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教及其与本体论的关系
一说到宗教,人们总联想到迷信。当然不可否认的,宗教之吸收了广大群众在此。熊先生菲薄宗教殆亦由此。那么要问:宗教好像总离不开迷信,其故安在?我的回答是:宗教是应乎人类社会(古今以至未来)中总有着或盛或衰或真或假的那种出世倾向而来的东西。而迷信呢,则是人们为了其情志方面这一倾向要求一时得所安慰,而理智方面甘受屈抑的那类事情。就为真的出世要求本不多见,而其圆满解决(于理智无违碍)之道乃更少到唯有一条路,自然恒若宗教不离乎迷信了。而其实则宗教非定与迷信相联的。
宗教的核心要素唯在出世,而熊先生所以于宗教无认识,正因其不明出世之理。何谓出世?有世间即必有出世间,有此即有彼,道理固如是,何须怪得。如何是世间?一切众生无始以来失其清净本然圆满自足之体,妄尔向外取足,沉陷于我执、法执之二执,能取所取之二取,循此发展去,展转总不得出,是为世间。出世者出此二执二取,以复于其自性圆满无所不足之一体也。一体云者谓其非二,超相对而入绝对。真正的宗教在此,其他都不相干。(以上均请参看我各旧著。)
其次再说本体论。
本体论盖盛于从来知识欲强盛的西洋人。这是对一事一物勤于求知的更进一步,冒昧以求知万物内在相通的本体而作的种种设想。却不悟向外求知既陷乎能(主)所(客)对待之间,早与本体无涉。然在西洋人终于以其知识欲强盛而从知识的自反批判上打断了本体论,不更以此唐劳无益的设想为学问。从来重视人生实践的中国人,在其思想上纵或涉及形而上学,如《易经》如《老子》等大致只是宇宙论,殊少什么本体论,当然亦不曾觉察到本体论之无从谈。唯独宗教盛行的古印度人由于要求出世而亲证本体,其结果竟为本体论无意中开出了路;然而其本体论却为“非知识的”,即所谓“言语道断,心行路绝”。
何言乎本体论之路被认识论打断了,却被宗教接通呢?因为真正的宗教就是真正的出世。真正的出世既是消掉了二执二取而圆复乎一体,本体乃不再是一句空话,不是在什么设想之中。而说到本体,随说随扫,有破无立,或破即是立。虽有言说,而意在言外。譬如要你从指以望月,不可只顾看此指。其本身是实实落落能以解决实际问题的学问, 而在其方法上曾受不到一般认识论的批判。从其亲证本体,便可说其路已通;从其不立言说,不在知识范畴,似乎通又等于未通,但终究是活泼泼的非复死物了。
二、“我执”的问题
熊先生在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上疏了神,这就是“我执”的问题。
我执问题何以要说是最根本的问题?因为世间出世间的根本关键在此。同时它亦就是染或净的关键所在,乃至亦是善或恶的关键所在。
事实上,人们饥而食,渴而饮,劳倦而睡眠,从昼到夜哪件事不是随顺着躯壳的?除了真正的出世法代表着反躯壳倾向而外,人生世间一切动作云为总不过为了身躯而起。至多在其为直接为间接,或较近或较远,有些区分不同罢了。这其间善、恶、无记皆有之。恶行固出于随顺躯壳,而随顺躯壳却不必为恶。是恶或非恶与随顺躯壳——随顺坤阴何关。(以上论证熊先生未尝有创获,倒是个失败。)
然则恶或非恶,究于何取决?我们回答是:恶起于人之自为局限, 有所隔阂不通。明白言之,这就是常常说的那个自私——这就接触到我执的问题了。大约自私而无碍于人,其恶小;自私而损害于人(特别是损害公众),其恶大。不问你是私于一身,或私于所亲,或私于一家, 或私于一集体,或私于一国,总之,才自私便是恶。并不因所私在一身,抑或所私非止于一身,而决定其是恶非恶。我们不以随顺躯壳言恶,而必从人之自为局限有所隔阂不通言之,理由在此。
