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有助辭,猶禮之有儐,樂之有相也。禮無儐則不行,樂無相則不諧,文無助則不順。〔校點者按:元本、明弘治本、屠本、秘笈本及宋世犖校記引陳本,俱有注云:“唐有杜溫夫者,爲文不識助辭疑之之辭如‘耶’‘乎’之類,決之之辭如‘耳’‘矣’之類,皆一用之,柳宗元所以深言其病,不可不知。”〕檀弓曰:“勿之有悔焉耳矣。”孟子曰:“寡人盡心焉耳矣。”檀弓曰:“我弔也與哉。”左氏傳曰:“獨吾君也乎哉。”凡此一句而三字連助,不嫌其多也。左氏傳曰:“其有以知之矣。”又曰:“其無乃是也乎。”此二者,六字成句,而四字爲助,亦不嫌其多也。檀弓曰:“南宮縚之妻之姑之喪。”樂記曰:“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凡此不嫌用之字爲多。禮記曰:“言則大矣美矣盛矣。”此不嫌用矣字爲多。檀弓曰:“美哉奐焉。”論語曰:“富哉言乎。”凡此四字成句,而助辭半之,不如是文不健也。〔校點者按:元本、明弘治本、屠本、秘笈本及宋世犖校記引陳本,俱有注云:“司馬長卿封禪文曰:‘遐哉邈乎’,此雖知助辭,而‘遐’‘邈’同義,又失矣。”〕左氏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此文每句終用助,讀之殊無齟齬艱辛之態。左氏傳曰:“以三軍軍其前。”欲見下軍字有陳列之意,則當用其字爲有力。公羊傳曰:“入其大門,則無人門焉者。”欲見下門字有守禦之意,則當用焉者字爲有力。
二
倒言而不失其言者,言之妙也,倒文而不失其文者,文之妙也。文有倒語之法,知者罕矣。春秋書曰:“吳子遏伐楚,門於巢,卒。”公羊傳曰:“門於巢卒者何?入門乎巢而卒也。”然夫子先言門後言於巢者,於文雖倒,而寓意深矣。(何休曰:“吳子欲伐楚,過巢,不假塗,卒暴入巢門,門者以爲欲犯巢而射殺之,故與巢得殺之,若吳爲自死文,所以彊守禦也。”)仲山甫誠歸於謝,詩則曰:“謝於誠歸。”隱,盜所得器,左氏傳則曰:“盜所隱器。”於義皆不害也。禹貢曰:“厥篚玄纖縞。”又曰:“雲土夢作乂。”用纖字不在玄上,土字不在夢下,亦一倒法也。(司馬遷作夏本紀改曰“雲夢土作乂”,烏足與知此。)
三
字有偏旁,故文有取偏旁以成句,字有音韻,故文有取音韻以成句,皆所以明其義也。周禮曰:“五人爲伍。”中庸曰:“誠者自成也。”孟子曰:“征之爲言正也。”莊子曰:“庸也者用也。”檀弓曰:“夫祖者且也。”祭統曰:“銘者自名也。”表記曰:“仁者人也。”凡此皆取偏旁者也。鄉飲酒義曰:“秋之爲言愁也。”又曰:“冬者中也。”易曰:“嗑者合也。”樂記曰:“樂者樂也。”孟子曰:“校者教也。”揚子曰:“禮以體之。”凡此皆取音韻者也。
四
夫文有病辭,有疑辭。病辭者,讀其辭則病,究其意則安,如曲禮曰:“猩猩能言,不離禽獸。”繫辭曰:“潤之以風雨。”蓋禽字於猩猩爲病,潤字於風爲病也。〔校點者按:元本、明弘治本、屠本、秘笈本及宋世犖校記引陳本,俱有注云:“說者曰,凡可擒者,皆謂之禽,大宗伯以禽作六摯,而羔在其中。凡物氣和則潤,先言潤,則風之和可知矣。”〕疑辭者,讀其辭則疑,究其意則斷,如何彼穠矣曰:“平王之孫。”檀弓曰:“容居魯人也。”蓋平王疑爲東遷之平王,魯人疑爲魯國之人也。〔校點者按:元本、明弘治本、屠本、秘笈本及宋世犖校記引陳本,俱有注云:“毛萇傳云:‘平,正也,指文王,言能正天下之王也。’鄭康成云:‘魯,鈍也。’”〕凡觀此文,可不深考。
五
辭以意爲主,故辭有緩有急,有輕有重,皆生乎意也。韓宣子曰:“吾淺之爲丈夫也。”則其辭緩。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則其辭急。“狼瞫於是乎君子。”則其辭輕。“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則其辭重。
六
文有雖成一家,而有已經雕斲與其否者。且左氏傳前載辛伯諫曰:“並后匹嫡,兩政耦國。”後載狐突諫曰:“昔辛伯諗周桓公云:‘內寵並后,外寵二政,嬖子配適,大都耦國。’”則知前載已雕斲,而後載否矣。內傳曰:“所謂生死而肉骨也。”外傳曰:“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則知內傳雕斲,而外傳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