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的《时序》篇,是刘勰讲历代文学的演变的,它可跟《明诗》等篇结合起来看,因为两者都是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立论的,前者是总论文学的演变,后者是分体来论诗歌体的演变的。研究刘勰的创作理论,为什么要从《时序》以及《明诗》等篇来探讨呢?因为刘勰讲创作理论的文章,从《神思》到《物色》,对于作品是反映时代,反映政治,以及创作同学术风气的关系等问题,都缺乏明确的论述。如《神思》里提到“神与物游”,这个“物”指什么,提到“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物色》里提到“诗人感物”,这个“物”是指“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的自然界的变化。但刘勰讲的“神与物游”的“物”,远远超过了自然界的景物,在《时序》里表达得很清楚,这是一。刘勰讲到“文之枢纽”,提出“原道”、“征圣”、“宗经”,好像他讲创作,是宗法儒家经典的。所谓《宗经》、《征圣》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用儒家的思想来写作呢?从《时序》里可以得到回答。在《原道》里,刘勰提出“自然之道”,这种“自然之道”应该是从道家来的。那么刘勰是不是主张在创作里吸取道家思想呢?这也可以从《时序》里得到回答。这是二。那么从《时序》里探索刘勰的创作理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对刘勰的创作理论看得更全面些、更深入些吧。

《时序》一开头就提出“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指出文学的演变同时代有关,这就显出作品不光是写山海等自然景物了。《时序》里总结文学的演变,说:“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这里把“世情”同“时序”并提,说明两者和“文变”及文学的“兴废”有关。

先看“世情”。刘勰讲“文变染乎世情”,是承接“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来的,即承接东晋的清谈来的。因此,所谓世情,就是指当世的情状,主要是当时的学术风气。当然,刘勰讲的世情,不限于东晋玄谈。他指出“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 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屈宋的作品,可以笼罩《诗经》中的雅颂,实际上就是超越《诗经》。为什么?原来他们文辞的光彩、命意的奇特,是出于纵横家的诡俗。“纵横家的诡俗”就是“世情”,屈宋的《楚辞》就是“文变染乎世情”,即认为屈宋在文学创作上的新变,可以盖罩《诗经》的,是由于受到纵横家的影响。这是刘勰的创见。这个创见,不仅刘勰以前的作家看不到,就是刘勰以后的作家也很少注意到,直到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里指出《诗经》的“比兴之旨,讽喻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这就说明《诗经》的比兴讽喻,怎么发展为纵横家的诡俗。这个说明有助于解释刘勰的话,弄清楚怎样造成屈宋的笼罩雅颂。如《物色》里讲到《诗经》中的描状,“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只用一个字或两个字;“及《离骚》代兴”,“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用了类聚群积的很多的形容词,这是《诗经》的发展。在比兴讽喻上,《离骚》运用善鸟香草以及神话故事,比《诗经》更有很大发展,正像纵横家的游说之辞,大大推衍了春秋时外交官的诵诗喻义。《招魂》里夸张四方怪异和宫廷生活,不正像纵横家在游说时极力夸张四方形势的险要,物产的丰盛吗?《诗教上》指出:“战国者,纵横之世也。”“出乎纵横之诡俗”,正说明屈宋文学的新变,是“染乎世情”。当然,他们也吸取了民间文学的营养,用来抒写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飞腾的想象,故能有新的发展。

《时序》里又说:“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这又是一种世情,即“渐靡儒风”,受到儒家学派的影响。这是由于后汉“明章迭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皇帝提倡儒学,故有“渐靡儒风”的结果,影响到创作上又怎样呢?“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所谓“存而不论”,当然不是完全否定后汉的作品。像《明诗》里推重《古诗十九首》“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诠赋》里推重“孟坚《两都》”,“张衡《两京》”,“延寿《灵光》”。那么为什么说“存而不论”呢?原来“存而不论”的是“渐靡儒风”的作品,至于《古诗十九首》同《两都赋》、《两京赋》等是在“渐靡儒风”以外的。“渐靡儒风”可以造成鸿儒,却不易产生大作品,所以“存而不论”。

刘勰总结创作经验,不满意于“渐靡儒风”,认为接受儒家影响不利于写出大作品,那么他为什么又要写《征圣》、《宗经》呢?原来“渐靡儒风”是用儒家思想来写作,与《征圣》、《宗经》是两回事,《征圣》是“政化贵文”,“事迹贵文”,“修身贵文”,就是反对写内容空洞的文章,要写政化、事迹、修身,要写出有内容的、跟政治教化结合的文章,要学习“繁略殊形,隐显异术”的修辞手法。《宗经》主要是讲“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就是对作品提出写作上的要求,也包括风格上的要求,并不要用儒家思想来写作。所以《诸子》里称诸子为“入道见志之书”。这同韩愈论文不同,韩愈《原道》要宗法儒家思想,所以要辟佛老,刘勰认为佛老都是“入道见志”,并不排斥佛老,这正说明他并不要求用儒家思想来写作。他的《征圣》、《宗经》只是反对当时浮靡的文风,要求写出有内容的、具有完美风格的作品,所以他不满意于“渐靡儒风”。

《时序》里又说:“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这里讲创作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以致“世极迍邅”,而作品写得“辞意夷泰”,不能反映时代风貌。所以《明诗》里说:“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这里指出用道家老庄思想来写作,即柱下旨归,漆园义疏,或“诗杂仙心”,就写得“浮浅”,写得“辞趣一揆”,“溺乎玄风”。但他这样说,并不完全反对道家。在《原道》里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他提倡的“自然之道”,即本于道家,这正同于他提倡《宗经》而不满意用儒家思想来写作一样,并且说得更明确。

