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以“宗经”为篇名,体现了张之洞的儒学治学立场。在他看来,儒家之道大而能博,言非一端,具有超越其他诸子百家的地位。他在文中对儒家之外的其他诸子经典,一一进行了扼要的点评,在承认诸子之学在某方面具有“偏胜”之处的前提下,话锋一转,更多的是指出诸子的弊端和害事、害政之处,认为诸子之学不能用于今日应对时局之中。在诸家学问中,他特别指出老子之学的害处最大,认为中华积弱之病,与老学有很大关系。张之洞之所以用如此的态度“贬斥”诸子之学,是因为他站在儒家正统的立场上,以是否合于儒家大道、合于六经之义作为评判标准,合者“文章可观,义理可法”,不合者驳杂讹谬。
对于儒家内部的群经取舍和学术流派的演变态度,张之洞兼采汉学、宋学,驳斥谶纬学说,对于以《春秋公羊传》为代表的今文经学也不以为然,其中暗含着他对“近儒”康有为在今文经学立场上所撰述的《孔子改制考》的批判。在张之洞看来,以《论语》《孟子》折中儒家群经,方是正道。
衰周之季,道术分裂,诸子蜂起,判为九流十家[1]。惟其意在偏胜,故析理尤精,而述情尤显。其中理之言[2],往往足以补经义、乾嘉诸儒以诸子证经文音训之异同[3],尚未尽诸子之用。应世变,然皆有钓名侥利之心[4]。故诡僻横恣[5],不合于大道者亦多矣[6]。即如皇子贵衷[7],田子贵均[8],墨子贵兼[9],料子贵别[10],王廖贵先[11],兒良贵后[12],此不过如扁鹊适周则为老人医[13],适秦则为小儿医[14],聊以适时自售耳,岂其情哉[15]?
【注释】
[1]判为:分为。判,分开。九流十家:泛指战国时的学术流派。九流即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又有小说家,合为十家。
[2]中理之言:符合中道义理的言论。
[3]乾嘉诸儒:清代乾隆、嘉庆间的考据学者。音训:训诂学术语,亦叫“声训”。取声音相同或相近的字来解释字义,这种方法叫做音训。
[4]钓名:钓者取鱼必以饵,故形容用欺诈的手段获取名誉的谓之“钓名”。侥利:求取功利。侥,求。
[5]诡僻横恣:诡僻,违反(正道)。横恣,强横恣肆。
[6]大道:这里指儒家的思想和主张。
[7]皇子贵衷:指“子莫执中”。衷,同“中”。《孟子·尽心上》:“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
[8]田子贵均:田子主张事物均齐,同一。田子:战国齐国人,彭蒙的学生。据《庄子·天下》记载,他和彭蒙、慎到同为一派,主张“贵齐”, “齐万物以为首”,认为“万物皆有所可,皆有所不可”。要求人们放弃一切是非的考虑,“与物宛转”,不持己意。所著《田子》二十五篇,已全散佚。
[9]墨子贵兼:墨子主张“兼爱”。墨子,即墨翟。春秋战国之际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者。鲁国人,做过宋国大夫,死于楚国。他主张兼爱(“兼相爱,交相利”,不应有亲疏贵贱之别)、非攻、尚贤、尚同,反对儒家的繁礼厚葬,提倡薄葬、非乐。他的学派叫墨家,墨家具有严密的组织。上语又见《尸子·广泽》:“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
[10]料子贵别:出自《尸子·广泽》:“料子贵别囿。”料子,即宋子,名宋钘(xínɡ),战国时宋国人。与尹文同为宋尹学派的代表人物,主张“接万物以别囿为始”,实行宽恕、去斗、非攻。《汉书·艺文志》录《宋子》十八篇,已佚。
[11]王廖贵先:王廖主张先发制人。王廖,战国人,善用兵。《吕氏春秋·不二》载:“王廖贵先,兒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
[12]兒良贵后:兒良主张后发制人。兒良,战国时人,著《兒良》一篇,《汉书·艺文志》列入兵家,今散佚。参见上注。
[13]扁鹊:战国时名医。姓秦,名越人。
[14]适:往,到。
[15]岂其情哉:这哪里是出于他们的真情呢?
