧道者,忧其不得乎学也。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往不乐,而吾独否也。是故君子终身忧之也。是其忧也,乃所以为乐;其乐也,则自无庸于忧耳。”
布政徐波石先生樾
徐樾,字子直,号波石,贵溪人。嘉靖十一年进士。历官部郎,出任臬藩。三十一年,升云南左布政使。元江府土舍那鉴,弑其知府那宪,攻劫州县,朝议讨之。总兵沐朝弼、巡抚石简会师,分五哨进剿。那鉴遣经历张惟至监军佥事王养浩所伪降,养浩疑不敢往。先生以督饷至军,慨然请行。至元江府南门外,鉴不出迎,先生呵问,伏兵起而害之。姚安土官高鹄力救,亦战殁。我兵连岁攻之不克。会鉴死,诸酋愿纳象赎罪,世宗厌兵,遂允之。时人为之语曰:“可怜二品承宣使,只值元江象八条。”伤罪人之不得也。
先生少与夏相才名相亚,得事阳明,继而卒业心斋之门。先生操存过苦,常与心斋步月下,刻刻简默,心斋厉声曰:“天地不交否?”又一夕,至小渠,心斋跃过,顾谓先生曰:“何多拟议也?”先生过渠,顿然若失,既而叹曰:“从前孤负此翁,为某费却许多气力。”先生谓:“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边际;万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来今,惟有此心,浩浩渊渊,不可得而测而穷也。此心自朝至暮,能闻能见,能孝能弟,无间昼夜,不须计度,自然明觉,与天同流。一入声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谁非天者?即此是真知真识。又从而知识之,是二知识也。人身之痛养视听,无不觉者,此觉之外,更有觉乎?愚不肖者,未尝离此为体,奚谓不知?不自知其用处是性,故曰蠢动。是以动处是觉,觉处亦昏昧也。”此即现成良知之言,以不犯做手为妙诀者也。心斋常谓先生曰:“何谓至善?”“即性善。”曰:“性即道乎?”曰:“然。”曰:“道与身孰尊?身与道何异?”曰:“一也。”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欤?”先生避席请问曰:“何哉,夫子之所谓尊身也?”心斋曰:“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无道,以身徇道。’若以道徇人,妾妇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岂能使彼尊信哉?”先生拜而谢曰:“某甚惭于夫子之教。”即以受降一事论之,先生职主督饷,受降非其分内,冒昧一往,即不敢以喜功议先生,其于尊身之道,则有间矣。
教谕王一庵先生栋
王栋,字隆吉,号一庵,泰州人。从事心斋。嘉靖戊午,由岁贡授南城训导,转泰安,升南丰教谕。所至以讲学为事。先生之学,其大端有二:一则禀师门格物之旨而洗发之,言:“格物乃所以致知,平居未与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应时之良知。至于事至物来,推吾身之矩而顺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应时之良知。”故致知格物,不可分析。一则不以意为心之所发,谓:“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则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昔者先师蕺山曰:“人心径寸耳,而空中四达,有太虚之象。虚故生灵,灵生觉,觉有主,是曰意。”故以意为心之所发为非是,而门下亦且 而不信。于是有答董标《心意十问》,答史孝复《商疑》。逮梦奠之后,恽日初为《刘子节要》,尚将先师言意所在节去之,真索解人而不得。岂知一庵先生所论,若合符节。先生曰:“不以意为心之所发,虽自家体验见得如此,然颇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质诸千古而不惑。”顾当时亦无不疑之,虽其久于门下者,不能以释然。下士闻道而笑,岂不然乎?周海门作《圣学宗传》,多将先儒宗旨凑合己意,埋没一庵,又不必论也。
语录
阳明先生提掇良知二字,为学者用功口诀,真圣学要旨也。今人只以知是知非为良知,此犹未悟。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动、不应而知之灵体,其知是知非,则其生化于感通者耳。
良知无时而昧,不必加知,即明德无时而昏,不必加明也。《大学》所谓“在明明德”,只是要人明识此体,非括去其昏,如后人磨镜之喻。夫镜,物也;心,神也。物滞于有迹,神妙于无方,何可伦比?故学者之于良知,亦只要识认此体,端的便了,不消更着致字。先师云:“明翁初讲致良知,后来只说良知,传之者自不察耳。” 启超案:阳明明言学者之弊,由将致字看得太轻。泰州一派竟将致字刬去,此流弊所以多也。
象山谓“在人情事变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必有事焉,非谓必以集义为事,言吾人无一时一处而非事,则亦无一时一处而非心,无一时一处而非心,则亦无一时一处而非学。故凡日用动静云为,一切人情事变,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孰非职分内当为之事?故谓之“必有事焉。”犹言须臾离事不得,件件随知顺应,而不失其宜,是则所谓集义者也。故孟子以后,能切实用功而不涉于虚想虚见,虚坐虚谈者,无如象山。
明翁初讲致良知,曰:“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其解物格知至,曰:“物格,则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观此,则所谓致良知者,谓致极吾心之知,俾不欠其本初纯粹之体,非于良知上复加致也。后因学者中往往不识致字之义,谓是依着良知,推致于事,误分良知为知,致知为行,而失知行合一之旨,故后只说良知,更不复言致字。今明翁去久,一时亲承面命诸大名贤,皆相继逝,海内论学者,靡所稽凭,故有虚空冒认良知,以为易简超脱,直指知觉凡情为性,混入告子、释氏而不自知,则不言致字误之也。二者之间,善学者须识取。
先儒发变化气质之论,于学者极有益,但若直从气质偏处矫之,则用功无本,终难责效。故只反身格物,以自认良如,寻乐养心,而充满和气,则自然刚暴者温,柔懦者立,骄矜者巽,简傲者谦,鄙吝者宽,惰慢者敬,诸所偏重,咸近于中矣。以是知学必涵养性源为主本,而以气质变化为征验。
自责自修,学之至要。今人详于责人,只为见其有不是处。不知为子而见父母不是,子职必不共;为臣而见君上不是,臣职必不尽。他如处兄弟,交朋友,畜妻子,苟徒见其不是,则自治已疏,动气作疑,自生障碍,几何不同归于不是哉!有志于为己者,一切不见人之不是,然后能成就一个自家是。
一友闻格物之说,喜曰:“看来格物二字,只是个致知底致字。”曰:“然。”曰:“学既明白如此,须作第一事干,庶不虚负所闻。”曰:“作第一事,还有第二第三,须是看得事即学,学即事,日用间一切动静云为,总只是这一个学,方是无间断,无歇手处。”友乃跃然。
庸德庸言,是小小寻常言行,无甚关系时节。今人之所忽处,正古人之所谨处。故学必于微小去处不少放过,方始入精。
古人好善恶恶,皆在己身上做工夫;今人好善恶恶,皆在人身上作障碍。
一友觉有过,言愧悔不乐,曰:“莫烦恼前头失处,且喜乐今日觉处,此方是见在真工夫。烦恼前头失处,尚在毁誉上支持,未复本体;喜乐见在觉处,则所过者化,而真体已呈露矣。二者相去,不亦远乎!”