情分内外是为局,情同一体是为通。局之兆始在执有我,而反之, 无我则通。人我(物我)之分,不同乎彼此之云。说个彼,说个此,只在有所区指,非必定有若何情味在其间。而说个“我”,则亲昵藏获之意深隐无穷;有所偏爱,而其外非爱所及,是其特征。“我”——非现量中有,尤非比量所得立,唯是妄情,曾无理据。此之谓痴,此之谓惑,亦曰无明。以其扰乱心智,亦名烦恼。人生一切烦恼厄胥由此而来,试一省思,不难见也。
佛氏之教,岂有他哉,唯在破除我执妄情而已。然而有我无我,其间深浅层次甚多甚多。先应知道“分别我执”而外,更有“俱生我执” 在。我执与生俱来,曾无间断之时。非独人醒时意识中有我,就在闷绝位中亡失知觉,我执犹自隐隐恒转不舍。又非独于人有之,一切有生之物可以说都有我执在。众生设无我执,亦就没有众生了。我执是其生活,生命之本。请回看上文讲世间出世间说过的话:
一切众生无始以来失其清净本然圆满自足之体,妄尔向外取足,沉陷于我执法执之二执,能取所取之二取,循此发展去,展转总不得出,是为世间。出世者出此二执二取,以复于其自性圆满无所不足之一体也。
正不知道为什么忽尔失其圆满自足,而向外取足,内外于是而分;我执就发生在这里。我执、法执、能取、所取是俱时而有的。盖于内执我而向外贪取原为不可分先后之一事。说“无明”,说“惑妄”,亦即总指此一事而说。
无明非实有物,只是说一时失其明而已。惑妄宁有所据,只是一时迷惑而已。熊先生却坐实了它,要根究其所从来,且自矜创获,焉得不失败。设若他于佛家所谈我执问题有所领会,当不致有此失。他总怪佛家以迷说人生,深不谓然,就为他在我执问题上疏了神,熟视而无睹,岂不显然。
尤其错谬可笑的是熊先生把佛家出世之教只当一种乖僻感情看待。认为佛家先有此感情要求在,从而其一切思想理论均不得正确。这正坐不知世间出世间的关键问题只在一个我执妄情上。你思想上苟有任何感情成分在,便不离倒妄,便说不上出世。因为人的任何感情罔非围绕着我执而有的。出世之最初动念虽起于厌离之凡情,然却必自反识破我执之妄,而在静极无私之高慧上乃得建立出世之教。没有正确知见,徒依感情,那一切是站不住脚的。
三、不妄起分别其性自显
前曾云“恶起于人之自为局限,有所隔阂不通”;这是说的:人们在其“俱生我执”上又妄起“分别我执”。“俱生我执”可以从俗说为“先天”性的,只不过是染污,尚不成其为恶。“分别我执”起于后天,往往局限于一身或接近其身者,则是自私为恶之肇端了。一般动物只从其俱生我执依靠本能生活,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所以说不上什么善恶问题。而善恶问题唯在人类有之者,盖唯独人类在生物进化过程中发达了理智,乃不因循本能生活之路,却以后天意识分别为主。意识既可以作这样分别,又可以作那样的分别,亦且可以少所分别,或不作分别,甚或反转来破除自己的种种分别。人之自为局限,情分内外,视乎其如何分别而局量大小不同。局量愈大者,其自私为恶愈以差降而接近乎善。假如他少所分别(局限),或不作分别(局限),以至破除自己的种种分别(局限),便可能达于情同一体,通而不隔之境, 那便进于善而没有恶了。
总结一句话,恶起于局,善本乎通。人之有恶为后天之事,人之有善,却本乎先天。
盖人之自为局限者固出于意识分别,而情同一体之通却非因后天分别乃有之。——后天分别是产生不出通来的。通的可能性先天存在,只须你不妄起分别,其性自显。关于此问题,须请看我《人心与人生》各书,这里只能简略说明两句。
