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刘二先生并称为大儒,可以无疑矣。然当《高子遗书》初出之时,羲侍先师于舟中,自禾水至省下,尽日翻阅。先师时摘其阑入释氏者以示羲。后读先师《论学书》,有答韩位云:“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宪先生,皆半杂禅门。”又读忠宪《三时记》,谓:“释典与圣人所争毫发,其精微处,吾儒具有之,总不出无极二字;弊病处,先儒具言之,总不出无理二字。其意似主于无,此释氏之所以为释氏也。”即如忠宪正命之语,本无生死,亦是佛语。故先师救正之,曰:“先生心与道一,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是谓无生死,非佛氏所谓无生死也。”忠宪固非佛学,然不能不出入其间,所谓大醇而小疵者。若吾先师,则醇乎其醇矣。后世必有能辩之者。戊申岁,羲与恽日初同在越半年。日初,先师高第弟子,其时为《刘子节要》,临别拜于河浒,日初执手谓羲曰:“知先师之学者,今无人矣,吾二人宗旨不可不同。但于先师言意所在,当稍浑融耳。”羲盖未之答也。及《节要》刻成,缄书寄羲,曰:“子知先师之学者,不可不序。”嗟乎!羲岂能知先师之学者?然观日初《高刘两先生正学说》云:“忠宪得之悟,其毕生黾勉,只重修持,是以乾知统摄坤能;先师得之修,其末后归趣,亟称解悟,是以坤能证入乾知。”夫天气之谓乾,地质之谓坤,气不得不凝为质,质不得不散为气,两者同一物也。乾知而无坤能,则为狂慧;坤能而无乾知,则为盲修。岂有先后?彼徒见忠宪旅店之悟,以为得之悟,此是禅门路径,与圣学无当也。先师之慎独,非性体分明,慎是慎个何物?以此观之,日初亦便未知先师之学也。使其知之,则于先师言意所在,迎刃而解矣。此羲不序《节要》之意也。惜当时不及细论,负此良友。今所录,一依原书次第,先师著述虽多,其大概具是。学者可以无未见之恨矣。

忠端刘念台先生宗周

刘讳宗周,字起东,号念台,越之山阴人。万历辛丑进士。授行人。上疏言国本,言东林多君子,不宜弹射。请告归。起礼部主事,劾奄人魏忠贤、保姆客氏,转光禄寺丞。寻升尚宝少卿、太仆少卿,疏辞,不允。告病回籍。起右通政,又固辞。内批为矫情厌世,革职为民。崇祯己巳,起顺天府尹。上方综核名实,群臣救过不遑,先生以为此刑名之术也,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义之说进,上迂阔之。京师戒严,上疑廷臣谋国不忠,稍稍亲向奄人。先生谓:“今日第一宜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皇上以亲内臣之心亲外臣,以重武臣之心重文臣,则太平之业,一举而定也。”当是时,小人乘时,欲翻逆案,遂以失事者牵连入之东林。先生曰:“自东林之以忠义著,是非定矣。奈何复起波澜?用贤之路,从此而穷。”解严后,上祈天永命疏:“上天重民命,则刑罚宜省,请除诏狱;上天厚民生,则赋敛宜缓,请除新饷。相臣勿兴大狱,勿赞富强,与有祈天永命之责焉。”上诘以军需所出,先生对曰:“有原设之兵,原设之饷在。”上终以为迂阔也。请告归。上复思之,因推阁员降诏,召先生入对文华殿。上问人才、粮饷、流寇三事,对曰:“天下原未尝乏才,止因皇上求治太急,进退天下士太轻,所以有人而无人之用。加派重而参罚严,吏治日坏,民生不得其所,胥化为盗贼,饷无从出矣。流寇本朝廷赤子,抚之有道,寇还为吾民也。”上又问兵事,对曰:“臣闻御外亦以治内为本,此干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尧、舜而已矣。”上顾温体仁曰:“迂哉!刘某之言也。”用为工部左侍郎。乃以近日弊政,反复言之,谓:“皇上但下一尺之诏,痛言前日所以致贼之由,与今日不忍轻弃斯民之意,遣廷臣赍内帑巡行郡国,为招抚使,以招其无罪而流亡者,陈师险隘,听其穷而自解归来,诛渠之外,犹可不杀一人,而毕此役也。”上见之,大怒。久之而意解,谕以“大臣论事,须体国度时,不当效小臣图占地步,尽咎朝廷耳”。先生复言:“皇上已具尧、舜之心,惟是人心、道心,不能无倚伏之机,出于人心,而有过不及者,授之政事之地,即求治而过,不免害治者有之,惟皇上深致意焉。”三疏请告,上允之。行至德州,上疏曰:“今日之祸,己巳以来酿成之也;后日之祸,今日又酿之矣。己巳之变,受事者为执政之异己,不难为法受恶,概置之重典;丙子之变,受事者为执政之私人,不难上下蒙蔽,使处分之顿异。自古小人与中官气谊一类,故天下有比中官之小人,必无合于君子之小人,有用小人之君子,终无党比中官之君子。八年之间,谁秉国成?臣不能为首辅温体仁解矣。”有旨革职为民。然上终不忘先生,临朝而叹,谓:“大臣如刘某,清执敢言,廷臣莫及也。”壬午,起吏部左侍郎。先生以为天下治乱,决不能舍道而别有手援之法,一涉功利,皆为苟且。途中上书,以明圣学。未至,升左都御史。召对,上问职掌安在。对曰:“都察院之职,在于正己以正百僚,必其存诸中者,上可以对君父,下可质天下士大夫,而后百僚则而象之。至于责成巡方,其守务也,巡方得之,则吏治清,吏治清,则民生安矣。”已又戒严,先生言:“皇上以一心为天地神人之主,镇静以立本,安详以应变,此第一义也。其施行次第,旌卢象升,戮杨嗣昌。”上曰:“责重朕心,是也。请恤追戮,何与兵机事?”召对中左门。御史杨若侨言火器,先生劾之曰:“御史之言非也,迩来边臣于安攘御侮之策,战守屯戍之法,概置不讲,以火器为司命,不恃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愈顿也。”上议督抚去留,先生对:“请自督师范志完始,志完身任三协,平时无备,任其出入,今又借援南下,为脱卸计,从此关门无阻,决裂至此。”上曰:“入援乃奉旨而行,何云脱卸?”先生对:“十五年来,皇上处分未当,致有今日败局,乃不追原祸始,更弦易辙,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牵补罅漏,非长治之道也。”上变色曰:“从前已不可追,今日事后之图安在?”先生对:“今日第一义,在皇上开诚布公,先豁疑关,公天下以为好恶,则思过半矣。”上曰:“国家败坏已极,如何整顿?”先生对:“近来持论者,但论才望,不论操守。不知天下真才望,出于天下真操守。自古未有操守不谨,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谨,而军士畏威者。”上曰:“济变之日,先才而后守。”先生对:“以济变言,愈宜先守,即如范志完操守不谨,用贿补官,所以三军解体,莫肯用命。由此观之,岂不信以操守为主乎?”上始色解。先生更端曰:“皇上方下诏求言,而给事中姜埰、行人司副熊开元,以言得罪,下之诏狱。皇上度量卓越,如臣某累多狂妄,幸宽斧锧。又如词臣黄道周,亦以戆直获宥。二臣何独不蒙一体之仁乎?”上曰:“道周有学有守,岂二臣可比?”先生对曰:“二臣诚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体,即有应得之罪,亦当敕下法司定之,遽置诏狱,终于国体有伤。”上怒曰:“朕处一二言官,如何遂伤国体?假有贪赃坏法,欺君罔上,俱可不问乎?”先生对:“即皇上欲问贪赃坏法、欺君罔上者,亦不可不付之法司也。”上大怒曰:“如此偏党,岂堪宪职?候旨处分。”先生谢罪。文武班行各申救,遂革职归。

