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之言东林者,以其党祸与国运终始,小人既资为口实,以为亡国由于东林,称之为两党。即有知之者,亦言东林非不为君子,然不无过激,且依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终是东汉党锢中人物。嗟乎!此寐语也。东林讲学者不过数人耳,其为讲院,亦不过一郡之内耳。昔绪山、二溪,鼓动流俗,江、浙、南畿所在设教,可谓之标榜矣。东林无是也。京师首善之会,主之为南皋、少墟,于东林无与。乃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攻逆奄者谓之东林,以至言夺情奸相讨贼,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若似乎东林标榜,遍于域中,延于数世,东林何不幸而有是也?东林何幸而有是也?然则东林岂真有名目哉?亦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论者以东林为清议所宗,祸之招也。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坊与”,清议者天下之坊也。夫子议臧氏之窃位,议季氏之旅泰山,独非清议乎?清议熄而后有美新之上言,媚奄之红本,故小人之恶清议,犹黄河之碍砥柱也。熹宗之时,龟鼎将移,其以血肉撑拒,没虞渊而取坠日者,东林也。毅宗之变,攀龙髯而蓐蝼蚁者,属之东林乎?属之攻东林者乎?数十年来,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义之盛,度越前人,犹是东林之流风馀韵也。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无智之徒,窃窃然从而议之,可悲也夫!
端文顾泾阳先生宪成
顾宪成,字叔时,别号泾阳,常之无锡人。父学,四子,先生次三,其季允成也。先生年十岁,读韩文《讳辩》,遂宛转以避父名,遇不可避者,辄郁然不乐。父谓之曰:“昔韩咸安王命子勿讳忠,吾名学,汝讳学,是忘学也。”年十五六,从张原洛读书。原洛授书,不拘传注,直据其所自得者为说,先生听之,辄有会。讲《论语》至“问禘”章,先生曰:“惜或人欠却一问,夫子不知禘之说,何以知知其说之于天下乎?”讲《孟子》至“养心莫善于寡欲”,先生曰:“寡欲莫善于养心。”原洛曰:“举子业不足以竟子之学,盍问道于方山薛先生乎?”方山见之,大喜,授以考亭《渊源录》,曰:“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于是矣。”万历丙子举乡试第一,庚辰登进士第。授户部主事。时江陵当国,先生与南乐魏允中、漳浦刘廷兰风期相许,时称为三解元。上书吴县,言时政得失,无所隐避。江陵谓吴县曰:“闻有三元会,皆贵门生,公知之乎?”吴县以不知对。江陵病,百官为之斋蘸,同官署先生名,先生闻之,驰往削去。壬午,转吏部,寻告归。丙戌,除验封司主事。明年,大计京朝官,左都御史辛自修刚方,为娄江所忌。工部尚书何起鸣在拾遗中,或惎之曰:“公何不讦辛,与之同罢,相君且德公矣。”起鸣如其惎,给事并论辛、何,辛、何果同罢。先生上疏,分别君子、小人,刺及执政,谪桂阳州判官。柳子厚、苏子瞻、庄定山曾谪桂阳,先生以前贤过化之地,扁所居曰愧轩。戊子移理处州,明年丁忧。辛卯补泉州,寻擢考功司主事。三王并封,诏下,先生率四司争之,疏九不可,得止。癸巳内计,太宰孙清简、考功郎赵忠毅,尽斥小人,朝署为之一清。政府大恚。忠毅降调外任。先生言:“臣与南星同事,南星被罪,臣独何辞以免?”不报。转稽勋司。适邹忠介请去,娄江言文书房传旨放去。先生曰:“不然。若放去果是,相国宜成皇上之是,该部宜成相国之是;若放去为非,相国不宜成皇上之罪,该部不宜成相国之非。”娄江语塞。自严嵩以来,内阁合六部之权而揽之,吏部至王国光、杨巍,指使若奴婢,陆五台始正统均之体,孙清简守而不变。娄江于是欲用罗万化为冢宰,先生不可,卒用陈恭介。娄江谓先生曰:“近有怪事,知之乎?”先生曰:“何也?”曰:“内阁所是,外论必以为非;内阁所非,外论必以为是。”先生曰:“外间亦有怪事。”娄江曰:“何也?”曰:“外论所是,内阁必以为非;外论所非,内阁必以为是。”相与笑而罢。升文选司郎中。当是时,推用君子,多不得志,娄江一切归过于上。先生乘娄江假沐之间,悉推君子之久诎者,奏辄得可。娄江无以难也。会推阁员,娄江复欲用罗万化,先生又不可。与太宰各疏所知七人,无不合者,太宰大喜,上之。七人者,多不为时论所喜,而召旧辅王山阴,尤娄江之所不便也。遂削先生籍。
戊戌,始会吴中同志于二泉。甲辰,东林书院成,大会四方之士,一依《白鹿洞规》。其他闻风而起者,毗陵有经正堂,金沙有志矩堂,荆溪有明道书院,虞山有文学书院,皆捧珠盘,请先生莅焉。先生论学,与世为体,尝言:“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故会中亦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亦冀执政者闻而药之也。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庙堂亦有畏忌。四明乱政,附四明者多为君子所弹射,四明度不能留,遂计挈归德同去,以政授之朱山阴。山阴懦且老,不为众所惮。于是小人谋召娄江,以中旨下之。而于东阿、李晋江、叶福清亦同日拜焉。晋江独在京师,得先入。娄江方引故事,疏辞。先生为文二篇,号《梦语》、《寐语》,讥切之。江西参政姜士昌,以庆贺入,遂疏“锡爵再居相位,惼愎忌刻,摧抑人才,不宜复用。”语连廷机,大抵推先生旨也。东阿以拜官之日卒,不与政。福清素无根柢于旧相,特为东林所期许,得入。戊申,诏起先生南京光禄少卿,乞致仕。时考选命下,新资台谏,附和东林者十八九,益相与咀嚼娄江。山阴、晋江不得在位,其党斥逐殆尽,而福清遂独秉政。海内皇皇,以起废一事望之,福清度不能请,请亦不力也。未几而淮抚之争起。淮抚者,李三才,以豪杰自许,一时君子所属望为冢宰总宪者也。小人畏之特甚,遂出奇计攻之。先生故友淮抚,会富平复起为太宰。富平前与沈嘉禾争丁右武计事,分为两党。先生移书劝之,欲令洒濯嘉禾,引与同心,则依附者自解,且宜拥卫淮抚,勿堕壬人计。富平不省。而好事者遂录其书传天下,东林由是渐为怨府。辛亥,内计,富平斥昆、宣党魁七人,小人唁唁而起。仪部丁长孺抗言七人宜斥,救者非是。仪部又先生之门人也。壬子五月,先生卒,年六十三。先生卒后,福清亦罢相。德清用事,台谏右东林者并出,他傍附者皆以为法,谪向之罪申、王、沈、朱者,不复口及,而东林独为天下大忌讳矣。天启初,诸正人稍稍复位。邹忠介请录遗贤,赠太常寺卿。逆奄之乱,小人作《东林点将录》、《天鉴录》、《同志录》以导之,凡海内君子,不论有无干涉,一切指为东林党人。以御史石三畏言,削夺先生。崇祯二年,赠吏部右侍郎,谥曰端文。
先生深虑近世学者乐趋便易,冒认自然,故于不思不勉,当下即是,皆令究其源头,果是性命上透得来否?勘其关头,果是境界上打得过否?而于阳明无善无恶一语,辨难不遗馀力,以为坏天下教法,自斯言始。按阳明先生教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其所谓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有善有恶之意,以念为意也;知善知恶非意,动于善恶,从而分别之,为知。好善恶恶,天命自然,炯然不昧者,知也,即性也。阳明于此加一良字,正言性善也。为善去恶,所谓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良知是本体,天之道也;格物是工夫,人之道也。盖上二句浅言之,下二句深言之,心意知物只是一事。今错会阳明之立论,将谓心之无善无恶是性,由是而发之为有善恶之意,由是而有分别其善恶之知,由是而有为善去恶之格物,层层自内而之外,使善恶相为对待,无善无恶一语,不能自别于告子矣。阳明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其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乃复以性无善无不善,自堕其说乎?且既以无善无恶为性体,则知善知恶之知,流为粗几,阳明何以又言良知是未发之中乎?是故心无善念、无恶念,而不昧善恶之知,未尝不在此至善也。钱启新曰:“无善无恶之说,近时为顾叔时、顾季时、冯仲好明白排决不已,不至蔓延为害。”当时之议阳明者,以此为大节目,岂知与阳明绝无干涉。呜呼!《天泉证道》,龙溪之累阳明多矣。