文选林东城先生春
林春,字子仁,号东城,扬之泰州人。家贫,佣王氏为僮子,王氏见其慧,因使与子共学。先生亦刻苦自厉。嘉靖壬辰,举会试第一,登进士第。除户部主事,改礼部,又改吏部。久之,转员外郎。请告归,起补郎中。辛丑卒官,年四十四。先生师心斋而友龙溪,始闻致良知之说,遂欲以躬践之。日以朱墨笔点记其意向臧否醇杂,以自考镜。久之,乃悟,曰:“此治病于标者也,盍反其本乎?”自束发至盖棺,未尝一日不讲学。虽在吏部,不以官避嫌疑,与知学者挟衾被栉具,往宿寺观中,终夜刺刺不休。荆川曰:“君问学几二十年,其胶解冻释,未知其何如也。然自同志中,语质行者必归之。”由此言之,先生未必为泰州之入室,盖亦无泰州之流弊矣。
文肃赵大洲先生贞吉
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蜀之内江人。生而神颖,六岁诵书,日尽数卷。登嘉靖十一年进士第。选庶吉士,授编修。因上惑方术,疏请敷求真儒,不报。迁右春坊右中允,管司业事。二十九年,京师戒严,嫚书要贡,集百官议阙下,日中莫发一论者。先生出班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华亭问何奇画,先生曰:“为今之计,皇上出御正殿,下诏引咎,录周尚文之功以励边帅,释沈束之狱以开言路,轻损军之令,重赏功之格,饬文武百司为城守,遣官宣谕诸将,监督力战,其他无可为画者。”上即升先生左春坊左谕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给赏功银五万两,令其随宜区处,宣谕将士。方廷议罢,先生盛气谒相嵩于西苑直中,嵩辞不见。先生怒叱门者。会通政赵文华趋入,顾谓先生曰:“公休矣,天下事当徐议之。”先生愈怒,骂曰:“汝权门犬,何知天下事!”嵩闻大恨,欲败其事,故不与督战事权,亦不与一护卒。先生单骑出城,僦民车,致银总兵仇鸾所,历诸营传谕而返。明日复命,上怒,谓功赏未见措置,第为周尚文、沈束怀怨,诏锦衣卫逮杖。谪广西荔波县典史。量移徽州通判。稍迁南京文选司主事,进郎中,升光禄寺少卿、通政司参议、右通政、光禄寺卿、户部右侍郎,皆在南京。四十年始入为户部右侍郎,又以忤嵩罢。隆庆改元,起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上幸学,暂掌祭酒事。出为南京礼部尚书。召入兼翰林院学士,协管詹事府事。寻拜文渊阁大学士。先生在阁,与高文襄共事,而议多不合。其大者谓:“御兵分隶五府,数变之后,至嘉靖庚戌,别立戎政厅,以十馀万众,统于一人,尽变祖制。夫兵权贵于分,练兵亦贵于分,此古法也。”疏下廷臣议行,而本兵霍冀不悦。及给事中杨镕论冀,冀遂诬先生主使。上终直先生而罢冀。文襄以徐文贞草世庙遗诏,改政改臣为仇君,将欲加罪。先生拂衣起曰:“若是则先帝大礼大狱诸案,即宋之奸党碑也。”文襄色变而止。文襄以阁臣兼掌吏部事,使先生兼掌都察院事。文襄欲修怨廷中之异己者,非时考察科道,先生执笔,文襄终不得志,其争给事中吴时来,至于日中。于是文襄使其客韩楫劾先生为庸横。先生言:“人臣庸则不能横,横非庸臣之所能也。臣兢兢惟拱言是听,仅以考察一事与之相左,臣真庸臣也。若拱者然后可谓之横也已。”诏驰驿归。杜门著述,拟作《二通》,以括今古之书。内篇曰《经世通》,外篇曰《出世通》。内篇又分二门:曰史,曰业。史之为部四:曰统,曰传,曰制,曰志。业之为部四:曰典,曰行,曰艺,曰术。外篇亦分二门:曰说,曰宗。说之为部三:曰经,曰律,曰论。宗之为部一:曰单传直指。书虽未成,而其绪可寻也。万历四年三月十五日卒,年六十九。赠少保,谥文肃。
先生之学,李贽谓其得之徐波石。按先生之论中也,曰:“世儒解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而不知言中为何物。今夫置器于地,平正端审,然后曰‘此器不偏不倚’;度物之数,长短适中,然后曰‘此物无过不及’。今舍其器物,未问其作何名状,而但称曰‘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则茫茫虚号,何所指归?若以为物物有天然之则,事事有当可之处,夫天然之则,在此物者,不能以该于彼物;当可之处,在此事者,不能以通于他事。若以为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则动静云为之际,自无过不及之差,此又以中为学问之效。宁有三圣心传,不指其体而仅言其效乎?”波石之论中也,亦曰:“伊川有堂之中为中,国之中为中,若中可拟而明也,《易》不当曰‘神无方而易无体’矣。”故知先生有所授受也。先生初不自讳其非禅学,常与徐鲁源相遇,鲁源言:“学问当有所取,有所舍。”先生厉声曰:“吾这里无取无舍!”宛然宗门作用也。其答友人云:“仆之为禅,自弱冠以来,敢欺人哉!试观仆之行事立身,于名教有悖谬者乎?则禅之不足以害人明矣。仆盖以身证之,非世儒徒以口说诤论比也。”先生谓“禅不足以害人者”,亦自有说。朱子云:“佛学至禅学大坏”。盖至于今,禅学至棒喝,而又大坏,棒喝因付嘱源流,而又大坏。就禅教中分之为两:曰如来禅,曰祖师禅。如来禅者,先儒所谓语上而遗下,弥近理而大乱真者是也。祖师禅者,纵横捭阖,纯以机法小慧牢笼出没其间,不啻远理而失真矣。今之为释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师禅勿贵,递相嘱付,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机械变诈,皇皇求利,其害宁止于洪水猛兽哉!故吾见今之学禅而有得者,求一朴实自好之士而无有。假使达摩复来,必当折棒噤口,涂抹源流,而后佛道可兴。先生之所谓“不足以害人”者,亦从弥近理而大乱真者学之。古来如大年、东坡、无垢、了翁一辈,皆出于此。若其远理而失真者,则断断无一好人也。先生常游嵩高、抱犊、伏牛诸山。德清蔡子木问道,述七图示之:其一混元图 ,其二出庚图 ,其三浴魄图 ,其四伊字三点之图 ,其五卍字轮相之图 ,其六周子太极图,其七河图。谓一以摄六,六以显一,一者真空也,六者妙有也,世间法与出世法皆备矣。先生盖见沩仰以图相创立宗旨,与太极图相似,故扭合为一,而不顾其理之然否也。夫太极只一圈耳,一圈之外,不可更加一圈也。仰山之图相九十七,一圆分主一事,不得谓之混元矣。是故形同而实异矣。出庚、浴魄,魏伯阳以月象附会纳甲,赵汝楳、朱枫林皆常驳之,与太极益不合矣。英雄欺人,徒自欺耳!