南渡,起原官。先生上言:“今日宗社大计,舍讨贼复雠,无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陛下决策亲征,亦何以作天下忠臣义士之气?江左非偏安之业,请进图江北。凤阳号称中都,东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顾荆、襄,而南去金陵不远,亲征之师,驻跸于此,规模先立,而后可言政事。”一时乱政,先生无不危言。阁臣则劾马士英,勋臣则劾刘孔昭,四镇则劾刘泽清、高杰。先生本无意于出,谓:“中朝之党论方兴,何暇图河、洛之贼?立国之本计已疏,何以言匡扶之略?”当是时,奸人虽不利先生,然耻不能致先生,反急先生之一出。马士英言先生:“负海内重名,自称草莽孤臣,不书新命,明示以不臣也。”朱统 言先生:“请移跸凤阳,凤阳高墙之所,盖欲以罪宗处皇上。”四镇皆言先生“欲行定策之诛,意在废立”。先生在丹阳僧舍,高杰、刘泽清遣刺客数辈迹之,先生危坐终日,无惮容,客亦心折而去。诏书敦迫再三,先生始受命。寻以阮大铖为兵部侍郎,先生曰:“大铖之进退,江左之兴衰系焉。”内批:“是否确论?”先生再疏请告,予驰驿归。先生出国门,黄童白叟聚观叹息,知南都之不能久立也。浙省降,先生恸哭曰:“此余正命之时也。”门人以文山、叠山、袁阆故事言,先生曰:“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削籍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仆在悬车,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今吾越又降,区区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故相江万里所以死也,世无逃死之宰相,亦岂有逃死之御史大夫乎?君臣之义,本以情决,舍情而言义,非义也。父子之亲,固不可解于心,君臣之义,亦不可解于心。今谓可以不死而死,可以有待而死,死为近名,则随地出脱,终成一贪生畏死之徒而已矣。”绝食二十日而卒,闰六月八日戊子也,年六十八。