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罗豫章教李延平于静中看喜怒哀乐气象。至朱子又曰:“只理会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静,不可去讨静坐。”三言皆有至理,须参合之始得。
《识仁》说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只此一语已尽,何以又云“义礼智信皆仁也?”及观世之号为识仁者,往往务为圆融活泼,以外媚流俗,而内济其私,甚而蔑弃廉耻,决裂绳墨,闪烁回互,诳己诳人,曾不省义礼智信为何物,犹偃然自命曰仁,然后知程子之意远矣。
丙戌,余晤孟我疆,我疆问曰:“唐仁卿 伯元 何如人也?”余曰:“君子也。”我疆曰:“何以排王文成之甚?”余曰:“朱子以象山为告子,文成以朱子为杨、墨,皆甚辞也,何但仁卿?”已而过仁卿,述之。仁卿曰:“固也,足下不见世之谈良知者乎?如鬼如蜮,还得为文成讳否?”余曰:“《大学》言致知,文成恐人认识为知,便走入支离去,故就中间点出一良字。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将这个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虚去,故就上面点出一致字。其意最为精密。至于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贼也,奈何归罪于良知?独其揭无善无恶四字为性宗,愚不能释然耳。”仁卿曰:“善。早闻足下之言,向者从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
人须是一个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只以不真之故,便有夹带。是非太明,怕有通不去合不来的时节,所以须要含糊。少间,又于是中求非,非中求是,久之且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无所不至矣。
迩来讲《识仁说》者,多失其意。“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此全提也。今也于“浑然与物同体”,则悉意举扬;于“义礼智信皆仁也”,则草草放过。“识得仁体,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此全提也。今也于“不须防检,不须穷索”,则悉意举扬,于“诚敬存之”,则草草放过。若是者,非半提而何?既于义礼智信放过,即所谓浑然与物同体者,亦只窥见 统意思而已。既于诚敬存之放过,即所谓不须防检、穷索者,亦只窥见脱洒意思而已。是并其半而失之也。
康斋《日录》有曰:“君子常常吃亏,方做得。”览之惕然有省,于是思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之道,吃亏而已矣;颜子之道,不校而已矣,不校之道,吃亏而已矣;孟子之道,自反而已矣,自反之道,吃亏而已矣。”
史际明曰:“宋之道学,在节义之中;今之道学,在节义之外。”予曰:“宋之道学,在功名富贵之外;今之道学,在功名富贵之中。在节义之外,则其据弥巧;在功名富贵之中,则其就弥下。无惑乎学之为世诟也。”
罗近溪以颜山农为圣人,杨复所以罗近溪为圣人,李卓吾以何心隐为圣人。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 启超案:举今道德说之理,颇似此否? 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当之。何者?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为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著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趋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任情为率性,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安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由前之说,何善非恶?由后之说,何恶非善?是故欲就而诘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问,彼其所握之机缄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复作,亦奈之何哉!
语本体只是性善二字,语工夫只是小心二字。
商语
丁长孺曰:“圣贤无讨便宜的学问。学者就跳不出安饱二字,犹妄意插脚道中,此讨便宜的学问也。”
当下绎
平居无事,不见可喜,不见可嗔,不见可疑,不见可骇,行则行,住则住,坐则坐,卧则卧,即众人与圣人何异?至遇富贵,鲜不为之充诎矣;遇贫贱,鲜不为之陨获矣;遇造次,鲜不为之扰乱矣;遇颠沛,鲜不为之屈挠矣。然则富贵一关也,贫贱一关也,造次一关也,颠沛一关也。到此直令人肝腑具呈,手足尽露,有非声音笑貌所能勉强支吾者。故就源头上看,必其无终食之间违仁,然后能于富贵、贫贱、造次、颠沛,处之如一;就关头上看,必其能于富贵、贫贱、造次、颠沛,处之如一,然后算得无终食之间违仁耳。
忠宪高景逸先生攀龙
高攀龙,字存之,别号景逸,常州之无锡人。万历己丑进士。寻丁嗣父忧。服阕,授行人。时四川佥事张世则上疏,谓程、朱之学不能诚意,坏宋一代之风俗。进所著《大学古本初义》,欲施行天下,一改章句之旧。先生上疏驳之,寝其进书。娄江再入辅政,驱除异己六十馀人。以赵用贤望重,示意郑材、杨应宿,讦其绝婚,去之。先生劾锡爵声音笑貌之间,虽示开诚布公之意,而精神心术之微,不胜作好作恶之私。谪揭阳,添注典史,半载而归。遂与顾泾阳复东林书院,讲学其中。每月三日,远近集者数百人,以为纪纲世界,全要是非明白。小人闻而恶之,庙堂之上,行一正事,发一正论,俱目之为东林党人。天启改元,先生在林下已二十八年,起为光禄寺丞,升少卿,署寺事。孙宗伯明《春秋》之义,劾旧辅方从哲。先生会议,持之益力。转太常、大理,晋太仆卿。乞差还里。甲子,即家起刑部侍郎。逆奄魏忠贤乱政,先生谓同志曰:“今日之事,未能用倒仓之法,唯有上下和衷,少杀其毒耳。”其论与先忠端公相合。总宪缺,先忠端公上《速推宪臣慎简名贤疏》,意在先生也。升左都御史,纠大贪御史崔呈秀,依律遣戍。亡何,逆奄与魏广微合谋,借会推晋抚一事,尽空朝署。先生遂归。明年,《三朝要典》成。坐移宫一案,削籍为民,毁其东林书院。丙寅,又以东林邪党逮先生及忠端公七人。缇帅将至,先生夜半书遗疏,自沉止水,三月十七日也,年六十有五。疏云:“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崇祯初,逆奄呈秀伏诛。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赐祭葬,荫子,谥忠宪。
