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小品文的认识

一 小品文的意义

小品文是近代文学的娇儿,她受一群文学者的欢爱,确实,她有被可爱的内在力量的。尤其现在一般文学青年,都在学习着小品文的写作,小品文的被重视,是无容疑义了。然而小品文的本质究竟怎样呢?这大概是每一个作者所想要理解的罢!

小品文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国内许多作者也多所论列,但很难找得一个我们所最能满意的确当理解。

西洋文学中,对于这一类文体的作品,叫做“Essay”,周作人把她译作“论文”或“美文”,实在不怎样妥当。L.F.Young曾这样说过一段关于“文艺的Essay”的解释:“文艺的Essay,介于小说作品与较严正的科学的或哲学的论文之间,占着一个利便的地位。它是适应于任何的题目,应用一种畅快的、轻松的、显豁的形式报告出来,并提出种种论点的检讨之范围,而是作者在任何题旨上发表思想的一种可爱慕的工具。”虽然他能够解释一点深浅的小品文的性质,但对于小品文的整个认识还是不够的。

比较确当的解释,还要推到夏丏尊在《文章作法》里所指示的语:

“……从外形的长短上说,二三百字乃至千字以内的短文称为小品文。长文和小品文只是由外形而定。因此小品文的内容性质,全然自由,可以叙事,可以含议论,可以抒情,可以写景,毫不受何等的限制。……小品文,我国古来早已有了。如东坡小品,就很有名。普通的所谓‘随笔’,也可看做小品的一种。近来在各国,小品文更盛行,并且体裁和我国向来的所谓小品文,大不相同。现在的所谓小品文,实即‘Sketch’的译语。大概都是以片断的文字,表现实感或实生活的一部分的。”

冯三昧在《小品文讲话》里也有精到的解释:

“所谓小品文就是指这内容单纯外形短小的文字而言。……小品文虽也可以叙事说理,但其本质实以抒情为主。情之热烈而深切的,可以造成种种的长篇大作,但是如果没有这般热切,而也是以代表实生活的一角的,想要将它保留下来不让其贸然的消失,那么,小品真是无上的工具了。小品文形式虽是散文,性质实近于诗歌。它不能像寻常文字那样的松散,也不能像一般诗歌那样的紧凑。如果散文诗外,还有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中和地域,那它便是这地域上的一种新生的花朵了。”

综合夏丏尊和冯三昧对于小品文意义的理解,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二三百字至千字以内的短文”“外形短小的文字”,这极明显的指示了小品文的形式。“可以叙事,可以含议论,可以抒情,可以写景”“性质近于诗歌。它不能像寻常文字那样的松散,也不能像一般诗歌那样的紧凑。”这里又解释了小品文的性质及技巧的一部分。夏丏尊的结论“都是以片断的文字,表现实感或实生活的一部分的”和冯三昧说“而也是以代表实生活的一角的,想要将它保留下来不让其贸然消失”的话,都有同样的真理存在着。

胡适的话,也有可注意的地方,他说小品散文:“……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确是滑稽。”确是,所谓“幽默”“谐趣”,正是小品文里应具的条件。至于他说:“有时很像笨拙,其实确是滑稽。”这种理解未免浅薄,因为这是小品特有的风趣,用滑稽两字来解释他,并不足够。

“……一个共通之点,就是精悍、隽永,反此,是恶滥、平凡,诚如是,将失其摇动读者心灵之力了。”这是钟敬文的话,小品文必是“精悍”“隽永”的文字,这种话是很对的。

根据各家的话,在小品文的意义的理解上,虽各有所“见”,但也各有所“蔽”,现在综合起来,可以得到下面一个较完美的结论:

小品文是什么?

“小品文是以精悍的谐趣的隽永的文字,轻快的技巧,表现和批评人生之一角或片断的实感的短文。”

二 小品文在文学上的地位

小品文在文艺的园地里,是幽静的一个僻境,并不像古人所说的那么宽广和辽阔,钟敬文曾批评过关于小品文范围的话:

“……则古人于小品云云,似指的是些篇幅不长的文章,其体裁,兼有论说、序跋、传记、铭志等,内容则写景、叙事、抒情、议论都齐备。依此,实和平常所谓文章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短篇罢了。”

小品文并不就是短篇,小品文自有他风格上的特征。日本作家厨川白村在他的《出了象牙之塔》里说:“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便披浴衣啜香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也有冷嘲,也有警句,既有滑稽,也有感奋。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这段话,似乎是说小品文的题材是极宽广的,但从这些话里,又可以知道小品文的文体并不同于凡响,而另有一种特殊的风格。

周作人关于作文态度的见解在《自己的园地》自序中说:“我们太要不朽,想于社会有益,就太抹杀了自己,其实不朽决不是著作的目的,有益社会也并非著作的义务,只因他是这样想,要这样说,这才是一切文艺存在的根据。我们的思想无论如何识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觉得要说时,便可以大胆的说出来,因为文艺只是自己的表现,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现,比讲高雅而虚伪的话要诚实的多了。

“世间欺侮天才,欺侮着而又崇拜天才的世间也并轻蔑庸人,人们不愿听荒野的叫声,然而对于酒后茶余的谈笑,又将凭了先知之名去加以呵斥。这都是错的。我想,世人的心与口,如不尽被虚伪所封锁,我愿意倾听‘愚民’的自诉哀曲,当能得到如大艺术所能给予的同样的慰安。我是爱好文艺者,我想在文艺里理解别人的心情,在文艺里找出自己的心情,得到被理解的愉快。在这一点上,如能得到满足,我总是感谢的,所以我享乐——天才的创造,也享乐庸人的谈话。……

“我自己知道这些文章都有点拙劣生硬,但还能说出我所想说的话。我平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有聊赖的闲谈。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但我还在寻求——这是人生的弱点——想象的友人,能够理解庸人之心的读者。……”

这些话,正如鹤见佑辅说“人的真实的姿态,是显现于日常不经意的片言只字之中的。”

上面,说话似乎迂远了去,但是,小品文的特征是那样,我们从而可以见到小品文在文艺的园地里居于什么地位。下面我们再略说小品与其他文艺作品的分野。

小品文在他精悍的短篇中,常富于势情的抒述,因此我们常能看到一种富于诗意的小品散文。但诗毕竟不是小品文,小品文不就是诗,诗是依据韵律为必要条件的。因为诗的特征是在于歌咏的。

小品文与小说,从它们的结构、表现方法各方面分别出他们的差异,小说从摄取题材之后,经过相当布局,有严密结构,人物、背景、对话、叙事,都经过了一番推敲,然后用经济的技巧表现出来。小品文就不然,上面已经说过一点,它是用“即兴”的手段来表现其合于目的的人生之一角,它的结构,不能像小说一样严密。

小品文也有时是事理或意象方面的论说。不少小品文作品,以冷冽严峭的笔锋针对着某一事理之正面,或以冷嘲热讽的口吻从侧面轻敲重击,读者觉得另有一种清寒的气息袭入心脾。但,小品文到底不是论说文,因为它仍然根据于它即兴的手腕,表现它思想的一部,并没有严正的结构使成论说文应具的形式。

也有时小品文作者利用戏剧的形式和简单的对话技巧,完成他小品文的抒写,但这样的很少例子。同时,我们认清小品文虽有时利用戏剧的对话方法,可是并不就是戏剧,衡哲女士有一篇《运河与扬子江》,始终我们说他是一篇小品文,没有当他是戏剧。因为戏剧有他必要的剪裁与对话的规律的。

三 小品文与日记书信

钱谦吾在《语体小品文作法》里面分小品文为纪叙的小品文、抒情的小品文、说理的小品文几种,这是本质上给他的分类。小品文的形式,也同样是极繁复的,因为小品文最大的特长,是抒写的自由。普通小品文的写作出于“闲话”或“随笔”的体例的,要算最多了。同时有两种特殊形式——书信体与日记体——的小品,在小品文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日记体的小品 郁达夫说:“日记文学,是文学里的一个核心,是正统文学以外的一个宝藏。”日记文的写作,在世界文坛上收获了良好的结果,德国文豪歌德最能感动万千青年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国近代文坛的权威者鲁迅的《狂人日记》,以及许多非常真朴而自然的日记文体,在文坛里开着无数美丽的奇葩。

日记文学之所以感人极满,正因为她是真情的流露用不着做作,她是浑朴无垢的白璧。夏丏尊说:日记的文字,可以打破一切文字上的陈套,要作好日记,非体会吟味实生活不可。所以从日记去学小品文,是很适当的。周作人也说日记和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地表出作者的个性。

书信体的小品 书信体的小品文,同样是文学中的珍品。冰心女士的《寄小读者》,温柔绮丽的辞藻,天真浓郁的情绪,许多读者都因是爱不忍释手。我们试每篇给她详细的体味,她真是代表了小品文的各方面了。

其他如郭沫若田汉宗白华的《三叶集》,他们如何讨论着人生问题呢?刚直、雄伟、哀婉,充满了热烈紧张的情绪,这样的东西,很难从别的作品里找出同样有力的文字。郁达夫的《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一股抑郁感伤之气,更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

因为,写书信是个人真情的自然流露,想什么写什么,抒写绝对没有拘束,并不要装璜[1]点缀,自然符合小品文应具的条件而成为有力的作品。

四 小品文与散文诗

在某一种情形下,小品文与散文诗,简直没有清晰的境界可分。我们很知道有不少小品文中是含有十分的诗意,而构造形式也并不怎样异于散文诗。木村毅说:“不可忘了散文能够有今日之发达,有不少地方借用了诗的工夫和技巧。同时最近诗也借用了散文的自由的特征,成功了霍得曼(Whtman)一般不能捉摸格调的诗形,更进一步产生了诗和散文的境界不能分别的散文诗。

实际上,诗和散文,他俩的分水岭,不在形式而在内容。尽管具有诗的形式和格调,而毫无诗意可寻,这不过有了诗的躯壳,但并没有诗的灵魂。一样的,不论任何形式,而是诗的内容,那就是诗。散文诗就是诗的散文形式。说散文诗是“散文的诗”亦未为不可。

一般的散文,都不注意到色彩和趣味,虽然能达到简单明了的地位,但终究唤不起读者任何情绪,够不上文字技术的资格。木村毅曾举了一个诗与散文的境界的例子:

