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总论

为文学史者,或多溯源上古,始自羲轩。吾则以谓文献无征,不如从略。孔子删书,断自唐虞,而《尧典》、《皋陶谟》两篇,大书“粤若稽古”四字,则其文经孔氏删述,不得视为唐虞时代之文矣。故今之所述,始自有夏。

汉书·艺文志》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盖三代之盛,圣贤在位,其学问皆见诸治化,不尚空言,其史官睹其治化之迹,纪为实录,故其文莫非史也,其史莫非治化也。章学诚曰:“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文史通义·易教上》)夏商周三代之治化,于今可考者,莫尚于六艺。而六艺之中,莫要于《尚书》。陈石遗先生《石遗室论文》曰:“《尚书》为中国第一部古史,亦即中国第一部古文。以史学论。后世之天官书,律历志,本于《尧典》上半篇;职官志本于《尧典》之命官;舆服志、乐书,本于《皋陶谟》下半篇(孔氏分为《益稷篇》);若地理志、河渠书之本《禹贡》,本纪之本《尧典》,其尤显著者矣。以文学论。曾湘乡之杂抄,分记载、诰语、著述、辞赋四类。窃以为记载、诰语、二类,为用最广。《尚书》之典谟,则传状碑志所自;《禹贡》、《金縢》、《顾命》,皆记事体。《召诰》、《洛诰》,虽中多诰语,而首尾实记事体。《顾命》惟韩昌黎曾学之。《金縢》则开后世纪事本末之体。奏议为下告上之言,本于《皋陶谟》、《洪范》、《无逸》、《召》、《洛》二诰,而《皋陶谟》实开《徐乐》、《严安》二列传之体,徐严二传只载上书一篇,别无他事。赠序为同辈相告语之言,始于回路之相赠,而实本《君奭》。盖共处一地而赠言者。若郑子家、晋叔向之与书,则隔异地而相与言,亦其类也。序跋于《易十翼》,《书序》,《诗序》,《射义》,《冠义》,《昏义》,《乡饮酒义》。祭文于《武城》、《金縢》之祝词。鲁公之诔贲父,哀公之诔孔子,皆见于《檀弓》。而《周礼》大祝作六辞,六曰诔,则周初已有之矣。”观此可知后代文体,皆源于六经,而《尚书》为尤备矣。非古人好为如此之文,故发明如此之文体也。实治化所有,故遂不得不有此等之文体耳。

第二节 夏代散文

孔子祖述尧舜;称尧之为君,“唯天为大,焕乎其有文章。”又称“巍巍乎舜禹之天下也,而不与焉。”尧舜治化之盛可知矣。惜《尧典》、《皋陶谟》,非当代之文字,不能论列耳。至禹之治水,则治化益隆。林传甲云:“禹之治化,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汉唐之盛,其版图不过如是也。雍州球琳琅玕之产,实出于阗(自注:汪士译之说如此),故贡道浮于积石焉(自注:今青海地)。合黎若水,今为居延,南海黑水,今为澜沧(自注:邹氏伯奇之说如此)。蒙古,青海,西域,卫,藏,缅,越诸地,皆禹迹所至也。李文贞按天度以计里,以蒲坂为枢,则《禹贡》荒服,东起辽东朝鲜,南至闽粤,西讫澜沧,北至克鲁伦河,为邹徵君《禹贡》五服地图所本。纪晓岚讥文贞为闽人,不自外于禹域;则好为奇论,而不晓度数也。呜呼,槃槃大陆,禹甸如此其廓也,沿江海,达淮泗,禹不但以治河为事,且发明航海之学焉,三苗之伐,为汉族拓殖民地也。”(《中国文学史》)大禹治水之功,诸子百家所共称,必非无稽之谈。至当时版图如此之广者,盖古代对于国家之疆域,非如后世之固定;其所归化者,亦非如后世之统一。故古代之国字为“或”字。《易》曰:“或之者,疑之也。”故引申之为或此或彼之或。明古代之国界,或大或小,或东或西,不如后世之确定也。《禹贡》版图,疑即禹治水所至各地部落,皆归化臣服者耳。自疑古者以大禹为虫,古无大禹其人之说出,而虞夏之世乃无文化之可言。于大禹治水之事,古代诸子百家所共称者,皆不足信,而独可取决数千年后一二人之私智矣。于《禹贡》一书,自西汉以前,人皆信为夏书者,今乃为战国时人不经之书矣。斯学者所不当盲从者也。