其自序为学之次第云:“吾年二十有五,闻令公李元冲 名复阳 与顾泾阳先生讲学,始志于学。以为圣人所以为圣人者,必有做处,未知其方。看《大学或问》,见朱子说‘入道之要,莫如敬’,故专用力于肃恭收敛,持心方寸间,但觉气郁身拘,大不自在。及放下,又散漫如故,无可奈何。久之,忽思程子谓‘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间否耶?觅注释不得,忽于《小学》中见其解曰:‘腔子犹言身子耳。’大喜。以为心不耑在方寸,浑身是心也,顿自轻松快活。适江右罗止庵 名懋忠 来讲李见罗修身为本之学,正合于余所持循者,益大喜不疑。是时,只作知本工夫,使身心相得,言动无谬。己丑第后,益觉此意津津。忧中读《礼》、读《易》。壬辰,谒选。平生耻心最重,筮仕自盟曰:‘吾于道未有所见,但依吾独知而行,是非好恶,无所为而发者,天启之矣。’验之,颇近于此。略见本心,妄自担负,期于见义必为。冬至朝天宫习仪,僧房静坐,自见本体。忽思‘闲邪存诚’句,觉得当下无邪,浑然是诚,更不须觅诚,一时快然如脱缠缚。癸巳,以言事谪官,颇不为念。归尝世态,便多动心。甲午秋,赴揭阳,自省胸中理欲交战,殊不宁帖。在武林与陆古樵、 名粹明 吴子往 名志远 谈论数日,一日古樵忽问曰:‘本体何如?’余言下茫然,虽答曰:‘无声无臭。’实出口耳,非由真见。将过江头,是夜明月如洗,坐六和塔畔,江山明媚,知己劝酧,为最适意时。然余忽忽不乐,如有所束,勉自鼓兴,而神不偕来。夜阑别去,余便登舟。猛省曰:‘今日风景如彼,而余之情景如此。何也?’穷自根究,乃知于道全未有见,身心总无受用。遂大发愤曰:‘此行不彻此事,此生真负此心矣。’明日,于舟中厚设蓐席,严立规程,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静坐中不帖处,只将程、朱所示法门参求,于凡‘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于前诸法,反复更互,心气清澄时,便有塞乎天地气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无人事,而山水清美,主仆相依,寂寂静静。晚间,命酒数行,停舟青山,徘徊碧涧,时坐磐石,溪声鸟韵,茂树修篁,种种悦心,而心不著境。过汀州,陆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楼,前对山,后临涧,登楼甚乐。偶见明道先生曰:‘百官万物,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实无一事也。’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担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也。平日深鄙学者张皇说悟,此时只看作平常,自知从此方好下工夫耳。乙未春,自揭阳归,取释、老二家参之,释典与圣人所争毫发。其精微处,吾儒具有之,总不出无极二字;弊病处,先儒具言之,总不出无理二字。观二氏而益知圣道之高,若无圣人之道,便无生民之类,即二氏亦饮食衣被其中而不觉也。戊戌,作水居,为静坐读书计。然自丙申后数年,丧本生父母,徙居婚嫁,岁无宁息,只于动中炼习,但觉气质难变。甲辰,顾泾阳先生始作东林精舍,大得朋友讲习之功,徐而验之,终不可无端居静定之力。盖各人病痛不同,大圣贤必有大精神,其主静只在寻常日用中。学者神短气浮,便须数十年静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处,在向无小学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难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乃可耳。余以最劣之质,即有豁然之见,而缺此一大段工夫,其何济焉!所幸呈露面目以来,才一提策,便是原物。丙午,方实信孟子性善之旨。此性无古无今,无圣无凡,天地人只是一个。惟最上根,洁清无蔽,便能信入。其次全在学力,稍隔一尘,顿遥万里。孟子所以示瞑眩之药也。丁未,方实信程子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之旨。谓之性者,色色天然,非由人力。鸢飞鱼跃,谁则使之?勿忘勿助,犹为学者戒勉。若真机流行,弥漫布濩,亘古亘今,间不容息,于何而忘?于何而助?所以必有事者,如植谷然,根苗花实,虽其自然变化,而栽培灌溉,全非勉强学问。苟漫说自然,都无一事,即不成变化,亦无自然矣。辛亥,方实信《大学》知本之旨。壬子,方实信《中庸》之旨。此道绝非名言可形。程子名之曰天理,阳明名之曰良知,总不若中庸二字为尽。中者停停当当,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当,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天地圣人,不能究竟,况于吾人,岂有涯际?勤物敦伦,谨言敏行,兢兢业业,毙而后已云尔。”
此先生甲寅以前之功如此,其后涵养愈粹,工夫愈密,到头学力,自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子刘子谓:“先生心与道一,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是谓无生无死。非佛氏所谓无生死也。”先生之学,一本程、朱,故以格物为要。但程、朱之格物,以心主乎一身,理散在万物,存心穷理,相须并进。先生谓“才知反求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颇与杨中立所说“反身而诚,则天下之物无不在我”为相近,是与程、朱之旨异矣。先生又曰:“人心明,即是天理穷。至无妄处,方是理。”深有助乎阳明“致良知”之说。而谓:“谈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虚灵之用,多为情识,而非天则之自然,去至善远矣。吾辈格物,格至善也,以善为宗,不以知为宗也。”夫善岂有形象?亦非有一善从而知之,知之推极处,即至善也。致良知正是止至善,安得谓其相远?总之,致知格物,无先后之可言。格物者,申明致之一字,格物即在致之中,未有能致而不谓之格物者。先生谓有不格物之致知,则其所致者何事?故必以外穷事物之理为格物,则可言阳明之致知不在于格物。若如先生言,人心明即是天理,则阳明之致知即是格物,明矣。先生之格物,本无可议,特欲自别于阳明,反觉多所扞格耳。
语录
人心放他自由不得。
须知动心最可耻。心至贵也,物至贱也,奈何贵为贱役?
人想到死去,一物无有,万念自然撇脱。然不知悟到性上一物无有,万念自无系累也。
有问钱绪山曰:“阳明先生择才,始终得其用,何术而能然?”绪山曰:“吾师用人,不专取其才,而先信其心。其心可托,其才自为我用。世人喜用人之才,而不察其心,其才止足以自利其身已矣,故无成功。”愚谓此言是用才之诀也。然人之心地不明,如何察得人心术?人不患无才,识进则才进,不患无量,见大则量大,皆得之于学也。
札记
有愤便有乐,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平日无愤无乐,足是悠悠。
天然一念现前,为万变主宰,此先立乎其大者。
说
静坐之法,唤醒此心,卓然常明,志无所适而已。志无所适,精神自然凝复,不待安排,勿著方所,勿思效验。初入静者,不知摄持之法,惟体帖圣贤切要之言,自有入处。静至三日,必臻妙境。 以下《静坐说》
静坐之法,不用一毫安排,只平平常常,默然静去。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过,即性体也。以其清净,不容一物,故谓之平常。画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静以上如此,喜怒哀乐未发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须在人各各自体帖出,方是自得。静中妄念,强除不得,真体既显,妄念自息。昏气亦强除不得,妄念既净,昏气自清。只体认本性原来本色,还他湛然而已。大抵著一毫意不得,著一毫见不得,才添一念,便失本色。由静而动,亦只平平常常,湛然动去,静时与动时一色,动时与静时一色,所以一色者,只是一个平常也。故曰“无动无静”,学者不过借静坐中,认此无动无静之体云尔。静中得力,方是动中真得力;动中得力,方是静中真得力。所谓敬者此也,所谓仁者此也,所谓诚者此也,是复性之道也。