杂著
夫至尊者道也,至乐者学也,学以闻道,志以成学也。然而学不信心久矣,惟其不信自心,是以志无由立。盖此心不失,即名为志;此志不失,即臻道域也。今先不信心,而志从何生?志隳而学,宜其展转外求,而自蔽益深矣。某以为必先讨去其蔽,而后可与共学。是以古之朋友,旦夕聚处,先王教化,亦必群处校列而后成,有由然也。夫学者之蔽,有窥测前圣,模度后贤,摘服佳言,饬行善事,身心互持,徒相窒碍,而此念既熟,自诿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依仿妄念,逡巡袭取也。亦有取自胸臆,悬立标准,即以标准为师,而别起意念,常受羁焉,隐微牵绊,未有止息。抱此情识,自诿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依凭妄念,虚恍意见也。亦有醉心陈编,驰骛文事,研究纠赜,增长闻见,剽窃空谈,支离著述,身心漂泊,至老无闻。而言语之微,矜持影响,及淹浸既久,家具颇成矣,遂自诿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枉肆妄念,纷纭玩物也。又有颇知向学,而厌静喜动,厌动喜静者,在静无主,则杂念轮转,而苦眩不宁,在动逐物,则境移心变,而烦恼复作,或滞静而沉昏是宅,或徇动而神守离躯,或照管驰求,以为近取,检点科列,以为自治,惟此枝条最为繁多,而终归于废学矣。其蔽在不自信其心,而妄生支离也。又有志非真切,托意矜名,依傍仁义之途,而自以为是,日作心劳之伪,而不觉其非,止于补塞脱漏,惟知修饰观听,故多欲之根日深,而智慧之种将尽矣。然而性无灭息,本知独良。或因考古而发愤;或听人言而忸怩;或因顺境而真见忽开,缅思有为;或因欲极而天心复见,即求解脱;或惜岁月之不可留;或叹古人之不易及;或光风霁月之下,而畅然自由;或迅雨烈风之前,而惕然追悔。皆其本心忽明之端,不可昧也。但旧念既熟,而新知尚生,熟者有欲可依,而举目见前,生者无本可据,而掉臂遗失,是以卒归于不学无志而已矣。其蔽在不信自心,而立基无地也。 启超案:此言良知发见之机,最为亲切。无论何人,虽极斫丧昏浊,然未尝无此境界,但所以涵养此新知者,则只可责志耳。 夫五蔽者,言其略矣。五者交错,互相生养,而蔽无穷矣。今欲直得本心,而确然自信,惟当廓摧诸蔽,洞然无疑,则本心自明,不假修习,本性自足,不俟旁求,天地万物,惟一无二,在在具足,浩浩充周矣。虽然,无有师友渊源之论,砥砺切磨之功,奋起尘俗,超然物表者,谁与领此?
夫学未至于圣人之地,而假名言以修心,其势不容于不异也。昔闽、洛之儒,异唐、汉矣,唐、汉之儒,异邹鲁矣。三千七十之流,各持其异,入孔门而欲争之,皆丧其名言,而如愚以归。故曰:“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然后异者合而道术一矣。此曷故耶?以得圣人为之依归也。是故圣人者,群言之家,而道之岸也。夫众车丽驰于康庄而前却之异者,策使之也;众舟沿溯于广津而洄突之异者,枻使之也;众言淆乱于名言而暄聒于是非之异者,见使之也。至若行者抵家,则并车释之矣,何有于策?渡者抵岸,则并舟释之矣,何有于枻?学者而至于圣人之门,则并其名言丧矣,何有于见?
答友云:华翰书旨,皆戒仆之留意禅宗者。夫仆之为禅,自弱冠以来矣,敢欺人哉!公试观仆之行事立身,于名教有悖谬者乎?则禅之不足以害人明矣。仆盖以身证之,非世儒徒以口说诤论比也。 启超案:宋明诸儒孰非有得于佛学,直讳之耳,如大洲者,方真是心术光明也。 吾性中有十八阴界,戕乱我灵明,贼伐我元命,仆盖欲以明智定力,破此一身伐性阴贼,虽不能彻底一澄照,睿圣聪明如古至人,而庄、孟以下,欲庶几也。(中略)夫公之名仆,意甚厚,谓仆之才似可备世任使者,苦向空寂发途,则灰其有为之志,窳隋散弃,不可鞭策,而损于圣教,故可惜也。顷京师有友人,亦以此意相责。仆欲发挥此道,其说甚长,顷刻未易倾倒。今啻与公约,倘圣王异时任用公以廓清斯世,仆虽老,犹能为公执殳,随所用之。功成便当角巾东道,视去荣利若脱屣耳。有一不如兹言,公然后食之阶下,亦无怼焉。 启超案:学佛者非必厌世,大洲可作证。
乾为吾健,坤为吾顺,风行水流,日丽泽润,动处为雷,止处为山,无声无臭,充满两间,此名为心。别名为仁,无内无外,无损无增,自孝自弟,自聪自明,喜怒哀乐,未有一物,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无情有情,合为一体,未著躯壳,只有此耳。圣人以此,洗而退藏,惟有圆圈,可以形容。藏中何有,圈中何名?至精至一,为天地心。原此真心,不分愚智,鱼跃鸢飞,各职其职。蒙蒙我生,营营自戕,自斫自丧,自迷自狂,自筑自墙,自固其防,自放于忧悲怆逸、鄙吝贪妒之场,而不悟其非真常也。呜呼!此独何心?往而不复,夜半一声,天心呈露,梦后周公,庙中西伯,玄酒太羹,汩然无迹。辟彼渊泉,今见涓涓,辟彼大茎,今见萌根。无象之象,无形之形,根滋茎大,水到渠成,一时翕聚,万古常灵。呜呼!易悟者心,难净者习,呼为习呼,吸为习吸,习心作主,须臾不离。辟彼室家,见夺于贼,退处奴隶,仆仆受役。反正之苦,禹平水土,涵养之力,稷艺稼穑。于是一念不起,境不触也,一见不倚,微不忽也,不离绳缚,自解脱也,不绝思虑,自澄澈也。以我视天地万物,未有我也;以天地万物视我,未有天地万物也。翼乎如鸿毛之遇顺风,浩乎若巨鱼之纵大壑也,然而不能无过也。夫不能无过者,习难净;自能改过者,性自定也。然后求其真求,放而不放,真悟真修,前后澈朗。愚非为下,智非为上。回也从事,参乎免夫,先立其大,白首著书。太山岩岩,示我广居,学问无他,了此而已。实际其地,庶为知耻,铭于东西,敢告同志。 《求放心斋铭》
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也,而吾何以知天地万物之然哉?天地非仁将恐折,万物非仁将恐歇,吾心非仁吾身将恐蹶。吾何以知吾身之然哉?吾视非仁,盲从目生;吾听非仁,聋从耳腾;吾言非仁,吾过瞢瞢;吾动非仁,身过殷殷。呜呼!微翳眯睛,则八方易位;一念颠倒,而人已成敌。执迷为真,贼以代子,四窍尘投,一妙觉死。乐出于虚,蒸则成菌,既死之心,不可复振。蜗窟蚓穴,去仁几何,鸢飞鱼跃,于仁何若。古之有道,去彼取此,三才归根,一日克己。吾何以知有道之然哉?以其无己也,故能成其己。呜呼!吾有大己,俯万物而观天地者也。大己不浃,小己揭揭,小己既克,大己泼泼。古之善克者,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动无轨辙,言非述称,四用反一,一真流行,无体无方,礼嘉而亨。少有意必固我作累,妙用齐滞,具为痿痹,此为不仁,而株橛小己。是故无己为克,真己为大,至大为仁。体无对待,不见大小,焉知内外?性此曰圣,复此曰贤,小子至愚,择焉执焉。昔者吾友,从事于此,敢告非狂,为仁由己。 《克己箴》。 启超案:大己、小己之义是得诸佛学者。如此言克己,真是得个头脑。
参政罗近溪先生汝芳
罗汝芳,字惟德,号近溪,江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知太湖县,擢刑部主事。出守宁国府,以讲会乡约为治。丁忧起复,江陵问山中功课,先生曰:“读《论语》、《大学》视昔差有味耳。”江陵默然。补守东昌。迁云南副使,悉修境内水利。莽人掠迤西,迤西告急,先生下教六宣慰使灭莽,分其地。莽人恐,乞降。转参政。万历五年,进表,讲学于广慧寺,朝士多从之者,江陵恶焉。给事中周良寅劾其事毕不行,潜住京师。遂勒令致仕。归与门下走安成,下剑江,趋两浙、金陵,往来闽、广,益张皇此学。所至,弟子满座,而未尝以师席自居。十六年,从姑山崩,大风拔木,刻期以九月朔观化。诸生请留一日,明日午刻乃卒,年七十四。