【译文】
周王室衰微的末年,学术分离在天下,诸子蜂拥而起,分为九流十家。由于诸子之学的本意是在某方面有优长之处,所以剖析事理十分精密,论述世情也十分明白。其中符合中道义理的言论,往往足以补充经籍的义理、清代乾嘉时期的考据学者用诸子著作考证经文音训的异同,尚未穷尽诸子的可用之处。应对世事的变化,但(他们)都有求取声名功利之心。所以(诸子著作)违反正道、强横恣肆,不符合儒家大道的就很多了。就比如子莫主张中道而行,田子主张事物均齐、同一,墨子主张兼爱,料子主张万物有区分,王廖主张先发制人,兒良主张后发制人,这都不过是像扁鹊到了周地便为老人看病(因为周人爱老人),到了秦地便为小儿看病(因为秦人爱小儿),姑且顺应时势使自己引起注意自我推销罢了,哪里是出于真情呢?
自汉武始屏斥百家,一以六艺之科为断。今欲通知学术流别[1],增益才智,针起喑聋跛躄之陋儒[2],未尝不可兼读诸子。然当以经义权衡而节取之。刘向论《晏子春秋》曰[3]:“文章可观,义理可法,合于六经之义。”斯可为读诸子之准绳矣。《汉书·艺文志》曰:“若能修六艺之术,观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意与此同。
【注释】
[1]通知:沟通。
[2]喑(yīn)聋跛躄(bì):哑巴、聋子、跛子、瘸腿。这里形容“陋儒”的少见寡闻。
[3]刘向(前77? —前6):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晏子春秋》:旧题春秋齐晏婴撰,实系后人依托并采缀晏子言行而作。有内外篇共八卷,二百十五章。《汉书·艺文志》儒家列《晏子》八篇。
【译文】
自从汉武帝开始罢斥百家,天下的学问都以六艺作为判断依据。现在想要沟通各个学术流派,增长才华智慧,医治像哑巴、聋子、跛子、瘸腿一样的陋儒们,未尝不能同时读诸子的著作。但是应该用儒家经籍义理进行权衡考量再从中选取一些。刘向评论《晏子春秋》说:“文章有可以看的地方,义理有可以学习的地方,与六经之义相合。”这就可以是读诸子之书的准则了。《汉书·艺文志》写道:“如果学习六艺的学问,看诸子九家的言论,抛弃其短处,学习其长处,就可以通晓多方面的谋略了。”意思与此相同。
盖圣人之道,大而能博,因材因时,言非一端,而要归于中正。故九流之精,皆圣学之所有也;九流之病,皆圣学之所黜也。
【译文】
大概圣人之道,宏大而博通,根据不同的材质与时势而变化,所言并非一个方面,而最为关键的是归于中正平和。所以诸流派的长处,都是圣人的学问所含有的;而诸流派的短处都是圣人学问所贬斥的。
诸子之驳杂,固不待言,兹举其最为害政、害事而施于今日必有实祸者:如老子尚无事则以礼为乱首[1];主守雌则以强为死徒[2];任自然则以有忠臣为乱国。庄子齐尧桀[3],黜聪明,谓凡之亡不足以为亡,楚之存不足以为存。此不得以寓言为解。《列子·杨朱》篇,惟纵嗜欲,不顾毁誉。《管子》谓“惠者民之仇雠,法者民之父母”,其书羼杂[4],伪托最多,故兼有道、法、名、农、阴阳、纵横之说。《墨子》除《兼爱》已见斥于《孟子》外,其《非儒》《公孟》两篇至为狂悍;《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乃是名家清言,虽略有算学、重学、光学之理,残不可读,无裨致用。《荀子》虽名为儒家,而非十二子,倡性恶,法后王,杀诗书[5],读“隆杀”之杀[6]。一传之后[7],即为世道经籍之祸。申不害专用术[8],论卑行鄙,教人主以不诚。《韩非子》及他书所引。