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说烂熳派与他派,尤其是与古典派不同处,就在特别注重于“幻想”与“情感”。实则还未说得彻底。烂熳派的幻想不是伏在案上搜头空思。他们乃向自然上直接承受其种种的启示,这是一种“直感”(inspiration)。这是神游六合、超出人世间的一种“领悟”,一种“顿觉”。至于情感,烂熳派所喜欢的不是普通的情感,这些平常的人情,实为他们所吐弃,他们所要的,乃是热烈奇特的情操——热情。
一、直感
当陶渊明早起,晨光尚在朦胧熹微之际,他拿了手杖到山间水涯散步;看了山头云霞“无心”飞来飞去,听那鸟声唱那爱情友谊的曲调。此时微风习习,从咽喉呼吸入了肺腑,觉得心脾俱清爽玲珑。他老人家立在“三径”,手抚孤松,神赏众菊花争艳斗媚。他高兴极了,就在东篱之下,叫了孩儿拿出家中自酿的老酒,一杯复一杯自斟起来,不觉醺醺然看那日影渐渐移到庭柯,鸡鸣树巅,狗吠邻家,熏风自来,禾黍油油与清风互相上下摆舞。他自己这样物化,以为是太古的人民,以为是“羲皇以上人”!
若在春天,他则信步行到西畴,见了树木欣欣向荣,泉声涓涓然从山岩下泻出,向那树根草芽上流去。于是他登了“东皋”随意呼啸,弹他那张无弦索的手琴,对了清流而作些诗词歌赋。春残夏又来,农事将忙,他在田野与农夫亲戚们谈些“情话”。秋去冬已至,雪片纷纷,寒山凋零,又有一番气象。
这样四时在郊外游赏,朝暮不同,阴晴递变,自然上的万象迭出互异。它的伟大、它的瑰丽、它的时时刻刻的幻变,无形中将个人的小己包围起来,将他混化与自然相合为一体。所以陶渊明大叫起“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感想。
以他这样沉潜浸淫于自然,故他一己之内不啻为自然的缩影;遇有发泄,当将自然的情状反映出来。他就是自然的代表。他的作品便是自然的影子与声籁。如他的诗,如他的《归去来兮辞》,如他的《桃花源记》,都是代宇宙说话,都是作者个人与自然同化的作品。
所以陶潜诗文,就是一个向自然上而得到直感的最好证据。若要将西方烂熳派来比并,可以说是东西互相辉映。今先把这派的图画与诗意介绍出来。
以下第一图是表现春的美丽动人。树叶的勃发温柔,小鸟的活泼依人,小流的清澈,田家的静穆,和了人物的旖旎。这是以精致胜人。
第一图
第二图
此第二图,乃是一个烂熳派对着自然与太阳行歌呼啸。他左手提琴,右手拿书,两眼看日头,神若有所会。这是春天的直感法。树的蓊蔚,那样茂盛,那样静肃。细草蒙茸,那样甜倩,那样软柔。天色迷漫,云气阴霭中,上头将太阳半遮住,只许一半的光线射出。下头将树林与人物也一半迷住,一半给予他醒悟。这是一种“天人互感”的最好画图。
闭守一室,向书籍研究到断简残编,所得的不过些他人唾余。所谓烂熳派,就在于不肯如此效法腐儒书呆子,终日伏在案上,呻吟到了白发,只晓得半部《论语》或一卷卜卦术的《易经》。他们知道自然的伟大,与鉴赏它时时刻刻的无穷变化、无限宝藏、不可算计的新鲜风景与色彩。他们如卢骚、哥德、贝仑辈 (1) ,从此吸收宇宙的万象,而反映为奇伟的诗文词章。
自然的骨子为山岳,其血脉乃水流湖海。太阳、月亮,是它的眼光。风云雨露乃其腔窍。草木花卉是其装饰。四时的变幻,万有的发皇,乃是它的表情。
