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漱溟全集》中的《思索与领悟辑录》里收录了著者有关人生问题与社会问题思索所得。这类文字多是三言两语,个别也有二三百字的。现将其中谈论儒佛道及东方学术问题的选录于此,供参阅。——编者

关于儒家

孔子毕生以实践乎人生为学,“学之为言,觉也;觉悟所未知也。”自十五志学以迄七十之年,既逐有进境不已,基于人类生命亲切所体认者深矣、彻矣。其拈出一“仁”字以为提示指点,所以言之反复不舍、变化多方者,正以人类生命之体用固如是耳。且因人施教,言语贵中当机,因为如是耳。后之学者拘执于一言一句,罔不失之。

罗近溪集中语:“十五而志于学,学何学也?学以成乎其人者也。‘为仁由己’,此己得为己私耶?‘古之学者为己’,此己得为己私耶?‘克己’者由己而健行之也。孔门宗旨只在求仁, 仁者人也,此人字不透,决难语仁。”

人之所以为人者,其在人心乎。“仁,人心也。”人心究是如何的?此即非有形相可指之物,必须自家体认乃得。为了指点人们去体认,今且说两个方面:内一面是自觉不昧,主观能动;外一面是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则隔,从乎心则分而不隔。感通若一(痛痒相关,好恶相喻)。试从此两面潜默体认去,庶几乎其省悟。

人性善云者,谓人类心理上倾向于善也。性是性向,是跃然活动的趋势,不是呆板的面貌。

一切善出于仁,一切恶由于不仁。不仁只为此心之有懈而已,非有他也。恶固非人所固有;不仁之外,求所谓恶者更才可得。是即人性之所以为善也。世俗徒见人之易流于不仁,不仁之事日接于耳目,辄不敢信人性善之说,正坐不自识其本心故耳。

自觉时而暗弱、时而明强者常人也。孔门学问正在此心之常明。何以能常明不失?则更能觉识得此自觉,非止如常人徒有其与生命俱来的自觉而已。所谓“默而识之”,识此也。识得是根本,不失是功夫。孔子称颜回“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孔子自云“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此知即自觉之觉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此第五个“知”字正指内蕴之自觉而言。人心内蕴之自觉要明朗,要昭昭然当空四照。

大学》之所谓明德,正指此心自觉而不容自昧者言也。

心失其用于两方面。一、放失于外物(名利声色之类)诱惑。二、蔽于见闻之陋,囿于习俗之隘。

《大学》所云明德,即指自觉不昧者。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此语在今人殆难得其解。今人念念驰向外去,方且以区区数尺者为己,盖久不知有己矣。吾人浑然与物同体,痛痒之情何所不到,己只是当下痛痒亲切处, 非谓此身。切己近里(切问而近思)有以自得,是为学之道也。 痛痒不明乃以利他为言,驰骛于外乃以知识相标榜,总是孟子所谓放其心而不知求者,可哀莫大焉。

人禽之别:心为形役与形为心役。

我们必须晓得人与其他高等动物虽若类人猿之属极为相近,却亦划然有根本区别在。此即它们——类人猿之属——仍然同于一切生物那样尽瘁于个体存活、种族蕃衍两大问题,而人类生活则超出了此一范畴。它们似亦具有头脑心思活动,但其作用既微弱暧昧,更且根本上是心为形役。人类却反之,上达于形为心役之境。人有形为心役之可能,抑且大有可能。此即是说,莫认为人类活动总在谋生之中,应知其间显著另有两大类型高尚活动:(一)理智方面的科学研究活动。(二)情感方面的宗教出世行为。这两大类的活动极大地吸引着人类生命力,显示出人类生命的特征,远非任何其它动物之所有。要知道,从原始单细胞微生物进达人类之出现,贯乎全宇宙是浑然一大生命体,方在无休止地向前发展创造中,莫知其前途之所届。生命是没有时空限制的,然人类生命既为其顶峰焉。

禽兽是头脑为其身体而用的,亦即心为形役。吾人的生命反之,即形体为役于头脑,为役于心。心有一息之懈便落于形体中,局限而失其通焉。——以上意义具详于《人心与人生》一书。

动物为身而生活,是心(头脑)从属于身的,正所谓“心为形役”。人应当不如是。人心超于其身,不为所拘,不受其累, 是可能的,却不是必然的。应当自问:是心从属于身,抑或是身从属于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世界只有两个先觉:佛是走逆着去解脱本能的路的先觉;孔子是走顺着调理本能路的先觉。(按此语为四十年前所说,今日看来待酌。)

1982年加批:右两个先觉的话见于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其所云佛是逆着去解脱本能的路者尚无误,所云孔子是走顺着调理本能的路一语则未善,应当说:一般动物依从本能生活,心为形役,而人类却有形为心役的可能性。亦即是说:人心是超乎其身的,主宰乎其身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全在于此。此是可能的,而非必然,所以可贵。

孔子之学全在乎身体力行。孔子之学是实践乎人生大道之学。后之人以求教古人虽不得不资藉书册文字,却不容泥滞文字,玩弄语句,竟忘其必须还元到具体事物和实际问题上。申言之,即必须反躬从自家生命上来体认古人说的话果何所指。于此,躬行实践其又为体认之本乎?不能切己反求,不能身体力行,辄以浅表妄臆强为生解,安于不知以为知,如荀子所谓其学在口耳数寸之间者则甚无谓。

汉学家所为经籍训诂之学、古文物制度考据之学大都为学术所不可少的辅助工作,却与孔子所说的仁,曾未及深入体认之,岂不明白?宋明儒者于此,自是胜于汉唐解经之儒,以其志于孔子所志之学,切己反求,力行不怠,便在自家生命上有所体认而不虚也。至于其体认之为浅为深,为偏为全,又待另论。