韩非用申之术[9],兼商之法[10],惨刻无理[11],教人主以不任人、不务德。商鞅暴横,尽废孝弟仁义,无足论矣!此外,若《吕览》多存古事[12],大致近儒;《晏子》兼通儒墨[13],瑕瑜互见;刘向谓其中诋孔子者为辩士伪托。《战国策》考见世变[14],势不能废。晁公武以《战国策》入子部[15],今入史部[16]。《孙》《吴》《尉缭》[17],兵家专门,尚不害道;《孙子》惟《用间》篇末有谬语,《尉缭》惟《兵令》篇末有谬语。尹文、慎到、鹖冠、尸佼[18],可采无多。至于公孙龙[19],巧言无实;鬼谷阴贼可鄙[20],皆不足观。又如《关尹子》[21],多剿佛书,并有后世道书语[22]。《文子》全袭《淮南》[23],皆出作伪。西汉儒家诸子,如贾长沙、董江都、刘子政[24],皆为儒家巨子[25]。《说苑》《新序》最为纯正[26];《新书》已多残缺;《春秋繁露》精义颇多[27];惟董治《公羊》[28],多墨守后师之说,几陷大愚之诛[29],宜分别观之;《法言》文藻而已[30]; 《孔丛》《家语》甚多精言[31],兼存孔门行事,虽有附益,要皆有本,近人概斥为王肃诸人伪作,未免太苛;道家如《淮南》,可资考古,间有精理。
【注释】
[1]尚无事:即崇尚无为。以礼为乱首:把礼当做一切祸乱产生的原由。
[2]雌:柔弱。
[3]庄子(前369—前286):战国时哲学家,道家代表人物。名周,宋国人。齐尧桀:庄子把尧和桀等量齐观,故曰“齐尧桀”。尧,古代传说中的贤明帝王,实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的领袖。姓陶唐氏,名放勋,史称唐尧。桀,夏代国王,名履癸。残酷剥削,暴虐荒淫,是古代有名的暴君。
[4]其书羼(chàn)杂:《管子》共二十四卷,原本八十六篇,今存七十六篇。内容庞杂,包含有道、名、法等家的思想以及天文、历数、舆地、经济和农业等知识。羼杂,掺杂。
[5]杀(shài):简省。
[6]隆杀(shài):隆重和简省。
[7]一传:一经传开。
[8]申不害(约前385—前337):战国时郑国人。韩昭侯任为相,内修政教,外应诸侯,十五年中,国治兵强。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立刑名。专用术:申不害主张法治,尤着重谈“术”。所谓术就是“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转引自《韩非子·定法》)。
[9]申之术:申不害提倡的术。
[10]商之法:商鞅制定的法。商鞅(前390—前338),战国卫人。姓公孙名鞅。因封于商,也称商鞅、商君。仕魏,为魏相公叔痤家臣。痤死,入秦,历任左庶长、大良造。相秦十九年,辅助秦孝公变法,提出“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主张,废井田,开阡陌,奖励耕战,使秦国富强。孝公死,公子虔等诬陷鞅谋反,车裂死。
[11]惨刻:残暴苛严。
[12]《吕览》:即《吕氏春秋》,战国末秦相吕不韦集合门客共同编写而成,为杂家代表著作。
[13]《晏子》:即《晏子春秋》。
[14]《战国策》:战国时游说之士的策谋和言论的汇编,西汉末刘向编订为三十三篇。
[15]晁公武:南宋藏书家。藏书甚富,并校雠异同,论述大旨,编成《郡斋读书志》,为宋有名的提要目录。子部:也称“丙部”。我国古代图书分四部(甲、乙、丙、丁,或曰经、史、子、集),子部收诸子百家及释道宗教的著作。
[16]史部:也称“乙部”。收各种体裁的历史著作。