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古代治化之文,不外记事、记言二科。夏代之文,记事之最工者,莫如《禹贡》;记言之工者,莫如《甘誓》。

禹贡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恒、卫既从,大陆既作。乌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济南惟兖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澭、沮会同。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坟,厥草惟繇,厥木惟条。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厥贡漆、丝,厥篚织文。浮于济、漯,达于河。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潍、淄其道。厥土白坟,海滨广斥。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厥贡盐、絺,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莱夷作牧。厥篚丝。浮于汶,达于济。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乂,蒙羽其艺,大野既猪,东原平。厥土赤埴坟,草木渐包。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珠暨鱼。厥篚玄纤缟。浮于淮泗,达于河。淮海惟扬州。彭蠡既猪,阳乌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底定。筱荡既敷,厥草惟天,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荡,齿革羽旄,惟木,乌夷卉服。厥篚织贝,厥包橘柚锡贡,沿于江海,达于淮、泗。荆及衡阳惟荆州。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土梦作乂。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厥贡羽旄齿革,惟金三品,栝柏,砺砥丹,惟楛。三邦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几组,九江纳锡大龟。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荆河惟豫州。伊洛涧,既入于河。荥波既猪。道菏泽,被孟猪。厥土惟壤,下土坟垆。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厥贡漆、枲、纻,厥篚纤纩,锡贡磬错。浮于洛,达于河。华阳黑水惟梁州。岷、嶓既艺,沱、潜既道,蔡、蒙旅平,和夷绩。厥土青黎,厥田惟下上,厥赋下中三错。厥贡、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泾属渭,漆、沮既从,沣水攸同。荆、岐既旅,终南、惇物,至于乌鼠。原绩,至于猪野。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厥贡惟、琳、琅玕,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道岍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壶口、雷首,至于太岳。底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西倾、朱圉、乌鼠,至于太华;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道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道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道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底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至于大;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嶓冢道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岷由道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道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丘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道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道渭自乌鼠洞穴,东会于澧。又东会于泾,又东过漆、沮。入于河。道洛自熊耳,东北会于涧、瀍,又东会于伊,又东北入于河。九州攸同,四奥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原。九泽既陂。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锡土姓。祇台德先,不距朕行。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

此实一篇记水之文,其文字于极参差不齐之中,寓有极整齐排偶之笔。如起云:“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奇笔也。结云:“禹锡玄圭,告厥成功,”亦奇笔也。及篇中“作十有三岁乃同”等句,皆奇笔也。而每州之起则云:

冀州

济河惟兖州。

海岱惟青州。

海岱及淮惟徐州。

淮海惟扬州。

荆及衡阳惟荆州。

荆河惟豫州。

华阳黑水惟梁州。

黑水西河惟雍州。

其每州之末则云:

夹右碣石,入于河。

浮于济漯,达于河。

浮于汶,达于济。

浮于淮泗,达于河。

浮于江海,达于淮泗。

浮于江沱,潜于汉,逾于洛,至于河。

浮于洛,达于河。

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

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

其每段中用厥字之排句者如云:

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

冀州厥土黑坟,厥草惟繇,厥木惟条,厥田惟中下。

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厥贡漆丝,厥篚织文。

兖州厥土白坟,海滨广斥,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厥贡盐,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莱夷作牧,厥篚丝。