先生起自孤童,始从外祖章颖学,长师许敬庵,而砥砺性命之友,则刘静之、丁长孺、周宁宇、魏忠节、先忠端公、高忠宪。始虽与陶石梁同讲席,为证人之会,而学不同。石梁之门人,皆学佛,后且流于因果。分会于白马山,羲尝听讲。石梁言一名臣转身为马,引其族姑证之。羲甚不然其言,退而与王业洵、王毓蓍推择一辈时名之士,四十馀人,执贽先生门下。此四十馀人者,皆喜辟佛,然而无有根柢,于学问之事,亦浮慕而已,反资学佛者之口实。先生有忧之,两者交讥,故传先生之学者,未易一二也。先生之学,以慎独为宗,儒者人人言慎独,唯先生始得其真。盈天地间皆气也,其在人心,一气之流行,诚通诚复,自然分为喜怒哀乐,仁义礼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节,自能不过其则,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谓之性善,即不无过不及之差,而性体原自周流,不害其为中和之德。学者但证得性体分明,而以时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只在主宰上,觉有主,是曰意,离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独矣。故愈收敛,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处停顿,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盖离气无所为理,离心无所为性。佛者之言曰:“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此是其真赃实犯。奈何儒者亦曰“理生气”,所谓毫厘之辨,竟亦安在?而徒以自私自利,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弃而君臣父子,强生分别,其不为佛者之所笑乎?先生大指如是。此指出,真是南辕北辙,界限清楚,有宋以来所未有也。识者谓五星聚奎,濂、洛、关、闽出焉;五星聚室,阳明子之说昌;五星聚张,子刘子之道通。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语录

湛然寂静中,当见诸缘就摄,诸事就理,虽簿书鞅掌,金革倥偬,一齐俱了,此静中真消息。若一事不理,可知一心忙乱在。 启超案:此语最能勘出学道之应用处。 用一心,错一心,理一事,坏一事,即竖得许多功能,亦是沙水不成团。如吃饭穿衣,有甚奇事?才忙乱,已从脊梁过。学无本领,漫言主静,总无益也。 庚申前录

凡人一言过,则终日言皆婉转而文此一言之过;一行过,则终日行皆婉转而文此一行之过。盖人情文过之态如此,几何而不堕禽兽也! 以下癸亥。 启超案:一针见血,道破人情。岂止终日,有一言一行之过,而终身文之者矣。葬身奴隶之域,可不哀哉!

日用之间,漫无事事,或出入闱房,或应接宾客,或散步回廊,或静窥书册,或谈说无根,或思想过去未来,或料理药饵,或拣择衣饮,或诘童仆,或量米盐,恁他捱排,莫可适莫。自谓颇无大过,杜门守拙,祸亦无生。及夫时移境改,一朝患作,追寻来历,多坐前日无事甲里。如前日妄起一念,此一念便下种子,前日误读一册,此一册便成附会。推此以往,不可胜数,故君子不以闲居而肆恶,不以造次而违仁。

此心放逸已久,才向内,则苦而不甘,忽复去之。总之,未得天理之所安耳。心无内外,其浑然不见内外处,即天理也。先正云:“心有所向便是欲。”向内向外,皆欲也。 以下乙丑、丙寅。 启超案:此与近溪所谓以不屑凑泊为工夫,正相印证。

此心绝无凑泊处,从前是过去,向后是未来,逐外是人分,搜里是鬼窟,四路把绝,就其中间不容发处,恰是此心真凑泊处。此处理会得分明,则大本达道,皆从此出。

延平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此学问第一义工夫。未发时有何气象可观?只是查检自己病痛到极微密处,方知时虽未发,而倚著之私,隐隐已伏;才有倚著,便易横决。若于此处查考分明,如贯虱车轮,更无躲闪,则中体恍然在此,而已发之后,不待言矣。此之谓善观气象者。 以下戊辰。 启超案:如此讲已发未发,方是鞭辟近里。

游思妄想,不必苦事禁遏,大抵人心不能无所用,但用之于学者既专,则一起一倒,都在这里,何暇及一切游思妄想?即这里处不无间断,忽然走作,吾立刻与之追究去,亦不至大为扰扰矣。此主客之势也。 甲戌。 启超案:不二法门。

无事时得一偷字,有事时得一乱字。 以下丙子京邸。 启超案:猛醒!

才认己无不是处,愈流愈下,终成凡夫。才认己有不是处,愈达愈上,便是圣人。

体认亲切法:

身在天地万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

心在天地万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

通天地万物为一心,更无中外可言;

体天地万物为一本,更无本心可觅。 启超案:纯是明道《识仁》、横渠《西铭》的理想。

小人只是无忌惮,便结果一生。至《大学》止言闲居为不善耳,闲居时有何不善可为?只是一种懒散精神,漫无着落处,便是万恶渊薮,正是小人无忌惮处,可畏哉! 以下丙子《独证编》。 启超案:懒散精神,暮气也。暮气者,鬼气也。日三复此语,精神不期抖擞而自抖擞。

离独一步,便是人伪。

主静之说,大要主于循理。然昔贤云道德言动,皆翕聚为主,发散是不得已事。天地万物皆然,则亦意有专属,正黄叶止儿啼,是方便法也。

古人恐惧二字,尝用在平康无事时,及至利害当前,无可回避,只得赤体承当。世人只是倒做了。

心之官则思,一息不思,则官失其职。故人心无思,而无乎不思,绝无所谓思虑未起之时。惟物感相乘,而心为之动,则思为物化,一点精明之气,不能自主,遂为憧憧往来之思矣。又如官犯赃,乃溺职也。 以下丁丑

