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两诗人:杜牧之、李义山。杜牧,字牧之,有《樊川诗集》;李商隐,字义山,有《玉谿生诗集》。
余谓义山优于牧之,余重义山而轻牧之。原因乃在于:玉谿生之五七言、古近体皆有好诗;杜樊川则不成,只有七律、七绝最高,五律极不成,此其不及义山处,故生轻重之别了。义山可谓“全才”,小杜可谓“半边俏”。(小杜虽不能谓为大诗人,但确为一诗人。)
盛唐有“李杜”,晚唐又有小李、小杜,此乃巧合。大小李杜之间又有相似与有趣之处:小李近于工部,小杜近于太白。义山情深,牧之才高;工部、太白情形同此,工部情深,太白才高:有趣情形一也。工部、太白为逆友,小李、小杜亦契友,彼此各有诗相赠。工部赠太白诗多于太白赠工部诗,可见工部之情深;小李小杜彼此亦有诗往还,情形与太白、老杜相同:有趣情形二也。李义山有二诗赠牧之,推崇之极;而杜牧之集中不见赠义山者,亦见义山情深,似觉牧之寡情。不过,诗人之情,绝非如世俗礼尚往来,半斤八两,故其厚谊固不限于此也。
义山对七言绝句真下功夫。好!
看义山赠牧之之二诗,其一云: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在文学表现技术上,足以敌得过老杜“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登楼》)。所谓“敌得过”,乃指艺术而言,非就意义而言。此七字,足敌老杜十四字,学得老杜之力、之厚。此句谓象征,可;谓写实,亦可:写实乃指晚唐文坛凋零,登高楼而感慨斯文之堕落。此一句,象征、写实两方面俱为好的表现,非描写。“短翼差池不及群”一句,不可解。余谓变《诗经》“燕燕于飞,颉之颃之”(《邶风•燕燕》)而来。因感凋零,故想起牧之与自己,欲振兴诗坛,在我二人。“短翼”,喻指自己,乃是客气,谓己之力短不及牧之也。“刻意伤春复伤别”,小杜确乎如此,观《樊川集》可知。末句“人间唯有杜司勋”,推崇小杜至极矣。此诗颇似老杜赠太白“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义山第二首赠牧之诗,句云: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赠司勋杜十三员外郎》)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心”,谓诗心、文心。此心如铁,而非凡铁,乃钢铁,如同宝剑之干将镆铘切金断玉之锋利。“鬓丝休叹雪霜垂”,大约小杜常自叹老衰,故义山作此语劝之。此二句,谓牧之之诗心已锻炼成,诗已成功,则衰老无关也。
义山七绝学老杜,真学到了家,力厚、严密。(学诗当由七言绝句作起。七绝,非五绝,五绝装不进东西去。)
小杜七绝,普通多选《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好!此诗过于豪华,变成轻薄,情形近太白,不好;又《赠别二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其一)、“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其二),小巧;又《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人皆以为沉痛,余仍谓为轻薄。以后所讲,不选小杜此种诗。
今讲杜牧诗,先讲《登乐游原》: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
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
首二句乃前所述之“引起印象”,给你起个头。如引不起印象,不怨大诗人,唯怨你自己无感。小杜感觉特别锐敏而又丰富,故看见孤鸟没于澹澹长空之中,而不禁想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种彻深之悲哀生矣!“万古销沉向此中”,“此中”即“澹澹长空”也,万古人事销沉亦如此。登乐游原本玩乐事,然诗人忽感到人生、人类共有之悲哀,而为全人类说话。第三句“看取汉家何事业”,好,好在太富诗味!别人亦能写,但无小杜此深远之诗味。第四句感慨:多少事业,多少皇家贵胄,到如今坟上连树亦无,只有空荡荡之秋风回旋不已,“五陵无树起秋风”,内中悲情油然生矣。此即人生。
杜牧他是写自己,但是他写了全人类,虽然连自己也在内。图为唐朝杜牧书法《张好好诗》。
上为杜牧《登乐游原》。义山有一首《夕阳楼》,与牧之《登乐游原》相似: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欲问孤鸿向何处”与“长空澹澹孤鸟没”,“不知身世自悠悠”与“万古销沉向此中”,相似。