[17]《孙》《吴》:指孙武所著《孙子兵法》和吴起所著《吴起兵法》两本兵书。孙武,春秋时兵家,齐国人。吴起(前?—前381),战国时兵家,卫国人。《尉缭》:即《尉缭子》,古兵书名。尉缭,战国中期军事家。曾对魏惠王讲论用兵取胜的政策。《汉书·艺文志》兵形势家有《尉缭》三十一篇,今存二十四篇。
[18]尹文:战国时人,和宋钘齐名,同游稷下,善名辩。《汉书·艺文志》著录《尹文子》一篇,列名家。现存《尹文子》上下两篇,或疑系后人伪托。慎到(约前395—约前315):战国时法家,赵国人,曾在齐国的稷下学宫讲学,负有盛名。其著作《慎子》, 《汉书·艺文志》著录四十二篇,《崇文总目》作三十七篇,已失传,现仅存其辑录七篇。内容从“贵势”和“齐万物”思想出发,提出作者的法治主张。鹖(hé)冠:即鹖冠子,相传战国时楚人,姓名不详。隐居深山,用鹖羽为冠,因以为号。据传他“初本黄老而末流迪于刑名”(北宋陆佃《鹖冠子序》)。《汉书·艺文志》著录《鹖冠子》一篇。尸佼(前390—约前330):战国时法家,晋国人,一说鲁国人。曾参与商鞅变法的策划。商鞅被杀后,逃亡入蜀。主张“令名自正,令事自定,赏罚随名,民莫不敬”,要求确立并根据法律制度进行统治。著作有《尸子》,已佚。
[19]公孙龙:战国时哲学家,名家的代表人物。传说字子秉,赵国人。曾做过平原君的门客,反对诸侯间兼并战争。他的名辩论题有“离间白”、“白马非马”等多条。在讨论中,他着重分析了概念的规定性和差别性,对古代逻辑思维的发展,有一定贡献。但由于过分夸大这种差别性,而看不见概念反映事物的具体同一性,不免陷入形而上学的诡辩。著作有《公孙龙子》。
[20]鬼谷:即鬼谷子,相传战国时楚人。姓名传说不一。隐于鬼谷,因以自号。长于养性持身和纵横捭阖之术。《史记》载苏秦、张仪“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见《苏秦列传》《张仪列传》)。《鬼谷子》旧题周楚鬼谷子撰。今本系南朝梁陶弘景注,内容多述“知性寡累”和揣摩、捭阖等术。
[21]《关尹子》:关尹,相传曾为函谷关尹,随老子出关西去。道教尊为“无上真人”、“文始先生”。《关尹子》为道家的著作,道教中称为《文始真经》,旧本作周尹喜撰,一卷九篇。《汉书·艺文志》载有《关尹子》九篇。原书已佚。今传《关尹子》一书掺有佛家语,显系汉以后人所杜撰。
[22]道书:道家著作。
[23]《文子》:书名,二卷。撰人失名。《汉书·艺文志》录《文子》九篇,注:“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书中各章均冠“老子曰”,以老子道的思想为宗,杂糅名、法、儒、墨,亦多剽窃《淮南子》之处。唐柳宗元《辨文子》称为“驳书”。唐玄宗诏号之为《通玄真经》,列为道教经典之一。《淮南》:即《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苏非、李尚、伍被等著。
[24]贾长沙:即贾谊(前200—前168),西汉政治家、文学家。由廷尉吴公荐于文帝,被任为博士,不久迁太中大夫,受人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在长沙居三年,故称贾长沙。董江都:即董仲舒。曾任博士、江都相和胶西王相,故称董江都。刘子政:即刘向,本名更生,字子政。治《春秋谷梁传》。曾任谏大夫、宗正、光禄大夫、中垒校尉等职。校阅群书,撰成《别录》,为我国目录学之祖。
[25]巨子:大人物,大家。
