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提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所谓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当指在发扬中国优秀文化的基础上来建设社会主义。中国的优秀文化,当指民主性的精华。因此,讲到《文心雕龙中论说和抒情的写作,这里也有发扬民主性的精华,反对封建性的糟粕问题。

《文心雕龙》中讲到论说文,怎样发扬其中民主性的精华,反对封建性的糟粕呢?《文心雕龙·章表》篇说:“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文翰献替,事斯见矣。”这里讲商朝太甲即位以后,大臣伊尹写了告诫太甲的话。太甲想到走正路,伊尹请他回到亳京,又写了《太甲》篇来告诫太甲。这样,大臣告诫君主的文辞,称为“文翰献替”,即用文书来提意见,提意见称为献替,见于《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婴跟齐景公谈到“和”跟“同”的问题。晏婴讲“和”,说:“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献可替否”,即“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刘勰提出“文翰献替”,就是赞同献可替否的说法。孔子也赞同“献可替否”的说法。《论语·子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和”就是“献可替否”。“献可替否”有什么好呢?古代所谓“君”,指君主,也指各级领导。君主或各级领导,他们对下面的情况可能了解得不够。因此,他们所谓可,即所作的肯定,可能由于对下面情况了解得不够,其中含有不该肯定的地方,“而有否焉”,即含有不该肯定的部分。“臣献其否,以成其可。”臣指被领导者,被领导者对下面的情况了解得多些,因此他提出不该肯定的地方,使领导上所肯定的肯定得更完全。再就领导上所否定的说,由于领导上对下面的情况可能了解得不够,领导上所否定的,其中也许有该肯定的部分,被领导的提出该肯定的部分,去掉不该否定的部分,使否定得更正确。这样做,才能使政治处理得平正,而人民信服。这就是孔子所赞成的主张,是属于民主性的精华部分。《文心雕龙》里讲论说文,在《章表》篇里提出“文翰献替”,就是宣扬这种民主精神。

《文心雕龙·论说》篇,就是讲议论文的。他提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弥纶群言”指包举众多的意见。“研精一理”从理论上加以研精,采取最合理的意见。这样说,包括献可替否在内,再加以发挥。献可替否可能只是两个人的意见,像晏婴跟齐景公两个人的意见。“弥纶群言”,包括更多人的意见。“研精一理”,要经过研精,采取最合理的意见,所以是“献可替否”的发挥。

《论说》又说:“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论是分别是非的。既然“弥纶群言”,包举各种不同意见来研究,所以要从“有数”追究到“无形,”“有数”指方法,“无形”指理论,对各种意见,从它们所运用的方法到根据的理论都作了研究,要钻坚钩深,来得出正确的论点,像天平那样平正。“权衡”指天平。又指出:“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对于各种不同意见,作理论上的探讨,要找到合理的意见,所以称“心与理合”。对这种合理的意见,要求它没有破绽,使得敌方无法驳击。又指出:“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辩论要求合理,好比劈柴,按照柴的纹理来劈。对于不同的意见,要按照正确的理论来加以剖析,指出它的不合理处。不能强词夺理,像用快的斧子,不照木柴的纹理,从横里把木柴砍断。那样的强词夺理,是狂妄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假如领导上提出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那么是不是也要“献可替否”呢?再看原文“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这里有个前提,即“君所谓可”中间“有否”,“臣献其否”的目的,在于“以成其可”,来完成君的所可,不是要破坏君的所可。当然,“君所谓可”要是错误的,那是另一问题了。因此,“君所谓可”是完全正确的,即其中没有“而有否焉”,那自然谈不上“臣献其否”了。但上面所肯定的即使是完全正确的,也是从总的方面来考虑的。从总的方面来制定的正确的原则,到了情况各不相同的下面,还要结合具体情况来运用这些原则,还需要加上创造性的适应,所以还要不同程度地从“臣献其否”的角度来考虑,这里正显出民主的精神来。

再就不讲道理的“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说,使人想起《韩非子·忠孝》篇说:“臣之所闻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贤臣而弗易也。则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这里提出臣要顺着君,子要顺着父,妻要顺着夫,不能逆着他们。那么要是他们错了怎么办?回答是:“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不肖是不贤,那当然有错,错了不能逆,即不能反对,并且认为这是“常道”,即不变的道,那就是不讲是非,只讲权势。处在君主的地位,凭着他的权势,就需要所有的人都听他的话,即使是错误的话也得顺从,这就是刘勰批评的“斤利者,越理而横断”,不讲道理,只凭权势来立论。又称为“反义取通”,把违反道理的说成有理,认为这样做是狂妄。在这里看到刘勰的《论说》,继承了儒家民主性的精华,反对法家韩非宣扬君主专利的封建性的糟粕。