知无不良,只是独知一点。

心无存亡,但离独位便是亡。

人心如谷种,满腔都是生意,欲锢之而滞矣。然而生意未尝不在也,疏之而已耳。又如明镜,全体浑是光明,习染薰之而暗矣。然而明体未尝不存也,拂拭而已耳。惟有内起之贼,从意根受者不易除,更加气与之拘,物与之蔽,则表里夹攻,更无生意可留、明体可觌矣,是为丧心之人。君子惓惓于谨独,以此。 以下庚辰

省察二字,正存养中吃紧工夫。如一念于欲,便就此念体察,体得委是欲,立与消融而后已。 启超案:省察者,消极的工夫也。

心是鉴察官,谓之良知,最有权,触着便碎。人但随俗习非,因而行有不慊,此时鉴察,仍是井井,却已做主不得。鉴察无主,则血气用事,何所不至!一事不做主,事事不做主,隐隐一窍,托在恍惚间,拥虚器而已。 以下壬午淮上。 启超案:此之谓真不自由,此之谓真奴隶。

语次多诡随,亦见主心之不一。

本心湛然,无思无为,为天下主,过此一步,便为安排。心有安排,因以有倚著;有倚著,因以有方所;有方所,因以有去住;有去住,因以有转换。则机械变诈,无所不至矣。

心放自多言始,多言自言人短长始。 以下壬午京邸

后之学者,每于道理三分之:推一分于在天,以为天命之性;推一分于万物,以为在物之理;又推一分于古今典籍,以为耳目之用神。反而求之吾心,如赤贫之子,一无所有,乃日夕乞哀于三者。而几几乎其来舍焉,客子之过逆旅,止堪一宿,所谓疏者续之不坚也。当是时,主人贫甚,尚有一点灵明,可恃为续命之膏,又被佛氏先得之。则益望望然恐,曰:“我儒也,何以佛为?”并其灵明而弃之。于是天地万物、古今典籍,皆阚亡而返,求其一宿而不可得,终望门持钵以死。宁为牛后,无为鸡口,悲夫! 启超案:佛家言曰:“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盖谓此也。

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即所谓良知也。但朱子则欲自此而一一致之于外,阳明则欲自此而一一致之于中。不是知处异,乃是致处异。 以下癸未,名《存疑杂著》。

意根最微,诚体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还之至微,乃见其真。止、定、静、安、虑,次第俱到,以归之得,得无所得,乃为真得。禅家所谓向一毛孔立脚是也。此处圆满,无处不圆满,此处亏欠,无处不亏欠,故君子起戒于微,以克完其天心焉。欺之为言欠也,所自者欠也,自处一动,便有夹杂。因无夹杂,故无亏欠。而端倪在好恶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恶必恶,彼此两关,乃呈至善。故谓之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时浑然天体用事,不着人力丝毫,于此寻个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还他本位,曰独。仍不许动乱手脚一毫,所谓诚之者也。此是尧、舜以来相传心法,学者勿得草草放过。 启超案:吾亦以先生言证之曰:“此主客之势也。”

起一善念,吾从而知之,知之之后,如何顿放此念?若顿放不妥,吾虑其剜肉成疮。起一恶念,吾从而知之,知之之后,如何消化此念,若消化不去,吾恐其养虎遗患。总为多此一起,才有起处,虽善亦恶,转为多此一念,才属念缘,无灭非起。今人言致良知者如是。

就性情上理会,则曰涵养;就念虑上提撕,则曰省察;就气质上消镕,则曰克治。省克得轻安,即是涵养;涵养得分明,即是省克。其实一也,皆不是落后着事。

会语

为学莫先于辨诚伪,苟不于诚上立脚,千修万修,只做得禽兽路上人。

祁世培问:“人于生死关头不破,恐于义利尚有未净处?”曰:“若从生死破生死,如何破得?只从义利辨得清,认得真,有何生死可言?义当生自生,义当死自死,眼前止见一义,不见有生死在。”

问:“三教同源否?”曰:“莫悬虚勘三教异同,且当下辨人禽两路。”

古人成说如琴谱,要合拍须自家弹。

静坐是养气工夫,可以变化气质。

世人无日不在禽兽中生活,彼不自觉,不堪当道眼观,并不堪当冷眼观。今以市井人观市井,彼此不觉耳。 启超案:欲觉晨钟,发人深省。

问:“先生教某静坐,坐时愈觉妄念纷扰,奈何?”曰:“待他供状自招也好,不然且无从见矣。此有根株在,如何一一去得?不静坐,他何尝无,只是不觉耳。”

