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记为笔记中最近于专书之一种。其间又可分为两类:或记山川形胜,风物土宜,《岭外代答》之类是也;或记岁时风俗,市井琐细,《武林旧事》之类是也。记岁时者,其源出于《月令》,至《荆楚岁时记》始专以人事为主;记文颇伤简略,经隋人注释,乃稍详赡可观。唐世文物之盛,迈越前代,而岁时之记,传本阙然。至宋而有《东京梦华录》、《梦梁录》、《武林旧事》、《都城记胜》诸书,岁时之外,兼及游观之盛,娱乐之资,详备生动,俱臻上乘,不独考索史事者资为宝藏,亦都市文学之滥觞也。诸书之中,《旧事》最雅驯可诵,因甄录四篇,以供省览。
公谨此书作于宋亡之后,自序云:“及客脩门,间闻退珰老监谈先朝旧事,辄(倾)耳谛听,如小儿观优,终日夕不少倦。既而曳裙贵邸,耳目益广,朝歌暮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于细致的叙写之中,渗透怀旧之感,是此书所以动人处。至若《四库提要》谓其“湖山歌舞,靡丽纷华,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隐然以教训文学视之,恐公谨亦逊谢不遑也。重印时参考中华书局校点本。
元 夕
禁中自去岁九月赏菊灯之后,迤逦试灯,谓之预赏.一入新正,灯火日盛,皆修内司诸珰分主之;竞出新意,年异而岁不同。往往于复古、膺福、清燕、明华等殿张挂,及宣德门、梅堂、三闲台等处,临时取旨,起立鳌山。
灯之品极多,每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径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着色便面也。其后福州所进,则纯用白玉,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爽彻心曰。近岁新安所进益奇,虽圈骨悉皆琉璃所为,号“无骨灯”。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遂为诸灯之冠。
前后设玉棚帘,宝光花影,不可正视。仙韶内人,迭奏新曲,声闻人间。殿上铺连五色琉璃阁,皆球文戏龙百花。小窗间垂小水晶帘,流苏宝带,交映璀灿。中设御座,恍然如在广寒清虚府中也。
至二鼓,上乘小辇幸宣德门观鳌山。擎辇者皆倒行以便观赏。金炉脑麝,如祥云五色,荧煌炫转,照耀天地。山灯凡数千百种,极其新巧,怪怪奇奇,无所不有。中以五色玉棚簇成“皇帝万岁”四大字。其上伶官奏乐,称念口号致语。其下为大露台,百艺群工,竞呈奇伎。内人及小黄门百馀,皆巾裹翠蛾,效街坊清乐傀儡,缭绕于灯月之下。
既而取旨宣唤市井舞队,及市食盘架。先是京尹预择华洁及善歌叫者,谨伺于外,至是歌呼竞入。既经进御,妃嫔内人而下亦争买之,皆数倍得直,金珠磊落。有一夕而至富者。
宫漏既深,始宣放烟火百馀架。于是乐声四起,烛影纵横,而驾始还矣。
大率效宣和盛际,愈加精妙,特无登楼赐宴之事,人间不能详知耳。
都城自旧岁冬孟驾回,则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而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球等求售,谓之灯市。自此以后,每夕皆然。三桥等处,客邸最盛,舞者往来最多。每夕楼灯初上,则箫鼓已纷然自献于下:酒边一笑,所费殊不多。往往至四鼓乃还。自此日盛一日。姜白石有诗云:
灯已阑珊月气寒,舞儿往往夜深还。
只应不尽婆娑意,更向街心弄影看。
又云:
南陌东城尽舞儿,画金刺绣满罗衣。
也知爱惜春游夜,舞落银蟾不肯归。
吴梦窗《玉楼春》云:
葺葺狸帽遮梅额,金蝉罗翦胡衫窄;
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
问称家在城东陌。欲买千金应不惜。
归来困顿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
深得其意也。
至节后渐有大队,如四国朝、傀儡杵歌之类,日趋于盛,其多至数十百队。天府每夕差官点视,各给钱酒油烛,多寡有差;且使之南至升旸宫支酒烛,北至春风楼支钱。终夕天街鼓吹不绝。都民士女,罗绮如云,盖无夕不然也。
