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

周密,字公谨,号草窗,先世济南人,南渡后侨居吴兴。密淳祐中官义乌令,宋亡不仕。善为词,有《洲渔笛谱》行世,又尝选南宋词人佳作为《绝妙好词选》,复著笔记《齐东野语》《癸辛杂识》《武林旧事》等多种,皆有名,亦一时健笔之士也。《野语》多记时政,或为考证辨订之作,《杂识》则琐事杂言为多,体例不同,然其间亦有一事两见者。《杂识》作于杭州之癸辛街,故以为名,非记年也。书分前、后、续、别四集,南宋人笔记往往如此,盖当时此类书行销已广,作家受书贾之请属,随得随刊者。刊本常见者有学津讨原及津逮秘书两种。咸多讹误,今参校录写。至如“健啖”条“于役荆南”两本皆作“均役”,殊不可解,显由假“於”为“于”而又以形近误为“均”,类此者即于写录时更正,然如“大父廉俭”条“待子弟仆甚严”,“仆”字上下当脱去一字,无由臆定,亦即听之也。

健 啖

赵温叔丞相,形体魁梧,进趋甚伟,阜陵素喜之。且闻其饮啖数倍常人。会史忠惠进玉海,可容酒三升。一日召对便殿,从容问之曰:“闻卿健啖,朕欲作小点心相请,如何?”赵悚然起谢。遂命中贵人捧玉海,赐酒至六七,皆饮釂。继以金拌捧笼炊百枚,遂食其半。上笑曰:“卿可尽之。”于是复尽其馀。上为之一笑,其后于役荆南,暇日欲求一客伴食不可得。偶有以本州兵马监押某人为荐者,遂召之燕饮。自早达暮,宾主各饮酒三斗,猪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赵公已醉饱摩腹,而监押者屹不为动。公云:“君尚能饮否?”对曰:“领钧旨。”于是再进数杓。复问之,其对如初,凡又饮斗馀乃罢。临别忽闻其人腰腹间砉然有声,公惊曰:“是必过饱,腹肠迸裂无疑。吾本善意,乃以饮食杀人!”终夕不自安。黎明,亟遣铃下老兵往问,而典客已持谒白曰:“某监押见留客次谢筵。”公愕然,延之,叩以夜来所闻。跼蹐起对曰:“某不幸抱饥疾,小官俸薄,终岁未尝得一饱,未免以革带束之腹间。昨蒙宴赐,不觉果然,革条为之迸绝,故有声耳。”

【注解】

赵温叔:赵雄字温叔,淳熙五年拜相。

阜陵:宋孝宗。

史忠惠:史浩,孝宗时为相。浩初谥文惠,宁宗时改谥忠定,此云忠惠,殆作者误记。

玉海:饮器大者称“海”;玉海,盖以玉为之者。

中贵人:宦官。

釂:饮酒尽爵曰釂,犹今言干杯。《礼记·曲礼》:长者举未釂,少者未敢饮。

拌:同“槃”,今作“盘”。

笼炊:即笼饼,又称蒸饼,宋仁宗名祯,语讹近蒸,故蒸饼改称炊饼,即今之馒头。

荆南:赵雄罢相后知江陵府事,江陵在唐为荆南节度使治所,故习称荆南。(宋为荆湖北路治所,荆湖南路则治潭州,今长沙。)

蒸糊:米面之粉,以水调和曰糊;蒸糊仍即馒头。

五十事:五十件。

铃下:古称将帅治事之所曰铃阁,铃下谓侍卫之卒,《晋书·羊祜传》:铃阁之下,侍卫者不过十数人。

典客:职司接待宾客者。

谒:通名请见为“谒”,通名之刺亦称“谒”。

见:音现,今通作“现”。

跼蹐:恐惧貌。

果然:饱也。《庄子·逍遥游》:“三餐而反,腹犹果然。”

【讨论】

(1)试述一与饮食习惯有关之异事。(2)旧时习以陵寝之名为帝皇之别号,如宋仁宗称昭陵,神宗称裕陵,徽宗称祐陵,高宗称思陵,孝宗称阜陵。此亦中国人名别称之一种方式,不可不知。(3)铃阁本来联用,而“阁下”“铃下”涵义绝不相同,此成语之所以为成语。能更举数例否?(4)本之实为果,“果”乃名闻,“果然”则用为形容词,“果腹”则用为动词。此种一字数用而词性不同之例,试更举之。