以此二首绝句论,小杜居上。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二句之平仄:— —∣∣—∣∣,∣∣— —∣∣—。第一句第六字平拗仄。(余有一首七律,中有:“不到城西已三月,城中草树又春风。祭鹑谁信彼苍醉,叹凤岂真吾道穷。” [1] )小杜“万古销沉向此中”,予人无穷之意;义山“不知身世自悠悠”,说尽了。小杜此二句虽非严肃的人生哲学,但却是为了解决人生问题的。义山诗前二句好,“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好!此情此景上到此处,人觉不佳,岂非是“绕天愁”?就空间、时间而言:“绕天愁”,无处而非愁,小杜的“长空澹澹”也顶不住;但莫只看“绕天”与“澹澹”,一个“愁”字反而小了,“澹澹”铺得大,此空间也。“万古”,时间,是无限的;义山“欲问孤鸿”,又想我凭何问孤鸿,我自己一生也是如此,一生几十年而已,“不知身世自悠悠”(“悠悠”,无关紧要也),此时间也。由此而言,“长空澹澹孤鸟没”,是宇宙,空间也;“万古销沉向此中”,是无限,时间也。此二句真是上天下地,往古来今,是普遍的、共同的。小杜他是写自己,但是他写了全人类,虽然连自己也在内;义山则是自我的、小我的,虽然写自己也是全人类。然以表现的而论,则不能不说小杜是比义山更富普遍性、共同性,义山那是特殊的、个别的,还是自我、小我。以此论,义山诚不及小杜。
杜牧更有一首《汴河阻冻》,可说是自道其人生哲学、人生观、人生态度之诗。其诗云:
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环佩响参差。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小杜此诗,较前一首尤不见赏于人。选者多不选此种诗。余初读《樊川集》,即觉此诗有分量——沉重。看诗:“玉珂环佩”,古人身戴佩饰也。“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环佩响参差”,《老残游记》细写黄河打冻情形 [2] ,可以之证此句。但此非记录、写实,乃是出之以诗之情趣。三四句“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道出人之内在细微变化外表不显,恰如冰底水,人不知者,我独知也。西洋写作品乃有意识的,想好步骤再写。中国诗乃无意识,不是意识了的,不是自觉的,乃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写出。小杜此诗即如此。小杜诗非尽如此之写人生哲学,不过一二首而已。
此等诗他人不选,真乃不了解小杜。
小杜只七言近体最高,而义山五七律绝都成。以大体论,义山高于小杜。故小李杜二人,人多重义山,少注意小杜。
余谓义山是唯美派的诗人,今天也把小杜列于唯美派一族。
中国的唯美派,就是要写出美的作品来(完美作品),特别是音节,力求和谐——形、音、义的和谐。
诗以形、音、义的和谐而论,老杜便不见得更好于小李、小杜,然如此并非说义山、牧之比老杜更伟大或老杜不及他们。老杜之“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安吏》),厉害、有劲,中国诗中很难找出这种作品来(无论感情、思想),其形、音、义,真是嵚崎磊落。小李、小杜即使激昂、沉痛,却仍谐和。如义山之《锦瑟》,不能说不沉痛,但是真美,看他的文字得到了和谐。形、音、义的和谐,在西洋字形中不易表现。如verdant,春日里草初生之青色,其完美非在字形,是音好,鲜亮;gloomy,阴沉的,字太不美,音亦可憎。形、音、义的和谐只在中国文字中。某友人是诗人,说中国字中“秋”字最好看。余虽不完全赞成,也有同感。左思 [3] 《咏史》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愤慨、牢骚,不愧为山东儿。左太冲此诗,先不说其义,且看其音、其形:“郁郁”,有力且大;“离离”,则弱而小,只看其形,便可代表出“松”与“苗”。此种诗不能说不好,但非唯美派。小杜之“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真悲哀,然写来多谐和,是柔美的。左思的诗是苍茫的,但非杈枒。
义山、牧之虽皆是唯美一派,但细分二人仍有不同。
小杜写景、写大自然的诗(七绝)特佳。此盖与其个人私生活有关系,非纯粹写大自然。此关系大自然与私生活,二者非常之调和、谐和。如其《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真是豪华,此抑许系江南佳胜之环境所造成。然若吾人写,总不免贫气。