要知道,从最基本的俱生我执那里,就是妄起内外分别,从而失去其一体性的(失去通而陷于局)。本能不外是向外取足的方法或工具;本能生活即是向外取足的过程。众生就这样沉重地有着自己的局限性。 但此局限性既不曾当真隔断了生物及其环境(虚妄分别岂能当真隔断出内外),而生物和环境本为一体的本性不安于这分隔,更从而时时力反此局限性。这就成为生物进化的演变进程,而终于出现了人类。人类之出现可算一奇迹:从一面看,他不能免于俱生我执的局限性,而从另一面看,他(对一般动物而说)又大大超脱了此局限性。这就是说:他不像其他动物那样被局限住,而在他躯壳上竟寓有着超躯壳、反躯壳的倾向。此一结果缘何取得的呢?这就为他发达了理智。理智非它,恰便是一种反本能的倾向;就在本能大大冲淡削弱中,而使人类生命得到解放,大大透了一口气,通了风。换言之,其一体性相当地有所恢复。
我们所以说“通的可能性先天存在,只须你不妄起分别,其性自显”,正为人类是在其与生俱来的局限性上打开了缺口,相当地恢复了一体性的。
四、儒佛两家的异同
儒家常说“仁者,人也”,正不妨作转注而说“人者,仁也”。仁即通之意,通是人类在动物界中突出的一大特征所在。“情同一体是为通” 这句话(见前),也可换云“情同一体是为仁”。昔人不是有“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一句话吗?那正是此意。儒家只是讲做人之道,即所谓“践形尽性”之学。孔门弟子总在问仁。孔子从不轻以仁许人,也不敢以自居。因为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无终食之间之有违,恒期造乎其充实、透达、圆满境地,自必有无穷尽功夫要作。——这圆满,是圆满了人所具有的可能性,始终都在情同一体上而止。假若最后亦进而圆复乎一体性,那便所谓成佛了,应当不属儒家所有事。
情同一体与当真圆复乎一体,依通常逻辑理路而言,自属两回事。 情同一体是人性情之所可能的,应当要实践,所以儒者致力于践形尽性。当真圆复乎一体,却是出世了,必二执二取彻底消掉才行,而那亦就是成佛。一为世间,一为出世间,此言两家之异。然而事实上两家从初入手到最后又非常接近:
第一,儒家在解决善恶问题,佛家在解决染净问题,虽层次不同, 而恶起于局,染同样起于局,所以其反局求通则一。从初入手就必确定其致力的方向,两家同趋向乎一体,要无二致。浅显易见的,两家同为反躬向内作求通的功夫。
第二,两家功夫非止同趋向乎一体而已,抑且同以见体为其必要条件。不过佛家“根本智证真如”是其行持修证之果,而儒家为学却恒必造端乎“默而识之”乃得,是其异也。
第三,儒家下学而上达,念念在尽伦,其所谓修、齐、治、平概属世间事,自不待言。而佛家则弃绝人伦,志在出世,似乎相反之极。然菩萨不住涅槃,不舍众生,仍必回到世间来,践其大悲宏愿。盖不如是又何有所谓一体者。所以事实上两家最后还是非常接近。
若问,为什么彼此相反的两家又会这样接近呢?我们回答:此无他,一体是真,执取皆妄而已。一体是真,你总离它不得,所以虽取径不同,终不难会归一处。执取皆妄,则一切分别歧异就不会是最后的。
世间出世间,说隔则其隔何止如万重山;说不隔,则一层纸也不隔。问题关键只在迷悟上。
[1] 著者在其所作《读熊著各书书后》一文之第八九两节中,就儒佛两家思想与熊十力先生辩难而对佛家思想要旨有所申述,言简意赅,现摘录编为《宗教及其与本体论的关系》《“我执”的问题》《不妄起分别其性自显》《儒佛两家的异同》,以供参考。应说明的是:此文大小标题均为编者所拟。《读熊著各书书后》一文见《勉仁斋读书录》(《梁漱溟全集》卷七,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