[26]《说苑》:书名,刘向撰。原二十卷,后仅存五卷,经宋曾巩搜辑,复为二十卷。内分君道、臣术、建本、立节等二十门,分类纂辑先秦至汉代史事,杂以议论,借以阐明儒家的政治思想和伦理观念。《新序》:书名,刘向撰,性质与《说苑》相似。今本十卷,系宋曾巩所校定,较原本三十卷已有残缺。内《杂事》五卷,《刺奢》一卷,《节士》二卷,《善谋》二卷,采集舜、禹至汉代史实,分类编纂,所记事实与《左传》《战国策》《史记》等颇有出入。《新书》:亦称《贾子》,西汉贾谊的政论著作。共十卷,包括《过秦论》等五十八篇。内容主要是“惩秦之失”,对汉初统治者建议各项治安策。《汉书·艺文志》将此书列为儒家,所载篇数与现行本同,惟谊书隋、唐以来本多散佚,疑后人取谊传所载之文,割裂其章段,各为标题,以足五十八篇之数。
[27]《春秋繁露》:董仲舒著。共十七卷,八十二篇。内容推崇公羊学,阐发“春秋大一统”之旨,并杂凑阴阳五行学说,对自然和人事作各种牵强比附,建立“天人感应”论的神秘主义体系,其中包括“三纲”、“五常”、“三统”、“性三品”等说,为加强君主专制统治提供理论根据。
[28]《公羊》:即《春秋公羊传》,儒家经典之一,专门阐释《春秋》。旧题战国时公羊高撰。它是今文经学之重要经典,着重阐释《春秋》“大义”,史实记载较简略。是研究战国、秦、汉间儒家思想的重要资料。
[29]几陷大愚之诛:几乎陷于智术短浅的境地。大愚之诛,义稍重于“诛愚”。诛愚,愚昧无知或智术短浅。
[30]《法言》:书名,西汉扬雄摹拟《论语》体裁写成,共十三卷。内容以儒家传统思想为中心,具有无神论倾向。
[31]《孔丛》:《孔丛子》简称,托名秦代孔鲋编,疑系三国魏王肃伪作,今本七卷,搜集并臆造孔子以下子思、子上、子高、子顺等人言论,以及孔鲋、孔臧的事迹、文章。《家语》:亦作《孔子家语》。原书久佚,今本依托。清《四库全书》总目子部,著录《孔子家语》十卷,魏王肃注。计有《相鲁》《始诛》《王言解》《大婚解》《儒行解》《问礼》等四十四篇。
【译文】
诸子的驳杂,固然不用多说,以下列举它们最有害于政治、行事,并且在今日施行必然招致灾祸的(几点):比如老子崇尚无为,将礼当做一切祸乱产生的原由;主张保持柔弱,将逞强视为容易夭折;听任自然,将有忠臣视为乱国的根源。庄子将尧与桀等量齐观,贬斥聪明,说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丧失凡君的存在,凡国的灭亡也就不足以称得上灭亡,楚国的存在也称不上存在。这不能用寓言来解释了。《列子·杨朱》篇中,只顾放纵欲望,而不顾名誉。《管子》写道“恩惠是民众的仇人,法度是民众的父母”,此书内容庞杂,伪托极多,所以道家、法家、名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的学说均被收录其中。《墨子》除了《兼爱》已经被孟子所批评外,它的《非儒》《公孟》两篇极为狂妄蛮横;《经》上下和《经说》上下四篇,是名家的清谈之言,虽然略微有算学、力学、光学原理,但是支离破碎无法阅读,无益于实用。《荀子》虽然名义上是儒家,却对子思、孟轲等人作了批判,主张性恶论,师法后王,简省诗书,读作“隆杀”(隆重和简省)中的杀。一经传开之后,就成为了世道经籍的灾祸。申不害着重谈法家的“术”,论说卑下、行为鄙陋,用不诚来教导君主。《韩非子》及其他书所引用。韩非用申不害提倡的“术”,加上商鞅的“法”,残暴苛严,没有天理,教导君主不信任别人、不修习德行。