青州厥土赤埴坟,草木渐包,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惟夷珠暨鱼,厥篚玄纤缟。

徐州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上下,厥赋下上上错,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荡,齿革羽毛旄惟木,鸟夷卉服,厥篚织仄,厥包橘柚锡贡。

扬州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厥贡羽旄齿革,惟金三品,椿干栝柏,砺砥丹,惟苦,三邦底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玑组,九江纳锡大龟。

荆州厥土惟壤,下土坟垆,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厥贡漆枲,厥篚纤纩锡贡磬错。

豫州厥土青黎,厥田惟上下,厥赋下中三错,厥贡镠铁镂银镂磬,熊罴狐狸织皮。

梁州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厥贡惟球琳琅玕。

凡若此类,可谓极参差,亦可谓极齐整;有奇句,亦有对句。倘古文家而选经也,固不可遗此篇;倘骈文家而选经也,亦不可遗此篇矣。此篇称禹,不称禹为帝,是在禹未为帝时,唐虞之史所记也,然则此篇其唐虞最古之文欤。《石遗室论文》曰:古人文字虽简质,然有骨必有肉,无单纯用骨者。《禹贡》为地理书,如今人之水道提纲,可矣。青州则曰“海物惟错”,曰“铅松怪石”,徐州则曰“惟土五色”,曰“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曰“泗滨浮磬,珠暨鱼”;扬州曰“阳乌攸居”,曰“筱荡既敷”;曰“厥贡包橘柚锡贡”;荆州则曰“九江纳锡大龟”;雍州则曰“终南惇物,至于乌鼠。”虽主贡品,然多不急之务,可以不宝远物者。但以前民用,以开民智,可资博物,不比伪托之《山海经》也。后世《水经注》一书,《桑经》只言水道,《郦注》则于湘水言“帆随湘传,望衡九面”;于水言“庞士元司马德操所居望衡对宇”;于河水言“过于夏石室”;皆不肯过于枯寂,亦其理也。

柱谓《禹贡》一篇,实后世一切地理书、水道志之所本,而未有及其工丽者。惟《周礼·职方氏》仿其文而变化之,虽不能谓相伯仲,庶几善继而善变者焉。今录之以相比较,且以见文章之源流焉。

周礼·职方氏

职方氏掌天下之困,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乃辨九州之国,使同贯利。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其泽薮曰具区,其川三江,其浸五湖,其利金、锡、竹箭,其民二男五女,其畜宜鸟兽,其谷宜稻。正南曰荆州,其山镇曰衡山,其泽薮曰云梦,其川江、汉,其浸颖、湛,其利丹、银、齿革,其民一男二女,其畜宜鸟兽,其谷宜稻。河南曰豫州,其山镇曰华山,其泽薮曰圃田,其川荥洛,其浸波、溠,其利林、漆、丝、枲,其民二男三女,其畜宜六扰,其谷宜五种。正东曰青州,其山镇曰沂山,其泽薮曰望诸,其川淮、泗,其浸沂、沐,其利蒲、鱼,其民二男二女,其畜宜鸡、狗,其谷宜稻、麦。河东曰兖州,其山镇曰岱山,其泽薮曰大野,其川河、泲。其浸卢、维,其利蒲鱼,其民二男三女,其畜宜六扰,其谷宜四种。正西曰雍州,其山镇曰岳山,其泽薮曰弦蒲,其川泾、汭,其浸渭、洛,其利玉、石,其民三男二女,其畜宜牛、马,其谷宜黍、稷。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无闾,其泽薮曰养,其川河、泲,其浸菑、时,其利鱼、盐,其民一男三女,其畜宜四扰,其谷宜三种。河内曰冀州,其山镇曰霍山,其泽薮曰杨纡,其川漳,其浸汾、潞,其利松、柏,其民五男三女,其畜宜牛、羊,其谷宜黍、稷。正北曰并州,其山镇曰恒山,其泽薮曰昭余祁,其川池、呕夷,其浸涞、易,其利布帛,其民二男三女,其畜宜五扰,其谷宜五种。乃辨九服之邦国,方千里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凡邦国千里,封公。以方五百里,则四公,方四百里则六侯,方三百里则七伯,方二百里则二十五子,方百里则百男,以周知天下。