(1)终日(All day)

(2)从朝到晚(From morn till eve)

(3)从挂着朝雾的时候起到蟋蟀鸣的时候止(From the veils of the morning to when the cricket sing)

(1)与(2)只能表现日常一切的简明事态,不能当作传达特殊思想感情的表现。(3)的表现,就进了一个另外世界了,他并不直接表现内容,而以暗示的方法使读者自己去把握潜藏于记述的底蕴的内容。小品文是适用(3)的表现的,须要色彩的渲染和趣味的浓厚,以及文学的情趣,那么我们说小品文是“诗的散文”,更未为不可。

小品文究竟可否作为散文诗,散文诗究竟可否当为小品文,这是我们要研究的。大概小品文中之富有诗的气氛的,有时可以作为散文诗,而散文诗也有很多时候因他表现技术的形式的关系,可以作为小品文。

朱自清的《匆匆》,是一篇很印象的散文诗,同时我们承认她是一篇极技术的小品文。(参看《文范》)

五 小品文的价值

这里,我们想讨论小品文对于多数作者的贡献及小品文内在价值之估计。

第一,对于作者的价值:

甲·培养作文经验——要成为一个极有技术的作家,开始不能立即写作长篇或巨制,长篇或巨制是较烦重的工作,羽翼未丰的小雏,不能立刻远走高飞。小品文取材既容易,构造又轻便,经过相当时期的练习,作文经验增进,技术也自然灵活。

乙·开拓作文思路——从日常生活里,描绘人生之一角,作者因实感的写作,兴趣横生。兴趣愈浓,写作的机会愈多,因是文思如幽谷之清泉,源源不绝。

丙·能使文字简洁——初习作文最易犯的通病是文字枝蔓繁琐,极易失掉中心的重点。小品文是精悍短小简洁流畅的作品,文体自非扼要不可,练习小品文,必能充分得到这方面的利益。

丁·增加生活吟味力——文学的能事,是表现人生,是批评人生。小品文同样是实生活的表现与批评。要写作小品散文,一定要吟味自己的实生活,理解自己实生活的情趣,然后才能表现生活。所以,多写作小品文,极能增加生活的吟味力。

戊·养成敏锐的观察力,在这个环境里,生存于这个社会上,我们的生活就离不了这环境这社会的影响,同时假使是一个不甘落伍不甘自欺的青年或任何人,决不永远甘为现社会的奴隶者,必要敏锐的透视现社会的种种,衡量自我的理想。很多小品文,就这样叫喊着,反抗着。这正因为作者对于社会生活、政治生活抓到了它的核心的缘故。

第二,内在价值之估计:

甲·自我色彩的扩展——这里并不是冷酷的呆板的客观记录,而是另一种极浓重的个性的调子在弹奏着。她能强烈地刺激人类的精神。

乙·剎那浮现的执着——当人类有的思想和情绪,剎那间的浮现时,把握住,从我们这简短的小品中不放走这剎那的甜蜜。

总之,小品文不是载道的大文章,不是无病的呻吟,而是由内心发出来的呼声,是人出正面或侧影之写照,是技术宫中的一件珍物。

第二节 现代小品文的异彩

一 小品文勃兴之三大原因

(一)史的发展 小品文在时间的洪流中,独能卓立滋长,确是件可喜的事。中国古时所谓小品文,涵义很广泛,性质很庞大,前节已经讲过。姚姬传十三类分法,序跋,书牍,赠序,传状,碑志,杂记,哀祭中都选有许多小品文字。(根据朱自清语)虽然,那时的所谓小品文,似乎是一切散文之总称,但从知小品文在中国,已久有历史的地位了。周秦诸子之寓言,六朝之书翰,苏武《报李陵书》《桃花源记》《小石城山记》《归去来辞》《祭十二郎文》……都是不世的作品。也有人说,中国古代文学根本没有走上纯文学的途径,始终徘徊在杂文与散文的边界上。所以小品散文在古代中国简直可以简括所谓“文艺”的体例。例如《古今小品》等书,自后宋儒笔记,明人日录,更彪炳一时,后来小品文渊源,也许是发乎此。

(二)欧化的鼓荡 现代小品新的作风的产生,实在最大的影响,是新文化运动,介绍西洋文学的文字欧化。——譬如两个很远的新血统的父母,交配产生的聪颖儿童,纯然是因为新血统——外来的影响。

现代小品作家,周氏弟兄,是最早写小品文的人,他们不仅文字欧化,意境也充溢着异国情调(Exotic Mood)。这是小品文里新加进的一种力,我们体味这里面的意境,不觉幽然神往。

(三)本身的演进 人类生活,从机械、工作、困苦的紧张中,把社会原有的典型,全然改变了。文学也随着时代的洪潮,必然的在演化着,文言的写作,在这巨轮下崩溃了,古典的写作,在这动荡的社会没落了。一般的趋势,无论形体上、本质上,都已生着巨大的变态。

适应现生活的需要,无论小说、诗歌、戏剧,都从冗繁的长篇转变到精炼的短品,由深奥的古典转变到赤裸的写实。从风花雪月的讴歌转变到阶级苦闷的呼唤与斗争。这是文学史上划时代的动态。

同时,文学的进化上,在近代,韵文的抒写,逐渐走近没落的时期,小品散文就应运而勃兴,小说戏剧同时亦不为读者像从前一样推崇,而小品散文确能给大众以新鲜的理解,以清尚的趣味。潘得(Walter Pater)曾具体的说明这一种动态的转变之原因。一,为了近世社会所给与的兴味,浑沌而且复杂,所以用了拘束于像韵文那样的形式,要表现近世所当然发生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到底做不到;就是近世的复杂的思想和感情只有依了自由而无拘束的散文的形式,才可以表现出来。二,要照实在的状态,去观察那支配近代社会中的一切现象的自然主义的倾向,使技术家把自己的状态成为很谦逊的,其结果便弃了韵文那样高贵的形式,而选取平凡的散文的形式了。

冯三昧更断定:“现代的文艺作品都从长大而向短小的新径进行,而所谓二十世纪也便成了小品文的世纪了。”

二 小品文作家

小品文发源于法兰西,繁荣于英吉利。十九世纪以来,异彩焕发,作家如云。兰姆布,麦考莱,伊墨生,密德浮德,杰辛,海时立脱,享脱,杰佛莱,狄昆西……最近又有培洛克,契斯透顿等。

近世世界文坛上有名的作家科洛涟柯,屠格涅夫,紫霍尔,高尔基等,同时都有美丽隽逸的小品创作。

我国近代小品文作家,略举于后:

第一,语丝派健将周氏弟兄。开发小品文厥功最大的首推周作人,他的小品,无论闲话随笔,都从细小处着墨,简练隽逸是他的特点。著有《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等,极为文坛所推崇。周树人笔名鲁迅,是周作人的乃兄,他不仅是小品文的能手,而且是中国近代文坛的权威者。他在《语丝》杂志上写了好些小品文,有别的作家所及不来的作风,幽默深邃,讽刺的趣味,十分浓烈,著有《热风》《华盖集》《野草》等专集。

这一派还有江绍原刘半农、佩弦等。

第二,创造派。郭沫若是这派重要领袖,他是近代文学史上的大诗人,早岁留学日本有年,历尽艰难困苦,与成仿吾、郁达夫、张资平等组创造社,在中国新文坛上别树旗帜,万千青年感受热烈感动。十五年大革命,郭氏从事政治运动失败,寂居扶桑,写《我的幼年》《反正前后》《黑猫》《创造十年》等长篇自叙传,译托翁《战争与和平》,这时极少见小品发表。他的文体,无论诗歌小品,极富反抗和斗争的精神,热烈雄放是他的特长。他的小品散见于《创造周报》《创造季刊》《洪水》等杂志上。

郁达夫是感伤派的作家,因病穷等生活的颠连,抑郁牢骚,随时发乎字里行间,因是他的小品抒情风调之优美,堪称独步。

第三,文学研究会派。这派人才较多,朱自清,谢冰心,俞平伯,叶绍钧,郑振铎(西谛),绿漪,丰子恺……,他们的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文学周报》等杂志上。朱自清的小品,隽逸不群,谢冰心的小品,温柔洒洒,俞平伯、叶绍钧的作风,也绵密尽致,各有特长。朱有《背影》《踪迹》,冰心有《寄小读者》等集。

第四,新月派。——主要人物诗人徐志摩,他的散文,深藏着诗的灵感,形式更绮丽异常。专集有《巴黎的鳞爪》等。

上面四派,假使把新月派比作华贵的贵妇,那么文学研究会派是轻妆的女学生,语丝派是质实而灵活的村姑,创造派是患时代病的青年。

第三节 小品文的作法

一 材料的摄取

小品文题材的源泉,蕴藏在“生活”的内层,有充实的生活,才能发现充实的题材。厨川白村说文艺是苦闷的象征,小泉八云也说“东西古今许多伟大作家的作品,都是从作者的苦闷悲痛中产出的;他们是要借文艺征服苦痛的。——苦痛对于文艺家是如何的医者也不能给与的良药。长久的苦痛之代价,是可以换得贵重的物品的。”托尔斯泰在《俄国文学史》中说高尔基的作品:“……他所描写的男人和女人,不是甚么英雄,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最平常的流浪者与贫民窟的居留者;而且他所写的,并不是普通的‘小说’这字所表现的意思,而却只是从生活内面所得来的速写。”从这些理解中,我们已可了然题材的源泉之所自出。但生活内容怎样才能扎实起来呢?这里,应有下列的解释:

(一)参与和观察 没有见过高山,决不能写出巍峨峻岭的实体;没有到过海滨,描不出洪流巨浪之形体。就是勉强意会出来的情景,毕竟激不起读者心灵的涟漪,这都因为缺乏生活体验的缘故。现在很多自命新兴文艺的创作者,他们坐在装着暖气管的咖啡室中,搂着侍女的纤腰,或者沈醉在沉绿电光的舞场里,啜着淫荡的女郎的红唇,走回书室,提起笔来就是劳苦大众如何深沈的痛苦,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只有充满小资产阶级无力的呻吟,怎能得到真实时代的伟大作品呢?一切革命运动,自非亲自参与,身受目击,不会建立真确的意识,推之一切生活,亦无不须亲自参与才能真实的生活经验的。

进一步,事物细致的部分,必须经过精密的观察才能洞烛其隐,例如:

鳞云一团,由西上升,飞过月下,即映成五色,到紫色缘边,彩乃消灭。团的月悬在天心,皎皎的银光,笼罩着平和的孤村。四边已寂静了,地底下潜藏的夜气,像个呼吸似的从脚下冲发上来。

这样的例子,也可以说观察已至精密的程度了。

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的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是不断的流。流到走不通的路途来,又激起暴怒的湍鸣,张牙喷沫地作狮子奋迅。走通了,又稍稍遇着平坦处了,依然还是在流。过了一个急湍,又是一个深潭,过了一个深潭,又是一个急湍。它为甚么要这样奔波呢?他那昼夜不停的吼声是甚么意义呢?他不是在求坦路么?他不是在求达到大海的坦路么?他在追求坦路的时候,总不得不奔流,他在奔流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坦路。啊啊!奔流哟!奔流哟!……

这个例子,茍作者无深到的观察,怎能发现“流水的奔流”会含有重大的革命意义在里面呢?

