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总论
春秋时代之文学,要以孔子、老子、左丘明三人为大宗师。而孔子尤为前后之枢纽。盖春秋以前,治化之文莫盛于六艺,而孔子实删订之。是集春秋以前治化之文之大成也。孔子赞《周易》,为作《十翼》,多精微之哲学。今之《十翼》虽未尽为孔子原本,然亦必多出于孔子。《论语》一书,为孔子弟子记孔子与门弟子及时人问答之言,皆多鼓吹学术之说。孔子之文言,老子之五千言,尤多骈偶之笔,已为后人骈文之先河。其有学无位,不能见诸治化,专以阐明学术为务,又为春秋战国诸子为学术而文学之先河。孔子作《春秋》,左丘明据《鲁史》作《传》,又为后世史家之先河。此三人者,其文学皆承前启后,于吾国之学术与文学,最有关系者也。
第二节 学术大师孔老之散文
孔老之学,同本于《易》。《易》言天地、阴阳、吉凶、祸福,皆两端相对者。孔子则执其两端而用其中,老子则审其两端而用其反。孔子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又曰:“与道反矣,乃至大顺。”孔子最重礼,曾问礼于老子,则老子之深,于礼可知。深于礼而薄礼,正其用反之道。其少言礼,正孔子罕言命与仁之比也。
孔子《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鲁襄公二十二年而生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谓之长人而异之。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夏殷所损益,曰:‘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子。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百篇,及至孔子,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彬彬矣。’”
文言(节录)
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亢龙有悔,与时偕极。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建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此文时用韵语,且多偶句。阮元据之作《文韵说》及《文言说》。大旨谓必用韵用偶而后可以谓之文。其说盖因后世古文家屏骈俪之文为不足以语于古文,故务为力反其说也。
孔子之著作,以《春秋》最为重要。《史记·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约其文辞而旨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明,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盖《春秋》之书,正名之书也。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子路篇》)《春秋》正名之要,于此知之矣。大之伦类之大名,小之则物类之先后,无所不慎。僖十六年《经》曰:
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退飞过宋都。
《穀梁传》曰:
先陨而后石,何也?陨而后石也。六鶂退飞过宋都,聚辞也,目治也。子曰:“石无知之物。”鶂微有知之物,石无知故日之;鶂微有知,故月之。君子之于物,无所苟而已。石鶂且犹尽其辞,而况于人乎!
《公羊传》曰:
曷为先言霣而后言石?霣石记闻,闻其填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六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徐而察之则退飞。
其于言之无所苟如此。故太史公曰“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汉大儒之重视《春秋》如此。
然世之古文家以反对《公》《谷》之故,遂倡言孔子不修《春秋》。孔子之《春秋》无微言大义。不过一本《鲁史》旧文而已。不知孟子曰:“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此明谓孔子未修之《春秋》,则与晋《乘》楚《杌》相类。孔子修之则有微言大义矣。荀子曰:“《春秋》约而不速。”夫《春秋》既约矣,而何以不速?非以微言大义之难通而何?
《春秋》最重攘夷狄与大复仇之义。自《春秋》之学不讲,而夷夏失防,认贼作父,几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矣。宋之岳飞、文天祥,皆精《春秋》之学。故攘夷之决心最烈。此不可不知也。
老子《史记·老子传》,“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太史谈《六家要旨》论道家云:“其事易为,其辞难知。”此最可以为老子书之定评。“其事易为”,谓秉要执中,无为而无不为也。“其辞难知”,则谓其辞涵义宏博,非可以一说尽也。
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第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世之读《老子》者,只知其守雌一句,而忘却其知雄一句,故由其说遂为积弱之国也。不知老子知雄则必努力自求为雄,而所以守雌者不自以为雄而自以为雌耳。又如大智若愚,世之读者但以为真求愚而已,而不知注意一若字。若注意一若字,则当知老子之必力求为大智,愈智而愈不以智自居,故曰若愚也。
《老子》全书对偶最多,此岂有意作对仗哉?以其学理本如此耳。
《文言》与《老子》多对句矣,多韵语矣,然仍不可便谓之韵文,便谓之骈文也,谓为骈文之祖可耳。至于用韵则诸子之论文亦往往有之,亦仍不得即谓为韵文也。
第三节 史传家左丘明之散文
《汉书·艺文志》云:“古之王者必有史官,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贤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以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执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书。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由此观之,孔子之《春秋》,为继前古之史,而左氏之《传》,又孔子《春秋》之本事也。公穀二《传》为专解《经》之文,《左氏传》则解《经》之外,并以史证《经》,解《经》而兼为史者也。丘明既为《春秋》作《传》,称为《内传》:又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穆王终于鲁悼,别为《国语》,世称《外传》。唐刘知幾分史体为六家,一《尚书》家,二《春秋》家,三《左传》家,四《国语》家,五《史记》家,六《汉书》家,六家中左氏占二家,则左氏之文体,其关系于文化,为何如邪?