《禹贡》多用厥字为排句,《职方氏》则专用其字为排句;《禹贡》每州长短参差,《职方氏》则每州长短极齐整矣。然若有选文者,则《禹贡》骈散均可入选,而《职方》则惟宜入于散文矣。

甘誓

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女;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子惟共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女不共命,右不攻于右,女不共命;御非其马之正,女不共命。用命,赏千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女。

此文为后世誓师文之祖。《史记·夏本纪》云:“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将战作《甘誓》。”则《甘誓》真当日誓师之词,而夏史录存之者也。其文奇偶互用,简而有法,后人为之千百言,逊其严肃矣。

其后汤之伐夏作《汤誓》,武王伐纣作《牧誓》,均效其体。今附录于后,既以见文章之流变;亦以见文体既同。虽古之圣人亦不能禁其相似也。

汤誓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女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事而割正?’予惟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女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女。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女,罔有攸赦。”

牧誓

时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共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于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御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不勖,其于尔躬有戮!”

《大戴礼》有《夏小正》一篇,为记岁时之书,当亦传自夏代者,古代阴阳家文之仅存者也。文繁今不录。

要而论之。孔子之称禹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泰伯篇》),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槁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庄子·天下篇》)此禹勤苦之精神,牺牲一己之幸福,以求国家与民族之安全,其功绩最为伟大,故《禹贡》一篇,遂为千古最伟大之文章焉。

第三节 殷代散文

林传甲曰:“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夏邑不纲,治化不行,汤之吊伐,既异于尧舜让善,亦异于禹启传家,为王者受命之创例。殷商新政,必有可观。商人尚质,记载多略。柱谓殷之记载,见于《史记·殷本纪》者,有《汤征》、《女鸠》、《女房》、《汤誓》、《典宝》、《夏社》、《中》、《作诰》、《汤诰》、《咸有一德》、《明居》、《伊训》、《肆命》、《徂后》、《太甲训》、《沃丁》、《咸艾》、《太戊》、《原命》、《盘庚》、《高宗训》等。连《尚书》所载《微子》等篇,数实不少。惜所存者今惟《尚书·汤誓》一篇,《盘庚》三篇,《高宗肜日》一篇,《西伯戡黎》一篇,《微子》一篇,共七篇而已。史公作《殷本纪》,至专以书名为章法,亦可见殷文之盛也。”

盘庚上

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戚出矢言。曰:“我王来,既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刘。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若颠木之有由蘖,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绥四方。”盘庚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正法度,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众,悉至于庭。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今汝聒聒,起信险肤,予弗知乃所讼!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观火,于亦拙谋,作乃逸。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乃亦有秋。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乃不畏戎毒于远迩,惰农自安,不婚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时民,犹胥顾于箴言,其发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长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汝无老侮成人,无弱孤有幼,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无有远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凡尔众,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

《史记·殷本纪》云:“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施,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咸遂成汤之德也。帝盘庚崩,弟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据此则盘庚三篇,乃盘庚死后其臣本于国史所书。追而述之,以讽时王及民众之辞。

韩昌黎进学解云:“周诰殷盘,佶屈聱牙。”盘庚三篇之难读,盖自古已然矣。吾师唐蔚芝文治先生云:“首四节为民之矢言,一篇总冒。(据江魏姚三家说为正,或作盘庚言者非)第五节集众于庭,为一篇筋骨。六节‘王若曰’以下,乃盘庚代阳甲之辞。篇中以古我先王双提,至为郑重。以下文势已乃益开展,复用汝尔予三字盘旋作线索,文气乃益紧。古书中善辩喻当以此篇为权舆。曰‘若颠木’,‘若观火’。‘若网在纲’,‘若农服田’,‘若火之燎于原’,‘若射之有志’,六若字极分明。而‘惰农自安’数句穿插其中,更有趣味。”