少时读薛文清语,谓:“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今当一切决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决志行之,闭关临田寺,置水镜几上,对之默坐,使心与水镜无二。久之而病心火。偶过僧寺,见有榜急救心火者,以为名医,访之,则聚而讲学者也。先生从众中听良久,喜曰:“此真能救我心火。”问之,为颜山农。山农者,名钧,吉安人也,得泰州心斋之传。先生自述其不动心于生死得失之故,山农曰:“是制欲,非体仁也。”先生曰:“克去己私,复还天理,非制欲,安能体仁?”山农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先生时如大梦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纳拜称弟子,尽受其学。山农谓先生曰:“此后子病当自愈,举业当自工,科第当自致。不然者,非吾弟子也。”已而先生病果愈。其后山农以事系留京狱,先生尽鬻田产脱之,侍养于狱六年,不赴廷试。先生归田后,身已老,山农至,先生不离左右,一茗一果,必亲进之。诸孙以为劳,先生曰:“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先生举业弟子,已闻其有得于《易》,反北面之。宗正曰:“伏羲平地著此一画,何也?”先生累呈注脚,宗正不契,三月而后得其传。尝苦格物之论不一,错综者久之,一日而释然,谓:“《大学》之道,必在先知,能先知之,则尽《大学》一书,无非是此物事。尽《大学》一书物事,无非是此本末始终。尽《大学》一书之本末终始,无非是古圣六经之嘉言善行。格之为义,是即所谓法程,而吾侪学为大人之妙术也。”夜趋其父锦卧榻陈之,父曰:“然则经传不分乎?”曰:“《大学》在《礼记》中,本是一篇文字,初则概而举之,继则详而实之,总是慎选至善之格言,明定至大之学术耳。”父深然之。又尝过临清,剧病,恍惚见老人语之曰:“君自有生以来,触而气每不动,倦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先生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老人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夙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随之矣。”先生惊起叩首,流汗如雨,从此执念渐消,血脉循轨。先生十有五而定志于张洵水,二十六而正学于山农,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证道于泰山丈人,七十而问心于武夷先生。
先生之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无之非是。学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沉滞胸膈,留恋景光,是为鬼窟活计,非天明也。论者谓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顾盼呿欠,微谈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现前。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顾未有如先生者也。然所谓浑沦顺适者,正是佛法一切现成,所谓鬼窟活计者,亦是寂子速道,莫入阴界之呵,不落义理,不落想像,先生真得祖师禅之精者。盖生生之机,洋溢天地间,是其流行之体也。自流行而至画一,有川流,便有敦化,故儒者于流行见其画一,方谓之知性。若徒见气机之鼓荡,而玩弄不已,犹在阴阳边事,先生未免有一间之未达也。夫儒释之辨,真在毫厘。今言其偏于内,而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又言其只自私自利,又言只消在迹上断,终是判断不下。以羲论之,此流行之体,儒者悟得,释氏亦悟得,然悟此之后,复大有事,始究竟得流行。今观流行之中,何以不散漫无纪?何以万殊而一本?主宰历然。释氏更不深造,则其流行者亦归之野马尘埃之聚散而已,故吾谓释氏是学焉而未至者也。其所见固未尝有差,盖离流行亦无所为主宰耳。若以先生近禅,并弃其说,则是俗儒之见,去圣亦远矣。许敬庵言先生“大而无统,博而未纯”,真深中其病也。王塘南言先生“早岁于释典玄宗,无不探讨,缁流羽客,延纳弗拒,人所共知。而不知其取长弃短,迄有定裁。《会语》出晚年者,一本诸《大学》孝弟慈之旨,绝口不及二氏。其孙怀智尝阅《中峰广录》,先生辄命屏去,曰:‘禅家之说,最令人躲闪,一入其中,如落陷阱,更能转头出来,复归圣学者,百无一二。’”可谓知先生之长矣。杨止庵《上士习疏》云:“罗汝芳师事颜钧,谈理学;师事胡清虚, 即宗正 谈烧炼,采取飞升;师僧玄觉,谈因果,单传直指。其守宁国,集诸生,会文讲学,令讼者跏趺公庭,敛目观心,用库藏充馈遗,归者如市。其在东昌、云南,置印公堂,胥吏杂用,归来请托烦数,取厌有司。每见士大夫,辄言三十三天,凭指箕仙,称吕纯阳自终南寄书。其子从丹师,死于广,乃言日在左右。其诞妄如此。”此则宾客杂沓,流传错误,毁誉失真,不足以掩先生之好学也。
语录
问:“今时谈学,皆有个宗旨,而先生独无。自我细细看来,则似无而有,似有而无也。”罗子曰:“如何似无而有?”曰:“先生随言对答,多归之赤子之心。”曰:“如何似有而无。”曰:“才说赤子之心,便说不虑不学,却不是似有而无,茫然莫可措手耶?”曰:“吾子亦善于形容矣。其实不然,我今问子初生亦是赤子否?”曰:“然。”曰:“初生既是赤子,难说今日此身不是赤子长成。此时我问子答,是知能之良否?”曰:“然。”曰:“即此问答,用学虑否?”曰:“不用。”曰:“如此则宗旨确有矣。”曰:“若只是我问你答,随口应声,个个皆然,时时如是,虽至白首,终同凡夫,安望有道可得耶?”曰:“其端只在能自信从,其机则始于善自觉悟。虞廷言道,原说其心惟微,而所示工夫,却要惟精惟一。有精妙的工夫,方入得微妙的心体。”曰:“赤子之心,如何用工?”曰:“心为身主,身为神舍,身心二端,原乐于会合,苦于支离。故赤子孩提,欣欣长是欢笑,盖其时身心犹相凝聚。及少少长成,心思杂乱,便愁苦难当。世人于此,随俗习非,往往驰求外物,以图安乐,不思外求愈多,中怀愈苦,老死不肯回头。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会寻转路。晓夜皇皇,或听好人半句言语,或见古先一段训词,憬然有个悟处,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浑是赤子,赤子浑解知能,知能本非学虑,至是精神自是体贴,方寸顿觉虚明,天心道脉,信为洁净精微也已。”曰:“此后却又如何用工?”曰:“吾子只患不到此处,莫患此后工夫。请看慈母之字婴儿,调停斟酌,不知其然而然矣。”
问:“扫浮云而见天日,与吾儒宗旨同否?”曰:“后儒亦有错认以为治心工夫者,然与孔、孟宗旨,则迥然冰炭也。《论》、《孟》之书具在,如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曰‘凡有四端于我者’云云,看他受用,浑是青天白日,何等简易方便也。”曰:“习染闻见,难说不是天日的浮云,故学者工夫要如磨镜,尘垢决去,光明方显。”曰:“吾心觉悟的光明,与镜面光明,却有不同。镜面光明与尘垢原是两个,吾心先迷后觉,却是一个。当其觉时,即迷心为觉,则当其迷时,亦即觉心为迷也。夫除觉之外,更无所谓迷,而除迷之外,亦更无所谓觉也。故浮云天日,尘埃镜光,俱不足为喻。若必欲寻个譬喻,莫如冰之与水,犹为相近。吾人闲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则水之遇寒冻,而凝结成冰,固滞蒙昧,势所必至。有时师友讲论,胸次潇洒,是心开朗,譬则冰之得暖气,消融解释成水,清莹活动,亦势所必至也。冰虽凝而水体无殊,觉虽迷而心体具在,方见良知宗旨,贯古今,彻圣愚,通天地万物,而无二无息者也。”
问:“今时士子,只徇闻见,读书逐枝叶而忘根本,何道可反兹习?”曰:“枝叶与根本,岂是两段?观之草木,彻头彻尾,原是一气贯通。若头尾分断,则便是死的。虽云根本,堪作何用?只要看用功志意何如。若是切切要求根本,则凡所见所闻皆归之根本,若是寻枝觅叶的肚肠,则虽今日尽有玄谈,亦将作举业套子矣。”
问:“向蒙指示,谓不必汲汲便做圣人,且要详审去向,的确地位。承教之后,翻觉工夫最难凑泊,心胸茫无畔岸。”曰:“此中有个机括,只怕汝不能自承当耳。”曰:“何以承当?”曰:“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气力,有大识见,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大道。工夫难到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则巨浸汪洋,纵横任我,岂不一大快事也哉?”