刘勰把论和说分开,论指议论,说指劝说,其实也属于议论。他说:“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认为劝说人,在于说的话要切合情势。“抚会”,指切合情势。“弛张相随”,指劝说的话,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放松,忽擒忽纵,不专靠口说,也靠文辞。下面提到李斯谏逐客书》。《史记·李斯传》称:“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秦朝的宗室大臣提出把诸侯国来的客卿全都赶走,李斯是楚国人,在秦国做官,也是客卿,也要被赶走。这说明秦王已经接受宗室大臣的意见,要赶走客卿了。李斯也是法家,他跟法家韩非提倡顺从君主的意见不同,却上书反对秦王的逐客卿。李斯这种做法,跟儒家提倡的献可替否一致,这说明献可替否的主张还是得人心的,法家李斯也这样做。他不是顺着秦的意思,秦王要赶走客卿,他却反对,这正是“献可替否”的替否,刘勰赞成这种反对,这跟他赞成“献可替否”是一致的。

李斯要说服秦王反对赶走客卿,他用的就是“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他的劝说,切合当时情势,用了一擒一纵的手法。他开头提出“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一开头就点明赶走客卿是错的。但这话说得得体,把逐客说成吏议,批评吏议错了,把秦王同意吏议,决定逐客都避开了。接下去把逐客的事放开了,从秦穆公用客卿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孙支,收到极大功效,“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再讲到秦孝公用客卿商鞅变法,富国强兵,开地千里。秦惠王用客卿张仪,西并巴蜀,南取汉中等地,使六国连横来服侍秦国;秦昭王用客卿范雎,加强王朝,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说到这里,又归结到赶走客卿上来,假使这四位君主,都不用客卿,这使秦国无富利之实,强大之名。说到这里又放开了,讲“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讲秦王爱好服用的东西,指出“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悦之何也?”经过比较,又归结到逐客上来,指出“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这就归结到当时的形势,指出这样做违反秦王跨海内、制诸侯的雄心壮志。全篇就是这样“说贵抚会,弛张相随”,可贵在于切合当前的情势,针对逐客,一会儿放开,一会儿抓紧。又称:“顺情入机,动言中理,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顺着秦王要吞并诸侯、统一海内的雄心,话说得投机,合于当前的事势,虽然触犯了秦王的下逐客令,还是得到秦王的采纳,因此指出劝说的文辞,“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劝说的话,确实对当时是有利的,理论上是正确的,确实抱着一片忠诚,加上文辞的敏捷,使事情能够办成功。这里对怎样劝说作了全面的探讨。

这样,刘勰讲论说文:一点是要“弥纶群言,研精一理”,包括对各种不同意见,进行深入的研究,提高到理论上来;一点是要“动言中务”,要了解当时的情势,切合时务,是切实可行的;一点是要“唯忠与信”,抱着忠诚,加上“顺情入机”和文辞的敏捷。这样来讲论说文,主要在搜集各种不同意见,作理论上的探讨,还要研究当前的情势,提出可行的方案,因此不能依靠过去不切实际的说法来立论。因为过去的说法不一定切合当前的情势。所以刘勰虽然采用了儒家“献可替否”的说法,但又认为不应该按照儒家的学说来立论。他在《诸子》篇说:“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这里指出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自开户牖”,到汉武帝罢斥百家,独尊儒术,以后根据儒家学说来立论,“类多依采”,比较方便,好比走平坦的路,可是“体势浸弱”,理论逐渐衰退了。可是理论要结合当前的情势,包举当前的各种不同意见来研究,提到理论高度来立论,是不能依靠前人的说法的。刘勰在《论说》篇里谈到:“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指出东晋南渡,多讲玄学,指谈道家老子庄子的说法。虽有新的见解,多数是采用道家的说法。在这里有两个意思:一、“多抽前绪”,多数采用道家的说法,跟两汉时多采用儒家的说法一样,他对这样做含有不满的意味。刘勰认为不该依傍前人的说法来立论,依傍道家跟依傍儒家一样,所以有不满的意味;二、又指出“日新”,虽依傍道家的说法,又有新的见解,这还是应该肯定的。