(二)敏感和想像 自然的事物杂陈在宇宙间,同在狂风暴雨之秋夕,一般人都以为发狂风了,起暴雨了,有这么回事罢了,但在诗人锐敏的感觉之下,就有满目萧然感极而悲的诗情充溢于胸臆间。同时,不论那一件艺术品,都有他个性的存在,要有色彩的渲染,才能唤起读者或观者的情绪,所以直叙的文章不能列入艺术的行伍,必得从经验里唤出想像,把生的活力赋与自然的事物,这样,才是生动的有生命的小品文。《吊古战场文》:“天地为愁,草木凄愁。”《岳阳楼记》中:“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2],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莫[3]冥冥,虎啸猿啼。”这种境界,何等凄厉。这都由作者用情感之水来灌溉滋长和富有活力的想像在点染的缘故。

二 材料之组织

题材摄取之后,接着就要做“材料怎样配置”的工作。

第一,小品文是篇幅短小的文章,为时间和空间双方的制限,显然不能像别的文体一样庞大而兼收并蓄。但同时它的内容一样要充实的、丰富的、浓郁的。所以“适度的选择”成一极重要的工作。

“选择”,有二种工作,一是取舍,二是补充。情调不统一的去之,虚弱浮泛的去之,精选情调统一的材料充实的,再补充不足的必要的材料,这样内容必较精悍而充实了。

第二,经过适度的选择之后,就要谈到如何排列的问题。小品文并不要“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那样穷索枯肠,深思苦想,但材料须有适度的排列,才能充分发挥小品文精劲的个性。

三 描写的技术

文艺重在表现,华兹渥司(Wordsworth)看了农家的姑娘,或者无名的花草,也能作成不朽的名诗,虽然他特具天禀的情感,但茍无充分技巧的表现力,也决不会有如此伟大的成功的。

小品文是即兴之作,尤须有“妙手偶成”“兴到神会”的轻松笔调。典型的小品文作家周作人曾这样说:“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这种作品,自然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偏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印证他的作品,琐琐叙述无不表现他行文的非常自然。这种描写技术在小品文的作法上占领了最重要的地位。

什么是小品文主要的描写方法呢?

(一)落墨于人所不见处——小品文是表现实生活之某一部或某一端的事象为目的。所以小品文的写作,应该从极微细琐碎的某一部分去发现,注目于事物的细微处,为常人不经意的白璞,乃是小品文作者所最要采掘的宝贝。一群事象之与作者的关系,正如我们所习闻的“慧眼识英雄”一句老话所解释的意义。

作文的材料,与其写庞大而繁杂的景物或事象,毋宁在细处表现全体。遍写一切的结果,只造成了许多不幸的失败者。小品文是一种极短小的文字,假使不从细处去表现全体,而必欲模糊的描写全体,真如夏丏尊说:“就事件全体来做小品文底材料,结果只能得到点轮廓,不能得其内容。用譬喻来说,轮廓的文字,好像地图,是不能作为艺术品的。我们要作绘画样的文字,不需要地图式的文字。因为从绘画上才有情趣可得,地图上是不能得到的。”

他又说:“从许多片断的部分的材料中,选出最可寄托情感的一点,拿来描写,这是作小品文底秘诀。好像打仗,要用少数的兵去抵御大敌的时候,应该集中兵力,直冲要害,若用包围式的攻战法,就要失败的。”少数的兵去抵御大敌,正是小品文从细处表现全体的法门。

(二)须是自我表现 一件艺术品必有它内在的个性之存在。小品文同其他体例的文字一样,须要深刻表现作者的个性到文字的灵魂里去。他的人格的动静描写在里面,他的人格的声音歌奏在里面,他的人格的色彩渲染在里面,像深秋嘶哑的夜莺的热血,在皎洁的月光下,洒在杜鹃的花瓣上,表现了它自我生命的活跃。不过这里我不希望读者解作个人主义的支配,而应该是作者所隶整个阶级意识的自我表现,因为,任何艺术品的创制,离不了社会历史的发展,阶级背景的制限。

(三)要印象的 古诗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我们体味这两句的意境,纵横的乱山、崎岖、僵冷冷使人不由起着落寞之感。元曲小令《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更把乡村古朴荒漠的情景描绘得逼真,一若身历其境,满腹凄凉寂寥的感觉。这两个例子,都是以精细的笔峰,描写部分的事物,像绘画一样充分表现了他的情调。这方面,所谓“描写的”,就是“印象的”意思。我们与事物相对时,内心所起的感应,就是我们所称的“印象”。

前节已经讲过小品文短小的篇幅里,不可作全体的叙述和说明,如果小品文而用说明和叙述不致陷于粗率的轮廓而内容完全空虚了。所以我们的技术方式,应是描写的,是照了所观察的事象如实写出,也即是把印象描绘出来,使读者也起同感,得同样的感应的印象。

最笨拙的方式,往往用“嗟夫!岂不悲哉!”的口气来勉强人家“悲”,而结果人家非但未必会起“悲”的同感,甚至会生勉强附会的反感。这就是不善用印象的描写自然引人入胜所得的结果。

(四)要有余韵的 平铺直叙,赤裸裸的毫无遮隐只是说明文所要做的工作。小品文目的是要使人由部分体会全体。这一种印象的影子,可能暗示全体的光景。所以说明文的文字易陷于轮廓的,拘于定形的范围内,文字的内容,完全暴露于外形,毫无剩馀下来的滋味可以寻找。描写的文字,部分虽小,范围却无限制,可以暗示种种复杂的情景于读者,读者读完全篇文字,而馀韵犹存,颇足供深长的吟味。

部分的描写,是全体的剪裁得来的。夏丏尊说“部分要有全体的背景,并且部分与全体(背景)的中间,最好要有有机的不可分的关系的存在。”也是这个意思。他举“水上浮着的菱,虽只现一小部分的花叶,但水中却有很繁复的部分隐藏着。而水中潜藏着的繁复的部分,和水上所现出的简单的部分,还有着不可分的有机的关系”的例子,是确当不过的。

文字内容之有余韵,风味然后浓厚。馀韵又必赖暗示,然后才有潜藏的滋味。暗示是小品文的生命,如能用暗示的笔法去写暗示的材料,这才是小品文技术之极致。

(五)要统一的 每一篇文字,都应有一个中心的观点,统一的情调。否则,就要呈现散漫无统一的症候,东扯西拉散漫不统一的文字,没有动人感人的力量,这在任何例子里都可得相当的证明。

统一,不仅要思想的统一,而且要情调的统一。思想不统一,因内在的矛盾之显露,必定失却动人的力量;情调不统一,琐碎繁复,与我们前面所说“寡兵抗大敌,集中兵力,直冲要害”的话大相径庭,当然失掉了优秀小品文的资格了。

(六)要机智的 出奇制胜,是作文不二法门,平平的琐写,振不起人的感情,不能算为好文章。所以作者非有机智的手腕不可。机智可分两方面说:

a.材料选择的机智——直觉总是顶笨拙的。所以正面观察每多平呆,不及侧面观察来得容易动人。正面的部分,一般人都能直觉发现出来的,唯有侧面的部分,往往为人所忽略,而非有机智的人亦不能发现真奇特之所在。这种材料选择的机智,一方面赖于观察力周到,而基本却在机智的活动。

凡是事物,无论如何细小,要想用文字把他表现净尽,究是不可能的事。这样,非赖“特色”之表现,不能使读者如身历其境,收得同感的印象。所以只要是某事物特色的一二,虽很小很微,也足以暗示其全体。

侧面描写。例如《初冬晴日》:

日光在窗纸上微微地摇动,落叶掠下来在窗影上画了很粗的黑线。

它并不直写初冬如何,而初冬的光景已活跃于纸上了。

b.文字表现的机智 一篇文字不一定要句句机警,只要有一句或者几句机警的,已能振起全篇的力量。在好的文字中,这好的几句底位置,常配得很适当。

四 美质的条件

周作人曾在《燕知草·跋》中说及新文体的一段话:“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着新式中等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又说:“……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和简单味,这才耐读……”他的具体办法是:“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揉调和,适宜地或吝啬的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这种解释,很可以作我们改造新文体的方向。但从本质上讲,文体美质的条件,应有三方面:第一是理知的要素,第二是关于情感的要素,第三是关于意趣上的要素。这三大条件也就是我们要分说的(一)明晰(Clearness),(二)遒劲(Force),(三)流畅(Smoothness):