屈宋(屈原、宋玉)的“出乎纵横之诡俗”,同后汉的“渐靡儒风”,江左的“溺乎玄风”,都是“文变染乎世情”,都是作品受到当时学术风气的影响。同样“染乎世情”,为什么赞美“出乎纵横之诡俗”,不满意“渐靡儒风”和反对“溺乎玄风”呢?这就联系到“兴废系乎时序”了。

再看“时序”,时序就是指作品所受时代的影响,因为“蔚映十代,辞采九变”,从十代的次序说,所以称时序。《时序》里说:“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这里指出作品是反映时代和政治的,乱世和治世,政治清明或政治浊乱,作品中所反映的情调不同。“德盛”“化淳”,诗就“勤而不怨”、“乐而不淫”;政治浊乱而国势衰微,诗就怒而哀。时代和政治会影响到作品。在这里,刘勰明确地提出作品和时代及政治的关系,用风动和波震来作比,有力地说明“神与物游”的“物”是离不开时代和政治的。

从“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看,《明诗》里又指出“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正由于刘勰主张作品要反映政治,所以他不主张“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不仅提出“诗言志”,还提出“诗者,持也”来。“持”就是“义归无邪”,用无邪作标准,合乎标准的就赞美,不合的就讽刺,这就是“持”。所以“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顺美匡恶,其来久矣”。这样,作品不仅跟政治教化密切相关,更要发挥歌颂成功、怨刺败德的作用。从“政化贵文”,到发挥美刺作用,就更进一步了。要发挥美刺作用,更要注意“情信而辞巧”,不光要求文辞巧妙,还要写出真实感情来。

《时序》里讲到建安文学,提出“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明诗》里又指出建安文学“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同样把作品同时代联系起来看,同样讲到乱世,但能够注意各具特色。周末是“幽厉昏”,“平王微”,所以作品是怒而哀;建安虽是乱世,但“区宇方辑”,魏武方平定北方,形势不同,所以当时的作品“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注意时代的特色表现在作品里。

从“兴废系乎时序”来看,刘勰还结合时代,提出文学的兴废来。他指出“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在战国时代,齐楚两国“颇有文学”,其他各国都不如齐楚。这同君主的提倡有关。但灵帝“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那么还得看提倡什么,要是提倡的是浮靡浅陋的文风,那还是不行。还得看招集的是什么人,齐国在稷下招集的像孟轲、荀卿那样著名的学者,在散文创作上很有成就。像曹操父子所招集的,“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因此灵帝招集乐松之徒,还是不行。

就“兴废系乎时序”说,又跟“文变染乎世情”结合着。“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这是文学的兴盛,它跟“出乎纵横之诡俗”有关;后汉的“文章之选,存而不论”,跟“渐靡儒风”有关;江左的“因谈馀气,流成文体”,同“溺乎玄风”有关。何以同样是染乎世情,有的有助于文学的兴盛,有的造成文学的衰落呢?在《诸子》里透露了这个消息。“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又《论说》里说:“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论之英也。”“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

刘勰在这里明确地指出创作要求“师心独见”,有创造性,要求“自开户牖”,自己开出路来。要是“多抽前绪”,按照老庄的思想来创作,“类多依采”,依傍儒家思想来写作;虽则“明乎坦途”,不像“自开户牖”那样艰苦,走的是平坦的路,但免不了“体势浸弱”;虽则也有新见,但还是“溺乎玄风”,先秦诸子所以高于两汉以后的作者,由于前者是“自开户牖”,后者是有所依傍;嵇康等人的所以胜于江左群谈,由于前者是“师心独见”,后者是“多抽前绪”。这就说明,同样是“文变染乎世情”,何以有的有助于文学的发展,有的造成文学的衰落。屈宋的创作,“出乎纵横之诡俗”,受到纵横家的影响,不是按照纵横家的思想来写作,是吸取纵横家的夸张声貌来写作,把纵横家游说的手法运用到文学创作上去,另开出一条创作的路,这是创造,所以能够“笼罩雅颂”,不跟着《诗经》走,使文学创作得到了发展。至于后汉的“渐靡儒风”,江左的“溺乎玄风”,是依傍儒家思想或道家思想来写作,对创作不利,甚至于使创作脱离了时代,这正是违反刘勰认为作品要配合时代,要“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要“顺美匡恶”的。在这里,我们看到刘勰对文学创作的认识确实是深刻的。

刘勰一方面赞美“师心独见”,不满意“渐靡儒风”和“溺乎玄风”,一方面又提出《征圣》、《宗经》和“自然之道”;一方面不要依傍儒家和道家,一方面又要宗法儒家和道家,这里显出他有辩证观点。前者是创作的需要,后者是挽救浮靡文风的需要。创作要配合时代和政治,做到“顺美匡恶”,不要有所依傍;挽救浮靡的文风,要求写出有内容和风格健康的作品,反对做作,要求自然。这两者相辅相成,是并不矛盾的。

总之,刘勰在《时序》里指出:在“染乎世情”方面,创作要像屈宋吸取纵横的诡俗那样,吸取当世的学术风气,来扩大创作范围,丰富创作手法,有助于文学的新变;不要“渐靡儒风”,“溺乎玄风”,有所依傍,要“师心独见”,但同时又要吸取儒道两家的所长,反对浮靡的、矫揉造作的文风,来建立正确的文风。在“系乎时序”方面,创作要求联系政治教化,像“风动于上波震于下”,而且要“顺美匡恶”,发挥积极作用,那就得“情信而辞巧”,要写出真实的感情;作品的风貌也要求和时代相应,像建安文学那样,要慷慨任气,磊落使才,就要“不求纤密之巧,唯取昭晰之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