柱按原《盘庚》三篇之所以难读,实以多用方言及通假字之故。由此可见今人主张方言白话及别字为文之不足以行远也。《说文》叙曰:“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而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尝谓秦之罪虽大,其统一中国,统一文字,厥功实最伟。汉后所用之字,虽非李斯之小篆,然亦多由小篆而变也。今吾国各省州县之方音,画然不同,俨如异国,识者正患之,欲提倡国语以统一语言,而方叹其收功之晚。然语言虽异,其所赖以收统一之功者,幸有文字之统一耳。今若以方言白话及别字入文,则彼邑一方言,此邑一方言;甲书一别字,乙书一别字;若是其势不特各省异文,各县异文,且将人人异文而后已。是他日分裂中国为无数不同文字之小国者,必自提倡方言别字之说始矣。谓余不信,则《盘庚》三篇其小小之例证也。今《盘庚》三篇虽存,能读之者几人乎?

《尚书》所载殷文之外,《汉书·艺文志》,道家有《伊尹》五十一篇,小说家有《伊尹说》二十七篇,《天乙》三篇,然皆已亡,疑皆当为散文。其小说家之《伊尹》二十一篇,《天乙》三篇,又疑皆后人所假托也。

第四节 周初散文

《记》曰:“夏尚忠,殷尚质,周尚文。”观上二章所述质忠之世,其文已如此,况周代尚文之世乎?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周代治化之尚文,可知也。然则周代文学之盛,殆基于周初矣。文王之文,《易》《象辞》外鲜有足征者。《象辞》为韵文,今亦不论。若周公之著,则《尚书》之中,先儒所指以为周公所作者,曰《牧誓》,曰《金縢》,曰《大诰》,曰《多士》,曰《无逸》,曰《立政》,曰《康诰》,曰《梓材》,曰《召诰》,曰《洛诰》,凡十篇。唐蔚芝师则以《金縢》为册祝之辞,并非周公所自作,以其无自誉之理也。至于《大诰》、《康诰》、《无逸》、《立政》诸篇。则谓其忠厚恳挚,至诚感人,所以靖一时之变乱,垂八百年之丕基,胥在于此。则其情文之盛可知矣。师又谓《大学》引《康诰》之辞最多,曰“克明德”,曰“作新民”,曰“如保赤子”,曰“惟命不于常”,虽未赅《康诰》全篇之谊,可见《康诰》篇为古圣贤所常诵之书。今录之如下。

康诰

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女小子封,在兹东土。”王曰:“呜呼!封,女念哉!今民将在祗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女丕远惟商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王曰:“呜呼!小子封,恫乃身,敬哉!天畏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闻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王曰:“呜呼!封,敬明乃罚。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哉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王曰:“呜呼!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惟民其敕懋和。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非女封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非女封。又曰劓人,无或劓人。”王曰:“外事,女陈时臬,司师,兹殷罚有伦。”又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王曰:“女陈时臬,事罚。蔽殷彝,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女封。乃女尽逊,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己!女惟小子,未其有若女封之心,朕心朕德,惟乃知。”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杀越人于货,不畏死,罔不憝。王曰:“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祇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樊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己!女乃其速由,兹义率杀。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乂。女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则予一人以怿。”王曰:“封,爽惟民迪吉康。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作求,矧今民罔迪不适,不迪。则罔政在厥邦。”王曰:“封,子惟不可不监,告女德之说于罚之行。今惟民不静,未戾厥心,迪屡未同,爽惟天其罚殛我,我其不怨厥。惟罪无在大,亦无在多,矧曰其尚显闻于天。”王曰:“呜呼!封,敬哉!无作怨,勿用非谋非彝蔽时忱。丕则敏德,用康乃心顾乃德。远乃猷裕,乃以民宁,不女瑕殄。”王曰:“呜呼!肆女小子封,惟命不子常,女念哉!无我殄享。明乃服命,高乃听,用康乂民。”王若曰:“往哉!封,勿替敬,典听朕诰,女乃以殷民世享。”

