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有“西昆体”,因《西昆酬唱集》而得名。晏殊 [1] 、杨亿 [2] 、钱惟演 [3] 、宋祁 [4] 、宋庠 [5] ,皆宋初诗坛著名人物。

彼等所继承晚唐的是什么?

晚唐诗人特点是感官发达,感觉锐敏,易生疲倦的情调。就生理说易感受刺激,结果是疲倦;就社会背景说,国家衰乱,生活困难,前途无望,亦使人疲倦。

晚唐诗带了疲倦的情调,可以说是唯美派,近似西洋的颓废派(decadent)。诗有“觉”、“情”、“思”,晚唐“觉”特别发达。“觉”应是个人的,同时又得是共同的,不能太特别,又不能太通俗。西昆体,他们的感觉不像是他们自己的,而像是晚唐的,这就失掉了诗人创作的资格。一个作家要有他自己的“思”、“觉”、“情”,传统的势力极大,但大诗人能打破传统的束缚范围。唐之诗人一人有一人的面目,韩退之学老杜,而仍是退之不是老杜;义山学长吉,致尧学义山,亦然。

西昆体落在传统的范围里未能跳出,但却又作成一范围——即修辞上的功夫。北宋而后,几无人能跳出这一范围。西昆体的思想感情无非传统,而其未始不像诗。看看篇篇像诗,估一估笔法有诗,就在其修辞上的功夫。西昆文字修辞上最显著的是使事用典。晚唐虽用典,用的是譬喻,以故实作譬喻,而所写诗是他自己的感觉。西昆体则不然,他们用典只可说是一种巧合(勉强也可以说是譬喻,但绝非象征),也可以说是玩字,没有意义。(现身说法,余自己作诗也不能不用典,仍跳不出传统的圈子,其故是才短、偷懒。)除了修辞功夫,西昆体并没有什么新建设,不读西昆诗无损。

宋诗建设,始自何时?

经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至仁宗初年,宋诗才萌芽。时有二作家:苏舜钦子美、梅尧臣圣俞。欧阳修甚推崇之,虽欧与二人识也只因感情,彼盖感觉到西昆体的腐烂,苏、梅等至少不欲再作西昆那样的诗,而作出“生”的诗——惜非生气(朝气),而是生硬。生硬究竟也是病,如同西昆之使事成了风气,生硬也成了宋诗的特色,没人能跳出去,这恐怕还是矫枉过正之故。苏、梅二人确是宋诗开路的先驱,在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然其作品亦可不读)。此北宋诗萌芽时期。

其后宋诗发育期,有欧阳修——宋文学史上之重镇。欧阳修是古文家(复古的革新)。宋初文还是承晚唐之风,好四六骈文,欧氏要改骈为散。其写文学退之,但绝非退之,桐城派 [6] 说退之是阳刚,永叔是阴柔 [7] ,是也。他是成功的,其古文以及《五代史》甚而至于《归田录》等小笔记也有其作风。欧氏影响后世较退之在唐朝更大,盖其政治地位高也。

永叔写文学退之,不像但成功了;写诗倒有些像,但没写出他自己来,失败了,坏在“以文为诗”。(宋人的律诗、绝句还有好的,古诗没有好的。)西洋有散文诗,中国乃有韵的散文,而这也成为了风气。欧氏曾作《庐山高》,且说自己之《庐山高》非太白不能为也,这样自负。自负还好,自负才能有生活的勇气,但也要有自己的反省。欧阳修的诗虽不好,但其词则真高。

此后是王安石苏东坡看了他的词,说其为“野狐精”。 [8] 余以为王荆公无论政治、哲学、文学……无一非此,皆写出他自己了,但缺乏共同性。

元遗山论诗绝句云: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论诗三十首》其廿二)

若说唐诗到晚唐是成熟,宋诗到苏、黄则只是完成了,并未成熟。

在文学史上看来,凡革新创始者,是功之首亦罪之魁。人总是人,难免有缺陷,自己尽有长处、优点可遮盖其短处。苏、黄想在唐诗之外辟一通路,而后生弊。后来人只学了他的短处,长处是学不来的。古语云:“法久弊生。”故“沧海横流”,苏、黄可不负责。

东坡书画,人评之:“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东坡亦有云:“问君无乃求之欤,答我不然聊尔耳。”(《送颜复兼寄王巩》)人的发展没有止境,但人之才力终有限制,文学的创作最是如此。想东坡未必不用功,只是才力止于此,终不能过。