至五夜则京尹乘小提轿,诸舞队次第簇拥,前后连亘十馀里,锦绣填委,箫鼓振作,耳目不暇给。吏魁以大囊贮楮券,凡遇小经纪人,必犒数十,谓之“买市”。至有黠者,以小盘贮梨藕数片,腾身迭出于稠人之中,支请官钱数次者,亦不禁也。李筼房诗云:
斜阳尽处荡轻烟,辇路东风入管弦。
五夜好春随步暖,一年明月打头圆。
香尘掠粉翻罗带,蜜炬笼绡斗玉钿。
人影渐稀花露冷,踏歌声度晓云边。
京尹幕次例占市西坊繁闹之地。烛糁盆,照耀如昼。其前列荷校囚数人,大书犯由云:“某人,为不合抢扑钗环,挨搪妇女。”继而行遣一二,谓之“装灯”。其实皆三狱罪囚,姑借此以警奸民。又分委府僚巡警风烛,及命都辖房使臣等分任地方,以缉奸盗。三狱亦张灯建净狱道场,多装狱户故事,及陈列狱具。
邸第好事者,如清河张府,蒋御药家,间设雅戏烟火:花边水际,灯烛灿然。游人士女纵观,则迎门酌酒而去。又有幽坊静巷,好事之家,多设五色琉璃泡灯,更自雅洁;靓妆笑语,望之如神仙。白石诗云:
沙河云合无行处,惆怅来游路已迷。
却入静坊灯火空,门门相似列蛾眉。
又云:
游人归后天街静,坊陌人家未闭门。
帘里垂灯照樽俎,坐中嘻笑觉春温。
或戏于小楼,以人为大影戏,儿童喧呼,终夕不绝。此类不可遽数也。
西湖诸寺,惟三竺张灯最盛,往往有宫禁所赐,贵珰所遗者。都人好奇,亦往观焉。白石诗云:
珠珞琉璃到地垂,凤头衔带玉交枝。
君王不赏无人进,天竺堂深夜雨时。
【注解】
禁中:宫中。帝王之居,禁止常人入内,故曰禁中。
迤逦:连延貌,本只用于空间,此处用于时间,可作“渐次”解。
修内司:隶将作监,掌宫城太庙缮修之事。
诸珰:珰为宦官冠饰,因即用以称宦官。
苏灯:苏州所进者。
琉璃:玻璃古亦称琉璃。琉璃瓦不透明,决不用以制灯也。
便面:扇。
新安:今安徽省歙县。
仙韶:韶,舞乐,古乐之美者。仙,谓其不类人世所有。此处连用,用为乐队美称。
内人:宫人。
人间:意即民间。旧时常以天上喻帝王所居。
流苏:古以采羽垂饰为流苏,其后亦剪绘彩为之,即今所谓飘带。
广寒清虚府:《天宝遗事》谓唐明皇游月宫,见榜曰“广寒清虚之府”。
小辇:王者之车谓之辇。辇用人挽,此云“擎辇人”,或系肩舆之类。
脑麝:脑谓龙脑,即冰片。麝谓麝香。
口号,致语:乐工所进祝颂之辞,先俪文一段,谓之致语,继以诗一章。谓之口号。
黄门:即阉人,通称太监。因东汉黄门令、中黄门诸官皆宦者任之,故有是称。
翠蛾:蛾谓眉(出于《诗·卫风》“螓首蛾眉”,其解释自来注家未能一致)。古时女子有以黛(青黑色颜料)画眉之俗,故谓之翠蛾。
磊落:众多而错杂貌。
清乐傀儡:当时傀儡戏有多种,清乐傀儡是其一。
宣和:宋徽宗年号。徽宗好游乐,当时风尚极奢靡。
乘肩:谓为人背负,言其幼小。
舞绾:绾字用于此处,不详何义。
姜白石:南宋人。名夔。工诗词,晓音律。
婆娑:《诗·陈风》“婆娑其下”,传谓“婆娑,舞也。”
银蟾:古时神话谓月中蟾蜍,故借以称月,或曰玉蟾,或曰银蟾,银玉皆言其光洁。
吴梦窗:吴文英,号梦窗,亦南宋有名词人。
玉楼春:词调名。
狸帽:狐皮所制之帽。
梅额:古时女子或以朱点额,状如梅花,号梅花妆。
金蝉:金谓金珰,蝉谓蝉文,皆冠饰。
胡衫窄:仿胡人之衫,束身窄袖。舞装也。
:困也。
趁拍:应乐而舞也。
至节:冬至节。
四国朝,傀儡杵歌:皆舞队名。
天府:谓临安府,当时之首都也。
五夜:《能改斋漫录》卷十七:“京师上元,国初放灯止三夕,时钱(俶)纳土,进钱买两夜,其后十七、十八两夜灯,因钱而添,故词云‘五夜’。”
京尹:临安府尹。
楮券:纸币。
管弦:乐器大别为管弦两类,故以管弦称乐曲。
打头:开始;初次。
蜜炬:以蜜蜡制成之烛。
烛糁盆:,麻也。粥凝谓之糁。《荆楚岁时记》:除夕作烛,以麻糁浓油如庭燎。《熙朝乐事》:除夕架松柴齐屋,举火焚之,谓之糁盆。二者在此处皆用为火炬之雅语。
荷校:即带枷。校,《说文》谓之“木囚”。
犯由:犯罪之情由,今语谓之罪状。
挨搪:挨,靠;搪,碰(《元典》中作“汤”)。
行遣:处置也。此处大约指笞责。
都辖房使臣:如今警官或侦缉队队长之类。
三狱:宋制,京师官寺凡有狱囚皆系开封府司录司及左右军巡院三处(神宗时曾置大理狱,元祐复废)。南渡后,临安府亦设置左右厢官以听讼,各有囚系,并府狱为三狱。
清河张府:张俊封清河郡王。
影戏:灯影戏宋代盛行。本剪人像为之,今即以真人为之,故曰大影戏。
三竺:上、中、下三天竺,皆西湖名胜,各有佛寺。
【讨论】
(1)故乡灯节情形如何?除灯彩外有其他节目否?试仿此文记之。(2)“年异而岁不同”,有语病否?(3)解释下列词语:俨然,翎毛,夺目,市井,客邸,困顿,填委,耳目不暇给,府僚,风烛,樽俎。