义山也往往写大自然。如其:
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
(《河清与赵氏昆季宴集得拟杜工部》)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凉思》)
前两句真是大红大绿。花明柳暗的春天,都是大红大绿,如此才能色彩鲜明。然诗人必须有把握支配大红大绿的本领,若不然,用上去定是糟——俗。(所以,冬日不写花卉果木。)吴昌硕 [4] 画植物好,大红大绿,细看他表现生之力真是火炽,生命力充足,活泼泼的。(只是有点儿海派。)国人皆服膺之。他真是天才,绝非俗,就因为他能把握、能支配、能安排。义山“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大红大绿,弄成了极美、极调和的。义山虽会此法,但不常写,因他太注重了情——非止儿女之情,乃一切的人间感情。像西洋那样的客观写法,义山之诗极少见,即若“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落花》),皆是有情的。
最不艺术的莫过于人生。张嘴吃饭,脱衣睡觉,还俗得过这个吗?然而再没有人生这么有意义的。抛弃了世俗的眼光,扩大了狭隘的心胸,乞丐路边眠,人生再艺术没有!再没有人生那么神秘了,便是人生不及大自然的美,至少是像大自然一样的神秘。然写诗时,往往因了人生的色彩破坏了大自然之美。义山“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没有人生,所以真美。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亦然。
义山极能调和人生的色彩与大自然的美,但仍时时让人生的色彩把大自然的美破坏了。如其《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头两句“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好,调和了人生与自然,是真美。后来便不成了,自然之美少了,而人情反愈加浓厚。到“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坏了,人生色彩浓厚,简直不是好诗。真是一句糟似一句,无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义山极富感情,写情小杜不如义山,此处义山高。如小杜非寡情,则至少是轻薄。但不可以此抹杀小杜。小杜写自然,有时比义山还要美,即以其感情较薄,反而占便宜。如其《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朦胧中有调和。此方面牧之特别成功。
义山写大自然之诗中亦皆有抒情之成分。此“情”字乃广义的,非专指男女也。常人多以义山诗为艳体诗(Love poetry)。艳体诗若是爱情诗,倒不必反对;而后来学之者多趋于下流,故余反对后学所谓之艳体。今所谓抒情乃是广大的,即佛所说“一切有情”,凡天地间有生之物皆有情。“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义山《二月二日》),“无赖”亦是有情。花,开花结子,有生命,有生命便有力,生与力合而有情。如此看,则能真了解义山,而不单赏其艳体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其一),沉痛有力,尽管有意思说不出来,绝不会说话没意思。诗是好诗,而后人学坏了。若有“心”亦有“翼”,好;今一“有”一“无”相对,悲哀,有力量。后人学之,失于浮浅。
小杜与义山不同。小杜轻薄,此方面不及义山深刻、广大。即以写私生活而论,抒情的诗人多写私生活、个人生活,因抒情诗人所写是自我、主观、小我,而义山写来有的广大,有普遍性。小杜所写则只是他自己,唯完成得美。但“长空澹澹”一首确是小杜大,又如“浮生恰似冰底水”,此在小杜诗中毕竟是例外,是少数。《江南春》“千里莺啼”一首,写大自然多,写自己少,纯客观。然此类诗在小杜诗中亦不多。他有时既不能写出超自我之纯客观诗,又不能写出像义山那样深刻的诗。其《登乐游原》及《江南春》乃是例外。
小杜诗之好处只是完成美,得到和谐,无论形式、音节及内外表现皆和谐。此点或妨害其成为伟大的诗人,而不害其成为真诗人。
再看小杜《念昔游》二首:
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
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
(其一)
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岩楼阁风。