今先说自然的骨子——山岳的美丽吧。山的形状极穷变幻:有清秀如美人脸,有壮严如丈人峰。或似英雄的赳赳,或如儿女的喁喁。或若猛鸷的下击,或似矫燕的上升。韩愈的《南山诗》说得极好:“……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辏。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笋,或嵲若注灸。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先强势已出,后钝瞋 譳。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或累若盆罂,或揭若瓮豆。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或蜿若藏龙,或翼若搏鹫。或齐若友朋,或随若先后。或迸若流落,或顾若宿留。或戾若仇雠,或密若婚媾。或俨若峨冠,或翻若舞袖。或屹若战阵,或围若蒐狩。或靡然东注,或偃然北首。或如火熹焰,或若气饙馏。或行而不辍,或遗而不收。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或赤若秃鬝,或熏若柴槱。……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訚訚树墙垣, 架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敷敷花披萼。翕翕屋摧溜,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
以上韩愈所说的仅指南山,若使他见了大地的一切山岳,不知又怎样写法。
实在山的美丽不仅在其骨干,而且在其草木的点缀、鸟兽的叫号、风云的烘托与夫星辰日月的辉映。
山中的朝景,一种晨曦微茫之象,一种轻描淡摹的神秘,若把它来比“美人晓装图”,最是相似。当夜色将去未去、太阳要升未升之际,这恰是美人微开饧眼睡态尚存之时。此际,烂熳派喜欢立在最高峰,看那光与影互相驱逐;千岩万壑中:这是青苔,这是绿藓,这是金光从石头上反射而来,这是红霞从树杪中击激而出,这是从淡蓝而浅绿而晕红而粉白而极端的玫瑰色的五彩带披在山脚到了山头飘摇于空中。
山中气味格外新鲜甜蜜,一种馨香芬芳,乃是百种花卉、千丛香林所酿成,人间香水美味都不及它千万分之一的令人心醉神怡。
在此光彩气味之中,试一闭目深思,觉得周围的空气娇嫩轻倩似要将肺腑洗涤而清,似要将身子托举起来与飞云流霞相荡漾;恰好是耳边鸟啼,脚底轻飏,有如羽羽然以登仙。
山中晨曦给予烂熳派的恩典是温柔、愉快。晨曦是夜尽日来,是从死而再生,是一种奋发的象征。从晨曦而得到的感觉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
烂熳派之所以爱山,因为山有林木,有鸟兽的叫号、昆虫的声响,而孕成万籁的和谐。这些众籁,自具一种神秘,可以说是自然的声啸借此以表出它在春夏天的欢乐,秋冬时的悲惨。这是自然的情操。喜欢山林的烂熳派,当其神与意会,自己情操被自然的情操所渗入;久而久之,自然的情操已全占他的心坎,故其手所写的,全是自己所感到的心声,也即全是自然的情操。