问:“善念多为杂念所胜,又见人不如意,暴发不平,事已辄生悔恨,不知何以对治?”曰:“譬之天下路径,不免石块高低;天下河道,不免滩濑纵横。善推车者,轮辕迅飞,则块磊不能为碍;善操舟者,篙桨方便,则滩濑不能为阻。所云杂念忿怒,皆是说前日后日事也。工夫紧要,只论目前。今且说此时相对,中心念头,果是何如?”曰:“若论此时,则恭敬安和,只在专志听教,一毫杂念也不生。”曰:“吾子既已见得此时心体有如是好处,却果信得透彻否?”大众忻然起曰:“据此时心体,的确可以为圣为贤,而无难事也。”曰:“诸君目前各各奋跃,此正是车轮转处,亦是桨势快处,更愁有甚么崎岖可以阻得你?有甚滩濑可以滞得你?况‘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则此个轮,极是易转,此个桨,极为易摇,而王道荡荡平平,终身由之,绝无崎岖滩濑也。故自黄中通理,便到畅四肢,发事业,自可欲之善,便到大而化,圣而神。今古一路学脉,真是简易直截,真是快活方便。奈何天下推车者,日数千百人,未闻以岖崎而回辙,行舟者,日数千百人,未闻以滩濑而停棹,而吾学圣贤者,则车未尝推,而预愁岖崎之阻,舟未曾发,而先惧滩濑之横,此岂路之扼于吾人哉?亦果吾人之自扼也?”
问:“平日在慎独用功,颇为专笃,然杂念纷扰,终难止息,如何乃可?”罗子曰:“学问之功,须先辨别源头分晓,方有次第。且言如何为独?”曰:“独者,吾心独知之地也。”“又如何为慎独?”曰:“吾心中念虑纷杂,或有时而明,或有时而昏,或有时而定,或有时而乱,须详察而严治之,则慎也。”曰:“即子之言,则慎杂,非慎独也。盖独以自知者,心之体也,一而弗二者也。杂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君子于此,因其悟得心体在我,至隐至微,莫见莫显,精神归一,无须臾之散离,故谓之慎独也。”曰:“所谓慎者,盖如治其昏,而后独可得而明也;治其乱,而后独可得而定也。若非慎其杂,又安能慎其独也耶?”曰:“明之可昏,定之可乱,皆二而非一也。二而非一,则皆杂念,而非所谓独知也。独知也者,吾心之良知,天之明命,能於穆不已者也。明固知明,昏亦知昏,昏明二,而其知则一也。定固知定,乱亦知乱,定乱二,而其知则一也。古今圣贤,惓惓切切,只为这些子费却精神,珍之重之,存之养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总在此一处致慎也。”曰:“然则杂念讵置之不问耶?”曰:“隶胥之在于官府,兵卒之在于营伍,杂念之类也。宪使升堂,而吏胥自肃,大将登坛,而兵将自严,则慎独之与杂念之类也。今不思自作宪使主将,而惟隶胥兵卒之求焉,不亦悖且难也哉!”
夜坐,诵《牛山》一章,众觉肃然。罗子浩然叹曰:“圣贤警人每切,而未思耳。即梏亡二字,今看只作寻常。某提狱刑曹,亲见桎梏之苦,上至于项,下至于足,更无寸肤可以活动,辄为涕下。”中有悟者曰:“然则从躯壳上起念,皆梏亡之类也。”曰:“得之矣。盖良心寓形体,形体既私,良心安得活动?直至中夜,非惟手足休歇,耳目废置,虽心思亦皆敛藏,然后身中神气,乃稍得以出宁。逮及天晓,端倪自然萌动,而良心乃复见矣。回思日间形役之苦,又何异以良心为罪人,而桎梏无所从告也哉?”曰:“夜气如何可存?”曰:“言夜气存良心则可,言良心存夜气则不可。盖有气可存,则昼而非夜矣。”
侍郎杨复所先生起元
杨起元,字贞复,号复所,广东归善人。万历丁丑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最后召为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未上而卒,年五十三。先生之父传芬,名湛氏之学。故幼而薰染,读书白门。遇建昌黎允儒,与之谈学,霍然有省。因问:“子之学岂有所授受乎?”允儒曰:“吾师近溪罗子也。”无何,先生在京,而近溪至,先生大喜,遂称弟子。时江陵不说学,以为此陷阱,不顾也。近溪既归,先生叹曰:“吾师且老,今若不尽其传,终身之恨也。”因访从姑山房而卒业焉。常谓邹南皋曰:“师未语,予亦未尝置问,但觉会堂长幼毕集,融融鱼鱼,不啻如春风中也。”先生所至,以学淑人,其大指谓:“明德本体,人人所同,其气禀拘他不得,物欲蔽他不得,无工夫可做,只要自识之而已。故与愚夫愚妇同其知能,便是圣人之道。愚夫愚妇之终于愚夫愚妇者,只是不安其知能耳。”虽然,以夫妇知能言道,不得不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言性,是即释氏作用为性之说也。先生之事近溪,出入必以其像供养,有事必告而后行。顾泾阳曰:“罗近溪以颜山农为圣人,杨复所以罗近溪为圣人。”其感应之妙,锱铢不爽如此。
恭简耿天台先生定向
耿定向,字在伦,号天台,楚之黄安人。嘉靖丙辰进士。擢监察御史,以大理寺丞谪州判。累迁至太仆寺少卿、右佥都御史。丁忧。起巡抚福建。又丁忧。起协理佥都御史,晋左副都,转刑部侍郎,升南京右都御史。以户部尚书总督仓场事。告归,家居七年卒,年七十三。赠太子少保,谥恭简。先生所历首辅,分宜、华亭、新郑、江陵、吴县,皆不甚龃龉。而江陵夺情,先生致书,比之伊尹之觉世,处以天下自任者,不得不冒天下非议,其谏夺情者,此学不明故耳。虽意在少衰其祸,然亦近于诵六艺以文奸言矣。及掌留院,以御史王藩臣参三中丞不送揭帖为蔑视堂官,上疏纠之。清议以为胁持言官,逢时相之欲。顾泾阳作《客问》质之,先生无以难也。