(一)明晰 要读者得到正确的意象,必须要使读者看了不起晦涩之感,这就是“明晰”。

怎能做到明晰的地步呢?第一要精到,第二要显达。“精到”,就是在文体上表现的思想,和作者自己心里的思想,毫无异致的意思。要文章精到,须注意:

a.酌加解释或限制的字句 例如有一个电报,上面说“父病速归”四字,这样很容易引起受报人的怀疑,因为父病是大病呢小病呢,假使用“父病危”三字代替“父病”,比较达意的多,明晰的多。

b.利用类似语来对照 中国文字意义时常发现含混和晦昧的情形,所以遇到这样情形的时候,不能不用类似语来对比出作者所要指陈的意义。“这件精巧的美术品,我很喜爱它。”常人一定猜想我既喜爱这件美术品,一定连想到我有占有或购买这件美术品的心。“这件精巧的美术品,我很喜爱它,但我并不想占有它。”这样来一对比,就显出明晰分清,并不含糊晦昧了。

c.避免宽泛语 宽泛语很容易使文章意义生肤泛的毛病。所以凡一般宽泛的语词,总以少用为是。

“显达”,也是达到明晰的必要途程。白居易的诗,妇孺都懂;托尔斯泰的小说,村妪悉解。这都因为两老的作品,都是明晰显达的缘故。一篇文章使人读了了然其文字内在的涵义,这样已算好文章。不过这里所当注意的是,显达并不是粗直,显达并不就是平叙直叙,这个意思,其关“幽默”“馀韵”,并不就是“晦涩”,一样的分别。我们知道“显达的”是上品,“幽默的”“馀韵的”是上品,“晦涩的”是劣质,“平铺直叙的”同样也是劣质。

显达也有四个必要注意点:一,写同一样事物只可用同一样的名词。二,避去两个以上前名易混的代词。三,意义接近的词句,放在接近的地位上。四,避去有一种以上解释的词句和结构。

(二)遒劲 仅仅使人懂,还不能算有力的文章,因此文章仅仅能够明晰,很难保证读者不发生枯燥和厌倦的现象,这样,文章感动人的力量算完全消失。

文章有明晰的美质之外,也还应该逼进一步,使文字能够“栩栩动人”,能够“咄咄逼人”,抓住读者的心灵,使他不能不看,不忍不看,不得不感动,不能不接受作者的思想透进心灵的深处。这样,才算有力,这种美质才叫遒劲。要文章遒劲,一定要从下列两方面用力:第一是思想方面,第二是词句方面。

第一,思想方面 思想是文章的精髓,文章要有生气有生命能感人能动人,非注意思想方面的健全不可。这方面应该留神的是深刻与新颖两件事。古人最喜欢做些假哭假笑的文章,哀词、寿序都是这类门面涂饰的应酬文章,这些决无感人的力量,正因为这些文章的思想并不深刻的缘故。怎样才算深刻呢?深刻就是作者确有所见确有所感而且所见所感必极深邃而并非甚么表面涂饰。又有一班冬烘先生喜用滥调,拾古人之牙慧,埋没自己的个性,专想古人所想的事,说古人所说的话,因此所做的文章只有陈腐和滥调,就是自命为新文学家所写的悲哀、怅惘、我爱等等,也同样变成一种滥调,要知道悲哀不一定只有悲哀两个字才可表现,怅惘也不一定只有怅惘两个字才可表现,我们须有新颖的思想可以创造。思想深刻和新颖是强劲的一个有力的方法。

第二,词句方面 词句方面要使人有深切的印象,应该注意选择和配置:

(甲)怎样选择呢?

一,用简明语 诘诎难解使文字增加艰深的程度,使人看了不明真相,莫测高深,文章的效能可谓消失殆尽。因此我们作文时对于僻典、术语、外国语、抽象语,为了求文字遒劲起见,除必要时以少用为妙。

二,具体写法 要使读者得一个清晰的印象,一定要用具体的写法,单用泛语是不够的。文章中要描写一个人,假使不用具体方法极绵密的手段去表现,这个人在文章不算一个活人,只能算为模糊的“木乃伊”罢了。因此,要文字遒劲,务宜在可能范围内屏除泛语之滥用。

三,譬喻切当 在修辞学上用譬喻且如浮云托月,极可增加文字的确切性和遒劲性。但所要注意的譬喻是否切当,假如牛头不对马嘴,画虎类狗,那么还是郑重的好。譬喻种类大别为四:

a明喻(Simile)——用两种不同的事物中的一件相似之点来譬喻的方法叫明喻。“月光如水”,以水譬喻月光,是个明喻很切当的例子。明喻,被譬喻的一定要比譬喻的较具体或较简明,一方面使读者了然于原来的事物,他方面唤起读者的想像和联想,增加无限的力量。

b暗喻(Metaphor)——如“莲,花之君子者也”。君子是莲之暗喻,我们可以隐约的看出莲的品性。

c活喻(Personification)——无生物或抽象事态写得和人或生物一样,赋与[4]知觉和感情等要素。例如,“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是植物,也用笑字来赋与它,像有感情的人一样。

d换喻(Metonymy)——例如不抵抗将军曰“中国之甘地”“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5]”,朱门喻富贵人家,饿死骨喻死尸。

(乙)怎样配置呢?

一,着重点——精警的方位应该有特别着重的表现方式。大概着重点之支配必在足以惹起读者注意的地位。

二,重句——为要着重语气起见,有用叠句复述这种意义的:如“啊啊!这和平的村落,这和平的村落,我几年不与你相接了。”(达夫,《还乡记》)有用偶句以显现其着重性的:如“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谐调的”。(志摩,《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三)流畅 流畅是一种“审美的美质”,流畅的文章,不论是欢乐的悲哀的,读之总令人生无限之快感。

怎样才能流畅,应于两方面注力:

一,语句自然,

二,声调谐和。

第一,语句有它天然的语气,假如有意做成不爽口的语句,读者就诘诎聱牙,艰涩异常的不快感。所以要成自然的语句,无论在语气上构造上,同时注意其自然的发展。

文章有流动性,假如水不流,便成死水,文章不流,便成死文章。文章须随作者的思路,有规则的,系统的,连环性向自然的法则进行。大概流动性在文章上表现的,流动快的,写事物之特色,流动慢的,写细致的缜密的事物。

第二,关于声调谐和可分下列二方面说:

a.音韵的谐和——字音复杂异常,有的流舒轻快,有的宏壮雄伟,有的沉重抑郁,须善于引用,才能得着谐和的声调。

b.句段的谐和——语句排列,其间轻重徐疾,声调就有紧张与和缓的分别。更如短句促而严,长句舒而利,必得因时适用才能得声调之谐和。

五 风格

作者不仅要把思想、观念或感情,深深的表现于作品的,至于表现的方式在作品内同样占有重要的地位,实在讲起来,风格是作品的品性,作文不仅仅为了装饰、点染、虚伪。一件艺术品要有最高的品性,才能生美感和气势。

风格,简明说来就是作者的作风,是有“水到渠成”的性质,假使有意勉强显现一种独特的风格,以致装腔作势,失却自然的姿态。一个女人要过分使容颜美丽,加意化装,加意修饰,反而脂粉气太重,反引不起人家的怜爱了。音乐家不自知的创造了他独特的音节,凄凉的幽抑,悲壮的怒号,缠绵的悱恻,它振动了欣赏的大众的灵魂,感应了欣赏的大众的心弦,他的作品是成功了。

一种作品,假使作者时时怀着自觉的心理,时时提防着别人对于我作品的意见或批评,那么他就时时陷于惶惑的情景中,他的产儿一定失掉自然的个性,矫揉造作与木雕像无异致了。表现的灵巧是最艰得的事物,作者应当从恒久的经验中,得到一种有力的笔触,使读者看不见工作的痕迹,风格和辞句,须同呼声一样自然而轻易,所以超人的技术是天衣无缝,毫无迹象可寻的。

在《小品文作家》一节中,已把近代文学作家的作风差不多简略的提过。鲁迅氏,以他一生实生活的体验与思索,凝炼成他人不可企及的一种作风,凛冽幽邃,无往而不表现他的优秀。周作人氏,用闲话的口吻,无所不谈,无所不写,隽逸朴素,文坛中独树一帜。郭沫若氏,他特有热烈雄放的情绪,加以现政治的动荡,个人生活的颠簸,他的作风,因是形成了奔腾澎湃不可遏抑的雄伟的作品。……总之,作品的个性,一定是作者个性的表现。作风的形成是自然的,决不是扭捏装作,所可完成的。

六 标题

文章的题目,对于文章的吸引力关系甚大。普通作文往往先下题目然后作文,这样,无论如何我认为不体贴,近于勉强。小品文尤以“抒写自由”为其重要特征,以“即兴”为其惟一能事,所以,像这样的文体,必得先有文章,而后配上题目,才能自然,才能恰切。

文章的标题,应视文章应用如何而定,说明文、辩论文都以论说某一种知或理为目的,小品文则以尽情感表现为能事,因此,标题虽同以综合题旨内涵为最高目的,但标题形成之方式,则大有不同。

小品文的标题,应以“新”“趣”“警”为最高标准:

怎样才算“新”呢?历来作文,题目都拘于呆板的形式。这种题目都如尸骸一样毫无生气,引不起读者的好奇心,往往因是减低了读者的兴味。新的标题,决不是因袭他人的旧形式所可成就的,思想上、文字上,都得给他一件新的外衣,例如《故乡的闲天》《在电车上》《怯与残》《无产阶级的咖啡店》《自杀之前》《颓败线的颤动》《钢枪趣味》……这些都能够脱离旧有的范篱,跳出陈腐的圈子,推陈出新,极尽创造的能事。

怎样才算“趣”呢?富吸引力的一定富趣味性的。小品文如深谷中的幽兰,要惹人家的怜爱,非具有一种诱力和媚力不为功。标题能有特具的风趣,不外从色彩上、想像上、声调上几点中致力。例如:《摔破近视眼镜》《连花落与洋扫地》《还我头来》《巴黎的神童与小脚》《扣丝杂感》《平安的接吻》《奴才礼赞》《忘记了的日记》……都能参透此中奥妙。

怎样才算“警”呢?文章虽然要机警,标题更需要机警,有机警的标题,平凡的题材也能生龙活现,犹如皎洁的月,高照在长空,浮云也会五彩焕发,夺目异常。上选的例子,如《自己的园地》《专门以外的工作》《平线下》……都有振发全文的力量。

第四节 小品文选

绚烂夺目的小品文园地中,确实产生了不少不朽的佳构。这些小品文作家,同时都是文坛上的巨匠,这些作品,都充斥着生命的活力,反映着伟大的个性。中国新文艺运动以来,经过了十多个年头,不论文艺的理论和批评,小说,戏剧,以及诗歌,都没有收获到如何美好的花朵,这是因为有时间和空间双重的制限,还有待于未来的努力,但可喜的,在不经意的途程中,小品文竟发现了很大的成就。

小品文在性质上可以分为四种:

(一)纪叙的小品——这里又可分为记事的、状物的、写景的、写人的各种。

(二)抒情的小品——这里又有就人抒情、就物抒情、就事抒情等各种。

(三)谈论的小品。

(四)讽刺的小品。

纪叙的小品文是以纪述事物之实体或想像为主要题材。抒情的小品文则以抒写作者的情绪或所属阶级的情绪为主要题材;情绪,无论欢愉、勃怒、悲哀,都可自由发抒。谈论的小品文,则以说理为主要题材,所谓“谈论风生”这句话,简直为赞优美的谈论小品而创造的。讽刺的小品文,更利用冷峭的语峰,凛冽的调讥讽人生或世事之严重问题。不过,没有或者甚少一篇单纯的纪叙小品或抒情小品或谈论小品或讽刺小品,差不多都是交互应用的。

下面许多小品文,有的阐发了人生的意义,有的表露了劳苦群众的生活,有的展开了热烈的爱恋,有的怀念着革命的伟大。象征的愤激的伤感的开扩了小品的各方面。青年读者们,祈望你们都能从这些作品里,参透作法的技巧,获得深入的理解!

