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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日本语,除语助词和语尾变化用假名(日本的注音符号,其功用和我国的注音字母同)写着外,大部份都用汉字。在古代的日本书里假名用得很少,有的竟全用汉字,所以一向中日有“同文”之号。但日本语虽大部用汉字表出,读法是不同的。用罗马字音把“长崎”读作Nagasaki,把“人”读作hito(训读)jin或nin(音读),把“物”读作mono(训读)或butsu(音读)才是日本语。如果把“味の素”(ajinomoto)读作“味四素”,便不成话。把“铃木内阁”(Suzuki naikaku)读作“铃木内阁”,虽然成话,究竟仍不是日本语。在西洋人的报章或日语上遇到日本的人名、地名或日本特有的名词时,必以日本语原音拼出了来表示。如“广田”做hiroda,“神户”做kobe,“浮世绘”做ukiyoe,他们没有汉字,不得不用日本原音,虽然麻烦,倒和日本语相合。我们因为有汉字之故,往往依汉字的读音来说,结果所说的仍是中国语,就和日本语相差很远。

这情形古人似乎早知道,古籍中曾有把日本原音记录下来的,如《后汉书·东夷传》:

倭在韩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为居,凡百馀国。自武帝灭朝鲜,使驿通于汉者三十许国,国皆称王,世世传统,其大倭王居邪马台国 。(章怀注云,按今名邪摩推,音之讹反。)

行来渡海,令一人不栉沐,不食肉,不近妇人,名曰持衰 ,若在涂吉利,则雇以财物,如病疾遭害,以为持衰 不谨,便共杀之。

桓灵间倭国大乱,更相攻伐,历年无主,有一女子名曰卑弥呼 ,年长不嫁,事鬼神道,能以妖惑众,于是共立为王。

“邪马台 ”(按《隋书》和《北史》均做“邪靡台”)当是“大和”yamato的译音,这依章怀注,“马”读“摩”,“台”读“推之讹反”更明显。“持衰 ”疑是“持斋”jisai的译音,把“斋”写做“衰”,目的似为保存原来的语音。至于“卑弥呼 ”当然是直接的人名音译了。此三语实为日本语见于汉籍之最早者。

次之,是《三国志·魏书》中的《倭人传》,为倭人设专传,始于《三国志》,记述较《后汉书·东夷传》详得多。那里有许多地名人名,尤可注意者是官名。

从郡至倭,循海岸水行历韩国,乍南乍东,到其北岸狗邪韩圃,七千馀里始度一海,至对马国,其大官曰卑狗 ,副曰卑奴母离 ,所居绝岛,方可四百馀里。……

据日本某考证学者说,“卑狗”读作hiko,“卑奴母离”读作hinamori,是对马,壹岐地方的官名。

到了隋唐时代,日本与中国之间交通更频繁了。日本语流入中国者当更多。可是在史传中所新见到的也只是寥寥数语。

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 ,字多利思北孤 (按《宋史·日本传》作“名自多利思比”),号阿辈鸡弥 ,遣使诣阙。……王妻号鸡弥 ,后宫有女六七百人,名太子为利歌弥多弗利 。无城郭,内官有十二等……有军尼 一百二十人,犹中国牧宰。八十户置一伊尼翼 ,如今里长也。十伊尼翼 属一军尼 。

——《隋书·倭国传》

其国居无城郭,以木为栅,以草为屋,四面小岛五十馀国皆附属焉。其王姓阿每 氏。

——《旧唐书·倭国传》

日本皇室无姓,这里面的“阿每”,据日本某学者说,当是“天”ame之译音。“鸡弥”疑是“君”kimi之译音。“利歌弥多弗利”、“伊尼翼”、“军尼”均未详。

以上所举,都是史传中的记录。其实隋唐以后,中国人与日本人交通机会益多,如果民间有人把日本语记录下来,其数目当远在史传所收者之上。试看宋时罗大经所作的笔记《鹤林玉露》卷四中就有一段记录,收罗着二十个日本语。

余少年时,于钟陵邂逅日本国一僧,名安觉。自言离其国已十年,欲尽记一部藏经乃归。念诵甚苦,不舍昼夜,每有遗忘,则叩首佛前,祈佛阴相。是时已记藏经一半矣。……僧言其国称其国王曰天人国王 ,安抚曰牧队 ,通判曰在国司 ,秀才曰殿罗罢 ,僧曰黄榜 ,砚曰松苏利必 ,笔曰分直 ,墨曰苏弥 ,头曰加是罗 ,手曰提 ,眼曰媚 ,口曰窟底 ,耳日弭弭 ,面曰皮部 ,心曰毋儿 ,脚曰又儿 ,雨曰下米 ,风曰安客之 ,盐曰洗和 ,酒曰沙嬉 。