先生之学,不尚玄远,谓:“道之不可与愚夫愚妇知能,不可以对造化、通民物者,不可以为道,故费之即隐也,常之即妙也,粗浅之即精微也。”其说未尝不是,而不见本体,不免打入世情队中。“共行只是人间路,得失谁知天壤分?”此古人所以贵刀锯鼎镬学问也。是故以中行为学,稍一不彻骨髓,其下场不及狂狷多矣。先生因李卓吾鼓倡狂禅,学者靡然从之,故每每以实地为主,苦口匡救。然又拖泥带水,于佛学半信半不信,终无以压服卓吾。乃卓吾之所以恨先生者,何心隐之狱,惟先生与江陵厚善,且主杀心隐之李义河,又先生之讲学友也,斯时救之固不难,先生不敢沾手,恐以此犯江陵不说学之忌。先生以不容已为宗,斯其可已者耶?先生谓学有三关:一即心即道,一即事即心,一慎术。慎术者,以良知现现成成,无人不具,但用之于此则此,用之于彼则彼,故用在欲明明德于天下,则不必别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夫良知即未发之中,有善而无恶,如水之必下,针之必南,欲明明德于天下,而后谓之良知,无待于用。故凡可以之彼之此者,皆情识之知,不可为良。先生之认良知,尚未清楚。虽然,亦缘《传习后录》记阳明之言者失真。如云:“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耳。”先生为其所误也。
处士耿楚倥先生定理
耿定理,字子庸,号楚倥,天台之仲弟也。少时读书不成,父督过之,时时独行空谷中,忧愤不知所出。问之,则曰:“吾奈何不明白?若有眼瞎子。”不知其所谓不明白者何也?自是或静坐一室,终岁不出;或求友访道,累月忘归。其始事方湛一,最后于邓豁渠得一切平实之旨,能收视返听,于何心隐得黑漆无入无门之旨,充然自足。有问之者曰:“闻子欲作神仙耶?”曰:“吾作天仙,不作地仙。”曰:“天仙云何?”曰:“直从太极入,不落阴阳五行。”天台闻而呵之曰:“学不向事亲从兄实地理会乎?”曰:“学有原本,尧舜相传,只是一中。子思为之注曰:‘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今人孰能未发前觑一目哉?”曰:“《中庸》亦只言庸言庸行、达道九经而已。”曰:“独不观其结语为无声无臭耶?”先生论学,不烦言说,当机指点,使人豁然于罔指之下。卓吾好谈说,先生不发一言,临别谓之曰:“如何是自以为是不可入尧、舜之道?”卓吾默然。天台携之见刘初泉,先生云:“且勿言我二人是兄弟。”时初泉卧病,天台言:“吾与一医者同来。”先生榻前数语,初泉惊起,已知为天台之弟。谓天台曰:“慧能和尚乃是舂米汉哉!大开眼人,恐不可以弟畜之。”李士龙来访,先生未与一语及学,士龙恚曰:“吾冒险千里来此,逾月不闻一言见教,何外我甚?”先生笑而不答。濒行,送之河浒,问曰:“孔子云:‘不曰如之何,如之何。’此作何解?”士龙举朱注云云。先生曰:“毕竟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士龙因有省。京师大会,举中义相质,在会各呈所见,先生默不语。忽从座中崛起拱立曰:“请诸君观中。”因叹曰:“舍当下言中,沾沾于书本上觅中,终生罔矣。”在会因有省者。先生机锋迅利如此。
天台论学语
余惟反之本心不容已者,虽欲坚忍无为,若有所使而不能;反之本心不自安者,虽欲任放敢为,若有所制而不敢。是则肤浅之纲领,惟求其不失本心而已矣。 《与李卓吾》
昔大洲云:“只要眼明,不贵践履。”余则曰:“眼孔易开,骨根难换。公所取人者眼孔,余所取人者全在骨根。”
此学只是自己大发愿心,真真切切肯求,便日进而不自知矣。盖只此肯求,便是道了,求得自己渐渐有些滋味,自家放歇不下,便是得了。 《与周少鲁》
反身内观,一无所有,惟此些子炯然在此,始信人之所为人者,惟此明哲体耳。此体透澈,此身乃为我有。不然,身且不得而有,保此躯壳何用?
人而名之曰人,以仁也。人而去仁,则耳目口鼻俨然人也,而实非人矣。恶乎成名,谓其无以成人名也。
独夫夜行空谷中,未免惴惴心动,五尺童子随其后,则帖然。厝一星于寒灰则灭,群火在盆中,可以竟夜。观此,则“以友辅仁”可识矣。
人为习气所移,多好放逸,时一自警策,便是礼。人为情欲所梏,多致抑郁,时一自舒畅,便是乐。
吾人于一日十二时中,精神志意皆有安顿处,方有进步处。
吾人真真切切为己,虽仆厮隶胥,皆有可取处,皆有长益我处。若放下自己,只求别人,贤人君子,皆不免指摘。
文端焦澹园先生竑
焦竑,字弱侯,号澹园,南京旗手卫人。万历己丑进士第一人。京兆欲为树棹楔,谢以赈饥。原籍山东,亦欲表于宅,改置义田。授翰林修撰。癸巳,开史局,南充意在先生。先生条四议以进,史事中止,私成《献征录》百二十卷。甲午,简为东宫讲议官,尝于讲时,有鸟飞鸣而过,皇太子目之,先生即辍讲,皇太子改容复听,然后开讲。取故事可为法戒者,绘图上之,名《养正图解》。丁酉,主顺天试,先生以陪推点用,素为新建所不喜,原推者复构之,给事中项应祥、曹大咸纠其所取险怪,先生言:“分经校阅,其所摘,非臣所取。”谪福宁州同知,移太仆寺丞。后升南京司业,而年已七十矣。先生积书数万卷,览之略遍。金陵人士辐辏之地,先生主持坛坫,如水赴壑,其以理学倡率,王弇州所不如也。泰昌元年卒,年八十一。赠谕德。崇祯末,补谥文端。
先生师事耿天台、罗近溪,而又笃信卓吾之学,以为未必是圣人,可肩一狂字,坐圣门第二席,故以佛学即为圣学,而明道辟佛之语,皆一一绌之。明道辟佛之言,虽有所未尽,大概不出其范围。如言:“佛氏直欲和这些秉彝都消煞得尽。”先生曰:“如此是二乘断灭之见,佛之所诃。”夫佛氏所云不断灭者,以天地万物皆我心之所造,故真空即妙有,向若为天地万物分疏,便是我心之障,何尝不欲消煞得尽?即如《定性书》“情顺万事而无情”一语,亦须看得好。孔子之哭颜渊,尧、舜之忧,文王之怒,所为情顺万事也。若是无情,则内外两截,此正佛氏之消煞也。明道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所谓识心见性是也。若存心养性,则无矣。”先生曰:“真能知性知天,更说甚存养?一翳在眼,空花乱坠。”夫存心养性,正所以尽心之功,《识仁篇》所言“存久自明”是也。若未经存养,其所谓知者,想像焉而已,石火电光而已,终非我有。存养其无翳之本体,无翳乃可谓之存养,安得以存养为翳乎?明道言:“《传灯录》千七百人,无一人达者,临死不能寻一尺布帛裹头。”先生谓是异国土风,是也。然此千七百人者,生于中国而习异国土风,胡谓乎?无乃服桀之服也。先生又谓:“明道叹释氏三代威仪,非不知其美,而故为分异。”夫明道之叹儒者不能执礼,而释氏犹存其一二,亦如言夷狄之有,不知诸夏之无也,岂以三代之礼乐归之哉!朱国祯曰:“弱侯自是真人,独其偏见不可开。”耿天台在南中谓其子曰:“世上有三个人说不听,难相处。”问:“为谁?”曰:“孙月峰、李九我与汝父也。”
