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孙《直斋书录》有《东坡手泽》三卷,注曰:“今俗本大全集中所谓《志林》者也。”四库诸臣撰《提要》,因谓“盖轼随手所记,本非箸作,亦无书名,其后人裒而录之,命曰《手泽》,而刊轼集者易曰《志林》。”此语未的。东坡自儋耳内移过廉州,有《与郑靖老书》,云:“《志林》竟未成,但草得书传十三卷。”则坡公本欲作《志林》,其名非书贾所自创,特书既未成,今所传者自不必尽符公原意耳。明刊《苏文忠公集》有《志林》十三则(宋刊《经进东坡文集》则以散入卷十二至十四),皆论史之作,与百川学海所收者同。此外各本皆有增益,而亦互有出入,皆《提要》所谓随手所记也。坡公策论,旧为学文者所宗;时移风变,转觉信手拈来者为有意境有性情,胜彼辩士常谈多多许也。
笔记之文,不论记人,记物,记事,皆为客观之叙写;论议之文固非随笔之正轨,述怀抒感之作亦不多见,《志林》中乃多有此类,实开晚明小品一派。今据学津讨原本摘钞数则,或直抒所怀,或因事见理,处处有一东坡,其为人,其哲学,皆豁然呈现;与本编前后诸家随笔皆不侔,当另换一副眼光读之。
学津本颇有讹字。如“记与欧公语”条,元祐“六”年误“三”年。案元祐三年闰十二月,六年乃闰八月;三年东坡在翰林,六年乃出守颍;又欧公致仕归颍在熙宁四年七月,东坡是年除通判杭州,过颍可以相见,自此下计二十年适为元祐六年也。又如“论贫士”条,“南”史误“梁”史,《梁书》既不当云《梁史》。又刘凝之见《宋书·隐逸传》,沈麟士见《南齐书·高逸传》,作士,二人皆不见于《梁书》,而皆见于《南史》,且《南齐书》不载士认履事,惟《南史》载之,则“梁”为“南”之讹殆无可疑。客中既不获读涵芬楼校本,辄以意改定数字。
游兰溪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
山下兰芽短浸溪,
松间沙路净无泥,
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君看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是日剧饮而归。
【注解】
黄州:今湖北黄冈县。
螺师:螺蛳。
相田:相,视察也。
蕲水:今湖北省浠水县,在黄州东不足百里。
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世称王右军,东晋时人,以善书名。
人生再少:古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流水能西:古诗:“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白发黄鸡:白居易《醉歌示妓人商玲珑》:“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东坡集中屡用此典,如《过密州次韵赵明叔乔禹功》云:“黄鸡唱晓凄凉曲,白发惊秋见在身。”此处“休将……”云云,言勿以老夫为悲也。坡翁是年四十七岁。
【讨论】
(1)东坡元丰二年在湖州任,为言事者所中,入狱,已而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至七年始移汝州。据年谱,游蕲水为元丰五年三月事。(2)东坡所作歌为词,调名《浣溪纱》。词之格律因调而异。《浣溪纱》六句,第三句与第二句同,第六句与第五句同,除去此两句,馀四句一二相偶,四五相偶,甚似一绝句诗,但不同。能说出其相异之处否?读过其他词调否?(3)词中有表示作词季节之词语否?
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讨论】
(1)此仍是在黄州时事。此篇寥寥数十字,而闲适之情毕见,其意境可与陶渊明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相比,但渊明未曾一语道破,更见含蓄,此则诗与文不同也。(2)东坡自称为“闲人”,须略说数语。唐宋贬官之制:或降级改任边远之地,如韩愈之贬潮州,柳宗元之贬永州是;若予以有名无实之官,而复加何处安置字样,则谪而近于戍矣。贬官而犹有职守,仍不得为闲;谪降而本郡官承朝中之意加以监束,致言动皆不自由,亦仍不得为闲。东坡之在黄州,既无职守,复无拘箝,则真闲人也。然亦须人自能静心澄虑,方能享此闲福,若得失在怀,悔尤萦梦,虽有闲适之境,亦无闲适之情,此东坡所以谓世少闲人如吾两人者也。(3)“无与乐者”之“与”字上下省去何字否?“相与步于中庭”,“相与”二字今语如何说?(4)“空明”今语如何说?