淡淡的血痕中(鲁迅)——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立论(鲁迅)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看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家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哟!这孩子呵!您瞧!多么……啊唷!哈哈!Hehe!he,hehehehe!’”

腊叶(鲁迅)

灯下看《雁门集》,忽而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啊!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时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故乡的野菜(周作人)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着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称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花菜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新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挤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勿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荳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吧。”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蓬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来,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奔流(郭沫若)

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地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还是不断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径来,又激起暴怒的湍鸣,张牙喷沫地作狮子奋迅。走通了,又稍稍遇着平坦处了,依然还是在流。过了一个急湍,又是一个深潭;过了一个深潭,又是一个急湍。它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呢?它那昼夜不停的吼声是什么意义呢?它不是在求坦路吗?它不是在求达到大海的坦路吗?它在追求坦路的时候,总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坦路。啊啊,奔流哟!奔流哟!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恋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头去冲,把血去冲,把全身的力量去冲,把全灵魂的扺挡去冲。崔巍的高山是可以冲断的呢,无理的长堤也是可以冲决的呢。带着一切的支流一道冲去,受着一切的雨露一道冲去。养着一切的鳞介一道冲去。任人们在你身上濯襟,任人们在你身上濯足,任人们在你身上布网,任人在你身上航行。你不要踌躇,你不要介意。太阳是炎热的,但只能蒸损你的皮肤;冰霜是严烈的,但不能冻结你的肺腑。你看那滔滔的扬子江!你看那滚滚的尼罗河!你看那莱茵河!它们终各努力着达到了坦途,浩浩荡荡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的高歌,在欢迎着一切努力猛进的流水!流罢,流罢,泾水不和渭水争清,黄河不同长江比浊,大海里面一切都是清流,一切都有净化的时候。流罢,流罢,大海虽远,但总有流到的一天!

路畔的蔷薇(郭沫若)

清晨往松林里去散步,我在林荫路畔发见了一束被人遗弃了的蔷薇。蔷薇的花色还是鲜艳的,一朵紫红,一朵嫩红,一朵是病黄的象牙色中带着几分血晕。

我把蔷薇拾在手里了。

青翠的叶上已经凝集着细密的露珠,这显然是昨夜被人遗弃了的。

这是可怜的少女受了薄幸的男子的欺绐?还是不幸的青年受了轻狂的妇人的玩弄呢?

昨晚上甜蜜的私语,今朝的冷清的露珠……我把蔷薇拿到家里来了,我想找个花瓶来供养她。花瓶我没有,我在一只墙角上寻着了一个断了颈子的盛酒的土瓶。

——蔷薇哟,我虽然不能供养你以春酒,但我要供养你以清洁的流泉,清洁的素心。你在这破土瓶中虽然不免要凄凄寂寂地飘零,但比遗弃在路头被人践踏了的好吧?

白发(郭沫若)

许久储蓄在心里的诗料,今晨在理发店里又浮上了心来了。——

你年青的,年青的,远隔河山的姑娘哟,你的名姓我不曾知道,你恕我只能这样叫你了。

那回是春天的晚上吧?你替我剪了头,替我刈了面,替我盥洗了,又替我涂了香膏。

你最后替我分头的时候,我在镜中看见你替我拔去了一根白发。

啊,你年青的,年青的,远隔河山的姑娘哟,飘泊要自从那回离开你后,又飘泊了三年,但是你的慧心替我把青春留住了。

五墓(郭沫若)

昨朝我一人在松林里徘徊,在一株老松树下戏筑了一座砂丘。

我说,这是我自己的坟墓了。

我便拣了一块白石来写上了我自己的名字,把来做我的墓碑。

我在墓的两旁边移种了两株稚松把它伴守。

我今朝回想起来,又一人走来凭吊。

但我已经走遍了这莽莽的松原,我的坟墓究竟往那儿去了呢?

啊,死了的我昨日的死骸哟,哭墓的是你自己的灵魂,我的坟墓究竟往那儿去了呢?

水墨画(郭沫若)

天空一片灰暗,没有丝毫的日光。

海水的蓝色浓得惊人,低岸的微波吐出鲜鱼喋嗡的声韵。

这是暴风雨欲来时的先兆。

海中的岛屿和乌木的雕刻一样静凝着了。

我携着中食的饭盒向沙岸上走来,在一只泊系着的渔舟里面坐着。

一种淡白无味的凄凉的情趣——我把饭盒打开,又闭上了。

回着望见松原里的一所孤寂的火葬场,红砖砌成的高耸的烟囱口上冒出了一笔灰白色的飘忽的轻云……

夕暮(郭沫若)

我携着三个孩子在屋后草场中嬉戏着的时候,夕阳正烧着海上的天壁,眉痕的新月已经现在鲜红的云缝里了。

草场中放着几头黄牛,不时地曳着悠长的鸣声,好像在叫它们的主人快来快来牵它们回去。

我们的两只母鸡和几只鸡雏,先先后后地从邻寺的墓地里跑回来了。

立在厨房门内的孩子们的母亲在门外的沙地上撒了一握米粒出来。

母鸡们咯咯咯地叫起来了,鸡雏们也啁啁地争食起来了。

——今年的成绩真好呢,竟养大了十只。

欢愉的音波,在金色的暮气中游泳。

速写(M.D.)

沿池子的水面,伸出五个人头。

因为池子是圆的,所以差不多是等距离地排列着的五个人头便构成了半规形的“步哨线”,正对着池子的白石岸旁的冷水龙头。这是个擦得耀眼的紫铜质的大家伙,虽然关着嘴,可是那转柄的节缝中却嗤嗤地飞出两道银线一样的细水,针射上去约有半尺高,然后乱纷纷地落下来,像是些极细的珠子。

五岁光景的一对女孩子,就坐在这个冷水龙头旁边的白石池岸上,正对着我们五个人头。水蒸气把她们俩的脸儿熏得红喷喷的,头上的水打湿了的短发是墨黑黑的,肥胖的小身体又是白生生的。她们俩像是孪生的姊妹。坐在左边的一个肥白的小手里拿着个橙黄色透明体的肥皂盒子;她就用这小小的东西舀水来浇自己的胸脯。右边一个呢,捧了一条和她的身体差不多长短的毛巾,在她的两股间揉摩。

虽是这么幼小的两个,却已有大人的风度,然而多么妩媚。

这样想着,我侧过脸去看左边的一个人头。这是腮满长着黄森森的胡子根的中年汉子的强壮的头。他挺起了眼睛往上瞧,似乎颇有心事。

我向右边看。最近的一个正把滴水的毛巾盖在脸上,很艰辛地喘气。再过去是三角脸的青年,将后颈枕在池子的石岸上,似乎已经入睡。更过去是一张肥胖的圆脸,毫无表情地浮在水面,很像个足球。

忽然那边的矿泉水池里豁剌剌一片水响,冒出个黄脸大汉来,胸前一丛黑毛。他晃着头,似乎想出来,却又蹲了下去。

大概是惊异着那边还有人,两个小女孩子都转过头去了。拿肥皂盒一个的小脸儿正受着冷水龙头逃出来的水珠。她似乎觉得有些痒罢,她慢慢地举起手来搔了几下,便又很正经地舀起水来浇胸脯。

匆匆(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吧: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吧:现在又到了那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的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更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去。

在逃去似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甚么一去不复返呢?

春晨(俞平伯)

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湲的雨。今儿醒后,从疏疏朗朗的白罗帐里,窥见山上绛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艳欲流。因她尽迷离于醒睡之间,我只得独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厂笛和慌忙的校钟,惟有聒碎妙闲的鸟声一片,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人说“鸟啼惊梦”,其实这样说,梦未免太不坚牢,而鸟语也未免太响亮些了。我只以为梦的惺忪破后,始则耳有所闻,继则目有所见。这倒是较真确的呢。

记得我们来时,桃枝上犹满缀以绛紫色的小蕊,不料夜来过了一场雨,便有半株绯赤的繁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见自来春光虽半是冉冉而来,却也尽有翩翩而集的。来时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时,即使万幸不再添几分的局促,也总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怅惜绯红的妖冶尽成虚掷了呢。谁都得感怅惘与珍重之两无是处。只是山后桃花似乎没有觉得,冒着肥雨欣然半开了。我独瞅着这一树绯桃,在方棂内彷徨着。即如此,度过湖楼小住的第一个春晨。

山茶花(郭沫若)

昨夜从山上回来,采了几串茨实、几簇秋楂、几枝蓓蕾着的山茶。

我把它们投插在一个铁壶里面,挂在壁间。

鲜红的楂子和嫩黄的茨实衬着浓碧的山茶花——这是怎么也不能描画出的一种风味。

黑色的铁壶更和苔衣深厚的岩骨一样了。

今朝刚从熟睡里醒来时,小小的一室中漾着一种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气。

这是从甚么地方吹来的呀?——

原来铁壶中投插着的山茶,竟开了四朵白色的鲜花!