唐蔚芝师云:“《左传》称曰《内传》,《国语》称曰《外传》。顾亭林先生谓左氏采列国之史而作,非出于一人之手。余疑《内传》为丘明所编辑,《外传》则采自列国,未加删削者也。夙好以《左氏传》与《公》、《谷》二传互相比较,如左氏郑伯克段于鄢一段,宜与《穀梁传》对较;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一段,宜与《穀梁传》晋杀其大夫里克对较;晋灵公不君一段,宜与《公羊传》对较。悟其文法之各异,而文思文境,乃可日进。又好以《内传》与《外传》参考,如《外传》‘管子论轨里连乡之法’、‘敬姜论劳逸’、‘优施教骊姬夜半而泣’诸篇,皆为《内传》所不载;而一则波澜壮阔,一则丰裁严整,一则细语喁喁,委婉入听,均各擅其胜。又如晋文请隧,襄王不许,《内传》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仅三语,懔乎其不可犯;而《外传》则衍成数百言,负声振采,琅琅铮铮,有令人不厌百回读者矣。惟吴越语气体句调均属萎黹,疑与《内传》末载智伯事相同,为后人附益。司马子长曰:‘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又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然则二书之当并重无疑。”
柱谓《左传》体奇而变,其流为《太史公书》;《国语》体整而方,其流为班氏之《汉书》。今录僖公二十三年《左传》记晋公子重耳出亡事与《国语》、《晋语》所记为比较如下:
左传
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鯈、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
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
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僖负羁之妻曰:“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乃馈盘飨置壁焉,公子受飧反璧。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叔詹谏曰:“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三也。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穀。”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橐鞬。以与君周旋。”子玉请杀之,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晋侯无亲,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乃送诸秦。
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奉匜沃盥,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国语
文公在狄十二年。狐偃曰:“日吾来此也,非以狄为荣可以成事也。吾曰奔而易达,困而有资,休以择利,可以戾也。今戾久矣!戾久将底,底著滞淫,谁能兴之。盍速行乎?吾不适齐楚,避其远也。蓄力一纪,可以远矣。齐侯长矣,而欲亲晋。管仲殁矣。多谗在侧,谋而无正,衷而思始。夫必追择前言,求善以终。餍迩逐远,远人入服,不为邮矣,会其季年可也,兹可以亲。”皆以为然。
乃行过五鹿,乞食于野人。举块以与之,公子怒将鞭之,子犯曰:“天赐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获此土,二三子志之。岁在寿星及鹑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复于寿星,必获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土也。”再拜稽首,受而载之,遂适齐。