前静坐说,观之犹未备也。夫静坐之法,入门者藉以涵养,初学者藉以入门。彼夫初入之心,妄念胶结,何从而见平常之体乎?平常则散漫去矣。故必收敛身心,以主于一。一即平常之体也,主则有意存焉。此意亦非著意,盖心中无事之谓,一著意则非一也。不著意而谓之意者,但从衣冠瞻视间,整齐严肃,则心自一,渐久渐熟平常矣。故主一之学,成始成终者也。 《书静坐说后》
古人何故最重名节?只为自家本色,原来冰清玉洁,著不得些子污秽。才些子污秽,自家便不安,此不安之心,正是原来本色,所谓道也。 《示学者》
为善必须明善,善者性也,性者人生而静是也。人生而静时,胸中何曾有一物来?其营营扰扰者,皆有知识以后,日添出来,非其本然也。即是添来,今宜减去,减之又减,以至于减无可减,方始是性,方始是善。何者?人心湛然无一物时,乃是仁义礼智也。为善者,乃是仁义礼智之事也。 《为善说》
论学书
学必须悟,悟后方知痛痒耳。知痛痒后,直事事放过不得。 《与罗匡湖》
戒惧慎独,不过一灵炯然不昧,知是必行,知非必去而已。所以然者何也?此件物事,不著一毛,惟是知是必行,知非必去,斩斩截截,洁洁净净,积习久之,至于动念必正,方是此件。不然,只是见得他光景,不为我有。试体行不慊心之时,还是此件否耶? 《答耿庭怀》
知危者,便是道心。
圣学全不靠静,但各人禀赋不同,若精神短弱,决要静中培拥丰硕,收拾来便是良知,散漫去都成妄想。 以下《答吴安节》
人生处顺境好过,却险;处逆境难过,却稳。世味一些靠不著,方见道味亲切;道味有些靠不著,只是世味插和。两者推敲,尽有进步。若顺境中,一切混过矣。
接教言,连日精神不畅,此不可放过。凡天理自然通畅和乐,不通畅处,皆私欲所蒙。刻刻唤醒,不令放倒。 《与吴子徵》
为己之根未深,怒于毁者必喜于誉,却似平日所为好事,不过欲人道得一个好,于自己的性分,都无干涉。 《答史玉池》
躬行君子,圣人所谓未得者,要形色纯是天性,声为律,身为度,做到圣人,亦无尽处,所以为未得。故不悟之修,止是妆饰;不修之悟,止是见解。二者皆圣人所谓文而已,岂躬行之谓哉! 《答萧康侯》
人生只有一个念头最可畏,全凭依他不得。精察天理,令这念头只在兢业中行,久之纯熟,此个念头即是天理。孔圣七十方到此地位,吾辈何敢说大话也! 《与丁子行》
学问只要一丝不挂,其体方真。体既真,用自裕,到真用工夫时,即工夫一切放下,方是工夫。 《与周季纯》
杂著
姚江之弊,始也扫闻见以明心耳,究而任心而废学,于是乎《诗》、《书》、礼、乐轻,而士鲜实悟;始也扫善恶以空念耳,究且任空而废行,于是乎名、节、忠、义轻,而士鲜实修。 《崇文会语序》
凡人而可至于圣人者,只有慎独。独者,本然之天明也,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也,是即知其为是,非即知其为非,非由思而得,非由虑而知。即此是天,即此是地,即此是鬼神,无我无人,无今无古,总是这个。知得这个可畏,即便是敬。不欺瞒这个,即便是诚。一一依这本色,即便是明。 《书扇》
陆古樵曰:“只要立大本,一日有一日之力,一月有一月之力,务要静有定力,令我制事,毋使事制我。” 陆粹明号古樵,广东新会人。从潮阳萧自麓学,以主静为宗。 余深喜其言。闻其谓子徵曰:“静后觉真气从丹田隐隐而生。”予又惧其误认主静之旨也。 以下《三时记》
李见罗书云:“果明宗,果知本,真有心意知物,各止其所,而格致诚正,总付之无所事事的光景矣。”又曰:“格致诚正,不过就其中缺漏处,照管提撕,使之常止。常止则身常修,心常正,意常诚,知常致,而物自格矣。”余则以《大学》格致,即《中庸》明善,所以使学者辨志定业,绝利一源,分剖为己为人之界,精研义利是非之极,透顶彻底,穷穴捣巢。要使此心光明洞达,直截痛快,无毫发含糊疑似于隐微之地,以为自欺之主。夫然后为善,而更无不为之意拒之于前;不为恶,而更无欲为之意引之于后。意诚、心正、身修,善之所以纯粹而精,止之所以敦厚而固也。不然,非不欲止欲修,而气禀物欲拘蔽万端,恐有不能实用其力者矣。且修身为本,圣训昭然千古,谁不知之?只缘知诱物化,不能反躬,非欲能累人,知之不至也。何以旦昼必无穿窬之念?夜必无穿窬之梦?知之切至也。故学者辨义利是非之极,必皆如无穿窬之心,斯为知至。此工夫吃紧沉着,岂可平铺放在?说得都无气力。且条目次第,虽非今日致,明日诚,然著个先后字,亦有意义,不宜如此 侗。此不过先儒旧说,见罗则自谓孔、曾的传,恐决不入也。
讲义
自有知识以来,起心动念,俱是人欲。圣人之学,全用逆法,只从矩,不从心所欲也。立者立于此,不惑者不惑于此。步步顺矩,故步步逆欲,到五十而知天命,方是顺境,故六十而耳顺矣,七十而心顺矣。 “不逾矩”章
人生有身,必有所处,不处约,便处乐。不仁之人,约也处不得,乐也处不得,此身无一处可著落也。约者,收敛之义;乐者,发舒之义。不仁者愈约愈局,更无过活处;愈乐愈放,更无收煞处。 “约乐”章
所谓一,不是只说一个心,是说这个心到至一处。譬之于金,当其在矿时,只可谓之矿,不可谓之金。故未一之心,只可谓之心,惟精之心,方可谓之一。 “一贯”章
会语
凡事行不去时节,自然有疑。有疑,要思其所以行不去者,即是格物。
人要于身心不自在处,究竟一个著落,所谓困心衡虑也。若于此蹉过,便是困而不学。
圣学正脉,只以穷理为先,不穷理便有破绽。譬如一张桌子,须要四面皆见,不然,一隅有污秽,不知也。又如一间屋,一角不照,即躲藏一贼,不知也。
问:“近觉坐行语默,皆瞒不得自家。”曰:“此是得力处,心灵到身上来了,但时时默识而存之。”
薛文清、吕泾野语录中,无甚透悟语,后人或浅视之,岂知其大正在此。他自幼未尝一毫有染,只平平常常,脚踏实地做去,彻始彻终,无一差错。既不迷,何必言悟?所谓悟者,乃为迷者而言也。
气节而不学问者有之,未有学问而不气节者,若学问不气节,这一种人,为世教之害不浅。
问:“康斋与白沙透悟处孰愈?”曰:“不如白沙透彻。”“胡敬斋如何?”曰:“敬斋以敬成性者也。”“阳明、白沙学问如何?”曰:“不同。阳明、象山是孟子一脉,阳明才大于象山,象山心粗于孟子。自古以来,圣贤成就,俱有一个脉络,濂溪、明道与颜子一脉,阳明、象山与孟子一脉,横渠、伊川、朱子与曾子一脉,白沙、康节与曾点一脉,敬斋、康斋、尹和靖与子夏一脉。”又问:“子贡何如?”曰:“阳明稍相似。”
御史钱启新先生一本
钱一本,字国端,别号启新,常州武进人。万历癸未进士。授庐陵知县。入为福建道御史,劾江西巡按祝大舟,逮之,贪风始衰。又劾时相假明旨以塞言路。请崇祀罗文毅、罗文恭、陈布衣、曹学正。已而巡按广西。皇太子册立改期,上言:“自古人君,未有以天下之本为戏,如纶如 ,乃展转靡定如此者。一人言及,即曰此激扰也,改迟一年。届期而又有一人言及,又曰此激扰也,复迟二三年。必使天下无一人敢言,庶得委曲迁延,以全其昵爱之私,曾不顾国本动摇,周幽、晋献之祸,可以立睹。”疏留中。逾四月,给事中孟养浩亦以国本为言,内批廷杖,并削先生籍。归筑经正堂以讲学。东林书院成,与顾端文分主讲席。党祸起,小人以东林为正鹄,端文谣诼无虚日,而先生不为弋者所篡。先生之将殁也,豫营窀穸,掘地得钱,兆在庚戌,赋诗曰:“庚戌年遥月易逢,今年九月便相冲。”又曰:“月朔初逢庚戌令,夬行应不再次且。”如期而逝。盖丁巳年九月,月建为庚戌也。天启二年壬戌,赠太仆寺少卿,予祭一坛。
先生之学,得之王塘南者居多。惩一时学者喜谈本体,故以“工夫为主,一粒谷种,人人所有,不能凝聚到发育地位,终是死粒。人无有不才,才无有不善,但尽其才,始能见得本体。不可以石火电光,便作家当也。”此言深中学者之病。至谓“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曰成之者性”。夫性为自然之生理,人力丝毫不得而与,故但有知性而无为性。圣不能成,愚不能亏,以成亏论性,失之矣。先生深于易学,所著有《像象管见》、《象钞》、《续钞》。演九畴为四千六百八爻,有辞有象,占验吉凶,名《范衍》。类儒学正脉,名《源编》、《汇编》。录时政名《邸钞》。语录名《黾记》。
黾记
圣门教人求仁,无甚高远,只是要人不坏却心术,狂狷是不坏心术者,乡愿是全坏心术者。
棱角多,全无浑涵气象,何以学为?