啊!清秋活在我壶里了!——

饿(刘复

他饿极了,他静悄悄的立在门口,他也不想什么,只是没精打采,把一个指头放在口中咬。

他看见门对面的荒场上,正聚集着许多小孩,唱歌的唱歌,捉迷藏的捉迷藏。

他想:我也何妨去?但是,我总觉得没有气力,我便坐在门槛上看看吧。

他眼看着地上的人影,渐渐的变长;他眼看着太阳的光,渐渐的变暗。“妈妈说的,这是太阳要回去睡觉了。”

他看见许多人家的烟囱,都在那里出烟;他看见天上一群群的黑鸟,咿咿呀呀的叫着,向远远的一座破塔上飞去。他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了吗?你们都吃饱了晚饭了么?”

他远望着夕阳中的那座破塔,尖头上生长着几株小树,许多枯草。他想着人家告诉他:那破塔里,有一条“斗大的头的蛇!”他说:“哦!怕啊!”

他回进门去,看见他妈妈,正在屋后小园中洗衣服——是洗人家的衣服——一只脚摇着摇篮;摇篮里的小弟弟,却还不住的啼哭。他又恐怕他妈妈,向他垂着眼泪说,“大郎!你又来了!”他就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

他爸爸是出去的了,他却不敢在空屋子里坐;他觉得黑沉沉的屋角里,闪动着一双睁圆的眼睛——不是别人的,恰恰是他爸爸的眼睛!

他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仍旧是没精打采的,咬着一个小指头;仍旧是没精没采,在门槛上坐着。

他真饿了!——饿得他的呼吸,也不平均了;饿得他全身的筋肉,竦竦的发抖!可是他并不啼哭,只在他真光的大眼眶里,微微有些泪痕!因为他是有经验的了!——他啼哭过好多次,却还总得要等,要等爸爸买米回来!

他想,爸爸真好啊!他天天买米给我们吃。但是一转身,他又想着了——他想着他爸爸,有一双睁圆的眼睛!

他想到每吃饭时,他吃了一半碗,想再添些,他爸爸便睁圆了眼睛说,“小孩子不知道‘饱足’,还要多吃!留些明天吃罢!”他妈妈总是垂着眼泪说,“你便少喝一‘开’酒,让他多吃一口罢!再不然,便譬如是我——我多吃了一口!”他爸爸不说什么,却圆睁着一双眼睛!

他也不懂得爸爸的眼睛,为什么要睁圆着,他也不懂得妈妈的眼泪,为什么要垂下。但是,他就此不再吃了,他就悄悄的走开了!

他还常常想着他姑母——“啊!——好久了!妈妈说,是三年了!”三年前,他姑母来时,带来两条咸鱼,一方咸肉。他姑母不久就去了,他却天天想着她。他还记得有一条咸鱼,挂在窗口,直挂到过年!

他常常问他的妈妈,“姑母呢?我的好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妈妈说:“她住得远咧!——有五十里路,走要走一天!”

是呀,他天天是同样的想,——他想着他妈妈,想着他爸爸,想着他摇篮里的弟弟,想着他姑母。他还想着那破塔中的一条蛇,他说:“它的头有斗一样大,不知道它两只眼睛,有多少大?”

他咬着指头,想着想着,直想到天黑。他心中想的,是天天一样;他眼中看见的,也是天天一样。

他又听见一声听惯的“哇……乌……”,他又看见那卖豆腐花的,把担子歇在对面的荒场上。孩子们都不游戏了,都围起那担子来,捧着小碗吃。

他也问过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吃豆腐花?”妈妈说,“他们是吃了就不再吃晚饭了!”他想,他们真可怜啊!只吃那一小碗东西,不饿的吗?但是他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饿?同时担子上的小火炉,煎着酱油,把香风一阵阵送来,叫他分外的饿了!

天渐渐的暗了,他又看见五个看惯的木匠,依旧是背着斧头锯子,抽着黄烟走过。那个年纪最大的——他知道他名叫“老娘舅”——依旧是喝得满面通红,一跛一跛的走;一只手里,还提着半瓶黄酒。

他看着看着,直看到远远的破塔,已渐渐地看不见了;那荒场上的豆腐花担子,也挑着走了。他于是和天天一样,看见那边街头上,来了四个兵,都穿着红边马褂:两个拿着军棍,两个打着灯。后面是一个骑马的兵官,戴着圆圆的眼镜。

荒场上的小孩,远远的看见兵来,都说“夜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街头躺一只黑狗,却跳了起来,紧跟着兵官的马脚,汪汪的嗥!

他也说,“夜了!夜了!爸爸还不回来,我可要进去了!”他正要掩门,又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几条鱼,从他面前走过。他掩上了门,在微光中摸索着说,“这是什么人家的小孩的姑母啊!”

生(落华生)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的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底事迹惟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的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的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的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底都纳入他底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底都吐露出来了。

捏住鼻子说话(陈西滢)

中国的智识阶级和老百姓非但隔了一道河,简直隔了一重洋。你们尽管提倡你们的新文化运动,打你们科学和玄学,文言和白话,帝国主义有没有赤色的仗,他们悟善社、同善社的社员还是一天一天的加多。有一个新从安徽回京的朋友谈起一件事,很可以表示中国的国民有没有出中古时期。

二三年前安徽的霍邱来了一个河南美少年,自言有一个仙狐跟随他。这仙狐不肯显色示人,可是声音是可听见的。每到黑夜到他的坛前去焚香祷告,仙狐就可以判人的休咎,医人的疾病。霍邱本是闭塞的地方,何况捧这美少年的是做过知县的翰林,所以全城若狂,捐了二三万金建造了一座极宏大的天狐庙。今年春天,这美少年奉了仙狐到蚌埠,大受那里的军政官欢迎。新近又从蚌埠到安庆,城里的官绅也都拜倒在“仙姑”香案的底下。仙姑降坛的时候,全城的阔人,从厅长以下都上朝似的,听讲似的恭立在坛前。可是安庆城比不得蚌埠,更比不得霍邱,那里是有“学生”的。一天晚上十个教育界的人,居然也杂在官绅中间混了进去,每人袋里怀着一把手电灯。仙姑降坛还没有说满三句话,一声咳嗽,十把手电灯齐注射在坛后,大家看见的是:那个本坐在坛旁的美少年立在坛后,捏住了鼻子学女人说话。这出其不意的电火把他骇呆了,他所以还是捏住了鼻子学女人说话,结果受了一顿打。打的时候,什么厅长也溜了,什么局长也溜了,什么道尹也溜了,什么监督也溜了,只剩了某县的知事溜不掉,只好硬硬头皮把这坛上的仙姑拿下来做了阶下犯。

这种事也许在中国算得很平常。中国的老百姓,中国的官绅,本来只有拜在妖狐坛前的程度。可是我们代受骗的人的身份设想,骗子应得稍为灵巧些。在黑夜里捏了鼻子说话,就可以弄得举省若狂两三年,那些官绅似乎非但没有出中古时期,简直还应当向斐州的土人学些文化呢。

往事(其一)(谢冰心)

“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兄: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栏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栏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时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儿,数到第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的起了怀疑。

“人生!灯一般的明灭,飘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友朋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夜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澈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揖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揖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揖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揖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栏,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向天沉思的石像。……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阴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宛因啊,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声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的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那真是数千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不觉一笑!

往事(其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在她频频回顾的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苏东坡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

这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的时候,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的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的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病中欹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裯,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激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灭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杂怀。这时纵是顽石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茵河,或飞越落机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或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或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花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的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幸?……

白种人——上帝的骄子!(朱自清)

去年暑假到上海,在一路电车的头等里,见一个大西洋人带着一个小西洋人,相并地坐着。我不能确说他俩是英国人或美国人;我只猜他们是父与子。那小西洋人,那白种的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光景,看去是个可爱的小孩,引我久长的注意。他戴着平顶硬草帽,帽檐下端正地露着长圆的小脸。白中透红的面颊,眼睛上有着金黄的长睫毛,显出和平与秀美。我向来有种癖气:见了有趣的小孩,总想和他亲热,做好同伴;若不能亲热,便随时亲近亲近也好。在高等小学时,附设的初等里,有一个养着乌黑的西发的刘君,真是依人的小鸟一般;牵着他的手问他的话时,他只静静地微仰着头,小声儿回答——我不常看见他的笑容,他的脸老是那么幽静和真诚,皮下却烧着亲热的火把。我屡次让他到我家来,他总不肯;后来两年不见,他便死了。我不能忘记他!我牵过他的小手,又摸过他的圆下巴。但若遇着蓦生的小孩,我自然不能这么做,那可有些窘了;不过也不要紧,我可用我的眼睛看他——一回,两回,十回,几十回!孩子大概不很注意人的眼睛,所以尽可自由地看,和看女人要遮遮掩掩的不同。我凝视过许多初会面的孩子,他们都不曾向我抗议;至多拉着同在的母亲的手,或倚着她的膝头,将眼看她两看罢了。所以我胆子很大。这回在电车里又发了老癖气,我两次三番地看那白种的孩子,小西洋人!

初时他不注意或者不理会我,让我自由地看他。但看了不几回,那父亲站起来了,儿子也站起来了,他们将到站了。这时意外的事来了。那小西洋人本坐在我的对面;走近我时,突然将脸尽力地伸过来了,两只蓝眼睛大大地睁着,那好看的睫毛已看不见了;两颊的红也已褪了不少了。和平、秀美的脸一变而为粗俗、凶恶的脸了!他的眼睛里有话:“咄!黄种人,黄种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他已失了天真的稚气,脸上满布着横秋的老气了!我因此宁愿称他为“小西洋人”。他伸着脸向我足有两秒钟,电车停了,这才胜利地掉过头,牵着那大西洋人的手走了。大西洋人比儿子似乎要高出一半,这时正注目窗外,不曾看见下面的事。儿子也不去告诉他,只独断独行地伸他的脸,伸了脸之后,便又若无其事的,始终不发一言——在沉默中得着胜利,凯旋而去。不用说,这在我自然是一种袭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袭击!