山有清秀的,也有粗绉险恶的。烂熳派的鉴赏与他派不同处,不但在观其山水清明的气象,而且最喜欢与那个“鬼谷”“巉岩”“妖穴”“魅洞”相周旋。
自然与人心一样具有二种的表现:一边是喜乐的,愉快与善良;一边是悲哀的,苦痛与凶暴。清秀的山水代表第一方面。险恶的山谷代表第二现象。善于鉴赏的当将这两方全观,然后始能见自然的整个。
况且险恶的山水感动人较为深切。仰望半壁江山,似要从天上堕下;俯临深渊,觉得如现实的地狱,无意中自然生起了危怕与惊恐。
所谓“壮美”“伟大”“雄壮”“浩然”“大观”,底里都是一种“可怕”的表示。无论一个山峰怎样美丽,假使其高出云烟,自下望去,似山巅与云气一样飞去,立时觉得“可怕”的心情发现。故烂熳派要求“壮美”与“伟观”,自应从那“可怕”的自然上去搜寻。
荒野、急流、古怪的洞穴、高深的渊谷、雪山、冰坑、最高的峰岩,凡此,一边可以得到自然“可怕”的现象,一边可以得到“直感”的领受。
因为在这些“可怕”的自然,个人觉得甚渺小,觉得外界的力量甚伟大。觉得个人似被所鉴赏的对象所侵吞,所混化。在个性甚强烈的烂熳派说,觉得个人与外象混合为一,觉得个人包含了全自然,个人与自然直接交通;凡自然的表象全由个人所领受,以是个人所表见的全是自然所诏示。
在这些险恶的处所,最易得到“可怕”的心情与自然的诏示时是在夕阳与夜景。夕阳无限好,又最好的在近“黄昏”。此时苍茫中,周围因黑暗而缩小,渐渐缩小其范围,缩小到使个人觉得所鉴赏的对象便是自己。今假如个人立在最高峰,此时,夕阳已下,初时所见的,尚有远山的各种光色,渐渐夜气来侵,诸山逐次沉没,渐渐觉得只有自己的山头尚存在。随后,黑色愈浓厚,山头也已不存,只有自己一身孤立在高峰上,左右周围,依稀渺茫中似已消灭。如此回想刚才所见的远山色彩与天上人间的一切表现,全个归到自己的身上。这时自己便是宇宙,宇宙便是自己。
夜景的直感与朝气不同处:晨曦是把个人分散为千万的分子,各个分子与外象相混合为一。这是发展的、一贯而万殊的、喜乐的、从个性而得到自然性的。夜景是把个人中日间所感想的千万分子归合为整个的个性,是敛藏的、万殊而一贯的、悲哀的、从自然性而得到个性的。
夜景是苦闷的象征,神秘的表现。夜景给予烂熳派是古怪、惨痛,与无聊赖。从夜景的直感,而幻成为烂熳派对于神秘、山魅、林妖、坟魑、尸煞、鬼怪,种种的描写。
这些寻幽搜奇的习尚,凡是烂熳派的都对它有特别的嗜好。好奇喜怪,这是烂熳派的特别心情。此中直接的影响乃由自然的怪状与夜景之所致。今先举四图,表示烂熳派所特喜欢的山水。
第三图
在此第三图上,虽清秀中,已经含有粗厉。试看此石边大树,其槎杈极见突兀。山石蹲立,小草横生,小瀑布奔放不羁。远望云气抑郁,罩于小阜、旷野之间,形成了一种苦闷无可聊赖中的环境,但同时又有一种神秘、伟大,而与自然相通的幻象。
第四图
第五图
第六图
在这第四、第五,二图上,混名为“鬼桥”:一方面,有那巉巉的危岩;一方是那白茫茫的瀑布从天而下奔于深谷;介此中间,一勺小桥,孤悬于两大石层。若使人立在桥上,俯视万丈下的深渊,仰观飞云在岩顶,时闻猛鸷、山猿号呼攻击之声。此景,卢骚最写得出,在他《忏悔录》中,他说最喜欢在这等桥上,手握紧栅栏,头倾前下瞰,以至于头眩神昏,如此至于若干时之久,时或掷石到谷底作响。此等感觉当然格外深刻。因在特别“可怕”的环境,始能领略外界的伟大,同时也觉得自己的伟大。其第六图乃一幽洞。看到洞门深邃,洞外细草与小树丛生,别有一种感触。