送 刺

节序交贺之礼,不能亲至者,每以束刺佥名于上,使一仆遍投之,俗以为常。余表舅吴四丈,性滑稽。适节日无仆可出,徘徊门首,恰友人沈子公仆送刺至。漫取视之,类皆亲故。于是酌之以酒,阴以己刺尽易之。沈仆不悟,因往遍投之,悉吴刺也。异日合并,因出沈刺大束,相与一笑。乡曲相传,以为笑谈。然《类说》载陶谷易刺之事,正与此相类,恐吴效之为戏耳。又杂说载司马公自在台阁时,不送门状,曰:“不诚之事,不可为之。”荥阳吕公亦言:“送门状习以成风,既劳作伪,且疏拙露见可笑。”则知此事由来久矣。

今时风俗转薄之甚,昔日投门状有大状、小状;大状则全纸,小状则半纸。今时之刺,大不盈掌,足见礼之薄矣。

【注解】

刺:通名之帖;古无纸,削竹木为之,故曰刺。

乡曲:乡里。

类说:曾慥编,摘录汉晋以来杂书小说为之,凡六十卷。

陶谷:五代末宋初人。

杂说:泛称小说笔记,非书名。

门状:即名刺。

台阁:台谓御史台,阁谓诸殿阁学士。

荥阳吕公:吕希哲,北宋名儒,哲宗、徽宗时人。

【讨论】

(1)名刺本作何用?(2)名刺大不盈掌,作者已致慨叹,今则更小,才宽二三指耳。大抵取其便利,未必即为风俗转薄之证。正如昔日长袍,今多短服,亦因求行路作事之方便,不得不尔,岂亦得谓为风俗转薄?试就今昔风尚不同之一事作一短文。(3)诠释“节序”“滑稽”“亲故”“异日”“合并”诸词语。

故都戏事

余垂龆时,随先君子故都,尝见戏事数端,有可喜者。自后则不复有之,姑书于此,以资谈柄云。

呈水嬉者,以髹漆大斛满贮水,以小铜锣为节,凡龟鳖鳅鱼皆以名呼之,则浮水面,戴戏具而舞,舞罢即沈。别复呼其他,次第呈伎焉。此非禽兽可以教习,可谓异也。

又王尹生者,善端视。每设大轮盘,径四五尺,画器物、花鸟、人物凡千馀事。必预定第一箭中某物,次中某物,次中某物。既而运轮如飞,俾客随意施箭,与预定无少差,或以数箭俾其自射,命之以欲中某物,如花须、柳眼、鱼鬣、燕翅之类,虽极微藐,无不中之。其精妙入神如此。然未见能传其技者。

又太庙前有戴生者,善捕蛇。凡有异蛇,必使捕之。至于赤手拾取,如鳅鳝然。或为毒蝮所啮,一指肿胀如椽,旋于笈中取少药糁之,即化黄水流出,平复如初。然十指所存亦仅四耳。或欲捕之蛇藏匿不可寻,则以小苇管吹之,其蛇则随呼而至,此为尤异。其家所蓄异蛇凡数十种:锯齿、毛身、白质、赤章;或连钱,或绀碧,或四足,或两首;或仅如秤衡而首大数倍,谓之饭揪头,云此种最毒。其一最大者如殿楹,长数尺,呼之为蛇王。各随小大以筠篮贮之,日啖以肉。每呼之使之旋转升降,皆能如意。其家衣食颇赡,无他生产,凡所资命惟视吾蛇尚存耳。亦可彷彿豢龙之技矣。

又尝侍先子观潮。有道人负一簏自随,启而视之,皆枯蟹也。多至百余种:如惠文冠,如皮弁,如箕,如瓢,如虎,如龟,如蚁,如猬;或赤,或黑,或绀,或斑如玳瑁,或粲如茜锦;其一上有金银丝,皆平日目所未睹。信海涵万类,无所不有。昔闻有好事者,居海濒,为蟹图,未知视此为何如也。

杜门追想往事,戏书。

【注解】

垂龆:“龆”同“髫”;垂髫谓垂发为饰,即童年。

先君子:古时对人自称其父,存曰“家君”“家尊”,没曰“先君”“先子”。今普通称“家严”与“先严”。

故都:此书作于入元之后,故称杭州为故都。

谈柄:谈话之资料。

节:节拍;此处谓以锣声指挥。

连钱:如钱之相连,即连环形。

秤衡:秤之杆。

视吾蛇尚存:柳宗元《捕蛇者说》:“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

豢龙:《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昔有飏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实甚好龙,以服事帝舜,帝舜赐之姓曰董,氏曰豢龙。