毋信俗耳庸目,以是非时事,臧否人物。
人分上是非好丑,一切涵容,不轻发露,即高明广大气象。朱子曰:“人之情伪,固有不得不察,然此意偏胜,便觉自家心术,亦染得不好了也。”
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学不在践履处求,悉空谈也。
四端只是果芽,若不充长,立地成朽。
常人耳目汩于睹闻,性体汩于情识,如病疟汉,只为未发是病,故发时皆病。
十二时中,看自家一念从何处起,即检点不放过,便见功力。
朱以功曰:“事事肯放过他人,则德日弘;时时不肯放过自己,则学日密。”
后世小人,动以党字倾君子,倾人国,不过小人成群,而欲君子孤立耳。或有名为君子,好孤行其意而以无党自命者,其中小人之毒亦深。
面孔上常要有血。
愚不肖可与知能行,见在都有下手处,及其至而圣人不知不能,到底都无歇手处。生知之生字,人人本体,学知之学字,人人工夫。谓生自足而无待于学,古来无如此圣人。
只是这个身子顿放得下,是谓克己;提掇得起,又谓由己。
文介孙淇澳先生慎行
孙慎行,字闻斯,号淇澳,常之武进人。万历乙未进士第三人。授翰林院编修。四明挟妖书起大狱,先生以国体争之。累迁至礼部侍郎。癸丑,署部事,时福王已下明春之国之旨,然神宗故难有司,庄田给四万顷。先生谓祖宗朝未有过千顷者,且潞王为皇上之弟,岂可使子加于其弟?皇贵妃又求皇太后止福王行,谓明年七十寿诞,留此恭祝。于是上传改期。路人皆知福王必不肯行,但多为题目,以塞言者之口。先生谓福清曰:“此事不了,某与公皆当拼一死。”福清曰:“何至是?”先生曰:“非死何足以塞责?”乃集九卿,具公疏,待命阙下者二旬。先生声泪俱迸,达于大内。福清亦封还内降。神宗为之心动。十二月二十二日,从皇贵妃索所藏文书,不肯出。明日又索,至酉刻,皇贵妃不得已出之。文书者,神宗许立贵妃之子,割臂而盟者也。至是焚于神前,二十八日,遂降旨之国。代藩废长立少,条奏改定;庚戌科场之弊,题覆汤宾尹、南师仲罚处;宋儒罗豫章、李延平从祀孔庙;释楚宗高墙二十三人,闲宅二十二人,皆先生署事所行也。甲寅八月回籍,小人中以京察。天启初,召为礼部尚书。先生入朝,首论红丸事,劾奸相方从哲,下九卿科道议。议上,夺从哲官,而戍李可灼。未几,告归。逆奄起大狱,以三案为刑书。梃击以王侍郎为首,移宫以杨忠烈、左忠毅为首,红丸则以先生为首。两案皆逮死,先生方戍宁夏,烈皇立,得不行。崇祯改元,用原官,协理詹事府,未上。后八年,有旨择在籍堪任阁员者,先生与刘山阴、林鹤胎同召。至京而卒,年七十一。赐谥文介。
先生之学,从宗门入手,与天宁僧静峰参究公案,无不了然。每从忧苦烦难之境,心体忽现。然先生不以是为得,谓:“儒者之道,不从悟入。君子终日学问思辨行,便是终日戒惧慎独,何得更有虚闲,求一漠然无心光景?故舍学问思辨行,而另求一段静存动察工夫以养中和者,未有不流于禅学者也。”其发先儒所未发者,凡有数端:世说天命者,除理义外,别有一种气运之命,杂糅不齐,因是则有理义之性、气质之性,又因是则有理义之心、形气之心,三者异名而同病。先生谓:“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气运之行,无不齐也。而独命人于气运之际,顾有不齐乎哉?”盖一气之流行往来,必有过有不及,故寒暑不能不错杂,治乱不能不循环。以人世畔援歆羡之心,当死生得丧之际,无可奈何而归之运命,宁有可齐之理?然天惟福善祸淫,其所以福善祸淫,全是一段至善,一息如是,终古如是,不然,则生理灭息矣。此万有不齐中一点真主宰。先生之所谓齐也。先生谓性善气质亦善,以 麦喻之,生意是性,生意默然流行便是气;生意显然成象便是质。如何将一粒分作两项,曰性好,气质不好?盖气禀实有不齐,生而愚知清浊,较然分途,如何说得气质皆善?然极愚极浊之人,未尝不知爱亲敬长,此继善之体,不以愚浊而不存,则气质之非不善可知。先生之所以为善也。先生谓:“人心道心,非有两项心也。人之为人者心,心之为心者道,人心之中,只有这一些理义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别有一种形气之人心也。”盖后人既有气质之性,遂以发于气质者为形气之心,以为心之所具者,些些知觉,以理义实之,而后谓之道心。须穷天地万物之理,不可纯是己之心也。若然,则人生本来只有知觉,更无理义,只有人心,更无道心,即不然,亦是两心夹杂而生也。此先生之说长也。三者之说,天下浸淫久矣,得先生而云雾为之一开,真有功于孟子者也。阳明门下,自双江、念庵以外,总以未发之中,认作已发之和,谓工夫只在致和上,却以语言道断,心行路绝上一层,唤作未发之中。此处大段著力不得,只教人致和著力后,自然黑 撞著也。先生乃谓从喜怒哀乐看,方有未发。夫人日用间,岂必皆喜怒,皆哀乐?即发之时少,未发之时多,心体截得清楚,工夫始有着落。自来皆以仁义礼智为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情,李见罗《道性编》欲从已发推原未发,不可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而昧性,自谓提得头脑。不知有恻隐而始有仁之名,有羞恶而始有义之名,有辞让而始有礼之名,有是非而始有智之名,离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则心行路绝,亦无从觅性矣。先生乃谓孟子欲人识心,故将恻隐之心指为仁之端,非仁在中而恻隐之心反为端也。如此则见罗之说,不辨而知其非矣。蕺山先师曰:“近看孙淇澳书,觉更严密,谓自幼至老,无一事不合于义,方养得浩然之气,苟有不慊,则馁矣。”是故东林之学,泾阳导其源,景逸始入细,至先生而集其成矣。
困思抄
独非独处也,对面同堂,人见吾言,而不见吾所以言,人见吾行,而不见吾所以行,此真独也。且慎独亦不以念初发论,做尽万般事业,毫无务外为人夹杂,便是独的境界。敛尽一世心思,不致东驰西骛走作,便是慎独的精神。 《自慊》
举世非之而不顾,擎掌撑脚,独往来于天地之间,到得夫焉有所倚地位,方是慎独。
主事顾泾凡先生允成
顾允成,字季时,别号泾凡,兄则泾阳先生也。与泾阳同游薛方山之门。万历癸未,举礼部。丙戌廷对,指切时事,以宠郑贵妃、任奄寺为言。读卷官大理何源曰:“此生作何语?真堪锁榜矣。”御史房寰劾海忠介,先生与诸寿贤、彭遵古合疏,数寰七罪,奉旨削籍。久之,起南康府教授。丁忧。服阕,再起保定府教授。历国子监博士、礼部主事。诏皇太子与两皇子并封为王,先生又与岳元声、张纳陛上疏极谏,责备娄东。已而赵忠毅掌计,尽黜政府之私人。娄东欲去忠毅,授意给事中刘道隆,谓拾遗司属不宜留用,因而忠毅削籍,太宰求去。先生又与于孔兼、贾岩、薛敷教、张纳陛抗疏,犯政府,皆谪外任。先生判光州。是时政府大意在遏抑建言诸臣,尤遏抑非台省而建言者。先生上书座师许国,反复“当世但阿谀、熟软、奔竞、交结之为务,不知名节行检之可贵,圣怒可撄,宰执难犯。言路之人袭杜钦、谷永附外戚而专攻上身之故智,以是而禁人之言,犹为言路不塞哉!”布衣瞿从先为李见罗颂冤,进唐曙台《礼经》,先生皆代为疏草,惟恐其不成人之美也。光州告假归,十有四年,所积俸近千金,巡抚檄致之,先生不受。丁未五月卒,年五十四。
