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内容不外乎作者的意念。意念可以从外界的事物收得,如观察某一件东西,经验某一件事情,可以收得许多意念,把这许多意念写出来,就成记叙式的文章。意念又可从内部发生,如眼前并无某一件东西或事情,作者可以对某一件东西或事情发生个人的感想或意见,这感想或意见就是意念,写出来或成感想式、议论式的文章。
意念是无形的东西。文字是它的符号,一个意念可有许多符号。我们在辞书里检查字义,常看见一个字用别的字来解释,如《说文》“今”字下说“是时也”,《尔雅·释诂》说“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今”和“是时”同是一个意念符号,“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和“始”也同是一个意念符号。一个意念符号可随时代演进增加,如依我们今日的用语来说,“今”不止可解作“是时”,还可解作:
目下 目前 现在 眼前 当代 现代 斯世 并世 我们的时代 这个年头……
“始”字除了那些古义以外,也还可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如:
滥觞 渊源 开端 起头 起源 发生 发端 发轫 起首 开始 开头 开创 开场 揭开序幕 第一步 暴 破题儿第一遭 行剪彩礼……
这些词儿虽有雅有俗,可是都可用做“始”的解释。
一个意念,符号可以多至不遑枚举。“死”的一个字,据我所知,从“崩”、“薨”、“卒”、“亡”、“物故”、“物化”、“即世”、“逝世”等等起,到“翘辫子”、“口眼闭”、“两脚直”、“见阎王”、“着木头长衫”、“呜呼哀哉”等等止,差不多可有近二百种的说法,符号之繁多真是可惊。任何一个意念,只要从多方面去考察,就会发见各式各样的符号,这些符号往往是辞书上所不载的。林语堂先生曾有编纂《义典》的计划,拟将意义相同的词儿或成语,按事类辑在一处,可惜还没有成书。
一个意念有许多符号,我们在写作或说话中,应该怎样去使用这些符号呢?符号好比俳优的服装,要表出一个意念到语言或文章上,好比送一个俳优出舞台去给观众看,这俳优该怎样装束,怎样打扮,是戏剧家所苦心考虑的。文章家也该用和这同样的苦心去驱遣符号。
第一,符号既是意念的服装,服装要收藏得多,才能供给需要,如只有一身,就枯窘可怜了。从前有句老话叫“学文须先识字”,字原是符号。但一个个的方块字是意义不完足的;我们不妨把“字”改作“词儿”或“用语”,对于某一个意念,知道的“词儿”或“用语”越多,运用起来越便当。例如: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 三川之地,西并 巴、蜀,北收 上郡,南取 汉中,包 九夷,制 鄢、郢,东据 成皋之险,割 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这里面的“拔”、“并”、“收”、“取”、“包”、“制”、“据”、“割”等字,所寄托的意念可以说只是一个。彼此互易,也没有甚么不可以。如果老是用其中的一个,毫无变化,就觉得窘态毕露,不好看了。文章家在有变化符号的必要时,常费了心思去求变化,如韩愈《画记》云: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
“橐驼三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等于说“四头”,可是作者不直说“四头”,却应用了算术上3+1=4的计算方式,故意做着弯曲的说法。这明明是为了求变化的缘故。
第二,须依照情境,把符号严密选择。“词儿”、“用语”既认识得多了,选择的功夫更不可忽。选择的标准,积极的只有一个,就是求适合情境。这情境一语包含甚广,说者作者自己的心境,对听者或读者的关系,以及谈话或文章的上下部份等等,都可以包括在情境一语里面。同是一个意念,在不同的情境之下该有不同的说法。如:
高皇帝弃群臣 ,孝惠皇帝即世 ,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暴乎治。
——汉文帝《赐南粤王赵佗书》
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 了。
——胡适《差不多先生传》
“弃群臣”、“即世”、“一命呜呼”都是死的意思。“弃群臣”是表示君之死的,“即世”可通用于诸侯大夫,现在甚至一般人的死去也可适用了。汉文帝为“高皇帝”的儿子,“孝惠皇帝”之异母弟,所以称“高皇帝”的死叫“弃群臣”,称“孝惠皇帝”的死叫“即世”。至于“一命呜呼”只是一种谐谑的说法,《差不多先生传》原是一篇有谐谑性的文章,所以可用“一命呜呼”的谐谑语。