齐侯妻之,甚善焉。有马二十乘。将死于齐而已矣,曰:“民生安乐,谁知其他!”桓公卒,孝公即位,诸侯叛齐。子犯知齐之不可以动,而知文公之安齐而有终焉之志也。欲行而患之,与从者谋于桑下。蚕妾在焉,莫知其在也。妾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言于公子曰:“从者将以子行,其闻之者,吾以除之矣。子必从之,不可以贰,贰无成命。《诗》云:‘上帝临女,无贰尔心。’先王其知之矣,贰将可乎?子去晋难而极于此。自子之行,晋无宁岁,民无成君。天未丧晋,无异公子,有晋国者,非子而谁?子其勉之。上帝临子,贰必有咎。”公子曰:“吾不动矣,必死于此。”姜曰:“不然,《周诗》曰:‘莘萃征夫,每怀糜及,夙夜征行,不遑启处,犹惧无及。’况其顺身纵欲,怀安将何及矣。人不求及,其能及乎?日月不处,人谁获安?西方之书有之曰:‘怀与安实疚大事。’《郑诗》云:‘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昔管敬仲有言,小妾闻之,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从怀如流,民之下也;见怀思威,民之中也。畏威如疾,乃能威民。威在民上,弗畏有刑。从怀如流,去威远矣。故谓之下,其在辟也,吾从中也。《郑诗》之言,吾其从之。’此大夫管仲之所以纪纲齐国,裨辅先君,而成霸者也。子而弃之,不亦难乎?齐国之政败矣!晋之无道久矣,从者之谋忠矣。时日及矣,公子几矣,君国可以齐百姓而释之者非人也。败不可处,时不可失,忠不可弃,怀不可从,子必速行。吾闻晋之始封也,岁在大火。阏伯之星也,实纪商人,商之飨国,三十一王。瞽史之纪曰:‘唐叔之世,将如商数。’今未半也。乱不长世,公子唯子。子必有晋,若何怀安?”公子弗听。姜与子犯谋醉而载之以行,醒,以戈逐子犯,曰:“若无所济,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餍乎?”舅犯走且对曰:“若无所济,余未知死所,谁能与豺狼争食?若克有成,公子无亦晋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将焉用之?”遂行。
过卫,卫文公有邢、狄之虞,不能礼焉。宁庄子言于公曰:“夫礼,国之纪也;亲,民之结也;善,德之建也。国无纪不可以终,民无结不可以固,德无建不可以立,此三者君之所慎也。今君弃之,无乃不可乎!晋公子,善人也,而卫,亲也,君不礼焉,弃三德矣!臣故云君其图之,康叔文之昭也,唐叔武之穆也,周之大功在武,天祚将在武族。苟姬未绝周室而俾守天聚者,必武族也。武族唯晋实昌,晋胤公子实德,晋仍无道,天祚有德,晋之守祀,必公子也。若复而修其德,镇抚其民,必获诸侯,以讨无礼。君弗蚤图,卫而在讨,小人是惧,敢不尽心。”公弗听。
自卫过曹,曹共公亦不礼焉。闻其骿胁,欲观其状。止其舍,谍其将浴,设微薄而观之。僖负羁之妻言于负羁曰:“吾观晋公子贤人也,其从者皆国相也。以相一人,必得晋国。得晋国而讨无礼,曹其首诛也。子盍蚤自贰焉?”僖负羁馈置璧焉,公子受飨反璧。负羁言于曹伯曰:“夫晋公子在此,君之匹也,不亦礼焉?”曹伯曰:“诸侯之亡公子其多矣,谁不过此。亡者皆无礼者也,余焉能尽礼焉。”对曰:“臣闻之,爱亲明贤,政之于也;礼宾矜穷。礼之宗也;礼以纪政,国之常也;失常不立,君所知也。国君无亲,以国为亲。先君叔振,出自文王。晋祖唐叔,出自武王。文武之功,实建诸姬。故二王之嗣,世不废亲。今君弃之,不爱亲也。晋公子生十七年而亡,卿材三人从之,可谓贤矣。而君蔑之,是不明贤也。谓晋公子之亡,不可不怜也;比之宾客,不可不礼也。失此二者,是不礼宾,不怜穷也。守天之聚,将施于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阙,玉帛酒食,犹粪土也。爱粪土以毁五常,失位而阙聚,是之不难。无乃不可乎,君其图之。”公弗听。
公子过宋,与司马公孙固相善。公孙固言于襄公曰:“晋公子亡长幼矣,而好善不厌。父事狐偃。师事赵衰。而长事贾佗。狐偃其舅也,而惠以有谋。赵衰其先君之戎御,赵夙之弟也,而文以忠贞。贾佗公族也,而多识以恭敬,此三人者,实左右之。公子居则下之,动则谘焉,成幼而不倦,殆有礼矣。树于有礼,必有艾,《商颂》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降,有礼之谓也。君其图之。”襄公从之,赠以马二十乘。
公子过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叔詹谏曰:“臣闻之,亲有天,用前训;礼兄弟,资穷困,天所福也。今晋公子有三祚焉,天将启之。同姓不婚,恶不殖也。狐氏出自唐叔。狐姬,伯行之子也,实生重耳,成而隽才,离违而得所,久约而无衅。一也。同出九人,唯重耳在,离外之患,而晋国不靖,二也。晋侯日载其怨,外内弃之。重耳日载其德,狐赵谋之,三也。在《周颂》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荒,大之也。大天所作,可谓亲有天矣。晋、郑兄弟也,吾先君武公与晋文侯戮力一心,股肱周室,夹辅平王,平王劳而德之,而赐之盟质。曰:‘世相起也。’若亲有天,获三祚者,可谓大天。若用前训,文侯之功,武公之业,可谓前训;若礼兄弟,晋、郑之亲,王之遗命,可谓兄弟;若资穷困,亡在长幼,还轸诸侯,可谓穷困,弃此四者,以徼天祸,无乃不可乎!君其图之。”弗听。叔詹曰:“若不礼焉。则请杀之。谚曰:‘黍稷无成,不能为荣,黍不为黍,不能蕃庑,稷不为稷,不能蕃殖。所生不疑,唯德之基。’”公弗听。