这突然的袭击使我张皇失措,我的心空虚了,四面的压迫很严重,使我呼吸不能自由。……我在那小西洋人两颗枪弹似的眼光之下,茫然地觉着有被吞食的危险,于是身子不知不觉地缩小——大有在奇境中的阿丽思的劲儿!我木木然目送那父与子下了电车,在马路上开步走;那小西洋人竟未一回头,断然地去了。我这时有了迫切的国家之感!我做着黄种的中国人,而现在还是白种人的世界,他们的骄傲与践踏当然会来的;我所以张皇失措而觉着恐怖者,因为那骄傲我的,践踏我的,不是别人,只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我向来总觉得孩子应该是世界的,不应该是一种、一国、一乡、一家的。我因此不能容忍中国的孩子叫西洋人为“洋鬼子”。但这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已被揿入人种与国家的两种定型里了。他已懂得凭着人种的优势和国家的强力,伸着脸袭击我了。这一次袭击实是许多次袭击的小影,他的脸上便缩印着一部中国的外交史。他之来上海,或无多日,或已长久,耳濡目染,他的父亲、亲长、先生、父执,乃至同国、同种,都以骄傲践踏对付中国人,而他的读物也推波助澜,将中国编排得一无是处,以长他自己的威风。所以他向我伸脸,决非偶然而已。

这是袭击,也是侮蔑,大大的侮蔑!我因了自尊,一面感着空虚,一面却又感着愤怒;于是有了迫切的国家之念。我要诅咒这小小的人!但我立刻恐怖起来了:这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呢,却已被传统所埋葬;我们所日夜想望着的“赤子之心”,世界之世界(非某种人的世界,更非某国人的世界!),眼见得在正来的一代,还是毫无信息的!这是你的损失,我的损失,他的损失,世界的损失;虽然是怎样渺小的一个孩子!但这孩子却也有可敬的地方:他的从容,他的沉默,他的独断独行,他的一去不回头,都是力的表现,都是强者适者的表现。决不婆婆妈妈的,决不黏黏搭搭的,一针见血,一刀两断,这正是白种人之所以为白种人。

我真是一个矛盾的人。无论如何,我们最要紧的还是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孩子!谁也是上帝之骄子;这和昔日的王侯将相一样,是没有种的!

蝉与纺织娘(郑振铎)

你如果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二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地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末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箫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重幔中透漏出来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末,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歌,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的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声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二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当当的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一串的从根儿勾引起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再想下来憩息。……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末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概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必是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时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的站着,似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的用手巾来拭汗,不断的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的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的乐阵,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朦胧的朦胧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竿乱摇一阵,而一只二只的蝉便要跟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今是百只以上的蝉是这样的被捉。但蝉声却并不减少……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的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所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的干涉孩子们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嗄—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了蝉之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别(冰心)

小朋友:

离青山已经十日了,过了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与青山别离之情,不容不告诉你。

美国的佳节,被我在病院中过尽了!七月四号的国庆日,我还想在山中来过。山中自然没有什么,只儿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黄昏时节,曾插着红蓝白三色的花,戴着彩色的纸帽子,举着国旗,整队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着国歌,从我们楼前走过的时候,我们曾鼓掌欢迎他们。

那夜大家都在我楼上话别,只是黯然中的欢笑。……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上下的衾单上,满了石子似的多刺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无数新生的松子,幸而针刺还软,未曾伤我,我不觉失笑。我们平时,戏弄惯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们自然要尽量的使一下促狭。

大家笑着都奔散了。我已觉倦,也不追逐她们!只笑着将松子纷纷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气!怪不得她们促我早歇,原来还有这一出喜剧!我卧下,只不曾睡,看着沙穰村中喷起一丛一丛的烟火,红光烛天。今天可听见鞭炮了,我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气微阴。我绝早起来,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个地方,有我埋存手泽之处,都予以极诚恳爱怜之一瞥。山亭及小桥流水之侧,和万松参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过乡愁之泪,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与诵读,有夫人履(Lady Slipper)露之采撷,曾在此写过文字与书函。沙穰在我,只觉得弥漫了闲散天真之空气。

黄昏时之一走,又赚得许多眼泪,我自己虽然未曾十分悲惨,也不免黯然。女伴们雁行站在门边,一一握手,纷纷飞扬的白巾之中,听得她们摇铃送我,我看得见她们依稀的泪眼,人生奈何到处是离别!

车走到山顶,我攀窗回望,绿丛中白色的楼屋,我的雪宫,渐从斜阳中隐过。病因缘从今斩断,我倏忽的生了感谢与些些“来日大难”的悲哀!

我曾对朋友说,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对她的留恋,必不止此。而她是单纯真朴,她和我又结的是护持调理的因缘,仿佛说来,如同我的乳母。我对她之情,深不及母亲,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种自然的感念。……

没有秋虫的地方(叶绍钧)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箱里的生活,鹁鸽未必这样枯燥无味呢。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无论你靠着枕儿听,凭着窗沿听,方至贴着墙角听,总听不到一丝的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亮的声音淹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本没有秋虫这东西。呵,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那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一样地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或者轻淡的云影覆盖在场上,到夜呢,明耀的星月或者徐缓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唯一的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曾经过乐师们的精心组织,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欢喜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蕲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意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亟欲逃避的,惟有这一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但这里并不是说愉快欢乐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需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总比淡漠远胜罢了。

所以虫声终于是足系恋念的东西。又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以外还有无量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味道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惟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们的翅膀与大腿,不能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象征的意味丰富极了。

坎坷记愁(沈复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戌之春,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春,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待。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晴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旅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扺,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家人来,我强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头,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亦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待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去,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扺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时天颇暖,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澈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枝。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番银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船新被盗,正当盘账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扺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划,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奈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扺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殁,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塚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泣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着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落泪不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巨,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扺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余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启堂闻之,亦为之浩叹。

海鹰歌(高尔基)

在灰白的海的平原上风敛集着乌云。在乌云和海的中间有如黑电似的海鹰高傲地翱翔着。

她有时以一只羽翼触着波浪,有时如箭矢一般直冲向乌云中高叫着——并且乌云在这鸟的勇敢的喊声里听出欢快。

在这喊声里是暴风雨的渴慕!

乌云在这喊声里听见愤怒的力,热欲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临暴风雨前下沉——下沉,又临海面上翻转而且预备往海底藏起暴风雨前的自己的畏惧。

潜水鸟也下沉;它们,潜水鸟,享受不了生活战争的快乐;雷的怒声威吓着他们。

愚蠢的企鹅惊怯地将油肥的身躯藏在陡岩下面僻地里……

只有高傲的海鹰临在灰白的海沫上勇敢而且自由地翱翔着!

乌云更为阴暗而且低落的临在海上下坠,波浪也向高处舞动唱起,迎着炸雷。

雷声响动。在怒沫里浪和风争吵着沉下。呵呵,风以坚结的胸怀抱着成阵的浪而且将他们恶毒地乱挥在岩石上,碎成灰和斑彩的大块绿色泡花。

海鹰如黑电一般高叫翱翔着,她以羽翼掠破了浪沫,有如箭矢透穿了乌云似的。

呵呵,她穿戴好像恶魔——高傲的暴雨的黑色恶魔——笑而且哀笑……她临在乌云上笑,她由于欢快哀哭。

在雷的震怒里——明事的恶魔,——他早已听得倦了,他相信乌云遮不住太阳,不,遮不住!

风在吼……雷在怒鸣……

成阵的乌云临在海的深渊上闪出青蓝的火焰。海捉住电的急箭而在自己的碧渊里熄灭。俨如火蛇一般,这些电的反光,在海里蜷动消灭去。

——暴风雨:暴风雨快响动起来!

这个勇敢的海鹰临在怒鸣的海上,界于急电中间,高傲地翱翔着;胜利的先知于是叫起:

——任暴风雨而将更有力些响动吧!……

日出(科乐涟柯)

这个地方直到此刻还好像是一个暗口似的,从那里面烟雾不住的在向外透出。忽然临它们的高头,在石崖的陡峰上面,一棵老松和几棵已经露在外面的落叶松的树梢好像燃了火似的,亮将起来。第一道阳光,被对岸的山峰遮断还不曾照着这里的,已经触到了这些石岩的凸处和在它的裂缝里所生长出来的许多树木了。它们在前面的崖口的清冷的澄蓝的阴影上耸峙着,仿佛如在云彩眼里,欢迎清晨第一次的抚爱,静静地射出光线来。

正在这个时候,靠着陡峰旁边,仿佛又有了什么在颤动了,别的岩石,直到此刻沉没在通常岑寂的暗蓝的山色里面的,忽然光亮起来,便与太阳相反映的一切东西连在一处。在不久以前,它们还纯然和修长的山坡溶化,现在都大胆的向前伸出它们的底部,便好像更显得辽远,迷荒而黑暗。

河的对面照样也发生了变化。山岭还是不住的将上升的太阳在自己后面隐起,但是临在它们上面的天空却完全光亮起来,山脉形势已描画得更森严,而且显然在双峰之间形成了深的洼地。在前面,那光色还暗黑的山坡上面,这时,牛乳似的白露的流纹在往下直滚,好像是追寻更为黑暗而且阴湿的地方……天空上面满着金黄色,在高岭的成排的落叶松便都在光明的轮廓里,现成明晰的,俨然紫铜色的影。在他们的后面,仿佛有种欢快不静的生物在动着。两山夹着深处,轻微的云整个的在火光里飘散过去,消灭于邻近的山峰后面,追随着它的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成大块子的……在峰山的后面完全了仿佛有种喜悦愉快的东西。裂缝的全部燃着了。大概太阳从沿着山坡那面升起,想向这里望一下,看一看这破陋的岩口,看一看这阴暗的河流,看一看这些孤苦的茅舍……

呵呵,它升起了,不多的灿烂的金光四散乱射。在两山中夹峰的极下面里,浓密的森林的墙透穿了隙孔,火花成团的向下面黑暗的涧和深谷里注射,从清冷的灰暗里一回出现了分裂的树。一回是石岩的绝顶,一回是不大的一块山地……在他们下面的东西全部都摇晃忙动起来。许多的树,我觉得是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山岩突向前出现,又沉入迷雾中去,由地放出光亮,又熄灭了……

烟露的带纹往下愈为颤动,而且迅速的蜿蜒起来。

以后,暗黑的河,也光亮了几剎那……向这面奔来的激流的浪头翻起,反映着岸河和划船的黑痕,以及靠水槽跟前的成群的人马。锐利的阳光滑到破陋的茅屋上面,在亮窗里反躬出火线来。……

在山的夹缝里,如火的太阳圆的一部已显见得是走过去了,并且当全岸反射出各种彩石的层叠斑纹和碧老的古松的翠绿的时候,它是欢快闪耀起来了。

这是清晨的抚爱……

苦战(屠格涅夫)

有时候,一些无足重轻的琐碎事,能改变整个的人们!

