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丞李见罗先生材
李材,字孟诚,别号见罗,丰城人。南京兵部尚书谥襄敏遂之子。登嘉靖壬戌进士第。授刑部主事,历官至云南按察使。金腾故患缅,而孟养、蛮莫两土司介其间,叛服不常。先生用以蛮攻蛮之法,遣使入蛮莫,诱令合孟养,袭迤西,杀缅之心膂大朗长。缅酋遂攻迤西,孟养告急,先生命将士犄角之。土司大破缅于遮浪之上,叩阙谢恩,贡象二。以功升抚治郧阳右佥都御史。先生与诸生讲学,诸生因形家言,请改参将公署为书院,迁公署于旧学,许之。事已定,参将米万春始至。万春,政府门生也,嗾士卒为乱。先生方视事,拥入逼之。守备王鸣鹤持刀向万春,厉声曰:“汝杀李都爷,我杀汝。”乃得免。事闻,先生闲住,而万春视事如故。明年,万历戊子,云南巡按苏瓒逢政府之意,劾先生破缅之役,攘冒蛮功,首级多伪。有旨逮问,上必欲杀之。刑部初拟徒,再拟戍,皆不听。言者强诤,上持愈坚,法吏皆震怖。刑部郎中高从礼曰:“明主可以理夺。”乃操笔为奏曰:“材用蛮败缅,不无辟地之功,据揭申文,自抵罔上之罪。臣子报功失实,死有馀辜,君父宥罪矜疑,人将效命。”天子视奏,颇为色动。长系十馀年,发戍闽中,遂终于林下。
先生初学于邹文庄,学致良知之学。已稍变其说,谓:“致知者,致其知体;良知者,发而不加其本体之知,非知体也。”已变为性觉之说,久之喟然曰:“总是鼠迁穴中,未离窠臼也。”于是拈“止修”两字,以为得孔、曾之真传。止修者,谓性自人生而静以上,此至善也,发之而为恻隐四端,有善便有不善。知便是流动之物,都向已发边去,以此为致,则日远于人生而静以上之体。摄知归止,止于人生而静以上之体也。然天命之真,即在人视听言动之间,即所谓身也。若刻刻能止,则视听言动,各当其则,不言修而修在其中矣。使稍有出入,不过一点简提撕修之工夫,使之常归于止而已。故谓格致诚正,四者平铺。四者无病?何所容修?苟病其一,随病随修。著书数十万言,大指不越于此。夫《大学》修身为本,而修身之法,到归于格致,则下手之在格致明矣。故以天下国家而言,则身为本;以修身而言,则格致又其本矣。先生欲到归于修身,以知本之本,与修身为本之本合而为一,终觉龃龉而不安也。性情二字,原是分析不开,故《易》言利贞者,性情也。无情何以觅性?孟子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仁义礼智,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上,又有一层仁义礼智也。虞廷之言道心即中也,道心岂中之所发乎?此在前贤不能无差,先生析之,又加甚耳。即如先生之所谓修,亦岂能舍此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可以为主宰者,而求之杳冥不可知者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四端者,亦曾有声臭乎?无声无臭犹不足以当性体乎?犹非人生而静以上乎?然则必如释氏之所谓语言道断,父母未生前,而后可以言性也。止修两挈,东瞻西顾,毕竟多了头面,若单以知止为宗,则摄知归止,与聂双江之归寂一也。先生恐其邻于禅寂,故实之以修身。若单以修身为宗,则形色天性。先生恐其出于义袭,故主之以知止。其实先生之学,以止为存养,修为省察,不过换一名目,与宋儒大段无异,反多一张皇耳。许敬庵曰:“见罗谓道心人心,总皆属用,心意与知,总非指体。此等立言,不免主张太过,中固是性之至德,舍道心之微,更从何处觅中?善固是道之止宿,离心意与知,却从何处明善?性无内外,心亦无内外,体用何从而分乎?”高忠宪曰:“《大学》格致即《中庸》明善,所以使学者辨志定业,绝利一源,分剖为己为人之界,精研义利是非之极,要使此心光明洞达,无毫发含糊疑似于隐微之地,以为自欺之主。不然,非不欲止欲修,而气禀物欲拘蔽万端,皆缘知之不至也。工夫吃紧沉着,岂可平铺放在,说得都无气力。”两公所论,皆深中其病。 启超案:见罗之标题“止修”,大率因当时龙溪、泰州派下言现成良知,流入玩弄光景一边,令无忌惮者可以自托,故以此矫之。其咎,许敬庵有云:“昔之支离者,不过支离于训解;今之支离者,乃至支离于心体,此真可为痛伤者也。”此其改宗之原因也。彼极排良知之说,谓此不过阳明补偏救弊之言;又自言“稍有知识,皆阳明先生之赐,惟标宗旨,则不敢苟同”。其苦心可以推见。但见罗说,又不过就阳明说而补偏救弊耳,所谓药之药也。今日我辈读之,觉见罗之药,实不能如阳明之药之受用。盖今日我辈所犯者,阳明以前社会之普通病,非阳明门下之特别病也。故见罗之学,当时虽极有力,由今观之,亦赘疣耳。高忠宪所谓“平铺放在,说得无甚气力,不如阳明之紧切远矣”。
论学书
百步激于寸括,燕、粤判于庭除,未有种桃李而得松柏之实者。毫厘千里,此学之宗趣所以必谨其初也。《大学》之所以先知止,程门之所以先识仁者,其意亦由此也乎!故尝以为合下的工夫,即是到底的学问,到底的学问,只了结得合下的工夫。自昔圣贤,恳恳谆谆,分漏分更,辨析研穷者,岂有他事,只是辨此毫厘耳。 《上徐存斋》
捉定修身为本,将一副当精神,尽力倒归自己,凝然如有持,屹然如有立,恍然常若有见,翼翼小心,昭事上帝。上帝临女,毋贰尔心,视听言动之间,时切检点提撕,管归于则,自然嗜欲不得干,狂浪不得夺,常止常修,渐近道理。切不可将本之一字,又作悬空之想,启卜度支离之证,于坦平地无端横起风波,耽延岁月。所云“月在澄潭,花存明镜,急切捞摸不着”者,正坐此病也。 《答弟孟乾》
学问只有工夫,虽主意亦工夫也,但有自归宿言者,有自条理言者。自归宿上说,工夫恰好是个主意;自条理上做,主意恰好说是工夫。此止为主意,修为工夫,原非二事也。譬之作文,未有无主意而可落笔,亦未有非落笔修词顺理成章而可以了却主意者也。意到然后词到,词顺然后理明,不可将主意视作深,修词视作浅,又不可谓修词有可下手,而主意则无可用工夫也。至于无工夫处是工夫,又自是止之深处、修之妙手,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者也。 《答李汝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