平生所深恶者,乡愿道学,谓:“此一种人占尽世间便宜,直将弑父与君种子,暗布人心。学问须从狂狷起脚,然后能从中行歇脚。近日之好为中行,而每每堕入乡愿窠臼者,只因起脚时,便要做歇脚事也。”邹忠介晚年论学,喜通融而轻节义,先生规之曰:“夫假节义乃血气也,真节义即义理也。血气之怒不可有,义理之怒不可无。义理之节气,不可亢之而使骄,亦不可抑之而使馁。以义理而误认为血气,则浩然之气,且无事养矣。近世乡愿道学,往往借此等议论,以销铄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远。”一日,喟然而叹,泾阳曰:“何叹也?”曰:“吾叹夫今之讲学者,恁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讲学耳。”泾阳曰:“然则所讲何事?”曰:“在缙绅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传食诸侯一句。”泾阳为之慨然。泾阳尝问先生工夫,先生曰:“上不从玄妙门讨入路,下不从方便门讨出路。”泾阳曰:“须要认得自家。”先生曰:“妄意欲作天下第一等人,性颇近狂,然自反尚是硁硁窠臼,性又近狷。窃恐两头不著。”泾阳曰:“如此不为中行,不可得矣。”先生曰:“检点病痛,只是一个粗字,所以去中行弥远。”泾阳曰:“此是好消息,粗是真色,狂狷原是粗中行,中行只是细狂狷。练粗入细,细亦真矣。”先生曰:“粗之为害,亦正不小,犹幸自觉得,今但密密磨洗,更无他说。”泾阳曰:“尚有说在,性近狷,还是习性,情近狂,还是习情。若论真性情,两者何有?于此参取明白,方认得自家。既认得自家,一切病痛,都是村魔野祟,不敢现形于白日之下矣。”先生迟疑者久之,而后曰:“豁然矣。譬如欲适京师,水则具舟楫,陆则备舆马,径向前去,无不到者。其间倘有阻滞,则须耐心料理,若因此便生懊恼,且以为舟楫舆马之罪,欲思还转,别寻方便,岂不大误?”泾阳曰:“如是!如是!”先生尝曰:“吾辈一发念,一出言,一举事,须要太极上著脚,若只跟阴阳五行走,便不济事。”有疑其拘者,语之曰:“大本大原,见得透,把得住,自然四通八达,谁能拘之?若于此糊涂,便要通融和会,几何不堕坑落堑,丧失性命。”故先生见义必为,皆从性命中流出。沈继山称为“义理中之镇恶,文章中之辟邪”,洵不虚也。
小辨斋札记
学者须在暗地里牢守界限,不可向的然处铺张局面。
逆诈亿不信五字,入人膏肓,所谓杀机也。亿逆得中,自家的心肠,亦与那人一般;亿逆得不中,那人的心肠,胜自家多矣。
三代而下,只是乡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虽不犯手弑君弑父,而自为忒重,实埋下弑父弑君种子。
炎祚之促,小人促之也;善类之殃,小人殃之也;绍圣之纷更,小人纷更之也。今不归罪于小人,而又归罪于君子,是君子既不得志于当时之私人,而仍不得志于后世之公论。为小人者,不惟愚弄其一时,仍并后世而愚之也。审如其言,则将曰“比干激而亡商,龙逢激而亡夏,孔子一矫而春秋遂流为战国,孟子与苏秦、张仪分为三党,而战国遂吞于吕秦”,其亦何辞矣! 以下《论学书》
南皋最不喜人以气节相目,仆问其故,似以节义为血气也。夫假节义乃血气也,真节气即理义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礼义之节气,不可亢之而使骄,亦不可抑之而使馁。以义理而误认为血气,则浩然之气,且无事养矣。近世乡愿道学,往往借此等议论,以销铄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远。
阳明提良知,是虚而实;见罗提修身,是实而虚。两者如水中月,镜中花,妙处可悟,而不可言。所谓会得时,活泼泼地;会不得,只是弄精魂。
昔之为小人者,口尧、舜而身盗跖;今之为小人者,身盗跖而骂尧、舜。
名根二字,真学者痼疾。然吾辈见得是处,得做且做,若每事将此个题目光光抹煞,何处开得口、转得身也?
平生左见,怕言中字,以为我辈学问,须从狂狷起脚,然后能从中行歇脚。凡近世之好为中行,而每每随入乡愿窠臼者,只因起脚时,便要做歇脚事也。
太常史玉池先生孟麟
史孟麟,字际明,号玉池,常州宜兴人。万历癸未进士。官至太常寺少卿,三王并封旨下,先生作问答上奏。乙卯,张差之变,请立皇太孙,诏降五级,调外任。先生师事泾阳,因一时之弊,故好谈工夫。夫求识本体,即是工夫,无工夫而言本体,只是想像卜度而已,非真本体也。即谓先生之言,是谈本体可也。阳明言无善无恶心之体,先生作《性善说》辟之。夫无善无恶心之体,原与性无善无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无不善,安得云无?心以气言,气之动有善有不善,而当其藏体于寂之时,独知湛然而已,安得谓之有善有恶乎?其时杨晋庵颇得其解,移书先生,谓错会阳明之意是也。独怪阳明门下解之者,曰“无善无恶,斯为至善”,亦竟以无善无恶属之于性,真索解人而不得矣。
职方刘静之先生永澄
刘永澄,字静之,扬州宝应人。八岁,读《正气歌》、《衣带赞》,即立文公位,朝夕拜之。年十九,举于乡,饮酒有妓,不往。登万历辛丑进士第。授顺天学教授,北方称为淮南夫子。迁国子学正。雷震郊坛,先生上疏:“灾异求直言,自汉、唐、宋及祖宗,未有改也。往万安、刘吉恶人言灾异,邹汝愚一疏,炳烈千古。今者一切报罢,塞谔谔之门,务容容之福,传之史册,尚谓朝廷有人乎?”满考将迁,先生喟然叹曰:“阳城为国子师,斥诸生三年不省亲者,况身为国子师乎?”遂归,杜门读书。壬子,起职方主事,未上而卒。年三十七。先生与东林诸君子为性命之交,高忠宪曰:“静之官不过七品,其志以为天下事莫非吾事。若何而圣贤吾君,若何而圣贤吾相,若何而圣贤吾百司庶职。年不及强而仕,其志以为千古事莫非吾事。生前吾者,若何扬揭之;生当吾者,若何左右之;生后吾者,若何矜式之。”先师刘忠端曰:“静之尚论千古得失,尝曰:‘古人往矣,岂知千载而下,被静之检点破绽出来?安知千载后,又无检点静之者?’其刻厉自任如此。”大概先生天性过于学问,其疾恶之严,真如以利刃齿腐朽也。
有一等自是的人,动曰“吾求信心”,不知所信者,果本心乎?抑习心乎?
假善之人,事事可饰圣贤之迹,只逢着忤时抗俗的事,便不肯做。不是畏祸,便怕损名,其心总是一团私意故耳。
谦谦自牧,由由与偕,在丑不争,临财无苟,此居乡之利也。耳习琐尾之谈,目习征逐之行,以不分黑白为浑融,以不悖时情为忠厚,此居乡之害也。夫恶人不可为矣,庸人又岂可为乎?小人不当交矣,庸人又岂足交乎?