刘勰在《论说》篇里又谈到傅嘏的论才性,王粲的《去伐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夏侯玄的《本无论》,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无为论》、《无名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论之英也”。他对这些论文都是赞美的。这些论文,像王粲的《去伐论》,要除去自夸,属于儒家的理论,夏侯玄的《本无论》,何晏的《无为论》、《无名论》,属于道家的说法,嵇康的《声无哀乐论》,不同于儒家的说法,儒家《毛诗序》,称“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又称“声成文谓之音”,是认为声有哀乐的,道家《老子》称“五音令人耳聋”,反对音乐,因此《声无哀乐论》是创新之说。这样看来,刘勰赞美的论文,主要在于“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论之英也”。着重在“师心独见”,有独特创新的见解。不论是属于儒家的《去伐论》,属于道家的《无为论》等,不属于儒家也不属于道家的《声无哀乐论》,只要有独特的创新的见解,而能言之成理的,都可得到他的赞赏。

刘勰讲《论说》,还有一点也值得我们注意,就是对待当时的风气的看法。在儒家独尊的时期,论说往往依照儒家的说法;在法家或道家学说得势的时期,论说又往往依照法家或道家的说法。《论说》里说:“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曹操掌权时,采用申子、商君的法术,主要是法家。当时傅嘏根据法家的循名责实说来立论,王粲本法家提倡刑赏来立论。又说:“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到了魏齐王芳正始年代,何晏、王弼都提倡道家学说,于是老聃庄周的学说得势,跟孔子争胜了。这时候就有不少用道家学说来立论了。这是一时的风气。刘勰著作《文心雕龙》在齐代。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可见当时还是道家思想得势,刘勰著作《文心雕龙》,不是跟着当时的风气转。他的《论说》,不用道家贵虚无的学说,采用儒家“文翰献替”的说法,提出论要“弥纶群言,研精一理”,说要“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都跟儒家的“献可替否”说一致,他讲说要“必使时利而义贞”,“有企于成务”,要求切合当前的时势,跟道家的贵虚无不同,因此刘勰讲论说,不是跟着当时道家学说转,具有纠正当时文风流弊的作用。他讲论说,要求“师心独见”,有独特的创见,不主张依傍儒家或道家,就是不要按照儒家或道家的学说来立论,要结合当前提出的各种问题,结合当前情势,提出新的见解,这才能得到他的赞赏,这更符合写作论文的要求。他在劝说文里,推重法家李斯的“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根本不谈法家韩非的要顺着君主的意思说话,因为李斯的进谏,是符合儒家的“献可替否”的。他不提韩非的意见,这里当也含有宣扬民主性的精华,反对封建专制的意味在内。

这种民主性的精华,表现在“献可替否”上,表现在“批逆鳞”上。这点,《论说》里更有阐发。他在讲劝说里,提到“烛武行而纾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左传》僖公三十年,晋侯秦伯围郑,烛之武去劝说秦伯,以郑国作为秦国的东道主,秦国的使臣东来,由郑国供应,对秦国有利,劝秦伯退兵,不要帮晋国灭郑,来加强晋国的势力。秦伯听了就退兵。《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齐国田常要攻打鲁国,子贡劝田常,说鲁国弱,攻打鲁国会加强齐国的力量,对田常在齐国专政不利。吴国强,去攻打吴国会削弱齐国力量,对田常在齐国专政有利。这样说,也符合向君主或大臣献可替否的意思,不是顺着对方说话。

下面提到汉朝的辩士,“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嘘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泝洄矣”。这是说,汉朝初年的辩士陆贾非常著名,汉文帝时张释之会把秦汉间事和当前情势结合起来讲;汉成帝时杜钦很会辩论,有文采;王莽时楼护作为外戚王家五侯的上宾,善于辩论,得到王家信任。他们中有的在皇帝前上下议论,有的在大臣的席上辩驳,可都是看风向说话,不能逆着风势进谏了。在这段话里,指出先秦时代的辩士,敢于违反君主或大臣的意图,说服他们改变主意,也就是向他们“献可替否”,符合民主性的精神。到了汉朝的辩士,虽然也在君主或大臣前议论,但都是顺着风向说话,不能逆流而上,即不敢违反君主或大臣的意见来“献可替否”了,即民主性的精神不够了。刘勰在这里,鲜明地赞美敢于“逆波而泝洄”,不满于“顺风以托势”。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里宣扬儒家民主性的精神,这点是值得肯定的。