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
(其三)
两首诗五十六个字,所写是私生活、小我,决不伟大,但真美、真和谐。有人讥此种诗为有闲阶级之语,若饿八天不但连这样诗写不出,什么诗也写不出。虽在此大时代中,而此等诗亦有存在价值。若诡辩言之,则不但承认此种诗,且劝同学读此种诗,欣赏此种诗,了解此种诗。
“十载飘然绳检外”一首,较“十年一觉扬州梦”好。“绳检”,传统道德束缚、规矩。“飘然绳检外”,如此不易得到同志,故“自献自为酬”。然只此二句尚不成诗,后面二句好。“秋山春雨闲吟处”,即“江南寺寺楼”也。尽管讥其小资产阶级、有闲,而不得不承认其为诗。
涅克拉索夫(Nekrasov) [5] 有言:“Muse of vengeance and hatred.”(“报复与憎恨的诗人。”)N氏诗即富于报复精神及憎恨心情,而他又说生活之扎挣使我不能成为一诗人,又时刻使我不能成为一战士。此盖其由衷之言,是很大的悲哀。写此种诗,虽非小资产阶级,然亦须有闲。讲到这里,不由想到老杜。老杜诗中有许多不能成诗,或即因生活扎挣使其不能成为诗人。而陶渊明真是了不得,他亦有生活扎挣,而是诗人,且美而和谐,其诗的修养比老杜高,真是有功夫。陶的确也是战士,一切有情、有生、有力,无一时不在扎挣奋斗,如其长诗《咏荆轲》。渊明之生丰富,力坚强,而仍是诗,真可誉之为“诗中之圣”。
小杜此两首七绝真是沉静。沉静是好,而只是基础,不可以此自足。若无此功夫,如沙上建筑,是失败的;纵使成功,亦暂时的,其倒必速,而且一败涂地。
小杜此等诗可使人得到诗的修养。余作诗在字句锤炼上受江西派的影响,在心情修养上受晚唐影响,尤其是义山、牧之。同学亦可以此试验之,大概不会完全失败。工部、太白没法学,一天生神力,一天生天才,非人力可致。然吾人尚可学诗,即走晚唐一条路,以涵养诗心——或者浅、不伟大,而是真的诗心。写有闲之生活,可抱此心情写;即写奋斗扎挣之生活,亦可仍抱此心情写(陶之诗即如此)。诗中任何心情皆可写,而诗心不可破坏。写热烈时亦必须冷静,只热烈是诗情不是诗心,能使人写诗而不见得写出好诗。
古来的诗人究竟能读多少书很成问题。如屈原,他当然认识字,但他读了多少书?一者他那时没那么多书可读,再者他的诗不需要模袭。后来书多了,人才注意多读。老杜说:“读书破万卷。”(《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又说:“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我们生在千百年后,不是生来的天才,当然要用功——像山谷、后山等人机械的、死板的修辞的功夫;我们也要用一点性灵的功夫(袁才子说的“性灵”有点讨厌),不是技术的、机械的,而是性灵的修养。所以从义山与小杜开端,不只是字句间的技术,而是培养你的诗情。
我们作诗不但是不要像木匠似的用规矩做器具,反要像花匠培养花木一样。当然,大自然的野生植物是更好的,虽然枒枒杈杈不整齐,而生命力更为饱满、丰富。若自己培养的,虽不及自然生得丰富、饱满、伟大,而非不美、非无生机,也是活泼泼的。如此,我们虽不能成伟大的诗人,而不害其为真的诗人。
怎样培养诗情、充满生机?所以要讲小杜的诗,读小杜的诗。
前所讲小杜《念昔游》二诗,其三较其一更好(虽第二句“古木回岩楼阁风”不大好)。义山诗真是忠厚,无怪其深情,诗中“狂”字甚少。太白有时狂;老杜亦有时狂,如其“自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狂,义山没有;小杜有,李白题诗,今我亦题诗,不含糊,对得起。“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这是自我的欣赏。欣赏的心情是诗人所不可缺少的,无论是古典派、传奇派、神秘派、未来派。最早诗人们欣赏的都是自身以外的——物、人、事,到唐之初盛中晚,特别到了晚唐,诗人所欣赏的不是自己以外的,而是他自己。“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谁“吟”、谁“倚”?便是“红白花开山雨中”,仍是说的“半醒半醉游三日”,“花”与“雨”毫不抵触,非常自然,非常调和。说的是“红白花开”、“游三日”,不是写实,是象征,虽写物,仍是自我欣赏。
这种“自我欣赏”与自我意识有关否?自我意识,即处处意识到有我,与“自觉”有关。曾子“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这是自觉。有人根本无自觉,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曾子是自觉而非欣赏的。小杜之“自我欣赏”与曾子之“自省”,前者如说是感情的,后者可说是理智的;前者如说是总合的,后者可说是分析的。自我欣赏很像自觉、自我意识,然而不是。
