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有上下相接，若繼踵然，其體有三：其一曰敘積小至大，如中庸曰：“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此類是也。其二曰敘由精及粗，如莊子曰：“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此類是也。其三曰敘自流極原，如大學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此類是也。
二
文有交錯之體，若纏糾然，主在析理，理盡後已。書曰：“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名言茲在茲，允出茲在茲。”莊子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又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荀子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後利之之利也，利而後利之，不如利而不利者之利也。”國語曰：“成人在始與善，始與善，善進善，不善蔑由至矣，始與不善，不善進不善，善亦蔑由至矣。”穀梁曰：“人之所以爲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爲人，言之所以爲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爲言，信之所以爲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爲信。”此類多矣，不可悉舉，然取莊子而法之，則文斯邃矣。
三
載事之文，有上下同目之法，謂其事斷可書，其人斷可美也。如論語載孔子之美禹、顏，（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云云。禹吾無間然矣。”又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云云，賢哉回也。”）戴禮之記文王周公，（文王世子篇曰：“文王之爲世子也，朝於王季日三云云，文王之爲世子也。”又曰：“昔者，周公攝政踐阼而治，抗世子法於伯禽，所以善成王也云云，周公踐阼。”）公羊之傳孔父仇牧荀息，（公羊傳曰：“孔父可謂義形於色矣。其義形於色何？督將弒殤公，孔父生而存，則殤公不可得而弒也云云，孔父可謂義形於色矣。”又曰：“仇牧可謂不畏彊禦矣。其不畏彊禦奈何？萬嘗與莊公戰，獲乎莊公云云，仇牧可謂不畏彊禦矣。”又曰：“荀息可謂不食其言矣。其不食其言奈何？奚齊卓子者，驪姬之子也，荀息傅焉云云，荀息可謂不食其言矣。”）皆其法也。
四
數（音所）人行事，其體有三：或先總而後數之，如孔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此類是也。或先數之而後總之，如子產數鄭公孫黑曰：“爾有亂心無厭，國不女堪，專伐伯有，而罪一也；昆弟爭室，而罪二也；董隧之盟，女矯君位，而罪三也。有死罪三，何以堪之。”此類是也。或先既總之而後復總之，如孔子言“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廢六關，妾織蒲，三不仁也；作虛器，縱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此類是也。
五
載事之文，有先事而斷以起事也，有後事而斷以盡事也。如左氏傳欲載晉靈公厚斂雕牆，必先言“晉靈公不君”，公羊傳欲載楚靈王作乾谿臺，必先言“靈王爲無道”，中庸欲言“舜好問而好察邇言”，亦先曰“舜其大智也與”，孟子欲言“梁惠王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亦先曰“不仁哉梁惠王也”，若此類，皆先斷以起事也。如左氏傳載晉文公教民而用，卒言之曰：“一戰而霸，文之教也。”又載晉悼公賜魏絳和戎樂，卒言之曰：“魏絳於是乎始有金石之樂，禮也。”若此類皆後斷以盡事也。
六
載言之文，有不避重複，如穀梁傳載麗姬故謂君曰：“吾夜者夢夫人趨而來曰：‘吾苦畏，胡不使大夫將衛士而衛冢乎？’”故君謂世子曰：“麗姬夢夫人趨而來曰：‘吾苦畏。’女其將衛士而往衛冢乎！”此不避重複一也。家語載魯公索氏將祭，而忘其牲，孔子聞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而必亡。”後一年而亡，門人問曰：“昔公索氏將祭而亡其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過期而亡。”此不避重複二也。公羊傳載陽處父諫曰：“射姑民衆不悅，不可使將。”於是廢將。射姑入，君謂射姑曰：“陽處父言曰：‘射姑民衆不悅，不可使將。’”此不避重複三也。及觀檀弓載子游曰：“昔者，夫子居于宋，見桓司馬自爲石槨，三年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爲桓司馬言之也云云。”曾子以子游之言告於有子，然檀弓但云以子游之言，蓋避重複也。又左氏傳載“晉師歸，郤伯見，公曰：‘子之力也夫！’范叔見，勞之如郤伯，樂伯見，公亦如之。”夫三述晉侯之語，固未爲害，而左氏兩變其文，蓋避重複也。
七
載言之文，又有答問，若止及一事，文固不難，至於數端，文實未易，所問不言問，所對不言對，言雖簡略，意實周贍，讀之續如貫珠，應如答響。若左氏傳載楚望晉軍問伯犂，蓋得此也。至於問則屢稱“何也”，答則屢稱“對曰”，其文與意，有異左氏，若樂記載賓牟賈與孔子言樂，皆拘此也。二文具載，則可考矣。
王曰：“騁而左右，何也？”曰：“召軍吏也。”“皆聚於中軍矣。”曰：“合謀也。”“張幕矣。”曰：“虔卜於先君也。”“撤幕矣。”曰：“將發命也。”“甚囂，且塵上矣。”曰：“將塞井夷竃而爲行也。”“皆乘矣，左右執兵而下矣。”曰：“聽誓也。”“戰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戰禱也。”
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對曰：“病不得其衆也。”“咏嘆之，淫液之，何也？”對曰：“恐不逮事也。”“發揚蹈厲之已蚤，何也？”對曰：“及時事也。”“武坐致右憲左，何也？”對曰：“非武坐也。”“聲淫及商，何也？”對曰：“非武音也。”子曰：“若非武音，則何音也？”對曰：“有司失其傳也。”〔校點者按：元本、明弘治本、屠本、秘笈本及宋世犖校記引陳本，俱有注云：“觀孟子與陳相答問許子之事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爲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爲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此文但存‘曰許子’，以下‘許子’字皆可除，信乎答問之文爲難也。”〕
八
文有目人之體，有列氏之體。論語曰：“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此目人之體也。而揚雄、班固得之。（揚子法言曰：“美行：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言辭：婁敬，陸賈。執正：王陵，申屠嘉。折節：周昌，汲黯。守儒：轅固，申公。災異：董相，夏侯勝，京房。”班固作公孫弘傳贊曰：“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云云。”）左氏傳曰：“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此列氏之體也。而莊周、司馬遷得之。（莊子曰：“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云云。”司馬遷作夏本紀贊曰：“其後分封，用國爲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城氏、褒氏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