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篇里对这点又有发挥道:“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章表是臣下写给君主的奏章,刘勰认为这种奏章,不是迎合君主的意向说话,是要“昭明心曲”,把内心深隐的情意表达出来。这就像《论语·宪问》:“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这也就是《礼记·檀弓上》说的:“事君有犯而无隐。”这也像“献可替否”那样,臣下所看到的可能比君主看得多些,臣下可能看到君主所没有看到的阴暗面,只有让君主知道这些,才能对他的决策有帮助,所以提出“勿欺”,提出“无隐”,因为报喜不报忧,对君主的决策是有害无益的。既然臣下所看到的可能比君主看得多,那么君主所可的中间可能有否,所否的中间可能有可,即所肯定的中间可能有应该否定的部分,所否定的中间可能有应该肯定的部分,所以要“有犯”,即犯颜谏诤,即“献可替否”。这些意见可能是隐藏在心里,“昭明心曲”就要把藏在心里的这意见明白提出来,所以在《章表》的赞里提到“献替黼层”,即对君主献可替否。《章表》里又称:“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就是臣下所上奏章中所谈的内容,包括很多,里面的情伪多变。里面有说真情的,有假意的,种种变化。照孔子说的,“勿欺也而犯之”,这是说真情的;照韩非说的,要顺着君主的意思说话,这里就有假意。刘勰在这里提出“雅义以扇其风”,“雅义”即正义,要正义来形成一种风气,也就是要说真情,即“有犯而无隐”。所以赞里指出“言必贞明,义则弘伟”。“贞明”即正真而鲜明,敢于对君主“有犯而无隐”,所以是弘伟的。刘勰在《论说》和发表对君主的论说的《章表》里宣扬这种儒家的说法,正是宣扬民主性的精华。讲到论说,发扬这种民主性的精华,才是继承和发扬我国文化特点的论说了。

《文心雕龙》讲抒情的写作,有《明诗》、《情采》,又在《体性》和《物色》里也讲到抒情,比讲论说讲得更为细致深入。

先看《明诗》,他先提出“诗言志”来,讲“诗言志”好像着重于诗歌所表达的思想性,不重在抒情,但他接着提到“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认为诗是扶持人的情性,使它归于正确,不致偏邪。即《论语·为政》里孔子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认为《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它,就是使思想没有偏邪。刘勰在这里提到诗是“持人情性”,把“情”和“性”结合起来说。《荀子·正名》里说:“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即认为人性受到外界事物的感触,发出好、恶、喜、怒、哀、乐的叫情。那么性又是什么呢?他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指天生的禀赋叫性,这种性受到外物的感应达到中和也叫性。性受到外物感应产生情,这种情达到恰好的程度称为“性之和”。刘勰讲的诗是“持人情性”,就是扶持人的情性,使人的感触达到恰好的程度,不趋向偏邪。因此,他又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里提出七情,上引荀子讲的“好、恶、喜、怒、哀、乐”是六情,这里再加上“欲望”的“欲”成为七情。这七情都是受到外物的感触产生的,感触到外物产生感情,加上言志,都是生于自然,这就是诗。

这样讲诗,本于《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里讲诗是言志的,但又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即抒情的。刘勰讲诗,就是继承《毛诗序》言志和抒情的结合。《毛诗序》讲诗,又把诗和音乐结合起来,又跟时世和政治结合起来,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把诗和音乐结合,把音乐和时世政治结合,也就把诗和时世政治结合了。刘勰根据这个说法,在《时序》篇里提出:“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这就是说,诗是反映时代和政治的。像周文王的政治治理得好,《周南》的民歌就勤劳而不怨;周大王的教化淳厚,《邠风》的民歌乐而不过分。周幽王、周厉王时政治混乱,《大雅》里的《板》诗和《荡》诗表达了愤怒的感情。周平王东迁,国势衰弱,西周的宫殿宗庙都毁灭了,《王风·黍离》表达对西周灭亡的悲哀。这说明时世和政治跟诗歌是密切相关的。这里就接触到抒情的作品,要反映时代和政治。