狄卡尔(Descartes) [6] 说:“I think therefore I am.”没有思想,生活是空空洞洞的,可以说没有存在。小杜的自我欣赏与Descartes的思想很相似,都不过是“充实”,不空洞。人为什么要有知识、要有感情、要有思想?就是求生活之充实。什么是无聊?无聊就是空虚。人就怕空空虚虚、摇摇摆摆,那是一个零。充实是好的,空虚是可怕的,故无聊时候要消遣。有人反对消遣,但抓住一件事,当时可得到充实;便有坏的,如打牌,还是比没有好。小杜“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是充实、是饱满,无缺陷。(我们在慈母怀中或与好友谈心,最惬意了,因为在此时最充实。)小杜写诗以前、写诗之时、写诗以后,都觉得最充实。高兴、欢喜是肤浅的,要说充实。如D氏,我生活了,思想了,不是一张白纸,不是空洞。像我们什么都没有,真可怜!Descartes是哲人,所以要思想;小杜是诗人,只要作诗,完成他的诗情即得,其为充实也一。D氏是思想,小杜是一派诗情。
小杜是自我欣赏,不限于欣赏身外的事物。“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自己“参”去,得些活法,受用不尽。
我们没有天才的人,对于诗情的培养、性灵的修养要用功,使有生机,要活泼泼的。当然,此说不能不说不是有闲,而且是精神的有闲。然而,写奔波劳碌、扎挣奋斗也要是无事做的有闲阶级吗?当然,小杜是有闲的,虽然他不满他的生活,然而看他“闲吟”、“倚遍”、“游三日”,他当然有闲,这里老杜便似乎不及小杜之有福。我们今天既不能似他那样有闲,则我们凭什么看花饮酒、闲吟闲游,那还不及吃饭要紧。然而,余是说的精神的有闲,可以写奋斗、写激昂、写压迫,但是要有小杜这样的精神。不然,只是压迫下的呼号。不是在精神的有闲状态,写出来是不能成为好诗。如老杜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酒怎么“臭”?骨怎么“死”?这是他写时精神太痛苦、太紧张,精神非有闲的状态,这是压迫下的呼号。当然,这并非不真实,也并非不能写成诗。再如韦庄的《秦妇吟》写“黄巢之乱”,家庭崩溃,杀人放火,悲惨的事,而始终保有有闲的心情。即使非最好的诗,也是好的诗,总比老杜两句好。诗人应有此态度,危难困苦、扎挣愤慨,不妨“忘我”。颜回在陋巷 [7] 是忘我。有人垂死,瞥见人举白灵床过高,脚挂门框,彼曰:“支士盖将马挂角,降,只有支士一□□□ [8] 。”此时尚有诗情,真算能“忘我”。如绘画之画战争,亦然。若无诗情,便将艺术品毁了。人无论在任何环境中,皆可保有自我的欣赏,几乎不是自觉而是“忘我”。
精神的有闲、欣赏,是人格的修养。江西派作诗只是工具上、文字上的功夫,只注重“诗笔”,不注重“诗情”。无论激昂、慷慨、愤怒,然要保持精神的有闲、欣赏的态度方能成诗。莱蒙托夫(Lermontov) [9] 有一首长诗《童僧》:
Only a snake
…………
Was rustling, for the grass was dry
And in the loose sand cautiously
It slid out,and then began to spring
And rolled himself into a ring
Then as though struck by sudden fear
Made haste to keep dark and disapper
此首长诗写一小孩子到山中寻找自由,傍晚时饥饿疲乏,仰卧于地,听泉看山,忽见一蛇。对蛇(snake)有什么欣赏?当此境地,尚能写此诗,所以能成诗人。(外国文学之好即在其音乐性,此段可译为散文,但无法译为诗。)
破坏了诗心的调和,便不能写好诗。最怕急躁,一急躁便不能欣赏。一个诗人、文人什么都能写,只是要保持欣赏的态度、有闲的精神。
小杜两首《念昔游》(其一、其三),观之似是心境很调和,其实不然。此一点从《念昔游》(其二)即看得出:
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 。
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羽林枪。