绝不自称为神所使,或受神启示。没后弟子亦未奉之为神。

孔子之言论有贯注人身,如光透过玻璃,使人立地省悟者。 其所以至此,实因其清明厚重恰合人心之故,绝非因其以感情动人、宗教动人,或示人以损己利人之意,令人感动。

问此非保守主义乎。孔子所关心者在人与人相处,而不在人对自然之利用。不问利用之程度高低,而人与人相处相得终是和人生直接有关的问题。于此问题应求善道,应不断用功夫。 对自然之利用他不反对;你去问别人好了。在人与人关系上儒家亦非保守而有理想,不满意现状。

关于佛家

刹那为梵语之音译,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经九百生灭,此即刻刻不停地变化流行之谓,生命如是,宇宙如是。曰九十,曰九百,以九代表其数之多耳。“宇宙”、“生命”是一事非二,莫以为吾人时刻在空间中生活,要知道空间只涵括在时间内。大化流行,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生生不息”。生命是“相似相续,非断非常”,俗以为今天的我犹是昨天的我,便是常见,俗以为人死如灯火灭去,不复存在,便是断见。常见断见皆非也。

世间是所谓生灭法,一切事物皆在发展变之中。故云没有一成不变之局,亦没有无所从来之事。凡事均可向上追寻,向下料度,但你不应求所谓最初与最终。初终是有的,但没有最初与最终,即是说:没有究竟之初,穷极之终。何以故?宇宙,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大小内外皆分别对待之词,不适用于浑一绝对之宇宙。科学家尽可无休止地去作追究工作,但不必设想其为究极之事耳。

佛法信乎为出世间法,然善学善用者通达无碍,又不异乎世间法,贵在大心大愿,出而不出,不出而出。每见不善学者落于执着一偏,转失之矣。可胜惋惜!(往者梁任公先生推崇佛法,恒偏于救世之一面,忽于其出世间义。)

古人云“道不用修,但莫染污”。(“道不用修”是禅宗马祖的话。)习俗“修道”之云,含有很大错误。所以发生修的问题者,只为落在习染中,隔离了道。但习染是虚幻不实的,你当下能空得了它;就空了它。当下若未能空,那么,它虽虚幻而你此时却未免坐实了;只有慢慢地从自己习染的虚幻圈套里脱出来才行。此即修道之说的由来。

儒佛的分别:前者只破“分别我执”,后者兼破“俱生我执”。因此儒家的圣贤仍然只是个“人”,而成佛却超出“人”的范畴了。儒家因不破“俱生我执”所以未曾离开生物的个体生命立场;而以其没有“分别我执”,所以能与其他人或物在情感上相联通。父慈子孝的伦理情谊以至仁民爱物即由此而来。反之,在佛家则超离个体生命,直通于一切众生,所以开口众生闭口众生,而不谈伦理了。儒佛两家虽然相通,但分别是主要的。

对自己应当责志,看人则应客观些。即是从“身”来把握“人”。人处身在社会中,各有其一定的立场不同。如所谓阶级立场者是。——个别的人或须活看,一般人,多数人必如此,几乎是“身”决定了“心”的。但主观能动性或曰自觉能动性者,是人类的特征,人要自己争取主动则必自身从属于心始,毋使心有所蔽。一切之蔽皆由身来。儒佛皆在去蔽,无他玄妙新奇也。(心身关系当看我《人心与人生》一书。)

关于道家

既不要心受困于身——心为形役;亦不要心脱离乎身,自私而用智。应该是:心不越乎身,即身即心,心身抱一。理智融合于本能,任天而动。道家旨趣似如此。

道家以自然为宗,其自然即指生命之自然,而所云生命又涵括宇宙万有为一大生命也。唯其任天而动,肯定生命,便与佛家指出生命是在迷妄中者大异其趣。——以生物总离不开我法二执能所二取故。

儒家似与任天而动者稍异。任天之天是一种升华了的本能(融合了理智),仍然靠近于身体。儒家则要从乎心,或身涵于心中。从心之心则是本体昭朗应物之用也。(儒家富于主动意味,道家反之。)

关于东方学术

东方之学不是求客观规律之学,而是主观方面向内自求了解之学,不是改造世界的学问,而是改造自己生命的学问。——这里世界既指外在的大自然界,亦复指社会人事。这里所云改造自己生命大抵在提高主观能动性,从被动中超脱出来。因此不能以研究客观现象的态度来研究东方古人之学。这有如不能站在远处坐在屋内从书本上研究游泳一样。要学游泳只有跳下水里试着去活动一番。儒家之学必首(在)立志,佛家之学必先发心者以此。

古印度人的否定人生,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上不免起着阻滞作用。我一向持世界文化三大系之说,指出世界最近未来将是古中国文化的复兴,而在复兴中国文化之后将是古印度文化之复兴。人类文化的推进恒从量变而质变(即量变之后继以突变),其核心关键则在人生态度之转变。其转变之大,几为人情所不料,而实又极其自然。儒家代表中国古文化,而代表古印度文化者则佛家是也。西洋和中国皆为世间法,印度反之,自古便是出世间成风。人类文明和文化之前进,恒有赖于革命,即旧物的否定。否定之最大者,莫如否定人生,亦即出世间。世间者,生灭也;出世间者,不生不灭也。佛家六波罗密中有忍辱波罗密,又有冤亲平等之说教,其阻碍革命亦即阻碍社会前进昭昭然。人类不达到末后阶段所不应有,而达于末后又不能不有者,非此义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