西湖游赏
淳熙间寿皇以天下养,每奉德寿三殿游幸湖山。御大龙舟,宰执从官以至大珰,应奉诸司及京府弹压等,各乘大舫,无虑数百。
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画楫轻舫,旁午如织。至于果蔬、美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谓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如先贤堂、三贤堂、四圣观等处最盛;或有以轻桡趁逐求售者。歌妓、舞鬟、严妆自炫,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至于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混木泼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水族飞禽、水傀儡、鬻水道术、烟火、起轮、走线、流星、火爆、风筝,不可胜数,总谓之“赶趁人”。盖耳目不暇给焉。
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龙船梭子、闹竿、花篮等物。宫姬韶部,俨如神仙,天香浓郁,花柳避妍。小舟时有宣唤赐予;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朱静佳六言诗云:
柳下白头钓叟,不知生长何年。
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
往往修旧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岂特事游观之美哉。
湖上御园,南有聚景、真珠、南屏,北有集芳、延祥、玉壶,然亦多幸聚景焉。
一日御舟经断桥,桥旁有小酒肆,颇雅洁。中饰素屏,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光尧驻目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其词云:
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沾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在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承平时,头船如大绿、间绿、十样锦、百花宝、胜明玉之类,何翅百馀;其馀则不计其数。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而都人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仕宦恩赏之经营,禁省台府之嘱托,贵挡要地,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呼卢百万,以至痴儿子,密约幽期,无不在焉。日縻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
都城自过收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为最盛。龙舟十馀,彩旗叠鼓,交午曼衍,粲如织锦。内有曾经宣唤者,则锦衣花帽,以自别于众。京尹为立赏格,竞渡争标;内挡贵客,赏犒无算。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
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
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盖纪实也。
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桥上少年郎,竞纵纸鸢以相勾引,相牵翦截,以线绝者为负。此虽小技,亦有专门,爆仗、起轮、走线之戏,多设于此。至花影暗而月华生,始渐散去。绛纱笼烛,车马争门,日以为常。张武子诗云:
贴帖平湖印晚天。踏歌游女锦相牵.
都城半掩人争路,犹有胡琴落后船.