观潮:钱塘江入海处为两岸山势所逼,潮势甚大,八月中旬尤甚,远近来观。

惠文冠:汉代武官之冠,貂尾为饰,惠文之名本于战国赵惠文王。

弁:皮弁,亦武人之冠。

茜锦:茜草可染红色。

杜门:杜,塞也;言闭户不出。

【讨论】

(1)试即儿时所见戏事为短文。(2)“谈柄”与“话柄”有何异同?比亦成语各具个性之一例也。(3)此篇“视吾蛇尚存”句出于柳文(见注释),而柳文又隐取张仪问其妻“视吾舌尚在不?”之语(见《史记·张仪传》)。昔人作文,以此相尚,其甚者谓当无一语无来历。居今日读古人文字,此事不可不知,却不必仿效。盖偶一为之,似若可喜,句句蹈袭,未必为文章生色,徒自苦耳。

大父廉俭

大父少傅素廉俭。侨居吴兴城西之铁佛寺,既又移寓天圣佛刹者,几二十年,杜门萧然,未尝有毛发至官府。时杨伯子长孺守湖,尝投谒造门,至不容五马车,伯子下车,顾问曰:“此岂侍郎后门乎?”为之歆叹而去。

时寓公皆得自酿,以供宾祭。大父虽食醋亦取之官库。一日与客持螯,醯味颇异常时。因扣从来,盖先姑婆乳母所为斗许,以备不时之需者,遂命亟去之。曰:“毕竟是官司禁物,私家岂可有耶?”其自慎若此!

待子弟仆甚严。虽甚暑未始去背子、鞋、袜。

【注解】

大父:祖父。

吴兴:今浙江吴兴县。

毛发:即丝毫之意。

杨长孺:字伯子,杨万里子。守湖州,有治绩,后制抚广东福建等路。

守湖:吴兴县属湖州。

五马车:古时载车以四马为常,惟太守出则增一马,故以五马为太守之美称,此是汉代之制,宋世未必仍用五马,然太守之车自当较民间所用为大。

寓公:仕宦之寄寓他乡者。

宾祭:宾客与祭祀。

官库:宋世酒醋皆由政府专卖,禁民自酿。

持螯:食蟹。

醯:醋。

扣:词叩,问也。

背子:今称背心。

【讨论】

(1)俭是美德,不独物产艰难,不容浪费,亦因惟能俭始能廉,廉者,非义弗取,就个人言,乃立身处世之大纲大则,就社会言,稳定秩序之重要因素。于今时尚奢靡,流弊昭彰,在人耳目。试就此意为文论之。(2)“杨伯子长孺”,称人兼字与名,文言中习见。或先字后名,如此处之例;或先名后字,如薛福成曾文正幕府宾僚:“……郭公嵩涛筠仙,刘公蓉霞轩,李元度次青……”共八十三人,皆用比例。

文山书为北人所重

平江赵升卿之侄总管号中山者云:近有亲朋过河间府,因憩道傍,烧饼主人延入其家,内有小低阁,壁帖四诗,乃文宋瑞笔也。漫云:“此字写得也好,以两贯钞换两幅与我,如何?”主人笑曰:“此吾传家宝也,虽一锭钞一幅亦不可博。咱们祖上亦是宋民,流落在此。赵家三百年天下,只有这一个官人,岂可轻易把与人邪?文丞相前年过此与我写的,真是宝物也。”斯人朴直可敬如此。所谓公论在野人也。

【注解】

平江:宋平江府,今吴县。

总管:宋制诸州府有兵马总管。

河间府:今河北省河间县。

帖:今通作“贴”。古时无论名词动词皆作“帖”。

文宋瑞:文天祥字宋瑞,号文山。

漫:随便,不经意,似有意似无意。

博:换取。

两贯钞,一锭钞:元代行交钞,初发中统钞自十文至二贯,分十种,以一贯钞淮钱一千,值银一两;以五十贯为一锭钞,银一锭重五十两也。其后钞滥物贵,改发至元钞,新钞一贯抵旧钞五贯,十贯遂为一锭。(贯与锭皆借为本位,事实上不得兑换。)

【讨论】

(1)试述文天祥之事迹,乃得人崇敬之故。(2)“公论在野人,”是否谓士大夫昧于真是非?读书所以明理,何以读书人反不如村店野人?试说此中有何道理。(3)此篇所记两人对语,为语录体之白话,有白话成分,亦有文言成分,唐宋人笔记中常见。其中白话词语亦有与现代用法略异者,如“换两幅与我”“把与人”“与我写的”之“与”今皆作“给”,“把与人”之“把”今作“拿”。