商鞅暴虐蛮横,全部废除了孝悌仁义,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此外,如《吕览》多保存古时之事,大致接近儒家;《晏子》兼通儒家与墨家,好处与坏处并存;刘向认为其中诋毁孔子的部分是辩士伪托所作。《战国策》中可以考察世变,肯定不可废弃。晁公武将《战国策》归入子部,如今归入史部。《孙》《吴》《尉缭》,是兵家专门的学问,尚不危害儒家大道;《孙子》只有《用间》篇末有谬论,《尉缭》只有《兵令》篇末有谬论。尹文、慎到、鹖冠、尸佼,可采信有价值的内容不多。至于公孙龙,言辞巧妙而无实际意义;鬼谷阴险残忍,令人鄙夷,都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又如《关尹子》,多抄袭佛教著作,并且有后世道家著作的言论。《文子》全部抄袭《淮南子》,都是出于作伪。西汉儒家的学者,比如贾谊、董仲舒、刘向,都是儒家的杰出人物。《说苑》《新序》最为纯正;《新书》已经多有残缺;《春秋繁露》有很多精妙的义理;只是董仲舒所研究、解释的《公羊传》,大多拘泥于后世经师的观点,几乎陷于智术短浅的境地,应该分别看待;《法言》只是文采辞藻而已;《孔丛》《家语》里有很多精妙的言论,又保存了儒家师徒的言行事迹,虽有附会处,大体上都有根据,近人一概斥责为王肃等人的伪作,未免太过严苛;道家中比如《淮南子》有助于考证古事,不时也有精深的义理。
大抵诸家纰缪易见[1],学者或爱其文采,或节取一义,苟非天资乖险[2],鲜有事事则效、实见施行者。独老子见道颇深[3],功用较博,而开后世君臣苟安误国之风,致陋儒空疏废学之弊,启猾吏巧士挟诈营私、软媚无耻之习[4],其害亦为最巨。功在西汉之初,而病发于二千年之后,是养成顽钝积弱、不能自振之中华者,老氏之学为之也。“大巧若拙”一语最害事[5]。此谓世俗趋避钻刺之巧,则可矣;若步天测地、工作军械[6],巧者自巧,拙者自拙,岂有巧拙相类之事哉?数十年来,华人不能扩充智慧者,皆为此说所误。故学老者病痿痹[7],学余子者病发狂[8]。董子曰:“正朝夕者视北辰[9],正嫌疑者视圣人。”若不折衷于圣经[10],是朝夕不辨而冥行不休[11],坠入于泥,亦必死矣。
【注释】
[1]纰缪(pīmiù):错误。
[2]乖险:慧敏狡诈。
[3]见道:佛家语,犹“见地”、“见解”。
[4]挟诈:摆设圈套。诈,诈谋。
[5]大巧若拙:大黠大慧的人,很像是极笨拙的。《老子》:“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讷,迟钝。
[6]工作:制造。
[7]痿痹:患了肢体不能动作的病。
[8]余子:除老子以外的上述各个流派。
[9]正:按时。朝夕:朝见与暮见。《诗经·小雅·雨无正》:“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北辰:北极星。
[10]折衷:调和二者,取其中正,无所偏颇。
[11]冥行:暗中摸索行走。语出《春秋繁露》。
【译文】
大概诸家的错误容易发现,学者有的喜爱他们的文采,有的只节取其中某方面的意思,除非他们天资慧敏狡诈,少有事事师法他们、实际施行他们的主张的情况。只有老子很有见地,功用广泛,而开启了后世君臣苟安误国的风气,导致了鄙陋儒者空疏而不学习的弊病,加剧了狡猾的官吏、佞巧之士摆设圈套营私舞弊、谄媚无耻的习气,老子害处是最大的。老子在西汉初年发挥功用,弊病却在两千年之后爆发,使中华变得顽固迟钝、积弱而不能振作奋发的,就是老子的学说啊。“大巧若拙”这句话最有害。如果这里说的是世俗之人趋利避害、钻营探取的技巧,还是可以的;如果是测量天地、制作军械,精巧的就是精巧的,拙笨的就是拙笨的,哪有巧拙相同的事呢?数十年以来,华人无法扩充智慧,都是被此说法所误。所以学习老子学说的人患上肢体不能动作的病,学习其他各流派的人的问题在于变得狂妄。董仲舒说:“按时朝见与暮见的人视北极星而定(校正时间的人要看北极星),辨别事情的疑惑视圣人而定(要仿效圣人)。”如果不调和于儒家的圣贤经典,就会像无法辨别朝夕而在暗中摸索行走不停一样,坠入泥潭,一定会死的。