吾辈心不能静,只为有根在。假如科举的人,只着在科举上,仕途的人,只着在仕途上,即不专为此,总是此傍枝生来。所以濂溪教人,只把无欲两字作丹头。

先生叹曰:“人谓为人不如为己,故不忠。看来忠于己谋者亦少,如机变,如蠢息,如欺世盗名,日日戕贼此身,误认是占便宜事。”有友问:“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名字恐未可抹坏。”王金如云:“这是先儒有激之言,若论一名字,贻祸不是小小。”友谓:“即如今日之会,来听者亦为有好名之心耳,即此一念,便亦足取。”先生曰:“此语尤有病,这会若为名而起,是率天下而为乱臣贼子,皆吾辈倡之也。诸友裹足而不可入斯门矣。” 启超案:今日会却甚多,试一勘果为名而起否? 友又谓:“大抵圣贤学问,从自己起见,豪杰建立事业,则从勋名起见。无名心,恐事业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错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此一段精神,所谓诚也。惟诚,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虚假,便是不诚。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 启超案:此言学道之应用处,最为深切。今世学者不肯学圣贤,而欲以豪杰自居,岂知成圣贤、成豪杰,皆同此一条路上来耶?今之无豪杰宜尔。

敬则心中无一事。

先生儆诸生曰:“吾辈习俗既深,平日所为皆恶也,非过也。学者只有去恶可言,改过工夫且用不着。”又曰:“为不善,却自恕为无害,不知宇宙尽宽,万物可容,容我一人不得。”

吾辈偶呈一过,人以为无伤。不知从此过而勘之,先尚有几十层,从此过而究之,后尚有几十层。故过而不已,必恶。谓其出有源,其流无穷也。 启超案: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然后有改过工夫可言。

宁学圣人而未至,无以一善成名者,士君子立志之说也。宁以一善成名,无学圣人而未至者,士君子返躬之义也。如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古今之常理,乃舍见在之当为,而曰吾不欲以一善成名,是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

学者或云,于静中见得道理如此,而动时又复忙乱;或云,于动时颇近于道,而静中又复纷扰。症虽二见,其实一病也。动静二字,不能打合,如何言学?阳明在军中,一面讲学,一面应酬军务,纤毫不乱,此时动静,是一是二?

《大学》所谓格物,《孟子》所谓集义,一事也不放过,一时也不放松,无事时惺惺不寐,有事时一真自如,不动些子。

无事时只居处恭便了。

省察是存养之精明处。

心中无一事,浩然与天地同流。

学不外日用动静之间,但辨真与妄耳。或问:“如何为真?”先生曰:“对妻子如此说,对外人却不如此说;对同辈如此说,对仆隶却不如此说:即所谓不诚无物,不可以言学。”

问:“所存自谓不差,而发之不能无过,何也?”曰:“仍是静存之中差耳。此中先有罅隙,而后发之日用之间,始有过不及之事。事岂离心而造者?故学者不必求之行事之著,而止求之念虑之微。一言以蔽之,曰诚而已矣。”

问“万物皆备”之义。曰:“才见得有个万物,便不亲切,须知盈天地间,无所谓万物者。万物皆因我而名,如父便是我之父,君便是我之君,类之五伦以往,莫不皆然。然必实有孝父之心,而后成其为我之父;实有忠君之心,而后成其为我之君。此所谓反身而诚。至此才见得万物非万物,我非我,浑成一体,此身在天地间,无少欠缺,何乐如之?” 启超案:所谓主观说也。必实有爱国之心,然后成其为我之国。

心须乐而行惟苦,学问中人,无不从苦处打出。

祝渊苦游思杂念,先生曰:“学者养心之法,必先养气;养气之功,莫如集义。自今以往,只事事求慊于心,凡闲勾当,闲话说,概与截断,归并一路,游思杂念,何处可容?”

今人读书,只为句句明白,所以无法可处。若有不明白处,好商量也,然徐而叩之,其实字字不明白。

世言上等资质人,宜从陆子之学;下等资质人,宜从朱子之学。吾谓不然,惟上等资质,然后可学朱子,以其胸中已有个本领,去做零碎工夫,条分缕析,亦自无碍。若下等资质,必须识得道在吾心,不假外求,有了本领,方去为学。不然,只是向外驰求,误却一生矣。 启超案:此论最确。故吾辈只当学陆子,非徒不敢自居上等资质,抑亦社会日趋复杂,势迫我不能不向外驰求,无此以自药,乃误一生也。

先生语叶敦艮曰:“学者立身,不可自放一毫出路。”

问:“改过先改心过否?”曰:“心安得有过?心有过,便是恶也。”

吾人只率初念去,便是孟子所以言本心也。初念如此,当转念时,复转一念,仍与初念合,是非之心仍在也。若转转不已,必至遂其私而后已,便不可救药。

来学问答

王嗣奭问:“下学而上达自在,圣人不言,是待人自悟否?”先生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上下原不相离,故学即是学其所达,达即是达其所学。若不学其所达,几一朝之达,其道无由。譬之适京师者,起脚便是长安道,不必到长安,方是长安。不然,南辕而北辙矣。悟此之谓自悟,言此之谓不言之言。”

所列广利济一格,此意甚害道,百善五十善,书之无消煞处。纪过则无善可称,无过即是善,若双行便有不通处。 启超案:此论当时俗人所立功过格也。 愚意但欲以改过为善,而坐之焚香静坐下,颇为有见。今善恶并出,但准多少以为销折,则过终无改时,而善之所列,亦与过同归而已。有过非过也,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有善非善也,有意为善,亦过也。此处头路不清,未有不入于邪者。至于过之分数,亦属穿凿,理无大小多寡故也,今但除入刑者不载,则过端皆可湔除。但有过而不改,转入于文,直须纪千万过耳。诸君平日所讲,专要无善,至此又设为善册以劝人,落在功利一路。若为下下人说法,尤不宜如此。仆以为,论本体,决其有善无恶;论工夫,则先事后得,无善有恶可也。 《答秦弘祐》