记游庐山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禾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见山中之僧俗皆云:“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
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
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既自哂前言之谬,又复作两绝,云:
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
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又云:
自昔忆清赏,初游杳霭间;
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
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元寺,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
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往来山南北十馀日,以为胜绝,不可胜纪,择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峡桥,故作此二诗。最后与总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绝云:
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仆庐山诗尽于此矣。
【注解】
僧俗:俗谓在家人。
百钱:晋阮修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见《晋书》本传。
故侯:召平,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于长安城东。
无素:不相识。素,昔也,故也。无素,言无故旧之谊。
偃蹇:高傲貌。
陈令举:陈舜俞。湖州人,博学强记,举制科第一。熙宁中以不奉青苗法废黜。东坡通判杭州时曾相过从,舜俞卒,东坡为文哭之。
徐凝、李白之诗:李白、徐凝皆有《庐山瀑布诗》。李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徐诗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徐凝,中唐诗人,《云溪友议》记凝尝与张祜争解于白居易,白右凝而抑祜,祜不服,凝即举此诗为其得意之作,不意终见讥于坡翁也。
帝:天。
谪仙:李白诗才奇绝,世称为“谪仙人”。
总老:常总,宋名僧,时为庐山东林寺主。
不可胜纪:胜,尽也。“纪”本作“谈”,集中诗序作“纪”,今改从。
了不同:“了”字常用以加重否定,“了不”犹今言“一点不”。
【讨论】
(1)东坡元丰七年有量移汝州之命,去黄州,过九江,遂游庐山。(2)东坡何以自哂前言之谬?可于第二第三诗中见其理由否?(3)“不与徐凝洗恶诗”之“与”作何解?普通文言中用何字?(4)最后一诗传诵甚广,“庐山真面”成为常用之典,借喻事之真相不易骤明者。第二句东坡集作“远近高低各不同。”
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注解】
惠州:今广东惠阳县。
纵步:散步。比较“纵目”,“纵言”。
木末:树梢。亭宇在木末,言为林木所蔽。
恁么:这样。
熟歇:着着实实歇一会。比较“熟视”,“熟眠”。
【讨论】
(1)绍圣元年,章惇为相,复行新法。东坡时知定州,就任落两职追一官,知英州。未到任间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是年十月到惠州,寓居嘉祐寺。(2)此篇说人须无执著,能摆脱。人生诸事纷乘,若心中不能摆脱,则无片刻安宁,不但为人太苦,抑亦无补于事。然不得以此作袖手不问之藉口也。(3)此篇夹语体两句,何故?若改作“此处岂不可憩止”,“当此之时,亦无妨暂憩”,如何?不独笔记文中常杂口语,史传亦多此例,能举例否?(4)“死敌”“死法”,中省“于”字。比较“死职”“死事”。
儋耳夜书
已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
【注解】
己卯:宋哲宗元符二年。
上元: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
儋耳:宋儋州昌化军,汉儋耳郡也。今广东省海南岛儋县。
民夷:民谓汉人。
屠酤:屠谓屠户,酤谓卖酒者,此处泛指市井中各色人。
掩关:闭门。
再鼾:谓已醒而复睡也。犹今云已经睡了一个头忽。
韩退之钓鱼无得:韩愈有《赠侯喜》诗,略云:“吾党侯喜字叔,呼我持竿钓温水……晡时坚坐到黄昏,手倦目劳方一起。暂动还休未可期,虾行蛭渡似皆疑。举竿引线忽有得,一寸才分鳞与髻……我今行事皆如此,此事正好为吾规。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
【讨论】
(1)东坡居惠州三载,已买地筑室,绍圣四年又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遂寄家惠州,独与幼子过渡海。居儋州三年。元符三年始赦归,次年遂卒。(2)“孰为得失”即“孰得孰失”。此处以何二事比较?为以自己之夜游与家人之熟寝比较乎?为以自己之随遇而安与另一种人比较乎?(3)“钓者未必得大鱼”,譬喻何事?