寻常之人,惯苛责君子,而宽贷小人,非君子仇而小人昵也。君子所图者大,则所遗者细,世人只检点细处,故多疵耳。小人所逆者理,则所便者情,世人只知较量情分,故多恕耳。
与君子交者,君子也;与小人交者,小人也;君子可交,小人亦可交者,乡人也。乡人之好君子也不甚,其恶小人也亦不甚,其用情在好恶之间,故其立身也,亦在君子、小人之间。天下君子少,小人亦少,而乡人最多,小人害在一身,乡人害在风俗。
李卓吾曰:“有利于己,而欲时时嘱托公事,则称引万物一体之说;有害于己,而欲远怨避嫌,则称引明哲保身之说。”使君相烛其奸不许嘱托,不许远嫌避害,又不许称引,则道学之情穷矣。
说心、说性,说玄、说妙,总是口头禅。只把孟子集义二字较勘身心,一日之内,一事之间,有多少不合义处,有多少不慊于心处,事事检点,不义之端,渐渐难入,而天理之本体渐渐归复,浩然之气不充于天地之间者鲜矣。
学正薛玄台先生敷教
薛敷教,字以身,号玄台,常之武进人,方山薛应旂之孙也。年十五,为诸生,海忠介以忠义许之。登万历己丑进士第。南道御史王藩臣劾巡抚周继,不白掌宪,耿廷向、吴时来相继论列。先生言:“是欲为执政箝天下也。言官风闻言事,从古皆然。若必关白长官,设使弹劾长官,更须关白乎?二三辅臣,故峻诸司,共绳庶采,宪臣辄为逢迎,自丧生平,窃所不取。”疏奏,当路大恚。主考许国以贡举非人自劾。奉旨回籍省过。壬辰,起凤翔教授,寻迁国子助教。有诏并封三王,上疏力争,又寓书责备娄江,事遂得寝。未几,赵忠毅佐孙清简,京察,尽黜当路之私人。内阁张洪阳、王元驭愤甚。给事中刘道隆承风旨,以争拾遗,镌忠毅三秩。先生复与于孔兼、陈泰来、贾岩、顾允成、张纳陛合疏,言考功无罪。内阁益愤,尽夺六君子官。而先生得光州学正。丁母忧,遂不复出。甲辰,顾泾阳修复东林书院,聚徒讲学,先生实左右之。作《真正铭》以勉同志,曰:“学尚乎真,真则可久;学尚乎正,正则可守。真而不正,所见皆苟;正而不真,终非己有。君亲忠孝,兄弟恭友,禔身以廉,处众以厚。良朋切劘,要于白首,乡里谤怨,莫之出口。毋谓冥冥,内省滋疚,毋谓琐琐,细行匪偶。读书学道,系所禀受,精神有馀,穷玄极趣。智识寡昧,秉哲省咎,殊途同归,劳逸难狃。世我用兮,不薄五斗,世不我用,徜徉五柳。无贵无贱,无荣无朽,殒节逢时,今生谅否?必真必正,夙所自剖,寄语同心,各慎厥后。”年五十九而卒。
先生持身孤峻,筮仕以来,未尝受人一馈。垢衣粝食,处之泰然,舍车而徒,随行一苍头而已。执丧不饮酒食肉,服阕,遂不食肉。故其言曰:“脚跟站定,眼界放开,静躁浓淡间,正人鬼分胎处。”又曰:“道德功名,文章气节,自介然无欲始。”又曰:“学苟不窥性灵,任是皎皎不污,终归一节。但世风衰微,不忧著节太奇,而忧混同一色,托天道无名以济其私,则中庸之说诬之也。”尝有诗曰:“百年吾取与,留作后人箴。”其自待不薄如此。赋性慈祥,蠕动不忍伤害,俗客伧父,亦无厌色,然疾恶甚严,有毁其知交叶园适者,先生从稠人中奋臂而起,自后其人所在,先生必避去,终身不与一见也。
侍郎叶园适先生茂才
叶茂才,字参之,号园适,无锡人也。万历己丑进士。授刑部主事,以便养改南京工部。榷税芜关,除双港之禁,商人德之。历吏、礼二部郎,尚宝司丞少卿,南大理寺丞。卧病居半。壬子,升南太仆寺少卿。党论方兴,抗疏以劾四明、昆、宣,小人遂集矢于先生。先生言:“臣戆直无党,何分彼此?孤立寡援,何心求胜?内省不疚,何虑夹攻?鸡肋一官,何难勇退?”遂归。天启初,起用,迁太常寺卿。甲子,擢南京工部右侍郎,履任三月,先几引去,故免遭削夺。崇祯辛未卒,年七十二。
先生在东林会中,于喁无间,而晰理论事,不厌相持,终不肯作一违心语。忠宪殁,先生状之。其学之深微,使读者恍然有入头处。又喜为诗,以寓时事。云:“还宣侍讲王昭素,执易螭头取象拈。”伤经筵之不举也。云:“三党存亡宗社计,片言曲直咎休占。”刺门户也。云:“乾坤不毁只吾心。”哀毁书院也。老屋布衣,僩若寒畯,于忠宪何愧焉?
孝廉许静馀先生世卿
许世卿,字伯勋,号静馀,常州人。万历乙酉举于乡,放榜日,与同志清谈竟夕,未尝见其有喜色也。揭安贫五戒曰:“诡收田粮,干谒官府,借女结婚,多纳僮仆,向人乞觅。”省事五戒曰:“无故拜客,轻赴酒席,妄荐馆宾,替人称贷,滥与义会。”有强之者辄指其壁曰:“此吾之息壤也。”一日亲串急赎金,求援于先生,先生鬻婢应之,终不破干谒戒也。守令罕见其面。欧阳东凤请修郡志,先生曰:“欧公,端人也。”为之一出。东林之会,高忠宪以前辈事之,饮酒吟诗,终日不倦,门屏落然,不容一俗客。尝曰:“和风未学油油惠,清节宁希望望夷。”敕其子曰:“人何可不学?但口不说欺心话,身不做欺心事,出无惭朋友,入无惭妻子,方可名学人耳。”疾革,谓某逋未偿,某施未报,某券未还,言毕而逝。
耿庭怀先生橘
耿橘,字庭怀,北直河间人。不详其所至官。知常熟时,值东林讲席方盛。复虞山书院,请泾阳主教,太守李右谏、御史左宗郢先后聚讲于书院。太守言:“大德小德,俱在主宰处看。天地间只有一个主宰,元神浑沦,大德也;五官百骸,无一不在浑沦之内,无一不有条理之殊,小德也。小德即浑沦之条理,大德即条理之浑沦,不可分析。”御史言:“从来为学无一定的方子,但要各人自用得着的,便是学问。只在人自肯寻求,求来求去,必有入处,须是自求得的,方谓之自得。自得的,方受用得。”当时皆以为名言。泾阳既去,先生身自主之。先生之学,颇近近溪,与东林微有不同。其《送方鸣秋谒周海门》诗云:“孔宗曾派亦难穷,未悟如何凑得同?慎独其严四个字,长途万里视君踪。”“人传有道在东扬,我意云何喜欲狂?一叶扁舟二千里,几声嘤鸟在垂杨。”亦一证也。
光禄刘本孺先生元珍
刘元珍,字伯先,别号本孺,武进人。万历乙未进士。历官礼部、兵部郎。乙巳大计,四明庇其私人,尽复台省之黜者,察疏留中,人心愤甚,不敢发。先生抗疏刺其奸,削籍归。而四明亦罢。庚申,起光禄寺少卿。时辽、沈初破,赞画刘国缙,拥众欲从登莱南济。先生谓国缙为宁远义儿,扶同卖国,今又窜处内地,意欲何为?国缙遂以不振。未几,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家居讲学,钱启新为同善会,表章节义,优恤鳏寡,以先生为主。有言非林下所宜者,先生曰:“痌瘝一体,如救头目,恶问其宜不宜也?”先生每以子路自任,不使恶言入于东林。讲论稍涉附会,辄正色斥之曰:“毋乱我宗旨。”闻谤讲学者,曰:“彼訾吾党好名以为口实,其实彼之不好名,乃专为决裂名教地也。”疾小人不欲见,苟其在侧,喉间辄如物梗,必吐之而后已。当东林为天下弹射,先生谓高忠宪曰:“此吾辈入火时也,无令其成色有减,斯可矣。”
忠端黄白安先生尊素
黄讳尊素,字真长,号白安,越之馀姚人。万历丙辰进士。授宁国府推官。强宗敛手,避其风裁。时昆、宣之焰,足以奔走天下,先生未尝稍假借也。入为山东道御史。神宗以来,朝中分为两党,君子、小人递为胜负,无已时。天启初政,小人之势稍绌,会奄人魏忠贤、保姆客氏,相结以制冲主,尽收宫中之权,思得外庭以助己,小人亦欲乘此以一网天下之君子,势相求而未合也。先生惕然谓同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吾侪其无阋墙以召外侮乎?”无何,阮大铖长吏垣,与桐城、嘉善不睦,借一去以发难。先生挽大铖,使毋去,大铖意亦稍转,而无奈桐城之疏彼也。赵太宰不由咨访,改邹新昌于铨部,同乡台省起争事权,先生为之调人。江右遂谓新昌之见知于太宰由先生,二憾交作。而给事中傅櫆故与逆奄养子傅应星称兄弟,私惧为清议所不容。挺险者乃道之以首功,借中书汪文言,以劾桐城、嘉善,逆奄主之,以兴大狱。先生授谋于镇抚刘侨,狱得解。于是而有杨副院二十四大罪之疏。疏之将上,副院谓同志曰:“魏忠贤者,小人之城社也,塞穴薰鼠,固不如堕城变社耳。”先生曰:“不然。除君侧者,必有内援,公有之乎?一击不中,凶愎参会矣。”疏入,副院既受诘责,而且杖万郎中,杖林御史,震恐廷臣。先生谓副院曰:“公一日在朝,则忠贤一日不安,国事愈决裂矣。不如去以少衰其祸。”副院以为然,而迁延不能决也。南乐由逆奄入相,然惟恐人知,使燕、赵士大夫以魏氏为愧。嘉善因其大享不至,将纠之,先生曰:“不可。今大势已去,君子、小人之名,无徒过为分别,则小人尚有牵顾,犹有一二分之救也。”嘉善锐意欲以击外魏,与杨副院击内魏为对股文字,不深惟先生之言。南乐喟然叹曰:“诸公薄人于险,吾能操刀而不割哉?”遂甲乙其姓名于宦籍之上,惎其宗人魏忠贤曰:“此东林党人,皆与公为难者也。”逆奄奉为圣书,终熹宗之世,其窜杀不出于此。晋人争巡抚,先生语太宰曰:“秦、晋、豫章,同舟之人也,用考功而豫章之人心变,参恤典而关中之人心变,再使晋人心变,是一哄而散之局也。”陈御史果劾嘉善,以会推徇其座主,中旨一出,在朝无留贤矣。凡先生忧深虑远,弥缝于机失谋乖之际,皆先事之左券也。先生三疏劾奄:第一疏在副院之先,第二疏继副院而上,第三疏万郎中杖后。清言劲论,奄人发指,则曰:“此谏官职分事,不以为名高也。”乙丑,出都门,曹钦程论之,削籍。其冬,讹言繁兴,谓三吴诸君子谋翻局,先生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逆奄闻之,大惧,剌事至江南四辈,漫无影响。沈司寇欲自以为功,奏记逆奄曰:“事有迹矣!”逆奄使人日谯诃李实,取其本去,而七君子被逮。盖汪文言初番之狱,群邪定计,即欲牵连左、魏二公,相随入狱,不意先生能使出之,故于诸君子中,意忌惟先生,以为必为吾侪患。讹言之兴,亦以是也。丙寅闰六月朔,赋诗而卒,年四十三。
先生未尝临讲席,首善之会,谓南皋曰:“贤奸杂沓,未必有益于治道。”其风期相许者,则蕺山、忠宪、忠节。万里投狱,蕺山恸哭而送之,先生犹以不能济时为恨。先生以开物成务为学,视天下之安危为安危。苟其人志不在弘济艰难,沾沾自顾,拣择题目以卖声名,则直鄙为硁硁之小人耳。其时朝士空疏,以通记为粉本,不复留心于经学。章奏中有引绕朝之策者,一名公指以为问,先生曰:“此晋归随会事也。”凡五经中随举一言,先生即口诵传疏,澜倒水决,类如此。
怀谢轩讲义
不是欺人方是伪,凡所行而胸中不能妥贴,人不见其破绽处,岂不是伪?