尚宝潘雪松先生士藻
潘士藻,字去华,号雪松,徽之婺源人。万历癸未进士。司理温州。入为监察御史。巡视北城,有二奄阑出宫门,调女妇,执之,群奄夺去。先生移文司礼监,司礼以闻,上怒曰:“东厂职何事?而发自外廷耶?”命杖二奄,一奄死。奄人由是恨之。因火灾陈言,共摘疏中语为归过卖直。谪广东照磨。晋南京吏部主事,改尚宝司丞,升少卿。卒年六十四。先生学于天台、卓吾。初至京师,入讲学之会,如外国人骤听中华语,错愕不知所谓。得友祝延之世禄,时时为述所闻,随方开释,稍觉拘泥,辄少宽之,既觉心懈,辄鞭策之。久之,闭塞愤闷日甚。延之曰:“经此一番苦楚,是一生得力,顾却无可得说。”一日自西长安街马上,忽省曰:“原来只是如是,何须更索?”驰质之延之,延之曰:“近是。”曰:“戒慎恐惧,如何用功?”曰:“识此,渠自会戒慎,自会恐惧。”相与抚掌。已相戒曰:“此念最易堕落,须时时提醒,酝酿日深,庶有进步。”出京别天台,天台曰:“至淮谒王敬所。入安丰访王东厓,此老颇奇,即戏语亦须记。过金陵,再叩焦弱侯。只此便是博学之。”先生一一如教,始觉宇宙之无穷,从前真陷井之蛙也。
闇然堂日录
困而不学,民斯为下。《记》云:“学然后知困。”今人尚未知困在。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立者,四无倚附,屹然是非毁誉之中,所谓“八风吹不动”也。非一点灵明自作主张,鲜有不仆者矣。
须是酬酢纷纭中,常常提醒收拾,久之自有不存之存。
人身常要竖立得起,少有放松,昏怠之气随之矣。惟能常常挺然竖立,不令放倒,此凝神驭气之要诀。
学者不知一念之差,已为跖之徒也。故视得志之人,负于国家,往往窃叹之。岂知己之汲汲营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时,不过成就结果之耳。
明经方本庵先生学渐
方学渐,字达卿,号本庵,桐城人也。少而嗜学,长而益敦,老而不懈。一言一动,一切归而证诸心。为诸生祭酒二十馀年,领岁荐,弃去,从事于讲学。见世之谈心,往往以无善无恶为宗,有忧焉。进而证之于古,溯自唐、虞,及于近世,摘其言之有关于心者,各拈数语,以见不睹不闻之中,有莫见莫显者,以为万象之主,非空然无一物者也。然先生之言,煞是有病。夫心体本空,而其中有主宰乎是者,乃天之降衷,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也。渣滓尽化,复其空体,其为主宰者,即此空体也。若以为虚中有实,歧虚实而二之,岂心体之本然哉?故先生以不学不虑,理所固然,欲亦有之,但当求之于理,不当求之于不学不虑。不知良能良知之不学不虑,此继善之根也。人欲之卒然而发者,是习熟之心为之,岂不学不虑乎?先生欲辨无善无恶心之体,而自堕于有善有恶心之体矣,是皆求实于虚之过也。先生受学于张甑山、耿楚倥,在泰州一派,别出一机轴矣。
郎中何克斋先生祥
何祥,号克斋,四川内江人。官至正郎。初事南野于太学,大洲谓之曰:“如南野,汝当执贽专拜为师可也。”先生如其言,南野笑曰:“予官太学即师也,何更以贽为?”先生谓:“太学生徒众矣,非此不足以见亲切也。”南野乃受之。凡南野、大洲一言一动,先生必籍记之,以为学的。京师讲会,有拈《识仁》、《定性》者,先生作为讲义,皆以良知之旨通之。大洲有诗赠之云:“君辞佳丽地,来补昔巢居。予亦同方侣,高悬合轶车。已指甪里诀,新注紫阳书。灼艾消残病,纫衣返太初。忘形非避俗,觌体即真如。荷菂种已大,杞苗耘正疏。烟波用无尽,棹笠傒有馀。愿附玄真子,扁舟纵所如。”先生之学,虽出于大洲,而不失儒者矩矱。耿定力曰:“大洲法语危言,砭人沉痼;先生温辞粹论,辅人参苓。其使人反求而自得本心,一也。”
讲义
为学在求放心,如思虑过去未来事,都是放心。但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善学了。人只是一个心,心只是一个志,此心推行得去,便是盛德大业。故自古上士,不患不到圣贤,患此心不存;不患做不出功业,患此心不见道耳。
人于良心上用,则聪明日增;于机心上用,则聪明日减。
给事祝无功先生世禄
祝世禄,字延之,号无功,鄱阳人。由进士万历乙未考选为南科给事中。当绪山、龙溪讲学江右,先生与其群从祝以直惟敬、祝介卿眉寿为文麓之会。及天台倡道东南,海内云附景从,其最知名者,则新安潘去华、芜阴王德孺与先生也。去华初入京师,虽亲讲会,不知为学之方,先生随方开释,稍觉拘迫,辄少宽之,既觉心懈,辄鞭策之,终不为之道破,使其自得。先生谓:“吾人从有生来,习染缠绊,毛发骨髓,无不受病,纵朋友善攻人过,亦难枚举。惟是彼此互相虚下,开一条受善之路此真洗涤肠胃良剂。”故终身不离讲席。天台以不容已为宗,先生从此得力。“身在心中”一语,实发先儒所未发。至谓“主在道义,即蹈策士之机权,亦为妙用”,此非儒者气象,乃释氏作用见性之说也。古今功业,如天空鸟影,以机权而干当功业,所谓以道殉人,遍地皆粪土矣。
祝子小言
学者不论造诣,先定品格,须有凰凤翔于千仞气象,方可商求此一大事。不然,浑身落世情窠臼中。而因人起名,因名起义,辄号于人曰学,何异濯缨泥滓之涡,振衣风尘之路,冀还纯白,无有是处。
患莫患于不自振,《洪范》六极,弱居一焉,一念精刚,如弛忽张,风飞雷动,奋迅激昂,群疑以亡,诸欲以降,百行以昌,更有何事?