此文气象宏阔,纬络万千。全篇以天命民三字为枢纽,意以谓天之所命,即在于民,实为儒家之保民政治哲学之所本。惟篇首四十八字,当从吴汝纶说,定为《大诰》篇末之错简耳。

此外《仪礼》《周礼》,先儒亦以为周公之书。《仪礼》一书,自韩昌黎已苦其难读,然亦赏其奇辞奥旨。《周礼》一书,文既整丽,尤多奇字,兹以限于篇幅,不复录焉。

《周礼》至汉,缺《冬官》一篇,汉儒以《考工记》补之,最为得宜。陈澧云:“《考工记》实可补经,何必割裂五官乎。作记者以一人而尽谙众工之事,此人甚奇特。且所记皆有用之物,不可卑视之。惟其卑视工事,一任贱工为之,以致中国之物,不如外国,此所关者甚大也。”柱谓由《考工记》观之,可知周初以前甚重工业,史官多精此学。不然执笔者必不能为此文也。

《石遗室论文》云:“《考工记》为古今奇文,种种工作,不离乎数目字,而审曲面势,说来但觉其造句巧妙,绝不觉数目字多,数目字之重复。卢人匠人,每节用凡字提起,有接至六七者。《乐记》亦然。慌氏叠用而某之而某之至于六七。梓人为笋虡,先五叠某者某者,后又六叠以某鸣者以某鸣者。皆文理之各种结构处。最后弓人一职,尤为精微。”柱按此言是也。而柱最喜轮人为轮一类。

轮人(节录)

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三材既具,巧者和之。毂也者,以为利转也。辐也者,以为直指也,牙也者,以为固抱也。轮敝,三材不失职,谓之完。望而视其轮,欲其尔而下迤也;进而视之,欲其微至也,无所取之,取诸圜也。望其辐,欲其尔而纤也;进而视之,欲其肉称也;无所取之,取诸易直也。望其毂,欲其眼也;进而视之,欲其帱之廉也;无所取之,取诸急也。视其绠,欲其蚤之正也。察其菑蚤不龋,则轮虽敝不匡。

此记制轮之事,为最机械,最无情之事,而写出工人之为,欲其器之工之情,跃跃如见。可见题材有文学情绪与否,实视作文者主观而异。古今之文人,多不知机械之学,故以机械为无情;而究机械之学者,又无文学之情绪,彼自视其身亦无异于机械也。故机械之为物,遂似终于文学抵牾耳。今若使文学家能精究机械之学,则其视机械之轧轧而鸣,岂遽不如秋虫之唧唧而鸣,足以入诗人之吟咏哉,观《考工》之记制器,情文俱至,可为例证矣。

周初散文存于古文《尚书》者,尚有《大誓》、《武成》、《洪范》、《旅獒》、《君奭》、《多方》、《顾命》、《康王之诰》等,文皆美茂。若《汉书·艺文志》,道家尚有《太公》二百三十篇,《辛甲》二十九篇,《鬻子》二十二篇。墨家有《尹佚》二篇。小说家有《鬻子说》十九篇。其书皆已亡。《鬻子说》疑亦后人所托。

要而论之,周之四诰《酒诰》《召诰》《洛诰》《康诰》,文体诘诎,实仿自殷之《盘庚》;而《周礼》五官及《考工记》之整饬,实又本于虞夏之《禹贡》,此文体之嬗变,尚可考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