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

《国史补》三卷,三百又八事,唐李肇撰。自序云:“昔刘餗集小说涉南北朝至开元,著为《传记》。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续《传记》而有不为: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今选录十则,据学津讨原本传写。间有误字,如“充公答参军”节,“卑吏犯公”,“公”误作“某”,“李廙有清德”节,“延至寝室”,“寝”误作“晏”,皆依《太平广记》所引改正。其书文辞朴质,记事亦有凡琐不足道者,然如所录一、四、五、七诸节,亦复甚有情致也。

兖公答参军

陆兖公为同州刺史,有家僮遇参军不下马。参军怒,欲贾其事,鞭背见血。入白兖公,曰:“卑吏犯公,请去官。”公从容谓曰:“奴见官人不下马,打也得,不打也得。官人打了,去也得,不去也得。”参军不测而退。

【注解】

陆兖公:陆象先,唐中宗至玄宗时人,历官内外,景云中为宰相,后封兖国公。史称象先为政尚仁恕,尝云:“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此语至今传诵(下句作“庸人自扰之”)。

贾其事:据文义应是“张大其事”之意,但字书无此解。

卑吏:参军自称,犹后世之称“卑职”。

请去官:自请免职。注意文言“请”字用法与白话不同处。

得:可也。“得”字此种用法,本于唐宋时口语;此句文言应作“打亦可,不打亦可”,现在的口语又作“打也好,不打也好。”

不测:不测其意。

【讨论】

(1)参军为何发怒?参军对于刺史是何种关系?刺史的家僮见了参军又应该如何?(2)参军自请免职,根据何种理由?用意何在?如何是“欲贾其事”?(3)“官人”在此处作何解?等于“官吏”(第三身),还是等于“您”(第二身)?“官人”一词,后世小说中常见,其应用范围又如何?(参阅78页注)(4)陆兖公回答的话究是何意?若是你遇见这件事,你如何回答?

王积薪闻棋

王积薪棋术功成,自谓天下无敌。将游京师,宿于逆旅。既灭烛,闻主人媪隔壁呼其妇曰:“良宵难遣,可棋一局乎?”妇曰:“诺。”媪曰:“第几道下子矣。”妇曰:“第几道下子矣。”各言数十。媪曰:“尔败矣。”妇曰:“伏局。”积薪暗记,明日覆其势,意思皆所不及也。

【注解】

难遣:难以消遣。“遣”本是“送”的意思,“消遣”就是“磨时光”,“把时间送走”。

棋一局:“棋”字用作动词。

伏局:服输之意。

覆其势:照暗记的次序一一下子,覆验那盘棋的局势。

意思:用意之深;下子之妙。

【讨论】

(1)此事又见《太平广记》卷二二八,云出《集异记》。篇首云玄宗幸蜀,翰林善棋者王积薪奔赴行在云云,与此处所云棋术功成,将游京师者异。所记较详而趣,节录后半所增情节,以资比较:……积薪一一密记其子,止三十六。忽闻姑曰:“子已败矣,吾止胜九枰耳。”妇亦甘焉。积薪迟明请问,妇乃指示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其意甚略。积薪即更求其说。孤姥笑曰:“止此亦无敌于人间矣。”……自是积薪之艺绝无其伦。即布所记妇姑对敌之势,罄竭心力,较九枰之胜,终不得也。(2)关于古今棋人之轶事曾有所闻否?或关于其他巧艺之故事?(3)俗语云“强中更有强中手”,何意?读过类此之故事否?(《秦淮健儿传》,此类故事甚多。)

李廙有清德

李廙为尚书左丞,有清德。其妹,刘晏妻也。晏方秉权。尝造廙宅,延至寝室。见其门帘甚弊,乃令潜度广狭,以粗竹织成,不加缘饰,将以赠廙。三携至门,不敢发言而去。

【注解】

清德:清廉之操。

刘晏:唐肃宗时任户部侍郎,度支、铸钱、盐铁等使,历官肃、代、德三朝,以善于理财著称。后为杨炎所诬,贬死。

缘饰:用布滚边。

【讨论】

(1)廉介自来列为美德。孟子云:“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然廙与晏既为至戚,假如晏竟以粗竹之帘进,则廙受之为是,拒之为是?(2)“令”等于‘令人”,“令”字后面之宾语常常省去,直接第二动词。

刘颇偿瓮直

渑池道中有车载瓦瓮,塞于隘路。属天寒,冰雪峻滑,进退不得。日向暮,官私客旅群队,铃铎数千,罗拥在后,无可奈何。有客刘颇者,扬鞭而至,问曰:“车中瓮直几钱?”答曰:“七八千。”颇遂开囊取缣,立偿之。命僮仆登车,断其结络,悉推瓮于崖下。须臾,车轻得进,群噪而前。