世之溺人久矣,吾之志所以度吾之身,不与风波灭没者也。操舟者,柁不使去手,故士莫要于持志。
学在知所以用力,不见自心,力将何用?试观不识一字凡夫,临不测之渊,履欲堕之崖,此时此心,惺惺翼翼,不着纤毫,入圣微机,政复如是。不则逐名义而捉意会,为力弥劳,去道弥远。
见人不是,诸恶之根;见己不是,万善之门。
儒者论是非,不论利害,此言非也。是非利害自有真,真是而真利应,真非而真害应,以此提衡古今,如鼓答桴,未有爽者。
问“所存者神”。曰:“情识不生,如空如水。”问“所过者化”。曰:“雁度长空,影落寒水,雁无留迹,水无留影。”
人必身与心相得,而后身与世亦相得。不然,身与心为雠,将举身与世亦相雠。得则俱得,雠则俱雠。雠,苦之趣也;得,乐之符也。学不二境,乃见学力。肃之乎宾友之见,忽之乎众庶之临,得之乎山水之间,失之乎衽席之上,吾所甚耻也。
中庸非有二也,识此理而保在之,为戒慎恐惧之中庸,识此理而玩弄之,为无忌惮之中庸。
王新建在事业有佐命之功,在学问有革命之功。盖支离之说,浸灌入人心髓久矣,非有开天辟地大神力大光明,必不能为吾道转此法轮。
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万境自闲,人心自闹。
古人言句,还之古人;今之言句,还之今人。自家如何道?道得出,是名真信。信者无不信,一信忽断百疑。道不出,方发真疑。疑者无不疑,百疑当得一信。
尚宝周海门先生汝登
周汝登,字继元,别号海门,嵊县人。万历丁丑进士。授南京工部主事。历兵、吏二部郎官,至南京尚宝司卿。先生有从兄周梦秀,闻道于龙溪,先生因之,遂知向学。已见近溪,七日无所启请,偶问“如何是择善固执”,近溪曰:“择了这善而固执之者也。”从此便有悟入。近溪尝以《法苑珠林》示先生,先生览一二页,欲有所言,近溪止之,令且看去。先生竦然若鞭背。故先生供近溪像,节日必祭,事之终身。南都讲会,先生拈《天泉证道》一篇相发明。许敬庵言“无善无恶不可为宗”,作《九谛》以难之。先生作《九解》以伸其说,以为:“善且无,恶更从何容?无病不须疑病。恶既无,善不必再立,头上难以安头。本体著不得纤毫,有著便凝滞而不化。”大旨如是。阳明言“无善无恶心之体”,原与性无善无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无不善,安得云无善?心以气言,气之动有善有不善,而当其藏体于寂之时,独知湛然而已,亦安得谓之有善有恶乎?且阳明之必为是言者,因后世格物穷理之学,有先乎善者而立也。乃先生建立宗旨,竟以性为无善无恶,失却阳明之意。而曰“无善无恶,斯为至善”,多费分疏,增此转辙。善一也,有有善之善,有无善之善,求直截而反支离矣。先生《九解》,只解得人为一边。善源于性,是有根者也,故虽戕贼之久,而忽然发露。恶生于染,是无根者也,故虽动胜之时,而忽然销陨。若果无善,是尧不必存,桀亦可亡矣。儒释之判,端在于此。先生之无善无恶,即释氏之所谓空也。后来顾泾阳、冯少墟,皆以无善无恶一言,排摘阳明,岂知与阳明绝无干与!故学阳明者与议阳明者,均失阳明立言之旨,可谓之茧丝牛毛乎!先生教人贵于直下承当,尝忽然谓门人刘塙曰:“信得当下否?”塙曰:“信得。”先生曰:“然则汝是圣人否?”塙曰:“也是圣人。”先生喝之曰:“圣人便是圣人,又多一也字!”其指点如此甚多,皆宗门作略也。
证学录
今人乍见孺子入井,必然惊呼一声,足便疾行,行到必然挽住,此岂待为乎?此岂知有善而行之者乎?故有目击时事,危论昌言者,就是只一呼;拯民之溺,八年于外者,就是只疾行;哀此茕独者,就是只一挽。此非不足,彼非有馀,此不安排,彼不意必,一而已矣。
今人看得目前小、事业大,忽却目前,著意去做事业,做得成时,亦只是霸功小道。
此心一刻自得,便是一刻圣贤;一日自得,便是一日圣贤;常常如是,便是终身圣贤。
文简陶石篑先生望龄
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人也。万历己丑进士第三人。授翰林编修,转太子中允右谕德兼侍讲。妖书之役,四明欲以之陷归德、江夏,先生自南中主试至境,造四明之第,责以大义,声色俱厉。又谓朱山阴曰:“鱼肉正人,负万世恶名,我宁、绍将不得比于人数矣。苟委之不救,陶生愿弃手板拜疏,与之同死。”皆俛首无以应。故沈、郭之得免,巽语者李九我、唐抑所,法语者则先生也。已告归。逾年,起国子祭酒。以母病不出。未几卒。谥文简。
先生之学,多得之海门,而泛滥于方外。以为明道、阳明之于佛氏,阳抑而阴扶,盖得其弥近理者,而不究夫毫厘之辨也。其时湛然、澄密、云悟皆先生引而进之,张皇其教,遂使宗风盛于东浙。其流之弊,则重富贵而轻名节,未必非先生之过也。然先生于妖书之事,犯手持正,全不似佛氏举动,可见禅学亦是清谈,无关邪正。固视其为学始基,原从儒术,后来虽谈玄说妙,及至行事,仍旧用着本等心思。如苏子瞻、张无垢皆然,其于禅学,皆浅也。若是张天觉,纯以机锋运用,便无所不至矣。
太学刘冲倩先生塙
刘塙,字静主,号冲倩,会稽人。赋性任侠,慨然有四方之志,所至寻师问友,以意气相激发,人争归附之。时周海门、许敬庵、杨复所讲学于南都,先生与焉。周、杨学术同出近溪,敬庵则有异同。无善无恶之说,许作《九谛》,周作《九解》,先生合两家而刻之,以求归一。而海门契先生特甚,曰:“吾得冲倩而不孤矣。”受教两年,未称弟子。一日指点投机,先生曰:“尚觉少此一拜。”海门即起立曰:“足下意真,比时辈不同。”先生下拜,海门曰:“吾期足下者远,不可答拜。”及先生归,海门授以六字曰:“万金一诺,珍重!”先生报以诗曰:“一笑相逢日,何言可复论。千金唯一诺,珍重自师门。”先生虽瓣香海门,而一时以理学名家者,邹南皋、李储山、曹真予、焦弱侯、赵侪鹤、孟连洙、丁敬与,无不参请,识解亦日进。海门主盟越中,先生助之,接引后进。学海门之学者甚众,而以入室推先生。然流俗疾之如雠,亦以信心自得,不加防检,其学有以致之也。先生由诸生入太学,七试场屋,不售而卒。叶水心曰:“使同甫晚不登进士第,则世终以为狼疾人矣。”不能不致叹于先生也。
证记
与人露声色,即声色矣,声色可以化导人乎?临事动意气,即意气矣,意气可处分天下事乎?
人当逆境时,如犯弱症,才一举手,便风寒乘虚而入,保护之功,最重大,却最轻微。平平看来,世间何人处不得,何地去不得,只因我自风波,便惹动世间风波,莫错埋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