宗伯吴霞舟先生钟峦
吴钟峦,字峦稚,号霞舟,武进人也。崇祯甲戌进士。先生弱冠为诸生,出入文社、讲会者四十馀年,海内推为名宿。以贡教谕光州学。从河南乡举登第,时年已五十八矣。授长兴知县。阉人崔璘榷鹾,以属礼待郡县,先生不往。降绍兴照磨,量移桂林推官。南渡,升礼部主事,未上而国亡。闽中以原官召之,上书言国事,时宰不悦。先生曰:“今日何等时?如某者更说一句不得耶?”出为广东副使,未行而国又亡。遁迹海滨,会时自浙至中左建国,以一旅奉之。二三人望,皆观望不出。先生曰:“吾等之出,未必有济;然因吾等之不出,而人心解体,何以见鲁卫之士?亦惟以死继之而已。”起为通政使。及返浙海,先生以礼部尚书扈跸,所至录其士之秀者为弟子员,率之见于行朝。仆仆拜起,人笑其迂,先生曰:“此与陆君实舟中讲《大学》‘正心’章一例耳。”后退处补陀,闻滃洲事亟,先生曰:“昔者吾友李仲达死奄祸,吾尚为诸生,不得请死;吾友马君常死国难,吾为远臣,不得从死;闽事之坏,吾已辞行,不得骤死。吾老矣,不及此时此土,死得明白干净,即一旦疾病死,何以谢吾友,见先帝于地下哉?”复渡海入滃洲。辛卯八月末,于圣庙右庑设高座,积薪其下,城破,捧夫子神位,登座危坐,举火而卒,年七十五。
先生受业于泾阳,而于景逸、玄台、季思皆为深交,所奉以为守身法者,则淇澳《困思抄》也。在长兴五载,以为差足自喜者三事:一为子刘子吊丁长儒至邑,得侍杖履;一为九日登乌胆山;一为分房得钱希声。所谓道德、文章、山水,兼而有之矣。先生尝选《时文名士品》,择一时之有品行者,不满二十八,而某与焉。其后同处围城,执手恸哭,某别先生行三十里,先生复棹三板追送,其语绝痛。薛谐孟传先生所谓“呜咽而赴四明山中之招”者,此也。呜呼!先生之知某如此,今抄先生学案,去之三十年,严毅之气,尚浮动目中也。
霞舟随笔
人只除了利根,便为圣贤,故喻利喻义,分别君子、小人。小人所以喻利,只为遂耳目口鼻之欲,孟子所以说“养其小体为小人”。试想“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八字,直将此身立在千仞冈上,下视养口体物交物一班人,渺乎小哉!真蠛蠓一世矣。
有伊尹之志则可仕,不则贪位慕禄之鄙夫而已矣,不可与事君也。有颜子之乐则可处,不则饱食闲居之小人而已矣,未足与议道也。
问:“朝闻道,所闻何道?”答:“只看下句。”
见危授命,不要害怕;见利思义,却要害羞。
君子一生汲汲皇皇,只这一件事,故曰好学。
郎中华凤超先生允诚
华允诚,字汝立,别号凤超,无锡人。天启壬戌进士。授工部主事,告归。崇祯己巳,补任,转员外郎,调兵部。上疏言:“国家罢设丞相,用人之职,吏部掌之,阁臣不得侵焉。今次辅温体仁、冢臣闵洪学,同邑朋比,驱除异己,阁臣操吏部之权,吏部阿阁臣之意,庇同乡则保举逆案,排正类则逼逐讲官。”奉旨回话,因极言其罪状。又言:“王化贞宜正法,余大成在可矜。”上多用其言。体仁、洪学虽疏辨,无以难也。寻以终养归。南渡,起补吏部,署选司事,随谢去,在朝不满一月。改革后,杜门读《易》。越四年,有告其不薙发者,执至金陵,不屈而死。
先生师事高忠宪,忠宪殉节,示先生以末后语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故其师弟子之死,止见一义,不见有生死,所以云“本无生死”。若佛氏离义而言无生死,则生也为罔生,死也为徒死,纵能坐脱立亡,亦是弄精魂而已。先生居恒未尝作诗,蒙难之春,为二律云:“缅思古则企贤豪,海外孤臣咽雪毛。眼底兵戈方载路,静中消息不容毫。默无一事阴逾惜,愁有千端枕自高。生色千秋青史在,自馀谁数却劳劳。”“振衣千仞碧云端,寿夭由来不二看。日月光华宵又旦,春秋迁革岁方寒。每争毫发留诗礼,肯逐波流倒履冠。应尽只今祈便尽,不堪回首问长安。”是亦知死之一证也。
中书陈几亭先生龙正
陈龙正,字惕龙,号几亭,浙之嘉善人。崇祯甲戌进士。授中书舍人。戊寅,荧惑守心,先生一言民间死罪,细求疑情,一言辅臣不专票拟,居恒则位置六卿,有事则谋定大将。己卯十月,彗星见,先生进言曰:“事天以实不以文,臣更进之曰:事天以恒不以暂。何为实?今日求言恤刑之实是也。何言恒?自今以后,弗忘此求言恤刑之心也。”壬午,上言:“剿寇不在兵多,期于简练,歼渠非专恃勇,藉于善谋。所云招抚之道,则更有说,曰解散,曰安插。解散之法,仍属良将;安插之法,专委有司。贼初淫杀,小民苦贼而望兵,兵既无律,民反畏兵而从贼,至于民之望贼,而中原不可收拾矣。”及垦荒之议起,先生曰:“金非财,惟五谷为财。兴屯不足以生谷,惟垦荒可以生谷。起科不可以垦荒,惟不起科可以垦荒。五谷生则加派可罢,加派罢然后民生可安。”上以先生疏付金之俊议之。甲申正月,左迁南京国子监丞。国变后,杜门著书。未几卒。先生师事吴子往、 志远 高忠宪,留心当世之务,故以万物一体为宗,其后始湛心于性命,然师门之旨,又一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