于山之外,自然现象最普遍与最动人处,应推及水。水的特胜是活动与其反映的光彩。泉声潺潺,从山巅而泻出于峰峦之间,于此发泄山中的幽闷,同日也使静默的山景,一变而为动弹的水光。故水之源头,多出于山;水泉乃山的脉流,有水,而后山,静中见动,严肃中而有轻倩的气象。
第七图
水与山最亲近而配合最稳称者是湖。湖的周围,所有山景,得了湖光而益形生动。烂熳派鉴赏湖景,得力于湖的“直感”者甚大。英国烂熳派中至有以“湖派”特称者(见下章)。实在湖的美景在静中见动,动中有静。它是会合山与水为一致,使山因水而流丽,水因山而恬逸。由湖景而“直感”得“动静和谐”的声籁;由湖景而“直感”到“光影合拍”的照相;由湖景而“直感”“灵肉一致”的妙趣。此第七图,乃法国“不惹” (2) 湖景,昔烂熳派大诗人拉马丁与其情妇在此得到许多“直感”的美句。可恨我们的五湖边,尤其是西湖,仅为一班酒肉之徒与娼妓所遨游,求如词家柳永之流能去咏“三秋桂子”已极渺如晨星了。
湖的美丽与最感人处乃在明月之下,一片银光照得湖色莹洁,使湖岸与山间成为光与黑影相间的色彩。由月影的返映,湖光直与天光相连接,此时狭小的湖界变成为无限大的涯岸。同时月与星辰的影子全在湖心荡漾,好似天空跌倒在湖底,所谓“三潭印月”已极形其确切,尚不如说“月印三潭”为更美妙。
月光,尤其是初月——新眉月,如美人的眉弯;月光,尤其在满月,整个月光,尤其是秋月;月光,下弦月,鸡声晨晓的月,冬天月;其实,一切月光,均有一种美致,一种撩动人的情趣。可是月的美处在其所附丽。当其附丽在柳梢头时,便觉有“人约黄昏后”的兴奋。当其破云穿花使花弄影时,满地花木自有一种生动的引惹。若在深闺,看它度帘越户而来,好似情人蹑足而到洞房偷情。自来咏月甚多,可以说占了诗篇一大部分,可见月光感人——尤其是感动诗人的深入。
月的附丽于湖间,比一切的附丽尤更可记。这因此地有山有水,有弯曲的岸,有花有木,有石与有屋子,由这些的影子而见出月影的复杂中而和谐。这因湖水静逸,领受月光较多与真切。这因湖边的万籁恬穆中而有和谐的节奏,同时将月影渗入这些声籁,恍然月影也有节奏与音韵起来。
黑夜与月光当然是处于相反的景象。黑夜给予人的是神秘、恐怕。诗人所得到的“直感”是鬼魅、妖怪、悲惨与危险。
月夜是光明的诏示,是愉快,虽思妇愁人见此未免伤怀,但在月影之下,所得到的痛苦总含些快乐的分子。所以诗人在月夜所得到的“直感”是超逸、兴奋,是心地清澈、神志光明,李太白咏月诸作,最能得到此中三昧。
除湖沼外之水,应算江河,此间滚滚,兴感实多。然水之广大无垠者当推海洋。不见海洋不能说晓识“水情”。嚣俄,法国烂熳派首领的天才大诗人嚣俄,喜欢以天才比海洋。