怎样来反映时世和政治呢?《毛诗序》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这里提出“下以风刺上”,即用民歌来讽刺;上文提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世治政和,音乐安以乐,即有赞美的意思。美和刺就是两种表达手法。上面提到刘勰在《时序》篇里讲到《周南》和《邠风》,就有赞美的含义;又提到《板》诗和《荡》诗,就有讽刺的含义,《毛诗序》提到“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这在《文心雕龙·比兴》篇里有说明。《比兴》篇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比是打比方,比方跟被比的事物有一点是切合的。兴是借一件事物来引起所要讲的事物,这两者间的关系比较隐微。孔颖达毛诗正义》把比兴跟美刺结合,说“美刺俱有比兴者也”。不论是赞美或讽刺,都可运用比方或起兴的手法。就用比方或起兴手法来讽刺说,这就是《毛诗序》里讲的“主文而谲谏”。“主文”就指运用比方或起兴的手法。“谲谏”就指讽刺,这种讽刺是通过比方或起兴来表达的,就显得婉转和隐约,这样来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为什么要讽刺呢?《毛诗序》说:“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这是说时世由盛变衰,政治由治变乱,所以诗人要用诗来讽刺。这样的诗称为变风变雅。这也是“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怨和怒就是抒情,对这样的抒情有什么要求呢?《毛诗序》说:“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就是在抒情时,对于抒发的情要有一定的限制,即“止乎礼义”,限制在礼义的范围里。合乎礼义的感情,可以表达,不合乎礼义的感情不能表达。这是儒家对抒情的要求。儒家讲诗,既要和时世与政治结合,要讲究美刺,在抒情上,所抒发的感情要合乎礼义。这样讲诗,《毛诗序》里说:“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用诗来作为宣扬伦理道德的教化,所以这样讲。其实就《诗经》三百篇看,其中有很多诗,不完全是反映时世和政治的,不限于对统治者的美刺,所抒发的感情,不完全是合于礼义的。《诗经》中有的情诗就是这样。

再就诗歌的创作说,像后汉著名的《古诗十九首》,诗人并不按照儒家的一套理论来创作,在抒情上也不要求合乎礼义。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坎坷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即认为只要表达真实感情就好,即使这种感情是淫荡的、鄙陋的,也是好的。这样的诗跟时世和政治无关,所抒发的感情又不符合礼义,这就完全不符合儒家的诗论要求了。因此,陆机在《文赋》里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缘情”以抒情为主,这种感情不要求合乎礼义,而要求“绮靡”,即绮丽和靡细,有文采而细密。《古诗十九首》是符合这样的要求的。

再来看刘勰讲诗,对儒家的诗论和陆机的“缘情”说采取什么态度呢?前面已经指出,刘勰论诗,把言志和抒情结合,认为诗要反映时世和政治,这方面是采用儒家的诗论。他在《明诗》里提出“顺美匡恶”,即儒家的美刺说。但在抒情上,他只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认为受到外界事物的感触,发生各种感情,把这种感情和思想表达出来,没有不是自然的。这是讲,抒发的感情就不限于时世和政治,这种感情也不限于合乎礼义。这样,刘勰讲诗,一方面接受儒家的诗论,认为诗是反映时代和政治的,是美刺的;一方面对于诗的抒情,又认为受到外界事物感触的感情,都可以表达,不再受儒家诗论的限制。这样看,是符合实际的。因此儒家的诗论只适用一些反映时代和政治的诗,适用于用作教化的诗,对于其他的抒情诗就不一定适用。因此,用儒家的诗论来解释《诗经》,对《诗经》中的情诗就不适用了。陆机《文赋》的“缘情”说,对一般的抒情诗来说是恰当的,是可以打破儒家诗论的束缚的,但对于一部分反映时代和政治的诗,这样讲就显得不够。因此刘勰的讲法,把这两种说法结合起来了,讲得更完满了。

他在《明诗》里评论《古诗十九首》等诗,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这类抒情诗,它的感情是受外界事物的感触引起的,所以“婉转附物”,要婉转地描绘事物,又深切地表达感情。这样的抒情诗,要有文采,称为“散文”,既发布文采,又直率地表达感情,称为第一流的五言诗。这样赞美《古诗十九首》一类的抒情诗,正说明他接受了“诗缘情”的说法,又补充了“言志”,称为“感物吟志”。

