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佛家思想

艾:(上略)我是当然同意思想是最要紧的题目了,不过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思想也离不开他的个人的生活。

梁:就是,完全离不开,完全离不开。说到这种情况我可以说一句话,我刚才提到过了,从小的时候就想出家当和尚,所以我可以说是一个佛教徒。

佛教徒得从两面看,也可以说从两层上来看。佛教,原始佛教普通管它叫小乘教,小乘教主要是出世。什么叫做出世呢?出世就是要出生灭。世间,怎么样叫世间呢?就是生生灭灭,生灭不已。 那么在佛家,他就说是轮回。轮回,它是说生命是“相似相续”。“相似”就是相通、差不多的意思,相似而相续,生命是这个样。就是说没有一个我,没有一个昨天的我,还连续到今天,今天的我, 还是昨天的那个我,没有这个事情。仅仅是相似就是了,差不多, 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差不多,相似,相似而相续,连续下来,非断非常,不是断,断不了,因为续嘛,接续嘛,相似相续,所以不是断的,没有断的,生命没有断。有人认为好像死了就完了,在佛教上没有这个事。非断,不能断;但也非常,常是常恒,就是刚才说的话,以为今天的我就是昨天的我,没有那个事情,早已变了。 那个变是一息也不停止的。总在那儿变,刹那变,这个就叫做“非断非常”。这个是佛家对生命的一个看法。

上面提到,佛家有原始佛教,一般管它叫小乘,这个小乘自己规定下来三个条件,一个条件就是“诸行无常”——常恒的常,没有常恒的东西,都是在变化流行中,这是头一个。第二点是“诸法无我”。头一句话是“诸行无常”,第二句话是“诸法无我”。诸法跟诸行不一样了,头一句是“诸行”,第二句换作“诸法”。因为诸行是流行,就是说生灭,生灭不已。生灭不已好像是水流一样, 流行变化。第一点是讲流行变化,所以叫“诸行无常”。第二句话是“诸法无我”。“诸法无我”说有两种法,所以加一个“诸”,“诸法”不是一种法。“诸法”是哪两种呢?一种叫做“有为法”,一种叫做“无为法”。“有为法”就是生灭法,“无为法”就是不生不灭。那么有人问:这个世间还有不生不灭的吗?佛家回答:有生灭,就有不生不灭。生灭、不生不灭是一回事,不是两回事。这是说“有为法”和“无为法”是一而二, 二而一。第一条是“诸行无常”,第二条是“诸法无我”。无论“有为法”或者“无为法”,都没有“我”。众生,人也是众生,从那个最低等的生物,原始生物阿米巴,都是从有“我”来的,它都要吃东西,都要向外取。一切生物,从原始生物起一直到人,人是最高的啦,都有一个相同的一点,哪一点相同呢?就是向外取足——足是满足,向外边来满足自己。向外取足, 都是错误,在佛家看都是错误,都是丧失了本性。本性是什么呢? 本性是自性圆满,无所不足。这个自性圆满,无所不足,就是“佛”。 这个“佛”,不要把它看做是一种什么神啊,或者是什么上帝啊, 主宰啊,不是那回事。“佛”是什么呢? “佛”是宇宙本体,这个宇宙本体也可以说是什么都在内了,万事万物都在内了,五颜六色很复杂的都在内,可是都在内了,它也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按佛家的道理说,就是这两面,一面是森罗万象,一面是空无所有,这个两面是一回事。佛就是出世,世间就是生灭,所以出世间,就是不生不灭,而生灭跟不生不灭好像是两面, 好像是两个东西,不是,是一回事。原始佛教第一是“诸行无常”,第二是“诸法无我”,第三呢,它叫“涅槃寂静”。“涅槃”两个字知道不知道?

艾:“涅”我知道,“槃”是……

梁:“涅”它是三点水。佛家都是讲涅槃的,“槃”字上头一个“般”字,一般的般,底下一个“木”。涅槃寂静,“寂”就是宝盖头,一个“叔”,这个字念寂。“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这个是小乘。小乘具备这三点,才是佛法,缺一样不是佛法。

大乘佛法、大乘佛教是在小乘的基础上,基础就是刚才说的那三句话,在小乘的基础上来一个大翻案。小乘是罗汉道,大乘是菩萨道。大乘道是在小乘道的基础上来个大翻案,就是它不出世,它的话是这么两句话,叫做“不舍众生,不住涅槃”。“不舍众生,不住涅槃”,它要怎样呢?它要回到世间来,它不舍开众生。小乘好像是躲避开生死的麻烦,大乘呢,它也已经超出生死了,可以到了不生不灭,但是呢,引用一句儒家的话,“独善其身”,菩萨跟罗汉不同,罗汉好像自己解决了问题,求得清静,菩萨是不舍众生,他要回到世间来,他已经具备了不生不死的那个可能了,但是,他还要回到世间来,为什么?因为他不舍众生。我们今天的谈话, 就暂且说到这里。

二、什么是戒、定、慧

梁:不够通达,高明的人通达无碍。所以像是宋儒吧,就有点排佛,排斥道家,在我看就是不够通达。通达的人呢,无碍,没有滞碍,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通。有碍,是你自己在那里给自己设了妨碍,原来是可以不必的,高明人他就超出来了。宋儒像朱子他们,朱熹他们,有不少儒者都排佛呀,排道家呀。

艾:您昨天说,您一直都是佛教徒。

梁:因为我很早,很年轻的时候,十几岁的时候,就想出家。

艾:于是到现在您还是保存原来的……

梁:还是那样,不过现在是不必出家了。其实还是想出家。

艾:还是想出家?