他说:“有些人是海洋……波涛,潮流的进退,浩浩荡荡,各种声波,深黑,透明,海藻的婆娑,乌云的颠簸,鹰鸷击波,在无数的浪头,状如万星的光耀,上下浮沉于不知何有之乡,那些头颅混混沌沌,那些群众踉踉跄跄,有的如泣如诉,似怪似妖,在这些黑如夜里,那些可怕的凄哀,愤怒,刺激,苦痛,那些暗礁,破船,那些汹汹的狂嗥,天的悲号与人的混合一块,这些血海;——若在天气静明之时:那些风韵,温柔,良晨,这些愉快的白帆渔艇,这些歌唱;那些美岸,远远见到大地的火烟,城市的热闹,那些蓝色的天与海水,这些严重的气候,扼住咽喉的臭味,这些盐,无它,一切物均腐化;——它有暴气也有慈善;无限大中而有涯略;于复杂上而有一致的和谐;狂荡之后而复平和,革命而有建设,它是天堂也是地狱,这样长期的变迁,震荡,这个无限的宝藏,那样不能窥探的深蕴;——凡此种种,可以聚合与反映在单个的心灵,这样心灵就是‘天才’,你可以由此得到耶西儿(Eschyle,希腊诗人) (3) 、意惹(Tsaie,犹太诗人)、丹丁、米些翁 (4) 、莎士比亚;看这些人的心灵与看海洋的心灵同样就对了。”
抄完此节后,不必再说海洋的鉴赏,于文艺家的“直感”是怎样重要了。
自然万物的美焕新鲜,全靠在其时时的变迁。这些变迁全靠在其四时的推移与阴阳燥湿的递换。同一山岳,同一湖海,在春光明媚之时,山披青翠之衣,水现细纹之带,自具有一种娇滴的风韵。若到冬天,波涛撼天,黄叶堕地,又有一种凄凉气象。夏天,在山,则“佳木秀而繁荫”;在水,则金波与碧液纠缠以成彩。于秋观山,则“风霜高洁”;观海,则波平如镜。
由上而观,大地乃是最大的藏书楼、最佳的书本、最富裕的博物院、最美丽的剧场、最动人的剧本,最具有诗意、词章与音韵。美的,丑的,善与恶,刚柔,勇怯,光明与黑暗,一切一切,都可从自然而得到。
由此而观,也可以知道烂熳派的特长与其伟大。因为他们最喜欢鉴赏的是自然的现象,由此而反映为他们的词章,所以他们的诗文,都是从自然所得的“直感”;有的如长江大洋的浩荡;有的如湖沼的清净无尘;有的如春山的青翠;有的如秋容的皎洁、冬象的惨惨淡淡;有的如月色的晶莹;有的如黑夜的漆黑,如鬼怪的可怕。
这个得力于自然的“直感”,已经给了烂熳派无限的优胜,而况他们尚有一种精神的作用,又非他派所可企及者,这即是“热情”。
什么是热情?
这是一种激烈的情感;不管是或喜或怒,或爱或恨,或好或恶,或乐或悲,总是达到其最高的程度,所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喜则“拍手叫绝”,怒则“竖发冲冠”。爱则爱到尝其粪,恨则恨到将其头作溺器。乐则乐到眼泪四垂,悲则悲到要哭无泪只有干泣以至于肝肠寸寸断。
这种热情,当然为古典派所不取,和平派所吐弃。可是人类的伟大、情感的真正,全靠这样热情的发挥。例如法国一千七百八十九年的革命,群众因为有革命的热情,所以能将根深蒂固最有势力的皇室、贵族、教徒推倒,而建立真正的共和国。
第八图
如第八图,即是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攻破黑暗惨无人道的“巴斯底”监狱 (5) 纪念片,以至于将此狱的管理官等头颅悬于杆上游行。从此时起,法王地位一落千丈,以至于自己也不免于上断头台。热情,尤其是“群众的热情”,自然不免有时太过度,但其革故创新的力量至大,非此不能以建巍巍的奇功。
中国人最喜欢“中庸”,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如一丘之貉,如一群羊,一群猪狗,任人宰割,任人使唤,而中人竟自夸这样中庸性为君子之道,以致养成一群的奴隶性:不管蒙古来也好,满人来也好,以至于虎狼来主宰也好,只有屈膝称臣,毫无表示一点反抗性,这就是“中庸之道”!