【注解】

渑池:在今河南省,陇海路过之,自古为东西通道。

属:(音烛)适逢。

向:将。

官私:今言“公私”。

铃铎:牛马驾车,项系铃铎,使对面来车闻声可以相避。此处即以“铃铎”代“车马”,修辞学上谓之“借代格”。

罗拥:罗,环绕(比较“罗拜”。)

【讨论】

(1)当时情形,除毁瓮使车轻得进外,有其他办法否?若无豪士解囊,亦有他法偿瓮值否?(2)既曰“瓮直几钱?”即是以钱计值,何故以缣偿之?(古代多有用布帛为货币者,如魏文帝罢五铢钱,使百姓以谷帛为市买;晋安帝时亦有废钱用谷帛之议;梁初唯京师及三吴、荆、郢、江、湘、梁、益用钱,其馀州郡则杂以谷帛市易。唐代钱帛兼行;开元二十年诏曰:“绫罗绢布杂货等交易皆合通用。如闻市肆必须见钱,深非道理。自今以后,与钱货兼用。”事实上例证甚多,如本篇以缣偿瓮值,下“李勉”篇故囚偿缣千匹,又如“崔昭”篇以官行贿,亦犹之赠钱也。)

崔膺性狂率

崔膺性狂率。张建封美其才,引以为客。随建封行营,夜中大呼惊军,军士大怒,欲食其肉。建封藏之.明日置宴,其监军使曰:“某与尚书约,彼此不得相违。”建封曰:“诺。”监军曰:“某有请,请崔膺。”建封曰:“如约。”逡巡,建封复曰:“某有请。”监军曰:“唯。”“却请崔膺。”合座皆笑。然后得免。

【注解】

狂率:率,率性也,如言坦率,率略。

张建封:唐德宗时为徐泗濠节度使,镇徐州,治军为政皆有美誉。

监军使:唐开元中始以宦官为监军,以迄唐末;往往持权,节度使反出其下。

尚书:唐制,节度观察诸使皆为差遣,凡除授者必带京职,建封时带检校尚书右仆射。

逡巡:本训“却退”,此处有“有间”(过一会儿)意。

【讨论】

(1)本篇记一幽默故事。幽默之感起于事实之不调和,此处不调和之点何在?(2)“美其才”的“美”字用法有何特异处?试更举他例。(3)军士是否真欲食崔膺之肉?此种说法属于修辞学上所谓“夸张格”,可留意其他例句。(4)监军之“请崔膺”,请得自由处置崔膺,建封之“请崔膺”,请免处置。同一“请”字,涵义不同;而俱与白话“请”字异。

任迪简呷醋

任迪简为天德军判官,军宴后至,当饮觥酒。军吏误以醋酌。迪简以军使李景略严暴,发之则死者多矣,乃强饮之,吐血而归。军中闻者皆感泣。后景略因为之省刑。及景略卒,军中请以为主。自卫佐拜御史中丞为军使。后至易,定节度使。时人呼为呷醋节帅。

【注解】

任迪简:唐德宗、宪宗时人,为政仁恕,治军与士卒共甘苦,《唐书》入《良吏传》。

天德军:在今绥远省五原县境。德宗贞元十二年以天德军置都团练防御使。

判官:唐制于节度、观察、防御等使下皆置“判官”。

强:(上声)勉强。

拜御史中丞为军使:御史中丞是其京职;军使是其实任。史云“自殿中侍御史授兼御史大夫”,不云“中丞”。按御史大夫是节度使兼衔,防御使官阶较低,应以《国史补》所载兼御史中丞为合。

易定节度使:即义武军节度使。其全称应为“义武军节度易定观察等使”节度治军,观察理民,以一人兼之。易、定,二州名,易州今河北省易县,定州今河北省定县。

【讨论】

(1)后至饮觥酒,何意?今有此风否?(2)“军中请以为主”者,军帅本由朝廷简选,唐代自安史乱后,藩镇权重,镇将乃往往由将士拥立也。近代有同类事例否?(3)因为之:“因”是“因此”之省,“为之”就是“为此”,所以此处语意微嫌重复。(4)“强”字由强弱之义“形容词”转为以强力加入之义(外动词),如“强之而后可”,更转为勉强之义(副词)。此类词义转变,其例甚多,宜随时留意。