首二句像老杜。(“猛”,拗第六字,[sǒng],枪挑起貌。)《念昔游》(其一、其三)“和谐婉妙”,那是他的修养。不要以为他的动机也是和谐婉妙,他的诗情也许是和谐婉妙,但其动机绝不然,小杜是“热中”的人(做官心切)。小杜为人不但热中,而且眼热。彼有堂弟杜悰,才能、见识、学问俱不及小杜,而出将入相多年,小杜甚为不平,愤慨、抵触、矛盾,他的心情并不和谐婉妙。“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此其一例。(“殳”,《诗》“伯也执殳”[《卫风•伯兮》],《毛传》:“殳,兵器,丈二长。”)诗乃追悼战死者,实叹自身功业无成。看了杜悰出将入相,甚为眼热。小杜此种诗甚多。小杜饮酒看花,过颓废的生活,是不得志的牢骚。“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其实小杜并不甘心闲游、倚楼。
小杜又有《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其一曰:“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其一),象征一年过去得无聊,神情妙。其二云:
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
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作此诗时,小杜为齐安太守,月二千石,仍甚不满,彼不愿在外省而愿去京师(所谓外官富而不贵,京官贵而不富)。登乐游原时写出“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亦是此意。“一麾”,太守的仪仗;“昭陵”,唐太宗的陵墓。唐太宗是雄才大略、知人善任的明主。或曰:此是小杜忧国。非也。小杜是说若是太宗在的话,我必能出将入相也。小杜虽做外官,但仍舍不得京师。因其要做官不是为金钱、势力,是为了事业功名的建树成就,而要事业功名,就得做大官、做京官。虽是如此心情,而小杜写出诗来仍是和谐婉妙。以上“齐安郡中”二首,虽非极好,亦是好诗。“自滴 阶前大 梧叶”,“滴”、“大”,有音乐美。此句或非小杜本意而真好,“大”,粗枝大叶,风流可喜,是自赏。
余不是把来两首抒情诗,硬说人家热中要做官。且再举两首来看,诗云:
萧萧山路穷秋雨,淅淅溪风一岸蒲。
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 ?
(《秋浦途中》)
镜中丝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
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 。
(《途中一绝》)
小杜想做官,这是诗吗?怎么写法?但牧之有此能力,想做官而写得不显。“山路”、“秋雨”,夹着一肚子心事;“来时还下杜陵无”(杜陵在长安),“下”字好,雁还能到京城看看,我不能到,可怜。“寒沙 雁”,好,字句上很有功夫。字句的修养不能不讲究,否则也写不出好诗。“却遮西日向长安”,真好,到京城去罢,去也没官做!潦倒江湖,进京干嘛?感慨牢骚,然而永远是和谐婉妙地表现出来。
小杜热心事业功名,不甘只做个诗人、文人。其七律《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其二末联有两句“自笑苦无楼护智,可怜铅椠竟何功”,“楼护”,奔走于公侯之门,颇得人欢迎,小杜自笑不如,由此可证小杜之热中。此诗其三有句曰“江碧柳深人尽醉,一瓢颜巷日空高”,这两句表现热中的心情而又最有诗味,实则此种功利心很难说得有诗味。又“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此似小杜供状,是说我虽有诗千首,仍不能像您“轻万户侯”。(张祜,《何满子》之作者。)小杜写诗后来总流露此情,如其《奉陵宫人》:
相如死后无词客,延寿亡来绝画工。
玉颜不是黄金少,泪滴秋山入寿宫。
“奉陵宫人”,“奉”,供奉。《资治通鉴•唐纪》注云:唐制,帝崩葬后,宫女得幸而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治衾枕,事死如事生。”奉陵还不如殉葬。元曲《李逵负荆》中李逵说:“打一下是一下疼,那杀的只是一刀,倒不疼哩。”砍头干嘛,打板子好了,死不了活受,残忍!此诗用典。古人作诗用典有含义,而对于后人读时有点隔膜、有点障碍。小杜此诗,以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与毛延寿为宫人画像呈元帝之典,说自己虽有“玉颜”(才貌),而无相如、延寿之属告诸帝王,只能“泪滴秋山入寿宫”,淹没以亡,“虽生之日,犹死之年”(鲁迅《朝花夕拾》小引)。小杜虽为奉陵宫人作而自我意识在活动,是自怜,不是同情,以奉陵宫人自比己之遭际。
此首《奉陵宫人》亏小杜写,老杜一定能写得更沉痛。如果小杜的自我意识不强,至少是潜意识在作祟,故其诗并非完全出于同情而有自怜之意思,故沉痛较差。小杜另有《出宫人》绝句二首,其诗云:“闲吹玉殿昭华管,醉折梨园缥蒂花。十年一梦归人世,绛缕犹封系臂纱。”“平阳拊背穿驰道,铜雀分香下璧门。几向缀珠深殿里,妒抛羞态卧黄昏。”宫人虽被出,尚能自谋新出路。写得不及上一首沉痛,亦因“出宫”较之“奉陵”原不那么沉痛。