一串意念相同的符号,普通叫做同义语,其实符号与符号决不会全然同义的,只是一部份的意义互相共通罢了。例如“人口”、“人手”、“人头”都可做“人”解释,但如果说在表达“人”的意念时,任何符号都可通用,这就大错。这些符号各有各的特色。如说:
家里人口多,生活就不容易了。(甲)
这工作太烦重,怕人手不够。(乙)
人头税是一种按人征收的捐税。(丙)
(甲)从食物说,所以用“人口”,(乙)从工作说,所以用“人手”,(丙)从个数说,所以用“人头”。如果彼此互易,就不成话。
还有,言语这东西是会因了时代而变迁生长的。一个符号,本身意味往往会今昔不同。例如,“少爷”、“小姐”本来是对青年男女的尊称,近来意味已转变许多,含有讥笑、鄙薄的意味,虽生在富贵之家的青年男女,也不愿接受这些称呼了。又如:“情人”、“相好”都是表达未经正式婚姻的相爱的男或女的,但在现今,你如果对在恋爱中的朋友称他或她的对手叫“情人”或“相好”,必会引起不快,于是“恋人”、“爱人”等新语就应运而生了。政治的纠纷非常微妙,近来报纸上常见到×派与×派间发生“摩擦”的标题,这摩擦是新语。放着“冲突”、“斗争”等等陈语不用,故意把“摩擦”做如此解释,也是有意义的。诸如此类的变化,只好随时随地去体会,用锐敏的感觉力去辨别,寻常的字典上是翻查不出的。
选择符号的积极的标准是求适合情境。此外还有一个消极的标准,就是求意念明确。选择符号从积极的标准说来,固然要叫它适合情境,如果找不到适合情境的符号,就是创造新符号也不妨。可是消极的方面也须顾到。我们用符号来表示意念,最要紧的是照意念明确表出,不致发生误解。例如:
抗日战争在芦沟桥揭开序幕。
这用“揭开序幕”来表出“始”的意念,是很明确的。如果说:
我整理书籍昨天已揭开序幕了。
这里的“揭开序幕”如果也是表示“始”的意念的,那么就不明确。听到这话的人也许以为“已把藏书室的门幕拉开”哩。又如:
今日是十四天,再过六日就是二十天了。(甲)
今天是十四日,再过六天就是二十日了。(乙)
“天”、“日”原同是表日子的符号,可是习惯上用法有时有分别,说“今天”、“明天”和说“今日”、“明日”原没有两样,说“十四天”、“二十天”和说“十四日”、“二十日”是不同的。譬如今天是一月五日,要说“一月五日”,不该说“一月五天”。上面两个例,(甲)只是计算日数,说话的时候不限在某月十四日,(乙)在计数日历上日子,这话正是在某月十四日说的。此种关系如果弄错了,也便会犯不明确的毛病。
不明确的原因大半由于歧义。一个符号可做这样解,又可做那样解,于是就不明确了。这种毛病是容易犯的,甚至文章家也难免。如: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韩愈《杂说》
有人批评这里面的两个“千里马”,所代表的并非同一意念。因为上文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有伯乐”是“有千里马”的条件。下文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岂非先后自相矛盾?所以这两个“千里马”,并非同一意念的符号:上面的“千里马”是名实合一的“千里马”,下面的“千里马”,是有“千里马”之实而无“千里马”之名的“千里马”。用譬喻来说,上面的“千里马”犹之“博士”,下面的“千里马”犹之“有学问的人”。如果要明确地说,应该是“世有伯乐然后千里马获有千里马之名……”
以上所说的意念和符号的关系,是全从词儿或用语着眼的。意念的表出还可再把观点扩大,从整串的说话或文句着眼。一串说话或文句,常有可用一二字包括的,例如:
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
——韩愈《祭十二郎文》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 ,夏不得避暑热 ,秋不得避阴雨 ,冬不得避寒冻 。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晁错《论贵粟疏》
第一例“而”字以下数句,等于说“衰”。如果说“吾年未四十而衰”,原也足以表出同样的意念的,第二例“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就是下文“四时之间无日休息”的意念,可以说是一种重复的说法。