有一天,我怀着满腹的愁思,沿着一条大路行走。

我的方寸,被惨暗的恐怖所压迫,我意气消沉的不得了。我抬起我的头……我的前面,介乎两行高大的白杨之间,展着一条路,箭一般的飞射到远方。

踱过这条路,约莫离我十步路,在光芒夺目的夏日的金光中,有一群麻雀,一只跟着一只的跳着,跳得自在,滑稽而自得。

其中有一只特出了死劲,沿着侧路轻跳,挺着它的小胸膛,很傲然的在啁啾,好像是在宣告他不怕无论那一个!了不得,一个勇敢的小战士!

我看了这个,不觉失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把悲愁之念,顿时消失;重新感着刚毅,大胆,热烈的生存欲了。

我的鹰啊,也不妨旋在我的头上吧……

我们誓将苦战到底,一切算得什么!

冢上一朵小花(契诃夫)

一位窈窕的,高量的女郎,有这样异长的颈子……你会想起天鹅。大的,对于这样的面孔过分大的两眼,带着惊颤探疑的表情。透明的胭脂色在苍白的两颊上……这位姑娘从那里来到我们大地上呢……你看见一切,便就想道,“辽远的,不可明的地方的女客”……她爱小泥水瓶和百合,当她穿起素衣的时候,令人想到百合。……

她不爱父亲;当和他说话的时候,她的面孔冷然,两眼迅速而且辽远的向着有个地方探看。为什么她不爱他?……对于母亲她感到温和的柔情。

“这是我的妈妈……她不在了……她死去啦……”

“好久了?”

“在我正出世那一天……”

她满怀着爱注视着美丽的年青的妇人的照片,并满怀着爱,小心的,好像怕打碎了脆质的东西似的,把照片放在自己的棹上……

“这一位是我的大姐……”

“她很像你……”

“是的。……”

“他们大概分不清你两个。”

“先前是的……现在不会有这事了。”

“为什么?”

“因她不在了。她死过后留给我们记忆上面的便是这女孩!……”

小女孩带着一副明晰的小面孔,棕黄色的卷发沿着双肩,并有怎么的奇异的大眼……

“妈妈死啦……她生了我,为着这便死啦……有些人向她说不能嫁人,然而她不听——出嫁了……于是乎我的可怜的妈妈也就死了!我不记得她是个什么样子,但是一看见照片的时候,立刻便知道了……”

一个青年人走来。身体强健,面色美丽,带着两只深棕色的笑眼,一把乌黑鬈发。愉快的,乐生的,幸福的人……提琴他弹得很好,他爱护自己的提琴,好像未婚妻一般……青年人仿佛带来一朵美丽的白色的百合给谁……

晚茶以后,大家往客厅里走来。窈窕的姑娘两只过分大的眼睛带着惊头探疑的表情向钢琴后面坐下。青年人欢悦的将提琴盒打开……他们弹起来——我们听着。大家全向四壁角落里躲起,为的想彼此不打扰:

然而当提琴和钢琴弹起来的时候——“我是可怜的亚德若瓦的后裔,我们爱上了,将来一块死去”——钢琴截然停止了,只剩了孤单的提琴……

我们全都猛力战惊了一下,抬起了头:

天鹅颈子的姑娘,大得出奇的两眼在苍白的面上——她伏在钢琴的侵湿了的键排上,低低的哭了,颤动着窄狭的两肩……白色的百合躺在她的脚旁了……

(一)三堆口沫(索罗古勃)

一个人走路,吐了三堆口沫。人走过了,口沫留着。

一堆口沫说:“我们在这里,人不在这里了。”

第二堆口沫说:“他已去了。”

第三堆口沫说:“他来不过要放我们在这里。我们是人生存的目的。他已去了,我们却留着。”

(二)平等

大鱼追住一条小鱼,想把它吞下去。

小鱼叫道:“这是不公平的。我也是要生存的。一切鱼类在法律上都是平等的。”

大鱼答道:“什么?我不愿意辩论,我们是不是平等,但是你如果不愿意我吃了你,那末如果你能够,请你把我吞下去——吞了我,不要害怕,我并不煽惑你。”

小鱼张开嘴,冲来冲去,想把大鱼吞了下去,到了后来,叹口气,说道:“你胜了,吞了我吧。”

(三)独立之树叶

有些树叶,带着非常坚强的柄子,挂在一条树枝上,他们觉得生活非常沉闷,这是很不快乐的——他们能看见鸟飞着,小猫们到处的跑着;就是天上的云也浮驶着——而他们却静静的住在树枝上他们摇来摇去,想从叶柄上裂下,得了自由。

他们互相说道:

“我们能够独立生活了,我们很大了。但是在这里我们却受着保护,固着在这老笨的树枝上。”

他们摇来摇去,最后,竟得了自由。他们坠到地上,枯黄了。园丁走来,把他们和尘土一块儿扫去。

(四)一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

有一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

老公公活了五百岁,老婆婆活了四百岁。

老公公领着大宗的养老金,分给老婆婆享用。

老公公着了一件背心;老婆婆用生发油染她的头发。

老公公吸吸香烟,在热蒸汽里淴浴。

老婆婆嚼嚼糖果,往露西亚剧场里看戏。

有一天老公公去淴浴,汽水喷了又喷,喷得太多了,死在浴盆里。

老婆婆到剧场里去,替名角唱喝采,喝了又喝,唱得太起劲了,死在包厢里。

他们葬了老婆婆和老公公。

不要担忧!老公公多着,老婆婆也多着呢!

(五)那怎么样呢?

两支白色的蜡烛正在燃烧,壁上也点了许多灯盏。一个人正在读着一本书,余外的人肃静地听。

火光闪烁着;蜡烛也燃着;他们本来欢喜读书的。但有风吹动,所以火光颤抖。

那人读完了。蜡烛吹熄,人都走散了。

那怎么样呢?

一支灰白的蜡烛正在燃烧。一个缝衣妇坐着缝纴,一个小孩睡着,在睡梦里咳嗽。壁缝里有风进来。蜡烛流着白色浓厚的泪。泪流下,便凉了。天快亮了。缝衣妇红着眼睛还在那里缝纴。她吹熄蜡烛,继续缝纫。

那怎么样呢?

三支黄色的蜡烛正在燃烧。一个人睡在棺材里,又黄又冷。另外一个人正读着书。一个妇人哭着。蜡烛因为恐怖哀怜,几乎死去。一群人进来。唱着歌,焚着香。棺材抬出去了。蜡烛吹熄。

那怎么样呢?

快活(契诃夫)

是夜晚十二点钟。

枯拉洛夫高兴的,乱发蓬蓬的飞跑进自己的父母的房里,在满房中快快的踱着。父母正预备睡觉。妹妹躺在床上,刚看完了一本小说的最后一页。两个兄弟——中学生——已经睡着了。

“你从那儿来?”父母吃惊的问:“你怎么啦?”

“呵哈,不要问了!我真料想不到!不,我实在料想不到!这个……这是的确的!”

枯拉洛夫哈哈大笑,倒在安乐椅里,因为幸福得脚跟站不住了。

“这是的确的!你们自己决会料想不到!你看!”

妹妹从被窝里跳起来,走到哥哥跟前。兄弟们也惊醒了。

“你怎么啦?你的脸色变了!”

“这是因为我快活的缘故,妈妈!现在全露西亚都知道我了!全露西亚!从前只是你们一些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十四品文官德末特里枯拉洛夫,可是现在全露西亚都知道了!妈妈!呵,多快活!”

枯拉洛夫跳起来,满房里乱跑了一会,又坐下。

“怎么一回事?你详细说吧!”

“你们活着,简直像野兽一样,报也不看,著名的人物也不注意,可是在报上著名的人物很多哩!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即刻大家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不晓得!我多么幸福哟!在报上只有著名的人物才刊登,可是这里他们刊登着我了!多快活呀!”

“你怎么啦?那里?”

爸爸脸色苍白了,妈妈望着圣像画十字。中学生们跳起来,穿着短睡衣,跑到自己的哥哥跟前。

“是的!关于我的事情他们刊登了!现在我全露西亚都知道了!妈妈!你把这张报收藏着当纪念吧!将来我们有时可以看一看。你看!”

枯拉洛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给父亲,并指示用铅笔画着横线的地方。

“你看!”

父亲戴着眼镜。

母亲望着圣像画十字。

爸爸咳了一会嗽,便读起来:

“十二月廿九日,在夜晚十一点钟,十四品文官德末特利·枯拉洛夫……”

“看见了吧?看见了吧?再读下来!”

“……十四品文官德末特利·枯拉洛夫从马拉雅白洛拉西亚街戈利兴酒店出来,喝得大醉……”

“这是我和西门彼得微支……记得真详细!接着读下去!请听着!”

“……喝得大醉,滑倒在一匹马下,这里站着一个郁活夫县杜雷金村马车夫伊宛德·罗托夫。受惊的马跨过枯拉洛夫拖着雪车跑起来,车里坐着一个墨斯科的商人司撤潘·路克威,后来,被一个门房拉住了。枯拉洛夫起初失了知觉,被抬到警察分署,医生验伤,伤痕是酒瓶打伤的……”

“这是我撞着车缸,妈妈读下去!你读下去!”

“……是酒瓶打伤的,伤得很轻。这件事已经登在官报上了。……”

“现在知道了吧?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全露西亚都传遍了!把报给我!”

枯拉洛夫拿着报,又放进口袋里去。

“我跑去拿给马加洛威看;应当还要给伊宛尼克看,娜达利亚·伊宛洛夫纳,亚尼西瓦·西里伊赤……我走啦!再见!”

枯拉洛夫戴起帽子,高兴的,快活的跑出街上去了。

【注释】

[1]装璜:今写作“装潢”。

[2]耀:应为“曜”。

[3]薄莫:应为“薄暮”。

[4]赋与:今写作“赋予”。此类后同。

[5]路有饿死骨:依通行版本,应为“路有冻死骨”。此类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