刘勰讲的“应物斯感,感物吟志”,在《物色》篇又有了发挥。《物色》篇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这就是说春天和秋天自然景物的不同引起诗人的不同感触。这正像陆机《文赋》里说的:“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也即“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的意思。《物色》篇又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年四季有不同的自然景物,构成不同的景色。诗人的情感跟着景物变化,不同的情感产生不同的诗篇。又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这里讲到诗人受到外界景物的感触,引起各种情感,这种情感里也包含有各种联想,所以称“联类不穷”。在这种联想里,是抒情和言志的结合,所以称“感物吟志”,感物是情,吟志是志。就“感物”说,是“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因此要描写引起诗人感触的物象,这就要“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婉转地描绘景物。就“吟志”说,“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与心徘徊”,正说明有思想在内,通过“采”和“声”来表达,即通过文采和声律来表达。这正是《明诗》里赞美《古诗十九首》的“婉转附物,怊怅切情”。他讲的“婉转附物”,即“随物以宛转”,即婉转地描绘引起诗人感触的景物。说“怊怅切情”,再加上“吟志”,即“与心而徘徊”,表达诗人的心情。

怎样既“随物以宛转”,又“与心而徘徊”呢?刘勰认为不仅《古诗十九首》是这样,《诗经》也是这样。他这样来看《诗经》,就突破了儒家的讲《诗经》了。《物色》篇里说:

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

这里都是举《诗经》中的例子,来说明“随物宛转”和“与心徘徊”。《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讲桃树长得美好,花开得红艳鲜明,这个女子出嫁,对她组织新家庭是很合宜的。“灼灼”是形容桃花的红艳的,说它描写桃花是对的,那又怎么“与心徘徊”呢?在“灼灼”里不是还含有形容这位新嫁娘的热情吗?“灼灼”如火,既写明艳,又表热情,所以既描绘桃花,又表达新嫁娘的心情,成为“与心徘徊”了。《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依依”描写柳条的柔顺,是“与物宛转”。“依依”又表达分别时依依不舍的感情,所以是“与心徘徊”。《诗经·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日出。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杲杲”是描写太阳高照。那位妇人想念丈夫回来,像天旱想念下雨那样,却看到太阳高照。所以“杲杲”说是描写太阳高照,又是表达妇人望不到丈夫回来的失望心情。《诗经·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见 曰消。”雪下得大,只要看见日光,雪就不下,会消融了。“瀌瀌”形容雪下得大,也表达了望不见日光,不能使雪不下而消融的失望心情。《诗经·周南·葛覃》:“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喈喈”是描写黄鸟的叫声,从这个叫声中也透露出这个妇人对娘家的怀念。《诗经·召南·草虫》:“喓喓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喓喓”是描写草虫的叫声,这个妇人听了草虫的叫声引起她对丈夫的怀念,所以“忧心忡忡”。在这里,刘勰对《诗经》的解释,就是“感物吟志”,即抒情与言志的结合,也是“宛转附合”跟“与心徘徊”的结合,景物描写与反映情思的结合。因此《物色》篇又提出:“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诗人是接触到外界景物引起感触的。景物有一定,景物引起诗人的感情是各不相同的,是没有穷尽的。所以几位诗人描写同一景物,他们所看到的景物是相同的,但他们所表达的感情是不完全相同的。这样,他们的描绘景物,在景物上着上各人的不同的感情色彩,又引起“与心徘徊”来表达情思,所以写得就各不相同了。他又提出,“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提出要写出鲜明和清新的情味来。

上面指出刘勰讲诗,既采取儒家以诗来反映时世和政治,又采取以诗来抒情,即描写景物的“随物宛转”,又表达情思的“与心徘徊”。他在《时序》篇讲到建安时代的诗歌时,把这两种看法结合起来了。他讲到建安时代的诗歌说:“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这是写当时的诗人,在酒席上饮宴,从容赋诗谈笑。这也是《明诗》篇里讲的:“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即在池塘上、苑囿里赏玩风月,叙述受到恩惠和荣宠,以及宴会,这就是“婉转附物”,描写景物,“与心徘徊”,从中表达情思。《时序》篇里接下去又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又说他们的诗写得慷慨,因为他们生在乱世,风俗衰薄,人民愁苦,诗人用思深远,擅长文辞,所以感慨而气势旺盛。这里又结合时世来立论了。这就把写景物来抒情,跟时世的乱离结合起来讲了。这是刘勰讲抒情诗的发展。