遂如楚,楚成王以周礼享之,九献,庭实旅百。公子欲辞,子犯曰:“天命也,君其飨之,亡人而国荐之,非敌而君设之,非天谁启之心。”既飨,楚子问于公子曰:“子若克复晋国,何以报我?”公子再拜稽首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旄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又何以报?”王曰:“虽然,不穀愿闻之。”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复晋国,晋、楚治兵,会于中原,其避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弭,右属橐鞬,以与君周旋。”令尹子玉曰:“请杀晋公子,弗杀,而反晋国,必惧楚师。”王曰:“不可。楚师之惧,我不修也。我之不德,杀之何为?天之祚楚,谁能惧之?楚不可祚,冀州之土,其无令君乎。且晋公子敏而有文,约而不谄,三材侍之,天祚之矣。天之所兴,谁能废之?”子玉曰:“然则请止狐偃。”王曰:“不可。《曹诗》曰:‘彼己之子,不遂其媾’。邮之也。夫邮而效之,邮又甚焉。效邮。非礼也。”于是怀公自秦逃归,秦伯召公子于楚,楚子厚币以送公子于秦。
秦伯归女五人,怀嬴与焉。公子使奉匜沃盥,既而挥之。嬴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囚命。秦伯见公子曰:“寡人之适此为才,子圉之辱,备嫔嫱焉。欲以成婚而惧离其恶名,非此则无故,不敢以礼致之,欢之故也。公子有辱,寡人之罪也,唯命是听。”公子欲辞,司空季子曰:“同姓为兄弟,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鱼氏之甥也,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同德之难也如是。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异类虽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黩则生怨,怨乱毓灾,灾毓灭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乱灾也。故异德合姓,同德合义。义以导利,利以阜姓。姓利相更,成而不迁,乃能摄固,保其土房。今子于子圉,道路之人也,取其所弃,以齐大事,不亦可乎?”公子谓子犯曰:“何如?”对曰:“将夺其国,何有于妻,唯秦所命从也。”谓子馀曰:“何如?”对曰:“《礼志》有之,曰:‘将有请于人,必先有人焉,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无德于人,而求用于人,罪也。’今将婚媾以从秦,受好以爱之,听从以德之,其未可也,又何疑焉?”乃归女而纳币,且逆之。他日,秦伯将享公子,公子使子犯从。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使子馀从。秦伯享公子,如享国君之礼,子馀相如宾。卒事,秦伯谓其大夫曰:“为礼而不终,耻也;中不胜貌,耻也;华而不实,耻也;不度而施,耻也。施而不济,耻也,耻门不闭,不可以封,非此,用师则无所矣,二三子敬乎。”明日宴,秦伯赋《采菽》。子馀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辞,子馀曰:“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敢有安志?敢不降拜?”成拜卒登,子馀使公子赋《黍苗》。子馀曰:“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阴雨也。若君实庇荫膏泽之,使能成嘉谷。荐在宗庙,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之荣,东行济河,整师以复强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获集德而归载,使主晋民,成封国,其何实不从。君若恣志以用重耳,四方诸侯,其谁不惕惕以从命。”秦伯叹曰:“是子将有焉。岂专在寡人乎?”秦伯赋《鸠飞》,公子赋《河水》。秦伯赋《六月》,子馀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辞,子馀曰:“君称所以佐天子匡王国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从德?”
内外传文体繁简之异,观此可略睹一斑矣。近世今文家或有以《左传》为刘歆本《国语》而编次以附于《春秋》者,不知左氏文体,剪裁严密,尚有非司马氏所及者,何论子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