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开在读者面前的这本小书,是顾颉刚先生的谈话记录。顾颉刚是什么人,这对于我国史学界、学术界,是很熟悉的。但是对于一般青年读者,则有些陌生。
有一位史学界的老同志,为了便于我写篇小序,以简略介绍顾先生,就给了我一篇史学家白寿彝同志的《悼念顾颉刚先生》和《顾颉刚先生主要学术年表》。后者,是“悼念顾颉刚先生学术报告会筹委会”在一九八一年所制。
主要根据这两篇文章,我简要说说顾颉刚先生其人其事。
顾先生是我国著名史学家。他是江苏苏州人,一八九三年生,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有七。
他四岁读《四书》,七岁读《五经》。十岁开始每天作文一篇,作经义、史论、策论。十一岁读《纲鉴易知录》。一九二〇年,在北京大学毕业,并留校为助教。
他先后在广州中山大学、北京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以及云南大学、齐鲁大学、中央大学等学校当历史学教授。我听到有的史学专家对我讲:“顾先生是我的教师”,“我听过顾先生的课”。应当说,他对于培养我国史学人才,有过重要贡献,是一位老的史学教育家。
史学家白寿彝同志说:“颉刚先生,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在古史研究上有卓越的成就,在历史地理学和边疆地理学上有新的发展。他对于民俗学和通俗读物,也都是热心的提倡者。”
又说:“颉刚先生对史学的见解,几十年来在史学界有广泛的影响,
又说:“颉刚先生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上,是一位有成就、有地位的历史家,给我们留下的丰富的学术方面的遗产,在国内外享有相当的声誉。”
以上,就应当说是我囯史学界对于顾老的公论。
顾老生平著述甚多。我略作摘引于下:
一九二三年,作《〈诗经〉的厄运与幸运》、《与钱玄同论古史书》。
一九二四东,作《孟姜女故事的转变》。
一九二五年,作《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妙峰山香会调查》
一九二六年,作《(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囯人对于世界的想像》、《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
一九二九年,作《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
一九三〇年,编写《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及《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
一九三一年,作《〈尧典〉著作时代考》。
一九三三年,作《汉代学术史略》(后改名为《秦汉的方士与儒生》)。
一九三五年,作《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王肃的五帝说及其对于郑玄的感生说与六天说的扫除工作》、《三皇考》。
一九三九年,作《中华民族是一个》。
一九四〇年,作《燕国曾迁汾水流域考》。
一九六九六六年,作《周公东征史事考证》。
一九七八年,整理旧作《〈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周公制礼”的传说和〈周官〉一书的出现》。
一九七九年,作《“圣”、“贤”观念和字义的演变》。整理旧作《从古籍中探索我国的西部民族——羌族》、《论巴蜀与中原的关系》。并开始发表《〈尚书〉校释译论》。
一九八〇年,整理旧作《禹贡中的昆仑》、《邹衍及其后继者的世界观》。编订《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一集、《孟姜女故事研究集》。
有一位老史学家对我说:“顾先生是以《古史辨》起家的。”所谓《古史辨》,是颉刚先生把他和别人研讨古史的论述,加以编集而成,先后共有八册。考辨古史,他从一九二〇年就开始了。
例如,他所编的《古史辨》第三册是讨论《周易》与《诗经》;又如,《古史辨》第五册,是讨论经学的今古文问題;而其第七册,是研讨神话传说时代的古史。
顾老在考辨古史的学术活动中,是有其独到见解的。例如,他认为“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了春秋孔子时,最古的人是尧、是舜。接下来,到了战国时期,人们心目中的古人就有了更古的黄帝和神农。再接下来,到了秦朝,就有了较之黄帝更早更古的三皇。而到了汉朝以后,入们说最早还有盘古。
顾老,按照他对于古史记载的看法,认为有些古史传统说法,必须打破。比方说,他认为,古代的神话中人物“人化”之极,把古代说成了黄金世界。其实春秋战国以后的一些古代观念是春秋以前的人所没有的。所谓“王”,只有贵的意思,并无善的意思。自从战国时的政治家,要依托古王去压服今王,就极力把“王道”与“圣功”合在一起。于是把古王的道德功业夸张成高到极顶,好到极处。他认为,要懂得五帝、三皇的黄金世界,原是战国后的学者造出来,以便给他当时的君王做样子的。
在考辨古史时,顾老为什么从一九二二年开始,就花了力气研究《尚书》呢?这是因为他感到我国封建史学体系,主要是从战国到西汉的儒家们来完成的。通过这般儒家的手,确立了尧、舜、离、汤、文、武、周公这一古史系统。而这个时期的儒家们,主要是靠了《尚书》来创建其古史体系的。要想摧毁这一封建史学体系,就必须摧毁《尚书》的经学地位,驱散它本来面目上蒙着的迷雾。所以,顾先生一生的主要力量,实际是放在对《尚书》的整理与研究上。顾先生搜集、积累有关《尚书》的丰富资料,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写成笔记达数十巨册。他以充分论证,从根本上动摇了儒家利用《尚书》而编成的古史系统。(见白寿彝的《悼念顾颉刚先生》)
顾老是我国近代的史坛大师,在学术上贡献大、影响广。他在政治品格方面如何呢?也应当说一说。
我有一位抗大二期的同学,他是抗战前的老党员,叫王念基。他对我说:顾颉刚在“一二九”运动的前后,曾经和我们秘密党员有来往。这位党员经常写些文章宣扬我党抗日救亡的主张,犮表在顾颉刚所主持的“通俗读物编刊社”所印发的一些小册子及顾老主编的《大众知识》上。而且,颉刚先生当时以燕京大学历史系主任的社会身份,在以他为社长的编刊社里,还掩护过我党的一些活动,保护过我党党员。这些史实,那个亲身经历过的老党员,在解放后曾几次写过回忆文章,加以记叙。这位抗战前的老党员,名叫郭敬。他在悼念与追记(未发表)的文章里叙道:
“双十二事变后,编刊社拥护中国共产党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呼声。”
“我和社内的几个党员和民先队员,是用顾先生的名义分别聘请来工作的。充实了编刊社的力董,掩护了党、团员的活动,使编刊杜成为党员和民先队员在白色恐怖下的一个秘密立足点。”据说,顾先生本人开始不知道他们是共产觉,但到后来是知道此事的。
社长顾颉刚先生是一位学识渊博,国内外著名的史学家,热心抗日救亡和对群众进行宣传教育的事业。平时虽不在社内办公,实际上编刊社是在他的领导和支撑下才能存在。他待人接物和蔼亲切,视社内青年如门生弟子,工作中以身作则。为了编刊社的生存和发展,对南京政府和有关当局、不能不有些往来。但对国民党蒋介石投降反共的行为是反对的,对中国共产党主张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是同情的。他很谨慎,在给南京政府文教主管人送编刊社出版的样书时,嘱咐我们把《对内团结御侮,对外一致抗战》和类似的几种宣传进步思想的小册子不要送。他知道这些书的出版容易受到迫害和查禁。
“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前身是顾先生划立的“三户书社”。从“九一八”、“一二九”到抗战,在顾先生努力下,出过各种小册子前后有五六百种,如《傀儡皇帝坐龙廷》、《二十九军大战喜峰口》、《义军女将姚瑞芳》、(打汉奸》等。到了一九三八年,该社迁到西安,还编印了《八路军大战平型关》和《八路军火烧阳明堡》等小册子(见郭敬同志的悼文)。这些小册子先后共发行五千万册,拥有广泛的读者,影响很大。
在“九一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三省之后,顾老参加燕京大学教职员学生抗日会。他主办“三户书社”,所谓“三户”是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意思。用通俗读物的形式,进行反对日本帝囯主义侵略的宣传。
这些,可以证明顾老在“九一八”事变时,在“一二九”运动中,在抗战前夕的政治风貌和进步活动。这对于一位有社会地位的学者来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难能可贵的。
顾先生在一九二五年大革命时,在五卅运动时,曾经为《京报》编过《救国特刊》。他作了《上海的乱子是怎样闹起来的?》和《伤心歌》。
一九一九年,顾先生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曾参加新潮社,作《对于旧家庭之感想》,署名顾诚吾,发表于《新潮》。
中国近代史上有若干大的人民革命运动。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一九二五年的五卅运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后的人民反日救国运动,一九三五年的“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一九三七年的抗战斗争,都是些大的人民革命斗争。顾老在上述这些革命浪潮里,在重要的历史关头,在重大的人民斗争中,是有过重要进步活动的。他并非只是埋头书斋的人。
解放后,他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自觉接受马克思主义,热爱社会主义制度。他先后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又任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第二、三届委员和第四、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还被选为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
一九五四年,总校《资治通鉴》。一九五五——一九五七年,他校点《史记》。一九七一年,他和其他史学家奉中央之命,主持校点《二十四史》。
我从一九六六年春以后,就再也不曾同他见过面。后来,我曾问过一位史学家,我说:“在‘文化大革命’中,顾颉刚先生大概是平安度过,没有挨斗吧!他不是毛主席、周总理点名要他校点《二十四史》吗?”
谁知道,回答是这样的:“哪里!哪里!顾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斗不少、不轻!把他老先生斗得够残忍,够残酷的呀!”
我不禁悚然!在这场“砸烂”、“粉碎"的大灾难中,原来并非只想干掉我们这些“党内走资派”老党员们哪!像顾老这样的大学者,也都不饶!
只是,顾老并未被斗死。他在一九七一年,又重新披挂上阵,主持校点《二十四史》。在一九八〇年,他逝世之前,还以八十七岁的高龄,整理编写好几部学术著作。
我这个人,本来并不认得顾老的。虽说,在三十年代我已久仰他的鼎鼎大名了。然而,一九六五年冬到一九六六年春,我与顾老先生等老专家、老党员一同养病在北京香山疗养院。其间,我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天天向他恭敬地讨教。老先生越谈越兴奋,以后干脆约定,天天上午在他的病房进行面对面的谈讲。一连讲了二十多个上午。
讲的全是古史、史书和史学。有些虽是应我的请教、发问,大部分却是老先生一个专题,一个专题地讲说。我像一个用功的学生,把他的每一句话,差不多都详细记录下来了。他为了照顾我作笔记,就有意地放慢速度,不是滔滔高论,而是徐徐漫说。于是,这部笔记,不仅写得很厚很多,并且有纲有目,条理分明,有其完整清楚的体系。
最后,老先生发话了,说:你是不是可以把我所谈,你所记的,加以编写印成一本小书呢!”那时我的本意,只不过是为了学点史学知识。我当时还在第一线上,有自己的工作岗位,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编写成书。所以,我当时不敢作出应诺。
十六年以后,一位老党员教促我:“还是把这个本子,整理一下编写出来为好。”我才真的动手做起来。
我惟一的心愿是,这本小书能够对于一些中、青年史学研究人员,对于一些中、青年历史教学工作人员,对于一些刻苦自学历史的人们,能够有一星半点的助益。
也许,我也算报偿了顾老先生的一桩心愿:他当年要我编写的那本小书,我终于尽了我的力量,完成了那个使命。惜乎!顾老已经不在人间,他不能亲自过目了!
何启君
一九八二年六月九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