梨 酒

仲宾又云:向其家有梨园,其树之大者每株收梨二车。忽一岁盛生,触处皆然,数倍常年,以此不可售,甚至用以饲猪,其贱可知。有所谓山梨者,味极佳,意颇惜之。漫用大瓮储数百枚,以缶盖而泥其口,意欲久藏,旋取食之。久则忘之,及半岁后,因至园中,忽闻酒气熏人。疑守舍者酿熟,因索之,则无有也。因启观所藏梨,则化而为水,清冷可爱:湛然甘美,真佳酝也,饮之辄醉。回回国葡萄酒,止用葡萄酿之,初不杂以他物。始知梨可酿,前所未闻也。

【注解】

触处:到处。

旋:随时,临时。今作“现”,如云“现做”“现卖”。

初不:并不。

【讨论】

(1)梨化为酒,与米麦高梁之可酿酒,其理有何异同?(2)“不可售”应作“卖不了”讲,若作“不能卖”讲,句意便不可通。通常说“售”作“卖”讲,实则应讲“卖出”。文言词语与白话词语,往往貌似相当,实不相等,皆如此例。

白 蜡

江浙之地旧无白蜡。十馀年间,有道人自淮间带白蜡虫子来求售,状如小芡实,价以升计。其法以盆桎树(原注:桎字未详),树叶类茱萸叶,生水旁,可扦而活,三年成大树。每以芒种前,以黄草布作小囊,贮虫子十馀枚,遍挂之树间。至五月,则每一子中出虫数百,细若蠛蠓,遗白粪于枝梗间——此即白蜡——则不复见矣。至八月中,始剥而取之,用沸汤煎之,即成蜡矣(其法与煎黄蜡同)。又遗子于树枝间,初甚细,至来春则渐大。二三月仍收其子,如前法散育之。或闻细叶冬青树亦可用。其利甚博,与育蚕之利相上下,白蜡之价比黄蜡常高数倍也。

【注解】

白蜡:亦曰虫白蜡,为蜡虫之分泌物,用以浇烛。

芡实:俗称“鸡头”。

扦:即插枝法。

芒种:二十四节之一,在夏至前半月。

黄蜡:蜜蜡粗制者色黄,故称黄蜡。

【讨论】

(1)蜡虫有两种:一栖水蜡树上,即此处所记;一栖女贞树上,即此处所谓细叶冬青树也。蜡虫雌无翅而雄有翅,雄虫交尾后即死,雌虫以所分泌蜡质涂其身以度冬,后亦死。此处所云“细若蠛蠓”及“则不见矣”皆指雄虫,至于状如小芡实之虫子,实即已涂蜡质之雌虫也。五六月间,雌虫遗体中之卵孵化而出,故曰“一子中出虫数百”。(2)以一种昆虫之生活史为题作小记。

鱼 苗

江州等处,水滨产鱼苗,地主至于夏皆取之出售,以此为利。贩子辏集,多至建昌,次至福、建、衢、婺。其法作竹器似桶,以竹丝为之,内糊以漆纸,贮鱼种于中。细若针芒,戢戢莫知其数。著水不多,但陆路而行,每遇陂塘,必汲新水,日换数度。别有小篮,制度如前,加其上以盛养鱼之具。又有口圆底为尖罩篱之状,覆之以布,纳器中.去其水之盈者,以小碗。又择其稍大而黑鳞者则去之;不去则伤其众,故去之。终日奔驰,夜亦不得息,或欲少憩,则专以一人时加动摇;盖水不定则鱼洋洋然无异江湖,反是则水定鱼死,亦可谓勤矣。至家,用大布兜于广水中,以竹挂其四角,布之四边出水面尺馀;尽纵苗鱼于布兜中。其鱼苗时见风波微动,则为阵顺水旋转而游戏焉。养之一月半月,不觉渐大,而货之。或曰:初养之际,以油炒糠饲之,后并不育子。

【注解】

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县。

建昌:今江西省南城县。

福、建、衢、婺:福州,今福建省会;建州,今福建省建瓯县;衢州,今浙江省衢县;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县。

【讨论】

(1)前篇及此篇皆写微物细物,看似易为,实则难工,为练习写作之重要途径。试以“养鱼”“养蜂”“养鸡”等为题,仿作短文。(2)诠释“辏集”“戢戢”“陂塘”等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