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从印度流传到中国,从中国又流传到日本。大约流传在外者,以中国与日本为最重要,其余如高丽暹罗等处也有[2] , 但不甚重要。因为各地的民族性不同,故其佛教也略有变动。 即如中国现在所流行的佛教,已全非印度之旧。印度的佛教大约以小乘为根底,大乘是小乘进一步的说法。但是到了中国,只一点小乘的学问,如不久就衰落的成实宗俱舍宗,都是以讲大乘教的人讲小乘的学问,真正的小乘教简直没有,与印度之虽讲大乘而以小乘为根本者全不相同。又在印度且是性宗相宗对垒, 然其关系非常密切。一到中国就划分得很清,发生十三宗派之多。

如禅宗即全非印度所有,是中国自己开辟出来的,禅宗这种东西在印度只有个人的递相传授,并不成为一宗,亦无开堂等事。我们虽然不能说从佛到二十八达摩没有这种传授,但其做法都是确无可考。他们自己并没有这种宗派,而中国则为之巧立名目,叫做教外别传。唐宋以来,几乎要拿他代表全盘的佛教,实在是根本上的误会。宋人明人所说不绝口的释氏,只是中国产的禅宗,他们并没有看见印度原来的佛教。有人说陆王近禅,其实即使近禅,亦不能算是近佛,这不可不明白。

还有净土宗,它的经典印度是有的,而专门偏重做一种念佛功夫,却非印度原来的风气。又有天台宗华严宗,所有和尚讲经的事,都是这两派居多,虽然各有其根据的经典,但其所讲的一套东西,全非印度所有。

以上是举事实。我们再就两方精神的根本不同说一说,这不同是由于民族性的。中国许多新创的佛教,根本上是不对的。 印度民性诚朴,只是实实在在的根据事实。这种事实是感觉理智所认知的,而中国人最长于以直觉体会一种意味。意味不是事实,是事实以上的东西。中国人因为自己喜欢讲幽玄奥妙的道理,以为佛教也是幽玄奥妙的,这实在是根本的误会。即如普通流传的《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们就以为妙不可言,其实这完全是客观的事实,而他们总以为是奥妙的意味。宋明人喜欢称引的“明镜亦非台”及六祖“风动幡动”之说,也都还是事实,并无奥妙。再看华严宗,十玄门的宇宙观,亦是说得堂皇圆融而不剀切质实;天台宗也取龙树偶语中的“空”“假”“中”, 翻了许多花样。

中国所有一点真的,只有玄奘在印度用了十七八年工夫,然后搬运回来的法相宗。就是小乘的学问也都靠着他才能讲,如因明学即完全要用理智,非直觉所能为力。但因不甚投合中国人的脾胃,所以只有新到一时盛行,不久就衰歇了。虽然后来明朝还有几个和尚讲求,但都不免有错。现在最可庆幸的,就是南京有一位欧阳先生能够直接唐代[3] ,能真得印度之真。其所以能如此,因其人头脑最长于理智方面,少年时即喜自己精研数理。所以他去看佛书,就深入此途,恰巧日本又有很多的书,可以供他的参究。

日本的本愿寺一派与中国的净土宗是同派,所不同者,本愿寺可以娶妻食肉而净土宗不许。这或者是因为日本人口稀少的缘故,不能不有这种通融。还有日本的和尚很带有武士道的色彩,在古时常械斗,也是与佛教精神冲突的。就如现在本愿寺的大僧正,即很有野心,绝不像一个佛教徒。

我们所应当知道的,即在未明佛教内容以前,应当先持研究的态度,注重客观的事实,考察其何者为真,何者为假。研究与信仰不同,信仰可以不管他是真是假,研究则必须考察清楚。西洋人及日本人很多做这种功夫的,专从历史、语言、金石种种方面,考证事实的真相。照我的意思,现在应当有人,从教理上去做研究的工夫,这也是很必要的。在这一层,南京的欧阳先生很可为吾人的指导者。

[1] 此为著者1922年1月在山西大学的讲演。任笔录者为陈政(仲瑜)先生。

[2] 高丽即今朝鲜、韩国;暹罗即今日泰国。

[3] 欧阳竟无先生(1871—1943),名渐,江西宜黄人。曾负责金陵刻经处,校刻佛学经典,成绩卓著。1918年创办支那内学院于南京,任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