不独诸子然也,群经简古,其中每多奥旨异说,或以篇简摩灭[1],或出后师误解。汉兴之初,曲学阿世[2],以冀立学。哀、平之际[3],造谶益纬[4],以媚巨奸。于是非常可怪之论益多[5],如“文王受命”、“孔子称王”之类,此非七十子之说,乃秦汉经生之说也,而说《公羊春秋》者为尤甚。新周王鲁,以《春秋》为新王。乾嘉诸儒,嗜古好难,力为阐扬,其风日肆,演其余波[6],实有不宜于今之世道者,如禁方奇药,往往有大毒,可以杀人。假如近儒《公羊》之说,是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喜也。
【注释】
[1]摩灭:消灭,湮灭。
[2]曲学阿世:邪曲的学术阿谀世俗。
[3]哀、平:西汉哀帝、平帝,时间约在公元前7—前1年。
[4]造谶(chèn)益纬:编造谶书和纬书。谶,是巫师或方士制作的一种隐语或预言,作为吉凶的符验或征兆。“纬”对“经”而言,是方士化的儒生编集起来的附会儒家经典的各种著作。益,增长,引申为制造。
[5]非常:非同一般。
[6]演:推衍,推广。
【译文】
不仅诸子是这样,儒家群经简洁古奥,其中常常有深奥义旨的不同说法,有的出于篇章简牍湮灭,有的出于后世经师的误解。汉代初年,邪曲的学术阿谀世俗,从而希望儒家学术能用得上。汉哀帝、平帝之际,学者编造谶纬之书,用来向大奸臣献媚。在这种情况下非同一般的奇怪言论越来越多,比如“文王受命”、“孔子称王”之类,这都不是七十子的学说,而是秦汉经生的学说,尤其以解释《公羊春秋》的人为甚。“新周王鲁”说认为《春秋》建立了新的王道。乾隆、嘉庆年间的学者,喜爱古代而好辩难,大力阐发宣扬,风气日益肆虐,推衍其余波,实在有不适宜于今日世道的内容,像禁方奇药往往毒性很大,足以杀人。如果按照近世儒者的《公羊》之说,则孔子作成《春秋》,乱臣贼子应该高兴。
窃惟诸经之义,其有迂曲难通、纷歧莫定者,当以《论语》《孟子》折衷之。《论》《孟》文约意显,又群经之权衡矣。伊川程子曰[1]:“穷得《语》《孟》自有要约处[2],以此观他经,甚省力。《语》《孟》如丈尺权衡相似。”道光以来,学人喜以纬书、佛书讲经学;光绪以来,学人尤喜治周秦诸子。其流弊恐有非好学诸君子所及料者,故为此说以规之[3]。
【注释】
[1]伊川程子:即程颐(1033—1107)。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理学大师。
[2]穷得:寻根究源。
[3]规:规劝,谏诤。
【译文】
我认为诸经的义理,有深奥难通、众说纷纭的,应该用《论语》《孟子》折衷调和。《论语》《孟子》文辞简约、意旨浅显,可以用来权衡群经。程颐说:“对《论语》《孟子》寻根究源,自然有关键之处,凭借这些看其他经书就很省力了。《论语》《孟子》就像丈尺权衡一样。”道光以来,学者喜好用纬书、佛书讲解经学;光绪以来,学者尤其喜好研究周秦时代诸子之学。它们的弊端恐怕有好学的君子没有预料到的地方,所以我写这篇文章来规劝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