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环境的产物,当我们研究某一人时,不可轻视或忽略其个人与时代间的相互关系;成功之人,不过是他能循着时代的脚步,骑上历史的背脊而已。惟在此书中只有灵魂的碎片和衝粉,而没有伟大的时代描绘和各种物质与经济等及其他的附会说明。因为这是一部研究人与事的书,研究每个人之部分或灵魂的书。并不求因为要了解或认识某一个人而对其作整个研究——对其全生命之时间与空间作研究;而仅因为要了解一切伟大灵魂和一切伟大灵魂中共通阴河中的某几点,而用符咒的铁钩将全数的灵魂钩来,分别地加以细部解剖,再类之构成一座混合的灵魂的典型。故每一问题或事件之提供,不涉及其当时的时代背景与其周遭的时势等等说明,而只直面着人,直面着人的灵魂,甚至是灵魂中的一点。当讨论到事时,也不是该事件之本体原如何与解决该事件之应如何的问题,而是某人处置某事件之如何的问题。就其无时间性与无空间性者中之合理而可为师法之部分,择其类似者置于一原则之下。
在此,我不愿做一个蹑追猛狮的足迹以求获得其唾余之大胆的豺狼。必也,如一神勇多智而又眼光锐利之猎师,迎头截击地打中其要害,于其整体中滤取精华,而使其组成一“铲平大众事业前途”之大铲子。本来,历史上的人物,无论其为善为恶,皆有其超越常流之特性在,而其对已对人对事,亦皆有其类似与共通之原则在,吾人若稍一留心,加以系统之透视、精确之观审及缜密之分析,便不难获得其梗概。
所有历史人物,其本身几乎全数是一种钓钩,其态度、言语、行为… ·便是钓钩上之食饵,他们在世界历史之人堆中,是最了解钓鱼之行为的。我们需要的是其钓鱼之技能和艺术。换言之,我们所希冀获得者,是其斗争之原理原则及其斗争形式问题,即是其政略和战略问题,而不是其政策和战术问题,盖政策与战术常随当时当地之时代背景与大势之特异而变异;惟个人在事业争夺战中,政略与战略及其成功的根本原则,常历千古而能用。在本书中,当然只能就其大者、要者或所见及者而书之,挂一漏万,在所不免。且宇宙间事业与历史上人物之值得取法的几如恒河沙数,写来够成亿万言之巨帙,不佞实不敢存此奢望。本来,世界就是吾人的战场,人生就是一幕和平的大战争,而一般所谓的战争,又不过是在此大战争及和平战争中一场小战争及非和平的战争而已。惟人们对此暂微与不显著的战争,轻而忽之,不大注意于政略与战略之原则及秘诀之研究,像研究显著的非和平方式之流血战争的各种兵书一样而已,实在是一大错误。盖此小而显之战争,乃不过是人生的战争之进行,遇到不相上下,不分胜败时,所用以决雌雄的手段而已。吾人之所以忽略其重要与其悲惨及罪恶之远超吾人所谓为战争之上者,实乃少见黑者曰黑,多见黑者曰白之理也,又如吾人日处空气中而不知空气之重要,鱼类日处水中而不知水之重要同一至理。
我们对于一个人、一个时代的观察,不可徒囿于其表面的形式及迷惑于历史家笔下的文字,盖真意义与真价值常隐藏于外表之内间,而历史家、自传家又是惯常戴着自己的眼镜,观察人、事、时、地、物这五个问题。至于自吹自擂之自传家和御用之历史家则更然。他们不是“通货膨胀”,便是“通货紧缩”,甚至是制造“伪钞”。纵有点真实,也只限于某种限度内。世界上的巨人,极少有肯说真话的,故大多数之史事,我们似可当做虚伪的神话或欺人的谎言看。以是,大家对此书当做是神话中之神话,谎言中之谎言读可,当做轶事读亦可,当做实事与成功秘诀读亦无不可。总之,我除了显示化学技师之某种手段外,我没有杜撰,在另一方面,也只求能合乎实用,我没有封建的腐朽观念和无灵性的偏见,我希望此间的一切,能匍匐于读者面前受严峻之裁判。