最能状此景。
茂陵在御,略无游幸之事,离宫别馆,不复增修。黄洪诗云:
龙舟大半没西湖,此是先皇节俭图。
三十六年安静里,棹歌一曲在康衢。
理宗时亦尝制一舟,悉用香楠木抢金为之,亦极华侈,然终于不用。
至景定间,周汉国公主得旨偕驸马都尉杨镇泛湖。一时文物亦盛,仿佛承平之旧,倾城纵观,都人为之罢市。然是时先朝龙舫久已沉没,独有小舟号“小乌龙”者,以赐杨郡王之故尚在。其舟平底有柁,制度简朴。或云此舟每出,必有风雨。余尝屡乘,初无此异也。
【注解】
寿皇:宋孝宗。孝宗内禅后,光宗上尊号曰至尊寿皇圣帝。
以天下养:高宗禅位于孝宗,孝宗贵为天子,得尽天下所有以为养亲之资。
德寿三殿:高宗逊位后居德寿宫。三殿,据《演繁露》,宋有太皇太后时,并皇太后皇后称三殿;其天子乘舆行幸,奉太后偕皇后以出,亦曰三殿。据此则德寿三殿当指高宗、吴后、与韦太后,然韦后卒于绍兴二十九年,在高宗内禅之先,似不应计入。
关扑:赌掷财物,如今之抽彩。
宜男,闹竿等:此下诸名色,其详不尽传。
金明池故事:金明池在汴京西门外,为东都禁苑之最著者。《东京梦华录》:三月一日开金明池及琼林苑,驾幸二处观百戏,并纵民游观。自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闭池,虽大风雨亦有游人,略无虚日。
光尧:孝宗即位后,上高宗尊号曰光尧寿圣太上皇帝。
西泠:西湖有西泠桥。
解褐:褐,粗布之衣,寒贱之人所服。解褐亦曰释褐,谓脱去布衣服官服也,特指进士及第授官。
四序:四时,四季。
买笑:狎妓。
呼卢:古樗蒲之戏,有卢雉等色,卢为最胜之色,雉次之。故通称赌博为呼卢喝雉。
收灯:《东京梦华录》:十六夜收灯。
禁烟:即寒食。
交午:纵横交错。
曼衍:变化。
两堤:苏堤,白堤。
弁阳老人:即本书作者别号之一。此处所引两句见《曲游春》一首。
断桥:在白堤东端。
粉黛:妇女多傅粉画黛,因即以粉黛称妇女。
茂陵:宋宁宗。宁宗在位三十年,此诗云三十六年,乃并光宗五年计之,光宗即位即患精神病,宁宗立为皇太子,为事实上之皇帝。
在御:在位。
康衢:《列子》:尧治天下五十年,微服游于康衢,闻歌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抢金:“抢”又作“戗”,谓于物体作阴文,以金平之,即古“错金”之意。
景定:理宗最后年号。
周汉国公主:理宗女。宋代公主之特见爱重者多封两国。
杨郡王:宁宗杨后兄次山封永阳郡王。次山二子:谷、石。谷封新安郡王,石封永宁郡王。《外戚传》于石独详,此郡王疑即指石。杨镇或即石子,传但云次山孙。
【讨论】
(1)故乡或经历各地,不乏湖山胜景,试写其游观之盛。(勿作游记写。)(2)本书文字,虽属随笔一类,而颇事藻饰。间有骈俪句,如本篇之“买笑千金,呼卢百万”,“绛纱笼灯,车马争门”皆是。“仕宦恩赏之经营”一段即其一例,试于本篇及他篇更举数例。(3)不说“与民同乐”而说“乐与民同”,用成语而略加点窜,便觉推陈出新。成语之太熟者往往有滥调之嫌,如此即可避免。(4)以“粉黛”代妇女,亦犹之“巾帼”“裙钗”,皆修辞上之替代格也。试增列数例。(5)解释下列词语:无虑,驻目,何翅,要地,纪极,骈集,栉比,倾城。
观 潮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杨诚斋诗云“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者是也。
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教阅水军。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刃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而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敌船为火所焚,随波而逝。
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之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而豪民贵宦,争赏银彩。
江干上下十馀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而僦赁看幕,虽席地不容间也。