崔昭行贿事

裴佶常话:少时姑父为朝官(不记名姓),有雅望。佶至宅看其姑,会其朝退,深叹曰:“崔昭何人,众口称美?此必行贿者也。如此安得不乱?”言未竟,阍者报寿州崔使君候谒。姑父怒呵阍者,将鞭之。良久,束带强出。须臾,命茶甚急,又命酒馔,又令秣马、饭仆。姑曰:“前何倨而后何恭也!”及入门,有得色,揖佶曰:“且憩学院中。”佶未下阶,出怀中一纸,乃昭赠官千匹。

【注解】

常:通“尝”。

朝退:上朝回来。

寿州崔使君:昭时为寿州刺史。

束带:代表更衣,不仅束带一事也。燕居则便服,故必更衣而后见客。

命茶:命人奉茶。

有得色:有得意之容。

学院:犹言书房。

官:(音施),粗。《唐书·食货志》:“丁岁输绫二丈”;此言“官”,殆即合于输官标准之意(比较近代之“官纱”)。

【讨论】

(1)本篇亦有幽默成分,何者是?(2)“良久,束带强出。须臾,命茶甚急”,“良久”与“须臾”相映成趣。“揖佶曰:且憩学院中”,不欲佶知其纳贿也,但佶未下阶而已探怀出纸,其得意忘形可知。此等皆刻画入微处。(3)“出怀中一纸”,乃姑父探怀出纸,不承上文“佶”字。文言省略主语,间有易滋误会处,此处则文义甚明显。(4)昭赠官千匹,何以仅是一纸?

王锷散货财

王锷累任大镇,财货山积。有旧客诫锷以积而能散之义。后数日,客复见锷。锷曰:“前所见教,诚如公言。已大散矣。”客曰:“请问其目。”锷曰:“诸男各与万贯,女婿各与千贯矣。”

【注解】

王锷:德宗时人。出身卒伍,终为宰相。史称其“性纤啬。有所程作,虽碎琐无所遗。每燕飨,辄录其馀卖之以收利。故其家钱遍天下。”

请问其目:愿闻其详。

【讨论】

(1)何谓“积而能散”?马援尝曰:“凡殖货财,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财虏耳。”此语可供参考。(2)“财货山积”之“山”字用法有何特异处?试更举他例。(3)本篇之幽默处何在?

故囚报李勉

或说天下未有兵甲时,常多刺客。李汧公勉为开封尉,鞫狱。狱囚有意气者。感勉求生,勉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秩客游河北,偶见故囚。故囚喜,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曰:“偿缣千匹可乎?”曰:“未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杀之。”故囚心动。其仆哀勉,密告之。勉衩衣乘马而逸。比夜半,行百馀里,至津店。店老父曰:“此多猛兽,何敢夜行?”勉因话言。言未毕,梁上有人瞥下,曰:“我几误杀长者。”乃去。未明,携故囚夫妻二首以示勉。

【注解】

李勉:天宝中以宗室近属为开封尉,代宗时为岭南节度使,有政声。封汧国公,迁滑毫节度。德宗时入相。

天下未有兵甲时:指天宝以前。

感:动之以言词。

衩衣:内衣,便衣。

津店:津渡处之旅店。

瞥:迅速貌。

【讨论】

(1)这个故事经明人编为“李汧公穷邸遇侠客”,收入《醒世恒言》,后又采入《今古奇观》。(2)故囚之妻劝其夫杀李勉,其理由何在?(3)李勉衩衣乘马而逸,即不穿外衣。为什么?(4)“乘马而逸”和“纵而逸之”的两“逸”字,用法有何分别?

僧荐重元阁

苏州重元寺阁一角忽垫。计其扶荐之功,当用钱数千贯。有游僧曰:“不足劳人。请一夫斫木为楔,可以正也。”寺主从之。僧每食毕,辄持楔数十,执柯登阁,敲其间。未逾月,阁柱悉正。

【注解】

垫:陷。

扶荐:荐,衬垫也(“草荐”本此),此处谓扶屋使正,而以土石垫其陷处,今俗语犹用“荐”。

游僧:俗称游方和尚,即非本寺常住之僧。僧家有“行脚”之制,游行十方,寻访师友,求法证悟。

楔:木片之一边厚一边薄者,用以填补罅,俗谓之“”。

执柯:柯,斧柄也,执柯犹言执斧。以“柯”代“斧”,以部分代全体,亦“借代格”之一种。

【讨论】

(1)寺阁之角何以忽陷?(2)曾见扶荐房屋实际施工否?能叙其程序否?(3)游僧用楔校正阁柱,其理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