证学杂解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此所谓“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也。此处并难著诚字,或妄焉亦不容说。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恶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官骸性命之地,犹是人也,而生意有弗贯焉者。是人非人之间,不可方物,强名之曰妄。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识、妄名理、妄言说、妄事功,以此造成妄世界,一切妄也,则亦谓之妄人已矣。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一生一死,真妄乃见,是故君子欲辨之早也。一念未起之先,生死关头,最为吃紧。于此合下清楚,则一真既立,群妄皆消。 启超案:此篇为蕺山勘道最精微处,亦示学者用力最吃紧处。我辈宜日三复也。 既妄求真,无妄非真。以心还心,以聪明还耳目,以恭重还四体,以道德性命还其固然,以上天下地、往古来今还宇宙,而吾乃俨然人还其人,自此一了百当,日用间更有何事?通身仍得个静气而已。人心自妄根受病以来,自微而著,益增泄漏,遂受之以欺。欺与慊对,言亏欠也。《大学》首严自欺,自欺犹云亏心。心体本是圆满,忽有物以撄之,便觉有亏欠处。自欺之病,如寸隙当堤,江河可决。故君子慎独之功,只向本心呈露时,随处体认去,便得全体荧然,真天地合德,何慊如此!慊则诚,闲居之小人,掩不善而著善,亦尽见苦心。虽败缺尽彰,自供已确,诚则从此便诚,伪则从此滋伪。凛乎!凛乎!复云不远,何祗于悔。

自欺受病,已是出人入兽关头,更不加慎独之功,转入人伪。自此即见君子,亦不复有厌然情状,一味挟智任术,色取仁而仁违。心体至此百碎,进之则为乡原,似忠信,似廉洁,欺天罔人,无所不至,犹宴然自以为是,全不识人间有廉耻事。充其类为王莽之谦恭,冯道之廉谨,弑父与君,皆由此出。故欺与伪虽相去不远,而罪状有浅深,不可一律论。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伪字,后人呼之曰假道学。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刘器之学立诚,自不妄语始,至七年乃成。然则从前语亦妄,不语亦妄,即七年以后,犹有不可问者。不观程伯子喜猎之说乎?自非妄根一路,火尽烟消,安能并却喉子,默默地不动一尘?至于不得已而有言,如洪钟有叩,大鸣小鸣,适还本分,此中仍是不出来也。如同是一语,多溢一字,轻一字,都是妄,故云戏言出于思。七年之功,谈何容易?不妄语,方不妄动,凡口中道不出者,足下自移不去。故君子之学,置力全是躬行,而操心则在谨言上,戒欺求慊之功,于斯为要。《易》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呜呼,善不善之辨微矣哉!

朱夫子答梁文叔书曰:“近看孟子道性善,称尧舜,此是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更无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说过第二节工夫,又只引成 、颜渊、公明仪三段说话,教人如此发愤,勇猛向前,日用之间,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这里,此外更无别法。”此朱子晚年见道语也。学者须占守第一义做工夫,方是有本领学问,此后自然歇手不得,如人行路,起脚便是长安道,不患不到京师。然性善、尧舜,人人具有,学者何故一向看不透,信不及?正为一点灵光,都放在人欲之私上,直是十分看透,遂将本来面目,尽成埋没。骤而语之以尧舜,不觉惊天动地,却从何处下手来?学者只是克去人欲之私。欲克去人欲之私,且就灵光初放处讨分晓,果认得是人欲之私,便即时克了。阳明先生致良知三字,正要此处用也。 启超案:最能发明阳明法门。曾文正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孟子他日又说个道二,仁与不仁,不为尧、舜,则为桀、纣,中间更无一发可容混处。学者上之不敢为尧、舜,下之不屑为桀、纣,却于两下中,择个中庸自便之途,以为至当,岂知此身早已落桀、纣一途矣!故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学者惟有中立病难医。凡一切悠悠忽忽,不激不昂,漫无长进者皆是。看来全是一团人欲之私,自封自固,牢不可破。今既捉住病根在,便合信手下药。学者从成 、颜渊、公明仪说话,激发不起,且急推向桀、纣一路上,果能自供自认否?若供认时,便是瞑眩时,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正为此等人说法。倘下之苟不为桀、纣,上之又安得不为尧、舜? 《第一义说》。