禁中例观潮于“天高图画”。高台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遥瞻黄伞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箫台蓬岛也。
【注解】
浙江:钱塘江。
既望:十六日。
杨诚斋:南宋人,名万里。工诗。历仕孝、光、宁三朝。
文身:身上刺花。
十幅:谓以十幅布缝制之大旗,非谓一人持十面旗也。
鲸波:因鲸之所至波涛汹涌,故称;非必有鲸也。
倍穹:其值倍昂。穹,高也。
席地:一席之地。席非动词。
天高图画:堂名。
如在指掌:指诸掌(出《论语》),言其明悉易见。但此指字是动词,今云如在指掌,实不甚妥。
箫台:当即仙台之意。云箫台,疑用秦穆公为箫史、弄玉筑凤台事。
蓬岛:古时神话谓海中有神山,名蓬莱,神仙所居。
【讨论】
(1)浙江之潮何以为天下之伟观?又何以以八月十六至十八为最盛?能说明否?(2)“如在指掌”有语病,已见注释,用成语稍一不慎即有斯弊。昔有人在“汗牛充栋”间加一“之”字,一时大致讥嘲;复有于文中用“意表之外”者,亦为人诟病。其实此等疵类,虽名家亦所不免。然学文者亦不得以为藉口也,(3)解释下列词语:际天,沃日,鼓勇,九霄。
岁晚节物
都下自十月以来,朝天门内外,竞售锦装新历、诸般大小门神、桃符、锺馗、狻猊、虎头,及金彩镂花春帖、幡胜之类,为市甚盛。
八日则寺院及人家用胡桃、松子、乳蕈、柿、栗之类作粥,谓之“腊八粥”。医家亦多合药剂,侑以虎头丹、八神屠苏,贮以绛囊,馈遗大家,谓之“腊药”。至于馈岁盘合、酒担、羊腔,充斥道路。
二十四日谓之“交年”。祀灶用花饧、米饵,及烧替代,及作糖豆粥,谓之“口数”。市井迎傩,以锣鼓遍至人家,乞求利市。
至除夕,则比屋以五色纸钱、酒、果以迎送六神于门。至夜,烛糁盆,红映霄汉,爆竹鼓吹之声,喧阗彻夜,谓之“聒厅”。小儿女终夕博戏不寐,谓之“守岁“.又明灯床下,谓之“照虚耗”。及贴天行帖儿、财门于楣。祀先之礼,则或昏或晓,各有不同。如饮屠苏、百事吉、胶牙饧、烧术、卖懵等事,率多东都之遗风焉。
守岁之词虽多,极难其选。独杨守斋《一枝春》最为近世所称,并书于此云。
爆竹惊春,竞喧阗夜,起千门箫鼓。流苏帐暖,
翠鼎缓腾香雾,停杯未举,奈刚要送年新句。
应自赏歌字清圆,未夸上林莺语。 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刘郎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忻梅妒。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
【注解】
新厉:次年之历本,
桃符:古时新年以桃木板二悬门旁,上书神将名,藉以辟邪,谓之桃符。至五代时又于其上题联语,后世春联之制始此。
锺馗:又作锺葵,俗传其捉鬼而啖之,故图其像以祛邪魅。《梦溪笔谈》谓始于唐明皇梦中所见,实则南北朝时已多用锺葵为名,其起源当甚古。《通俗编》谓即《考工记》之终葵,近是。
春帖:新年书吉祥语帖于壁间谓之春帖。
幡胜:《酉阳杂俎》:立春日,士大夫之家翦纸为小幡,或悬于佳人之首,或缀于花下。又翦纸为春蝶、春钱、春胜以戏之。宋世多翦彩或镂金箔为之。胜,妇女首饰名,合两斜方以成形者谓之方胜。
八神屠苏:元日进屠苏酒,见《荆楚岁时记》,盖药酒之一种。屠苏,草名。医家多用六神为说,盖指心、肺、肝、肾、脾、胆六脏之神。八神未详。
充斥:充,满;斥,见;言其多也。
烧替代:以纸为人形焚之,为焚者替死之意。
傩:驱逐疫鬼中仪式。
六神:《楚辞》:讯九鬿与六神。注家谓即舜典之六宗,然六宗之解亦复人各为说。
天行帖儿:宋世俗语谓时疫为天行,尤以指天花为多。天行帖儿当如今世小儿衣端所缝“天花已过”布条。
财门:殆即今世“对我生财”之类。
胶牙饧:即麦芽糖。《荆楚岁时记》:元日食胶牙饧,取胶固之义。
卖懵:如今世贴“小儿夜惊”帖子,及于除夜敲人家门,说“送撒尿娃娃”之类。
东都:汴京。
上林:秦汉有上林苑。
刘郎:古时传说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为中国文学上有名故事。此处泛用自指,与采药遇仙事无关。
宫壶:古用铜壶漏水以计时。
【讨论】
(1)记故乡新年风俗。(2)自古岁时风俗,名色繁多,绵历数千年,至最近二三十年而突衰,此中原故有可说者否?(3)酒担,羊腔,其构造与车辆,船只相同,为复合名词中颇为特异之一型式。试广其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