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你患病为念。病中宜勤诵《金刚经》文。如不能全背诵之,则背诵其一二章节亦好,如此则杂念可减,而心境可静。生死犹昼夜耳,不必在心。
前曾说佛法要义在破执着。所破者法执我执,二执相连不离,粗言之,我执即要破除之所在。我执有浅深二层,浅层者谓分别我执,深者谓俱生我执。俱生我执与生俱来,一切生物的生命寄于此,盖生物的生活即是时时有所吸收,又有所排泄,没有内在的俱生我执,便没有这些活动。分别我执浅露在意识上,是有间断的。忘我的人生活动仍寄在俱生我执上,其所忘者分别我执耳。唯独佛家破除深隐的俱生我执,亦即从世俗生活解脱出来。——以上所说应细研而熟味之。
为人要走学佛道路。每天应化一段时间念《金刚经》,这使人减少烦恼而智慧开朗,大有好处。
看一段的书文不懂得其所说之理,等于空白无益,但于此《金刚经》文字,却正要不求甚解,追求理解便是错误,所贵在讽诵中不知不觉扫除执着;扫除一分执着,心境开朗一分,庶几如经文所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那样,试问例如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庄严佛土者即非庄是名庄严,佛说般若波罗密即非般若波罗密,如是种种,皆是随说随扫,你能认定什么呢。若能于此趋然有悟,得其神理,在自家生命上就有很大进境,若于此寻求知识见解则误矣。《金刚经》不是普通的书,不能刻板地求其理解予人。我前已写示给你了,正要你解除执着,你却寻求其可得而执着者谬矣。
(以上信文摘自著者致吴顾毓的三封书信,时间约在1975年前后。吴君,浙江嘉兴人。上世纪三十年代随著者在山东乡建院工作。“文革”中被诬为“历史反革命”判刑多年。这是他获释后收到的著者复信的摘录。——编者)
二
手示拜读,知发愿写经,甚善甚善。“书不成字”无碍也。来示乃云“无法精进,徒唤乃何”,殊不敢附和。佛法唯在发菩提大愿,悲悯众生,悲悯自己,幸察之。
(以上摘自著者1978年11月致浙江嘉兴庄一拂居士函)
三
(上略)1949年夏秋间贡噶上师到重庆北碚,驻公园,我经友引进,聆取无相大手印,接受灌顶,当下如饮醍醐,得未曾有。我自少年倾心佛法(非受人指引,是自发的),抱出家为僧之念,直至二十九岁乃始放弃而结婚,但始终发愿不舍众生,不驻涅槃。曾致力乡村运动者十年,又值日寇入侵而奔走国事。对于佛家戒、定、慧,唯守不茹荤腥一小节,其它谈不上,既无修持,于今衰老(九十一),不念弥陀,只念观音,不修净土者是以救苦救难自勉也。修定乃开智慧,惜我早年于静定未得入,中年一度若有所入,而今衰老,亦难凝神入定了。
(以上信文摘自1984年著者复天津老者言申夫函)
四
前得十月二十四日来信,因事忙未及答复。兹分条略答如下:
《金刚经》和《般若心经》所有“色”“空”字,其“色”字即“色、受、想、行、识”五个名词之开首一字,指物质说,亦指身体说;有身体即有苦乐感受也。“想”字,记忆、印象之意。其他从略不谈。“空”字,粗讲即空无,不实之意;佛家被称为“空王”,宇宙虽森罗万象,其本体则一也。
儒书中的色字多指女色说,如云颜色、色衰等等。
来信所提问题,属于禅宗故事,其间一言一语有可理解者,有不可寻思理解者。试看《景德传灯录》,以及《五灯会元》等书,便知其中百分之九十五,不容置思生解。吾人崇信佛法,当于容易受益处下功夫,例如诵习《金刚经》、《弥陀经》最好,不必妄索于禅宗语句上(例如五祖六祖的语句)。来信提问我不能答;不能答是真的,同时亦不必答也。济宁若有图书馆,试检觅禅宗语录便明我的话不诬也。
兹以《金刚经》一册邮寄台收,即希收到后回我一信为要。对于经文只求讽诵,不必寻求其意,久之自然有得。古人云“不求甚解”正有道理,道理原在言外也。
(孙方成,山东济宁人。1937年曾在滕县一乡农学校工作。1938年在山东敌后抗日,其所参加部队即由原山东乡建院旧同人所组成。以上为存于其手中之著者复信的摘录。)
五
从涵义方面而论,吾愿老弟更进一步,晓得佛家对人生之彻悟。人类生命固是进达于生物界之顶峰的,然却同于一切生物,沉沦于生死迷妄之中。何云迷妄?无我而执我也。一切生物都于内执我而向外取足的,失去了宇宙圆满清静的一体性。佛者觉也,规复了宇宙一体性,其道就在破二执断二取。二执者我执法执,二取者能取所取。佛是什么?宇宙本体是也。二执二取是世间法,道家仍属世间法,唯佛家乃为出世间法,涅槃寂静是也。但大乘菩萨不住涅槃,不舍众生,出世而不出世,不舍众生故云不出世,来去自由,不堕轮回则出而不出,不出而出也。
(张俶知,1896—1989年,四川石柱人。因在北大旁听,得与著者相识。此后追随著者左右数十年。以上摘录自1982年著者寄其之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