措大吃饭
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吃饱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观之,终不如彼措大得吃饭三昧也。
【注解】
措大:亦曰“醋大”,唐宋之世,俗称士人为“措大”,含轻视意,犹后世云穷酸。何以用此二字,有种种说,皆未必然。
三昧:佛家语,正定之义,俗以称事之诀要。“三昧”是梵语译音,“三”字无义。
【讨论】
(1)此篇记一时戏笑之言,无他深意。(2)“吃饱饭了便睡”,“了”字位置与今语不同。
记与欧公语
欧阳文忠公尝言:有患疾者,医问其得疾之由,曰:“乘船遇风,惊而得之。”医取多年柂牙,为柂工手汗所渍处,刮末,杂丹砂、茯神之流,饮之而愈。今《本草》注,《别药性论》云:“止汗用麻黄根节,及故竹扇为末,服之。”文忠因言:医以意用药多此比;初似儿戏,然或有验,殆未易致诘也。予因谓公:以笔墨烧灰饮学者,当治昏惰耶?推此而广之,则饮伯夷之盥水,可以疗贪;食比干之馂馀,可以已佞;舐樊哙之盾,可以治怯;西子之珥,可以疗恶疾矣。公遂大笑。元祐六年闰八月十七日,舟行入颍州界,坐念二十年前见文忠公于此,偶记一时谈笑之语,聊复识之。
【注解】
欧阳文忠公:欧阳修。
柂牙:柂,同“舵”。指舵之当手处。
本草:古药书,托名神农作,实则汉以来人所纂辑。历代注家甚多,以明李时珍注为最详,今通行者是。
伯夷之盥水:伯夷,孤竹君之子,与其弟叔齐互让其国。盥水,洗手之水。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又曰:“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
比干之馂馀:商纣淫乱,比干谏而死。馂,食之馀。
樊哙之盾:鸿门之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汉高祖),樊哙欲入而卫士止之,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
西子之珥:西子即西施,古之美女。珥,妇女耳饰。
颍州:今安徽阜阳县。东坡于元祐六年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二十年前为欧阳修致仕归颍时。东坡到任有《祭欧阳文忠公文》。
【讨论】
(1)“医”者,“意”也,其例甚多,尤以一般所谓“药引”为然,不仅止汗用故竹扇而已。试就见闻所及更举数例。(2)“未易”同“不易”。“未”字用如“不”者甚多,如“未可”“未妨”“未为”。
论贫士
俗传:书生入官库,见钱不识。或怪而问之,生曰:“固知其为钱,但怪其不在纸裹中耳。”予偶读渊明《归去来辞》云:“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乃知俗传信而有徵。使瓶有储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耶?《马后纪》,夫人见大练,以为异物;晋惠帝问饥民何不食肉糜,细思之,皆一理也。聊为好事者一笑。永叔常言:孟郊诗“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纵使堪织,能得多少?
【注解】
幼稚盈室二句:陶潜《归去来辞》序云:“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储粟之瓶,当是缸瓮之类,不至小如今人养花买酒之瓶也。
马后大练:汉明帝马皇后常衣大练,裙不加缘。朔望,诸姬主朝请,望见后袍衣疏粗,反以为绮縠,就视乃笑,见《后汉书·后纪》。大练即大帛,丝织之粗者。
晋惠帝:晋惠帝性愚。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见《晋书·惠帝纪》。肉糜,当是杂肉为糜,如广东食肆之肉粥。
永叔:欧阳修,字永叔。
孟郊:字东野,唐诗人,与韩愈友善。
【讨论】
“细思之,皆一理也”,此一理是何理?
刘凝之、沈麟士
《南史》,刘凝之为人认所著履,即与之,此人后得所失履,送还,不肯复取。又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与之。邻人得所失履,送还,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此虽小事,然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
【注解】
南史:唐李延寿撰,记宋、齐、梁、陈四代事。刘凝之及沈麟士事俱见《南史·隐逸传》。刘事又见《宋书》,作“屐”不作“履”。
【讨论】
(1)东坡谓“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若以概论式辞语出之,当如何说?(2)为人误认己物,或与之分辨,或举以让之,二者互有得失,试申言之。(3)刘、沈二事绝相类,殆为同一事之不同传说。(《南齐书·沈士传》即不载其认履事。)大凡高逸之行,机谋之事,可嘉可喜,传说纷纭,则往往诸事集于一身,如包龙图、徐文长之比;又或数人共传一事,史传及民间故事亦多有其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