小杜虽是热中,但且莫要看轻他。一个人对什么都没趣味,便表示对于任何事物都感到失去了意义,便没有力量,真的淡泊,像无血肉的幽灵。我们要做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是要热中的。人总要抓住一些东西,才能活下去。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虽好,但不希望同学从此入手,也不能从此入手。
小杜诗一是写人生,如“长空澹澹孤鸟没”与“浮生恰似冰底水”,二首最伟大、最普通;继之以和谐婉妙之诗;再者是热中的诗。不止七绝,小杜任何一诗皆可归入此三类。如都不是,即是无聊的,不必看。
小杜还有咏史诗,义山亦有咏史诗,接下来略说几句。
义山所长原不在此,故其叙事、议论虽有可取,亦不甚高,如写《咏史》:“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真不像诗,无怪人骂他!(其有名的七古《韩碑》,唯锤炼功力耳,即修辞。)小杜咏史,在见解上并不甚高,在闲情上亦不甚厚,而顶讨厌的还是轻薄、不厚重。孔子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于小杜而言,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轻且薄,其余不足观也已。小杜犯此病,即义山亦有此病。诗人感受甚锐敏,能够和谐婉妙,但有时说起话来刻薄,何故?或是人当乱世,人情便薄。
义山咏东晋元帝诗曰: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南朝》)
“徐妃”,晋元帝妃。元帝一目,故云只得半面妆。说得太刻薄,看了难受。鲁迅先生讽刺的是人性普遍的弱点,并非对一人而发,故不觉其刻薄。义山、小杜不然。小杜咏杨贵妃之诗,亦然: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 中原始下来。
(《过华清宫》三绝句其二)
一切乐曲皆是先缓、简,后紧张、繁复,到“入破”便紧张了。小杜“破”字下得狠,刻薄。虽比不了义山,也够刻薄。
* * *
[1] 《中夜梦醒不复成眠,枕上口占》(1942):原作见《顾随全集》卷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03页。
[2] 刘鹗《老残游记》第十二回:“若以此刻河水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站住了。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水。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中间的一道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问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儿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后面冻上;往后打去,前面冻上。”
[3] 左思(约252—?):西晋文学家,字太冲,临淄(今属山东)人。《三都赋》《咏史》为其代表作。
[4] 吴昌硕(1844—1927):近代书画家,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硕,浙江安吉人。与虚谷、蒲华、任伯年并称“海派四杰”。
[5] 涅克拉索夫(1821—1877):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诗人,“公民诗歌”代表诗人。代表作有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货郎》等。
[6] 狄卡尔(1596—1650):今译为笛卡尔,法国哲学家,欧洲近代资产阶级哲学奠基人之一,黑格尔誉之为“现代哲学之父”。
[7] 《论语•雍也》:“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8] 按:原抄稿“一”字下缺三字。
[9] 莱蒙托夫(1814—1841):俄国诗人、小说家。代表作有诗歌《帆》《浮云》《祖国》《恶魔》,以及小说《当代英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