刘勰讲抒情,在《情采》里又有了新的提法,即讲感情和文采的关系。刘勰认为文采有两种:一种像皮革上加丹漆,丹漆是文采,是外加上去的;一种是本身所具有的,像树上开花,花的色彩是花本身所具有的。因此他说:“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他认为有两种文采:一种是外加上去的,像用黛石来画眉毛,用铅粉来搽皮肤;一种是本身所具有的,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生来有美好的容貌,加上口角美好的一笑,美目的一盼。这样的美,是美好的容貌造成的,不是外加上去的。这样本身所具有的美胜过外加上去的画眉搽粉的美。用辞藻来装饰语言,好比外加上去的美。从性情中发出的情思所构成的辩丽,即情思本身所具有的感动人的美,才是从情性中所发出来,超过辞藻来装饰的美。这样,他认为本于情性所表达的情思,才具有真正的美。

他在《情采》篇里又谈到感情要求真实。他称:“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他认为诗人创作诗歌,是为了表达感情而创作,辞赋家创作辞赋,是为了要创作而虚构情思。因此,“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为了要表达感情而写诗的,用辞扼要简练,抒写真实的感情;为了要创作辞赋而写的,追求辞藻,写得淫丽而烦滥。在这里他提出要抒写真实的感情,反对“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有人热衷利禄,想追求高官厚禄,就空泛地写隐居生活;有人一心忙于政治生活,却空说世外桃源,没有真实的感情,说空话,那他的创作要求,会适得其反,是一定要失败的。因此他在赞里说:“繁采寡情,味之必厌。”用了许多辞藻构成的作品,缺少真实感情,读者没有什么可以体味的,读起来一定厌倦。这说明创作需要有真实的生活,抒发真实的感情,才能感动人,才能写出成功的作品来。

刘勰在《辨骚》篇里赞美《楚辞》,也显出抒情的重要来。《辨骚》篇说:“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快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这里讲《楚辞》叙述情怨,抑郁而容易感动,这是讲抒情,具有感动人的力量。叙述离群独居,悲愁而难以宽怀,这也是讲抒情,这种悲愁的感情也感动人。下面讲写山水,读者可以按照它的音节来得到山水的形貌,像亲自看到的那样;讲节候,读者可以从文辞上看到时令。这两处是讲《楚辞》写山水景物和时令节候的真实美好,跟抒情有没有关系呢?还是有关系的。陆机《文赋》说:“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曈昽”即从朦胧转向明亮,“昭晰”指明亮。在诗人的心目中,情和物是有联系的。诗人的感情由朦胧到鲜明,诗人眼中所看到的物象,也跟着鲜明起来。这里讲到“物”,指景物或物象,称“互进”,即情与物互相进向鲜明。诗人所看到的景物,不可能全部写到诗里去,只能就其中引起诗人感触的景物来写。诗人对于没有感触的景物,他的感情是朦胧的,诗人对于引起感触的景物,因物出感,他的感情就变得鲜明了,这种引起他感触的景物,在他心目中也变得形象鲜明了。这样的景物实际上已经着上了诗人的感情色彩,所以成了情和物或情和景的交融了,这就称为“互进”,这样的景物就可以进入诗里。所以写山水写到使人像亲自看到一样,写节候写到使人像感到节候的特点那样,都是因为山水和节候引起诗人的感触,诗人把他的感情色彩着到山水和节候上去,这样写出来的山水节候才能动人。所以写山水节候写得好,也是山水节候引起诗人的感情的作用,更说明感情的重要。

就这点说,刘勰在《物色》篇讲得很明白,前面指出《物色》篇称:“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即一年四季的景物变化,引起诗人心情的变化。如春天,“悦豫之情畅”,感到心情舒畅;夏天,“郁陶之心凝”,心情开始喜悦还不够畅快;秋天,“阴沉之志远”,心情感到深沉;冬天,“矜肃之虑深”,心情感到严肃。这说明描写节候也跟诗人的心情密切相关。至于描写山水,《明诗》篇里讲到谢灵运的山水诗,称:“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这是说,写老子、庄子思想的玄言诗过去了,谢灵运的山水诗兴盛了。山水诗讲对偶文采,讲语句的新奇,但更重要的是“情必极貌以写物”,极力描写山水的形象,是跟情结合的,也就是情景交融,把感情色彩着在山水景物上,这才能写好山水景物。可见不论写山水也好,写节候也好,都离不开诗人“因物斯感”所引起的感情。