“衰”和“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在一例里是表达同一意念的符号,作者何以不取“衰”而取“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呢?这是效果上的问题,在这情境中,“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比只说“衰”具体得多,动人得多。第二例只说“四时之间无日休息”,还是概括的,上面“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是一一列举的诉说,因为这段文章的目的就在诉说农民的苦痛,所以不觉其重复,反觉适合情境,效果增加了许多。
一串说话或文句该怎样说?换句话说,该用甚么符号来表出?这标准也可有两个,一是积极的,求适合情境。“不战”和“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见《国策·苏秦以连横说秦》)是同一意念的符号,“天下乌鸦一般黑”,“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皆俚谚),和“滔滔皆是”也可做同一意念的符号。这些符号有简说的,有详说的,有直说的,有用譬喻的,此外更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示意念的时候,用得合乎情境,用得有效果,就任何符号都好,否则就任何符号都不好。
还有一个是消极的标准,一串说话或文句之中,各句都自占着地位,同时对于上下文也各有关系。逐句的安排要合乎习惯,没有毛病。试用前面举过的韩愈《画记》的例来说: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
不说“驴四头”,前面曾说过为求变化,如果就一串文句看,还有一个理由可说,就是为了要用“驴”来把这一小段结束。如果说“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四头”,不但缺乏变化,语气不能完结,全篇的段落就因之不分明了。平心而论,“驴四头”,“四头”就是了,故意说做“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原有矫揉、不自然的缺点,但这样改说,在结束上究竟收到了效果,功过利害可以相抵而有馀的。又如《杂说》中两次用“千里马”,意念不一致是一个缺点,但在别方面颇获得了奇警的效果。如果改作“世有伯乐然后千里马有千里马之名”就平凡得多了。
要将一句句子摆入一串文句里面去,从一串文句或全篇文章考察起来,问题是很多的。用一个意念来造句,可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譬如:一匹马在路上跑过把一只黄犬踏死了,这事可有好几种写法。关于这,从前的文章家曾有好几个人造过句,叫做“黄犬奔马”句法,是很有名的。如下:
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穆修)(甲)
有犬死奔马之下。(张景)(乙)
适有奔马践死一犬。(沈括)(丙)
逸马杀犬于道。(欧阳修)(丁)
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欧阳修之友)(戊)
(甲)、(乙)、(丙)见《扪虱新话》,(丁)、(戊)见《唐宋八家丛话》,前人对于这些句法,孰优孰劣,批评不一。其实,一句句子的好或不好,要看上下文的情境,单独抽出一句来看是无从批评的。上面五种句法,有观点上的不同,有的从“犬”方面说,有的从“马”方面说,又有繁简上的不同,有的只六个字,有的多至十馀字,可是当作表出意念的符号来看,是同一的,犹之“四”是“四”,“三加一”也是“四”。说“四”好呢,说“三加一”好呢?要看情境才能决定。
以上已就词儿、文句两方面略论意念和表出符号的情形,意念的表出方式和符号的运用,还可更进一步扩大范围,从篇章方面来考察。意念可大可小,可以用一个词儿来做符号,可以用一串文句来做符号,也可用一篇文章或一首诗来做符号。有许多文章,全篇可以用一个意念来简单地概括。如: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七步诗》
大家知道这首诗是讽示曹氏兄弟间猜忌的,兄弟间不该猜忌是意念,这首诗就是寄托意念的符号。由此类推起来,《列子·愚公移山》可以说是“精诚感神”或“有志竟成”的意念的符号,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可以说是“苛政害民”的意念符号,易卜生的《娜拉》,《镜花缘》的“女儿国”,可以说是“妇女地位应改革”的意念的符号了。表出一个意念,用诗呢,用故事体裁呢,还是用小说或剧本的形式呢?是作家们所苦心考虑的问题。这话牵涉文艺作品全体,和普通的所谓文章法则相去太远,不详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