程子曰:“心要在腔子里。”此本孟子求放心而言,然则人心果时放外耶?即放外,果在何处?因读《孟子》上文云:“仁,人心也。”乃知心有不仁时,便是放,所谓“旷安宅而弗居也”。故阳明先生曰:“程子所谓腔子,亦即是天理。”至哉言乎!程子又曰:“吾学虽有所授,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夫既从自家体认而出,则非由名象凑泊可知。凡仁与义,皆天理之名象,而不可即以名象为天理,谓其不属自家故也。试问学者,何处是自家一路?须切己反观,推究到至隐至微处,方有着落。此中无一切名象,亦并无声臭可窥,只是个维玄维默而已。虽维玄维默,而实无一物不体备其中,所谓天也。故理曰天理,才着人分,便落他家。一属他家,便无归宿。仔细检点,或以思维放,或以卜度放,或以安排放,或以智故放,或以虚空放,只此心动一下便是放。所放甚微,而人欲从此而横流,其究甚大。盖此心既离自家,便有无所不至者。心斋云:“凡有所向,有所见,皆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无极而太极,即自家真底蕴处。学者只向自家寻底蕴,常做个体认工夫,放亦只放在这里,求亦只求在这里,岂不至易?岂不至简?故求放心三字,是学人单提口诀,下士得之为入道之门,上根得之即达天之路。 《求放心说》

人生终日扰扰也,一着归根复命处,乃在向晦时,即天地万物,不外此理。于此可悟学问宗旨,只是主静也。此处工夫最难下手,姑为学者设方便法,且教之静坐。日用之间,除应事接物外,苟有馀刻,且静坐,坐间本无一切事,即以无事付之,即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无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则放下,沾滞则扫除,只与之常惺惺可也。此时伎俩,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数息,不参话头,只在寻常日用中。有时倦则起,有时感则应,行住坐卧,都在静观,食息起居,都作静会。昔人所谓勿忘勿助间,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善学云者,只此是求放心亲切工夫。从此入门,即从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会得时立地圣域,不会得时终身只是狂驰了,更无别法可入。不会静坐,且学坐而已。学坐不成,更论恁学?坐如尸,坐时习,学者且从整齐严肃入,渐进于自然。《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静坐说》

学者静中既得力,又有一段读书之功,自然遇事能应。若静中不得力,所读之书,又只是章句而已,则且教之就事上磨炼去。自寻常衣食以外,感应酢酬,莫非事也。其间千万变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于心,如权度之待物然。权度虽在我,而轻重长短之形,仍听之于物,我无与焉,所以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故事无大小,皆有理存,劈头判个是与非。见得是处,断然如此,虽鬼神不避;见得非处,断然不如此,虽千驷万钟不回。又于其中条分缕析,铢铢两两,辨个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从此下手,沛然不疑,所行动有成绩。又凡事有先着,当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有要着,一着胜人千万着,失此不着,满盘败局。又有先后着,如低棋以后着为先着,多是见小欲速之病。又有了着,恐事至八九分便放手,终成决裂也。盖见得是非后,又当计成败,如此方是有用学问。世有学人,居恒谈道理井井,才与言世务便疏。试之以事,或一筹莫展。这疏与拙,正是此心受病处,非关才具。谚云:“经一跌,长一识。”且须熟察此心受病之原,果在何处,因痛与之克治去,从此再不犯跌,庶有长进。学者遇事不能应,只有练心法,更无练事法。练心之法,大要只是胸中无一事而已。无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静工夫得力处。又曰:“多事不如少事,省事不如无事。” 《应事说》。 启超案:世有以讲学为无用之业者,宜日三复此篇。学之不讲,国之无人才也宜矣。

应事接物,相为表里,学者于天下不能遗一事,便于天下不能遗一人。自落地一声,此身已属之父母;及其稍长,便有兄弟与之比肩;长而有室,又有妻子与之室家。至于食毛践土,君臣之义,无所不在。惟朋友联合,于稠人广众之中,似属疏阔,而人生实赖以有觉。合之称五伦。人道之经纶,管于此也。然父子其本也,人能孝于亲,未有不忠于事君与友于兄弟、信于朋友、宜于家室者。夫妻一伦,尤属化原。古来大圣大贤,又多从此处发轫来,故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盖居室之间,其事最微渺而易忽,其恶为淫僻。学者从此关打破,便是真道德,真性命,真学问文章。不然,只是伪也。自有五伦,而举天下之人,皆经纬联络其中。一尽一切尽,一亏一切亏。第一要时时体认出天地万物一体气象,即遇恶人之见,横逆之来,果能作如是观否?彼固一体中人耳,才有丝毫隔绝,便是断灭性种。至于知之之明,与处之之当,皆一体中自作用,非关权术。人第欲以术胜之,未有不堕其彀中者,然此际煞合理会。陆象山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无可做工夫。”要知做工夫处,果是何事?若不知此事,只理会个人情事变,仍不是工夫,学者知之。 《处人说》