刘勰在讲“风骨”时,也强调感情的重要。《风骨》篇说:“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这里指出“风”跟感情有关,“骨”跟文辞有关。感情激动才有风,感情里有了风,好比形体有了生气,形体有了生气就活了,感情有了风就能感动人。又说:“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要是作品的辞藻丰富,却缺乏风骨,即缺乏动人的感情与精练的文辞,那作品的文采也不鲜明了,作品的音节也没有力了。因为作品在抒情上能感动人,这才有文采,光堆砌辞藻而不能感动人,就失去文采。作品能感动人,才有音节之美,不能感动人,音节也没有力量了。可见感情的重要。没有感情就没有风,没有风好比形体没有生气,就死而不活。可见感情的重要。他又说:“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文辞精练才有骨,抒情鲜明才有风,也就是练于骨的,文辞一定精练,深乎风的抒情一定鲜明。有了风骨,“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即有了风骨,能构成刚健的风格,有新的光辉。有了风骨,也就是有了感情的鲜明和文辞的精练,才能构成刚健的风格,在这里感情的鲜明更为重要,这说明感情与风格的关系。要构成刚健的风格,离不开鲜明的感情。有了刚健的风格,才能使作品具有飞腾的力量,这也靠感情的鲜明生动,这都说明感情的重要。

以上讲了刘勰讲论说和抒情。刘勰讲写作,强调宣扬儒家的说法,他讲论说,讲抒情,也都宣扬儒家的说法,这是一面。刘勰论写作,又不限于儒家的说法,他讲论说,讲抒情,也都不限于儒家的说法,这是另一方面。刘勰讲写作或创作,都注意写作或创作的特点,这个特点就是有创造性,注意独创,他讲论说和抒情也都注意创造性,这是又一方面。先看他宣扬儒家的说法,他在讲论说时,宣扬儒家献可替否的说法,即论说不要迎合上面的意思说话,要结合具体情况,考虑到上面所肯定的或否定的,有没有不应该肯定或否定的地方,把这些意见提出来,使上面的肯定或否定,成为真正应该肯定或否定的。在这里,刘勰讲论说,宣扬了儒家的民主性的精华的说法。他反对法家主张顺着上面的意思说话,即抛弃了封建性的糟粕的说法。他在讲论说时,又提出“弥纶群言,研精一理”,要包括各种不同意见来加以研究,提到理论高度;又要结合当时的具体情况,能够实行,这就不限于儒家的说法了。他又认为论说要求合理,要求“师心独见”,有创造性,认为不应该按照儒家的说法来立论。因此,他对于前人的论说,只要有创见的都加以赞美,不论是属于儒家或道家的都一样。这又显出他认识到写作论说要有创见的特点。他讲抒情也这样,他讲抒情,先宣扬儒家结合时世的感觉和政治的治乱来表达感情,又宣扬儒家的美刺观点。儒家讲美刺,注意“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人民用歌谣来对上面讽刺,用作婉转的谏劝。在这里,也具有宣扬儒家民主性的精华的意思。但他又有取于“缘情”说,加以补充,提出“感物吟志”说,即在受外界事物的感触时要抒发感情,在抒发感情中表达思想,是情志结合的。汉儒的《毛诗序》里也讲抒情和言志的结合,不过《毛诗序》提出“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即所抒发的感情不能超出礼义的范围,陆机的“缘情”说就突破了这个范围。在这点上,刘勰采取了陆机的“缘情”说,强调抒情的重要性,但他不提“止乎礼义”,即抛弃了儒家抒发的感情不能超越礼义范围的说法,即突破了儒家的说法。他又结合创作的特点,指出在受到外界事物的感触抒发感情时,既要“随物宛转”,跟着事物的形象来描绘,又要“与心徘徊”,表达自己的情思,做到“情貌无遗”,即达到情景交融。在“情貌无遗”中,他认为“物色尽而情有余”,景物是有尽的,感情是无穷的,说明感情的重要。他又提出“辩丽本于情性”,认为抒发动人的感情就构成作品的文采,把文采跟感情结合起来了,正像美女的一笑一盼中都具有动人的美一样,在动人的感情中也有美。他又提出抒情要求真实,有了真实的感情才能动人,说假话是适得其反的。他更进一步,指出感情的重要,抒情的作品写得鲜明生动,既能使作品的文采鲜明,音节美好,配合用辞精练,构成风骨,又能使作品飞腾,使作品具有刚健的风格,具有光彩。在这里,他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明抒情的重要性。总的看来,他论写作或创作,既吸取了儒家民主性的精华,又不受儒家学说的束缚,有了发展,又结合创作的要求来讲,这是他讲写作或创作的突出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