我们必须将价值重新估计,抓住每个人之最高自我意识的表现方式。我们考察凡人或凡事,必须具有“距离感观”;即是要考察他们人与人间之等级、分寸、流品,事与事间之性质、关系、特点,而有一种分别人与分别事的能力,再加以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感观”。我并非要大家乞灵于骸骨,不过在一切英雄的长剑的阴影下,确可以获得事功的宝钥。以是,在这书中,人们也许可以听到手织世界史的人们,其个性之发皇和生命合流之音节;没有一点火药气,且充满着人类史乘的动律,我们很可以摸探其心脉之跳跃与觊觎其心血结晶的杰作。这儿所挑选的代表事物,除有系纫着人类命运的结子之事物,且又可构成法则而不受时间与环境制限的事物外,皆摒如敝屣。而它们则将如驯善之羔羊或数十年之老兵然听你的指挥,因为它们皆野心勃勃地希冀能骑在你背上而使你在每一影像下驰往每一真理与事功的华表下。一切伟大事功之影像,都有着“七层皮肤”,我们必须一层层剥出,而撷取其最中之一层,以各种伟大知识所必不可缺的双重眼光,透视这事功王国和创造王国之大帝。除个别的观审与分析外,还应当看出他们彼此辉映与相反相成的地方来。我并未设想我们必须退回几百年或几千年方才找到一个人物,不过那些经过历史筛子筛过的具有磁性的人物,其磁力作用,确是最大的发皇着。历史的教训,是我们最好的良师。我们必须于他人的灵魂里使自己回到自己的时间和生命中去。
世之芸芸者常因为自己的错误,故步自封,夜郎自大,而认为一切价值之无价值,一切存在之不存在,这是一个最大错误中的错误。这种愚顽低能或轻意不留心之太过天才的变态症候,适足以致其事功于死命。我们不可要使自已升为伟人,便把历史上所谓伟人之水平踏下几层,而自鸣伟大崇高得意,或有意无意间使他人虚伪谀赞其伟大崇高,因为如是适为自己勒毙自己的前途于其生命之梁上,我们只能将自己降低几层,以图借他山之石以攻玉,一个人自有其特异的长处或偶然放异彩的杰构,何况,世未有无一善之德而能系人群之心神,无一技之长而能成伟大之事功者。故我们如不欲自己从全人类中衬托出来则已,否则,此书对之自有某种需要价值和使用价值。
我写此书的动机,是在几年以前,当时,常自问宇宙间成功伟大事业的人物,是否系天生的,神注定的,或全属带有偶然性的天才阶级;否则,他们中间是否有一定相似的路线可寻。嗣后,以遗传的教育的社会的及其他诸多的原因,使我变成一个反宿命论、天才论及皈神论者,于是,又埋头于路线问题的研究。再后,以长时间的颠沛流离,使我不能向外发展,便向自己退回来,而此郁积于胸中的问题,更其尖锐化而迫切地要求一适当的答案。同时,以自己以往的错误之察觉,与感悟到青年中尚大多数正在加工铸造其无可挽救的错误,而对自己伟大的前程加以限制与毁弃,便更加增我对此隐藏而微妙的路线之追寻热情。今春自四川奔丧返里,便决心完成此书以为纪念我一生从事社会教育之先父瑶阶公的礼品。更是我此书不为人所读,则我也不为人所读,以作为了一件神圣的公案。不过,我很愿此书能使读者认作者系为其“生命中之大施主”。惟其结果,即算如此,即算不如此,我也不愿在此地故示谦卑或夸大。若幸而全不为人所读,则我也确不求为人所读,放于案头当做自己生命中的粮食和青年时代的一座纪念塔。若不幸为人所读而获得全数的鄙夷谩骂与攻击,则我亦将以一笑置之。不过,我在此对那大堆历史人的观察,并未积蓄着几千年文化的罪恶,或将自己变作人类的“伪钞犯”而把他们尽弄成一些可笑的傻子。盖那种观察、判断和选择的错误,是和深文周内歪曲事实的错误,一样地会将读者引入不通之隘卷里去的。果尔,若读者将其应用到“人生的战争”中去,不幸而失败,则在我为作孽,万幸而成功,则世界将被牵入牛角尖里去,丝毫也无益于社会人类,我不愿那样不审慎之于先而遭诟詈于后,至其中是否有流于主观,甚至是偏见,再甚至是错误的偏见,则我不愿作自我批评。总之,我是取着“写其在我,读其在人”的态度,是环境逼着我走这条路。我自己虽在做着用符咒勾捕灵魂之巫师,和冶合镕锻若干伟大灵魂于炼炉里从事铸造一个更伟大的灵魂之型的工程师,自己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成者。所以结果炼炉里全是些粪土,而被认为这粪土所放发出来的全是些臭气时,则我认为倒还不失为是一些卫生而又尊严高贵的臭气。
一九三六年二月一日天石草于南京静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