今为学者下一顶门针,即向外驰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侪试以之自反,无不悚然汗浃者。凡人自有生以后,耳濡目染,动与一切外物作缘,以是营营逐逐,将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来旧矣。学者既有志于道,且将从来一切向外精神,尽与之反复身来,此后方有下手工夫可说。须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无奈积习既久,如浪子亡家,失其归路,即一面回头,一面仍住旧时缘,终不知在我为何物。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为躯壳也;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不知其为口耳也;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性与命矣,不知其为名物象数也。求之于躯壳,外矣;求之于耳目,愈外矣;求之于名物象数,外之外矣。所为一路向外驰求也。所向是外,无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饮食焉外,一动静语默焉外,时而存养焉外,时而省察焉外,时而迁善改过焉外,此又与于不学之甚者也。是故读书则以事科举,仕宦则以肥身家,勋业则以望公卿,气节则以邀声誉,文章则以腴听闻,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学者须发真实为我心,每日孜孜汲汲,只干办在我家当。身是我身,非关躯壳;心是我心,非关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关名物象数。正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倾耳听之,不可得而闻,非惟人不可得而见闻,虽吾亦不可得而见闻也。于此体认亲切,自起居食息以往,无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而得,天地万物,无非我有,绝不是功名富贵气节文章,所谓自得也。总之,道体本无内外,而学者自以所向分内外。所向在内,愈寻求愈归宿,亦愈发皇,故曰:“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寻求愈决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学者幸早辨诸! 《向外驰求说》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人得之以为心,是谓本心。人心无一妄而已。忽焉有妄,希乎微乎,其不得而端倪乎?是谓微过,独知主之;有微过,是以有隐过,七情主之;有隐过,是以有显过,九容主之;有显过,是以有大过,五伦主之;有大过,是以有丛过,百行主之。总之妄也。 启超案:先生尝谓人将此数语衍为图表,最便学者体认,当参观。 譬之木自本而根而干而标,水自源而后及于流,盈科而至于放海,故曰:“涓涓不息,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寻斧柯。”是以君子贵防之早也。其惟慎独乎?慎独则时时知改。俄而授之隐过矣,当念过,便从当念改;又授之显过矣,当身过,便从当身改;又授之大过矣,当境过,当境改;又授之丛过矣,随事过,随事改。改之则复于无过,可喜也;不改成过,且得无改乎?总之皆祛妄还真之学,而工夫次第如此。譬之擒贼者,擒之于室甚善,不于室而于堂,不于堂而于外门,于衢、于境上,必成擒而后已。 启超案:此譬最亲切。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真能慎独者也。其次则“克伐怨欲不行焉尔”。宋人之言曰:“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独而显矣。司马温公则云:“某平生无甚过人处,但无一事不可对人言者。”庶几免于大过乎?若邢恕之一日三检点,则丛过对治法也。真能慎独者,无之非独,即邢恕学问,孔子亦用得着,故曰:“不为酒困。”不然,自原宪而下,总是个闲居小人,为不善而已。善学者,须学孔子之学,只于意根上止截一下,便千了百当。若到“必固我”,已渐成决裂,幸于我处止截得,犹不失为颜子克己,过此无可商量矣。落一格,粗一格,工夫转愈难一格,故曰:“可为难矣。”学者须是学孔子之学。 以下《改过说》

人之言曰“有心为恶,无心为过”,则过容有不及知者,因有不及改,是大不然。夫心不爱过者也,才有一点过,便属碍膺之物,必一决之而后快。故人未有有过而不自知者,只不肯自认为知尔。然则过又安从生?曰只不肯自认为知处,其受蔽处良多,以此造过遂多,仍做过不知而已。孟子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可见人心只是一团灵明,而不能不受暗于过。明处是心,暗处是过。明中有暗,暗中有明,明中之暗即是过,暗中之明即是改,手势如此亲切。但常人之心,忽明忽暗,展转出没,终不能还得明明之体,不归薄蚀何疑?君子则以暗中之明,用个致曲工夫,渐次与它恢扩去,在《论语》则曰“讼过”,如两造当庭,抵死仇对,不至十分明白不已。才明白,便无事,如一事有过,直勘到事前之心,果是如何?一念有过,直勘到念后之事,更当如何?如此反复推勘,更无躲闪,虽一尘亦驻足不得,此所谓致曲工夫也。《大易》则言“补过”,谓此心一经缺陷,便立刻与之圆满那灵明尔。若只是小小补缀,头痛救头,脚痛救脚,败缺难掩,而弥缝日甚,谓之文过而已。虽然,人犹有有过而不自知者,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然则学者虚心逊志时,务察言观色,以辅所不逮,有不容缓者。

圣学吃紧三关

学莫先于问途,则人己辨焉,此处不差,后来方有进步可观。不然,只是终身扰扰而已。

为己为人,只闻达之辨,说得大概已尽。后儒又就闻中指出许多病痛,往往不离功名富贵四字,而蔽之以义利两言。除却利便是义,除却功名富贵便是道,此中是一是二,辨之最微。学者合下未开眼孔,只为己不足,故求助于人,岂知愈求助于人,愈不足于己乎? 《人己关》

学以为己,己以内又有己焉。只此方寸之中,作得主者是,此所谓真己也。必也敬乎! 《敬肆关》

由主敬而入,方能觌体承当,其要归于觉地,故终言迷悟。

工夫却从存养中来,非悬空揣控,索之象罔者也。故宋儒往往不喜顿悟之说。或曰:“格物致知,《大学》之始事,今以悟为终事,何也?”曰:“格致工夫,自判断人己一关时,已用得著矣。然必知止知至以后,体之当身,一一无碍,方谓之了悟。悟岂易言乎?若仅取当下一点灵明,瞥然有见时,便谓之悟,恐少间已不可复恃。” 《迷悟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