东坡有《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古铜剑》: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

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

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

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东坡诗里所表现之思想,绝非判断是非、善恶之语。东坡虽是才人,但其思想并未能触到人生的核心。他只是机趣,碰巧劲。宋诗好新务奇,此其特点亦其所短。东坡此诗亦如此。陶渊明写饮酒是“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二十首》其十六),十个字调和,音节好;看其感觉,酒与其肠胃并无抵触,与其精神融合为一。苏诗饮酒“空肠得酒”,不舒服,“芒角出”,抵触,作怪。(记起一首打油诗:“年时爱吃烧羊肉,□□□□ [9] 半生熟。新来病胃患不消,饱后肠满胃反复。”)东坡前四句所说和次四句感情、思想俱浮浅,只是奇;而奇不可靠,此类奇尤无味。但东坡还可以承认其为诗人者,乃因彼在宋人中其诗还算最有感觉的。

东坡诗有觉而无情,何故?欧阳修词极好,有觉有情,但诗则不成;大晏写西昆体的诗也不成。苏、欧、晏之词,如诗之于盛唐,而诗何以不成?

苏东坡有《别子由三首兼别迟》,其一云:

知君念我欲别难,我今此别非他日。

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

三年磨我费百书,一见何止得双璧。

愿君亦莫叹留滞,六十小劫风雨疾。

“子由”,东坡弟辙;“迟”,子由之子。“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老杜即对兄弟骨肉之外的人感情也极深切,而东坡兄弟之别竟如此淡然、寡情。其第二首云:

先君昔爱洛城居,我今亦过嵩山麓。

水南卜筑吾岂敢,试向伊川买修竹。

又闻缑山好泉眼,傍市穿林泻冰玉。

遥想茅轩照水开,两翁相对情如鹄。

苏东坡看了王安石的诗,说其为“野狐精”。图为明仇英《东坡寒夜赋诗图》(局部)。

没感觉,没味。其第三首云:

两翁归隐非难事,惟要传家好儿子。

忆昔汝翁如汝长,笔头一落三千字。

世人闻此皆大笑,慎勿生儿两翁似。

不知樗栎荐明堂,何以盐车压千里。

这是批评的、教训的、说明的、传统的说理,不深不厚,浅薄。这在诗里是破坏。单学他这,以为便是“沧海横流”,就坏了。这正是东坡失败处。

诗不妨说理,要看怎么说法。

理,哲学(人生),基本于经验、感觉,这种理可以说。若是传统的、教训的、批评的,便损害了诗的美;要紧的还是要表现,不要是说明。如老杜诗: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此是景;而老杜不为说这些,说的是“哀鸣思战斗”,此是情。此乃其人生态度、人生哲学,但却非说明、教训、批评,乃是表现,借景表现情。

唐诗说理与宋人不同,宋人说理太重批评、说明,而且有时不深、不真,只是传统的。

北宋诗人多是木的头脑,南宋简斋成就不大,但还有其感情、感觉。

* * *

[1]  晏殊(991—1055):宋朝文学家,字同叔,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尤长于词,被誉为“北宋倚声家初祖”,有《珠玉词》。

[2]  杨亿(974—1020):宋朝诗人,字大年,建宁浦城(今福建浦城)人。

[3]  钱惟演(977—1034):宋朝诗人,字希圣,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4]  宋祁(998—1061):宋朝诗人,字子京,宋庠之弟,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后徙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人称“小宋”。

[5]  宋庠(996—1066):宋朝诗人,字公序,宋祁之兄,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后徙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人称“大宋”。

[6]  桐城派:清朝散文流派,其主要代表人物方苞、刘大櫆、姚鼐均为安徽桐城人,故名。桐城派讲究义法,提倡义理,要求语言雅洁,反对俚俗。

[7]  姚鼐《复鲁絜非书》:“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宋朝欧阳、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曾国藩《圣哲画像记》:“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8]  《历代诗余》引《古今词话》语:“金陵怀古,诸公寄调于《桂枝香》者,凡三十余家,惟介甫为绝唱。东坡见之,叹曰:‘此老乃野狐精也!’”所谓“野狐精”,盖指其人之言行做派虽非正宗,但十分精灵。

[9]  按:原笔记“半”字上缺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