梁:还是,假如说是让我去住到一个山上庙里头去,那我很高兴(笑)。

艾:是。那梁先生还打坐啊,修佛的……

梁:本来按佛家它有三个字,叫做“戒、定、慧”,这三个字(梁先生写出给艾看)——“戒、定、慧”就是一定要守戒律。戒律有好几条,比如说是不能娶妻,如果娶了妻之后也要离开家,出家为僧嘛。还有不杀生、不吃肉等等。戒有好几条,从“戒”才能生“定”,“定”就是刚才说的入定。一定要守戒才能够入定。由“定”才能够生“慧”,“慧”是智慧。普通我们的这种聪明智慧,在佛家不认为是智慧,这个算是一种智巧,不是真正的智慧,不是大智。大智一定要从“定”才有,从“定”才能够破悟。当然在佛家,大家都知道,在中国过去曾经有十三宗,宗派有十三宗,很重要的、很发达的是禅宗。禅宗有那个话,讲出禅宗的特色、特点。禅宗的特点是什么呢?叫做“不立语言文字”——立是“建立”的“立”——不立语言文字,言语、文字都不要,不建立在语言文字上。禅宗在中国很发达,有一个书叫做《景德传灯录》, 后来比这个《景德传灯录》还多,《续传灯录》,一共陆续出有五本, 合起来叫《五灯会元》,都是讲禅宗的故事。在那里头的故事,外行人不懂。比如有名的、禅宗很成功的人,叫禅宗大德——道德的“德”——另外一个禅宗的,去见那个禅宗的大德,他一来见这个大德,大德就打他一棒,他就明白了(笑),那个来的人就明白了,旁人看不懂怎么回事,这是禅宗的故事,这个叫“棒”。还有“喝”。就是来一个人见这个大德求法,他什么话也不说,大喝一声,那个人也就明白了,如此之类,都是在那个《传灯录》上传说的故事。

艾:我记得我也看过一点这些故事,那禅宗怎么就是……

梁:我的意思是说,禅宗是不立语言文字,彼此可以互相影响。 一个老和尚,已经成功的,已经悟道的,他对一个新来的人,可以对他有一种影响,让他也能够开悟,但是他不用语言开悟。语言的开悟,它还在意识之中,而真的开悟,是让你生命起变化,你的生命根本起变化,这才算。

三、世间与出世间

艾:“世间出世间”,是什么意思? (从《中国文化要义》里找到这句话。)

梁:世间生活就是我们平常的生活,那么对于世间生活认为是迷妄,要出世,对人生持否定态度,这个叫出世。印度人很怪, 古印度并不是单是佛教如此,它普遍地都是这样。普遍地它认为这个人生是个迷妄,对人生持否定态度,跟儒家肯定人生不相同。

艾:那么这里讲的道理呀,就是否定人生啊,人生是有疑问啊……

梁:我还要补足说一句话。那么世间是什么呢?世间是生灭, 生生灭灭。出世间是出生灭,超出生灭来,这个印度人想的真是高了。它很奇怪,不单是佛教,佛教以外的统统都是这样,统统对人生是否定,说人生是迷妄,是错误,我们不要这个,它要什么呢?要不生不灭。这个想法很怪呀,它要求不生不灭,真怪。出世间就是不生不灭。

四、谈儒佛异同

艾:很多人认为您是当代具有独特智慧的人物,您有今日的成就,在您背后支持您的原动力是什么?

梁:支持我的原动力?好像我还不大明白这个……

艾:哦。也可以说是动机,也可以说是心理的、精神的寄托, 就是说为什么有今天的成就?

梁:我觉得还是得力于佛,佛学。

艾:好,这个问题我了解了。

梁:我愿意把佛跟孔子再说一下,因为你不是说(笑)我是“last confucian”吗?我想把佛跟孔子的异同说一下。也许我们已经都说过一下,孔子、儒家他总是站在人的立场说话,他说来说去还是归结到人身上。可是佛家,他是超过人说话,他说来说去, 归结点也不归结到人身上,归结到超过人的那个地方,所以好像他们是很不同。不过还有同的一面,就是“无我”——没有我——“而救世”,佛家话就是众生,众生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就中国说吧,儒墨,墨子也是这样子,都是在他生存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一生都在为大家奔走。所以表面上没有很大分别,但是我底下就要说一下孔子跟佛的分别。这个分别就是在“我”的问题上,关于“我” 的问题,把它讲得最清楚的,分析得最清楚的,是唯识家。佛学的唯识家,是讲八识。八识,前六识,眼、耳、鼻、舌、身,这是五个, 加上一个“意”,这个就是前六,前六都是应付外面的,都是工具, 都是对外的。运用这个前六识的,是生命,是活的,比如说人吧, 活的人啦,这个在唯识家讲,叫做“第七缘第八”。

艾:其实我应该多在这方面下工夫,研究您的思想的时候,您是研究唯识的,很复杂,您的思想很丰富,佛学方面我没有下多少工夫。

梁:第七就是“末那识”,第八是“阿赖耶识”,运用这前六识的工具而为之主的,就是这个“第七缘第八”。怎么叫做“第七缘第八”呢?就是这个时候执著一个“有我”,它叫做“我执”。

艾:“我执”?

梁:就是这个“执”(示意)。

[1] 1980年8月美国芝加哥大学艾恺教授访问著者的十多次长谈中,著者多次谈论佛家思想,现将这部分内容摘录,并加代拟大小标题刊出于此。据艾恺教授这次访谈录音整理而成这一晚年口述,已于2006年出版,书名为《这个世界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