这段记录,很足重视。其中如“僧曰黄榜”(obo),“笔曰分直”(fude),“墨曰苏弥”(sumi),“头曰加是罗”(kashira),“手曰提”(te),“眼曰媚”(me),“口曰窟底”(kuchi),“耳曰弭弭”(mimi),“雨曰下米”(ame),“盐曰洗和”(shio),现在的日语读法完全相同。也有大同小异的,如砚曰“松苏利必”,今则读suzuri,无“必”字音,“酒”今读sake,不读“沙嬉”(sashi),这也许是日本语本身古今有变迁,或所注中国方言语音,因空间时间有不同的缘故。其馀未详。

用汉字的音来注日本语,原是不得已的办法,当然不能十分准确。前人所加的音注,我们念起来容易走样。如果用日本的假名来注音,就不会有这毛病了。日本的四十八假名,流入中国的年代不可考。最初的记载,见于元末明初陶宗仪所著的《书史会要》,称之曰“以路法”(今称“伊吕波”)。据说陶氏在禅寺中邂逅一个名叫克全字大用的日本僧,“以路法”的读音,就从这位僧人习得的。陶氏在《书史会要》也曾附收着“天地山水”等十个日本语。

把日本语重视,加以讨究,广泛介绍到中国来的,要算明代中叶。明代受倭寇的刺激,故在嘉靖万历间有不少关于日本研究的书。这些书于叙述日本地理、风俗、习惯以外,还附带介绍日本的语言,把日本语分门别类,作成一部语汇,以便检查。如:

日本考略》(薛儁著)    收日语二五八个  分十五类

筹海图编》(胡宗宪著)   收日语二五八个  分十五类

《音韵字海》(周钟等著)   收日语三八九个  分十五类

《日本考》 (李言恭、郝弈著)收日语一一八六个 分五十六类

《日本一鉴》(郑舜功著)   收日语三四〇一个 分十八类

《武备志》 (茅元仪著)   收日语三五八个  分十五类

这些书的著作,目的全在通晓倭情,冀收防寇之用,原不是研究日本语的专书。可是在四百年后的今日,我们翻阅之馀,其精博颇为可惊,想不到古人在四百年前已有这样的成就。

试就《日本考》一书来看。该书共五卷。第一卷为日本国图与倭国事略。第二卷述日本的官制、风俗、产物等。第三卷为以路法字样与歌谣。第四卷为语音。第五卷为文辞、诗赋、山歌、琴及象棋、围棋、双陆等技艺。第三卷第四卷固然全是属于言语方面的不消说了。其馀各卷的记载,也都随处用着日本的原语音,如第二卷《时令》一篇说:

新正曰少完之 ,正字呼为少 ,完之 即月。……朔日贺岁,口称红面的例 。……元宵曰默之寿五 ……三月三日,九月九日曰设孤 ……端午曰少蒲 ……于七月半中元节,大家小户,皆拽升天灯于高竿,名曰拖录 ……

“少完之”读作shogutsu,“红面的例”当是“红面的倒”Omedeto之讹。“默之寿五”读作mochijugo,“设孤”即节句(令节之意)读作sekku,“少蒲”即菖蒲,读作shobu,“拖录”,即灯笼toro之译音。

书中对于一般的叙述,尚这样地保存着日本语,至于直接介绍语言的部份,当然可知了。为使读者一窥原书的样子计,把原书二面制图附入。第一图从卷四中选出,是语汇的一部份,第二图从卷五中选出,上面写着一首山歌。

明人对于日本的研究,在言语方面有如此的成就,不消说由于防卫上的需要。最近五十年来,日本侵华,咄咄逼人。我国赴日本留学的先后达数十万人,到日本考察,在日本经商的更不知有多少。可是关于日本的研究,除黄遵宪的《日本国志》、戴传贤的《日本论》等寥寥几本外,可举的有几?比起日本人研究我国的著述来,数量上真有天渊之差。至于论到语言研究方面,懂日语的人也不算少了,竟没有甚么像模像样的东西,甚至连一本字典也找不出,真是可以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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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刊《新语》第四期(194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