“辛亥革命”为我国人吐出一点奴隶气。不幸,武昌起义只有些兵士具点热情,至于全部人民仍然不知不觉,以致后来演成一班军阀执政而互相戕杀的怪象。由此可见我们人民因无热情于革命,所以不能建设一个真正的共和国。前车可鉴,法国革命的热情可以效法(当然不必学其上断头台的方法),我们如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共和国,应当先养成对于共和国有热烈的情感。
热情在实行上已经具有这样的大力量,至于个人得此而为情操,与发挥而为文章,其效果更有足纪述者。
烂熳派的作家都是热情的。
他们怎样能热情?可以下头二项理由来说明。
第一,他们喜欢鉴赏自然与从自然上而得到“直感”,这个已在上稍为说过了。因他们能从自然的现象得到“直感”,此中影响于情操上自然成为极热烈,譬如朝日初升,那些万道金光将大地射击,这样领受的情操,安能不巨大?夕阳黄昏,那些迷离的气象罩满了宇宙,这样领受的情操安能不宏伟?暴风狂雨,全海风浪震撼如山崩岳倾,这样领受的情感当然极端的激烈。暖日当窗,见那三两小鸟飞鸣于柳条杨枝之间;或则月明星稀,露湿风和,此景此情怎样不使人起了极端的温柔性。
自然的伟大,其表象也从而伟大,鉴赏自然的烂熳派,其情感受自然的伟大所熏陶,当然也成为热烈伟大了。
提高志气,将“小己”扩展而与大自然相合为一,这样情感最易于夜间鉴赏星辰而得到。见那满天星辰为数不能算计,回思大地不过在空中一点微尘,而我个人在大地上更是微尘中之一微尘,由此与太空比拟,个人自己直是等于不能入算的微尘。从此觉得平常自私自利所斤斤计算者真是无谓与毫无意义,只有与自然和合为一,然后个人的小己才觉有趣味与值得生存。
“与自然和合为一!”这个标语,文艺家与宗教不同处,宗教则埋没自己的个性;至于文艺家——当然特别是烂熳派的文艺家,则特别重视个性。他们视个性乃整个自然的表现,由此我们可以解释烂熳派所以热情的第二因由,乃因他们的个性甚强烈。
“中庸”的人,并无个性,他们如一群羊、鸡、狗、豕,济济跄跄,旅进旅退,人云亦云,只会规摹他人,毫无自出心裁,这样民族与个人只有受他人宰制,与依样葫芦,断不能创出新思想与好文艺。
烂熳派的个性甚强,因为他们一方面乃受整个自然的感触,故其个性乃是整个自然的代表,的反映,的影子。别方面,他们的幻想,拟议力,甚强,故能将一点微细的事实看作为天来大。这个由小而扩张为大的幻想力,可从神秘、英雄故事及男女爱情三方面而求其根源。
“神秘”在烂熳派的文艺上占了极大的势力。他们歌诵神鬼妖怪,一切魑魅魍魉,山魔,水精,坟中僵尸作怪,夜里巫人念咒,以至于猫狗猴鸡俱能施威致祟。这些事实,若从科学上来观察,当然毫无立足地,但文艺与科学各有范围,文艺之优长就在全靠天才去创想。许多事实在科学本是空洞,但一经天才的文艺家描写出来便成为可能的存在。例如《浮士德》里的魔鬼猛非 (6) ,俨然是一实在的人物。烂熳派所以要这样描写神圣的事故,因为借此可以表出极端的“恶性”。
本来,实在的人物,也可供给为恶性的材料。在此层上,若将恶性极端去描写,则此种恶人立即也变成为鬼怪,如写张献忠喜欢食人头髓,一日不杀人,他就食不下。又如西方故事说“蓝须人”禁了许多女人在塔内,奸淫之后,又把她们一个一个杀却之类。可是这些人性的恶总未极端,因为人类无论怎样穷凶极恶总具有点人性。我们说烂熳派是“热情”派,是极端的主张者,故他们要写恶性,除了“人类恶”外,尚要借写鬼怪的凶恶,这样始能表出他的“极端恶”的情操。例如猛非,他看恶事不过是一种游戏,故少女可诱奸,慈母可毒杀,女儿可格杀,生女可沉杀,一切俱可消灭,良心、学问、悲悯等等均属无谓,只有恶性的发挥是他独一的快乐。原来魔鬼是恶神的本身,他的天性便是散布恶的种子,所有恶事都可无忌惮去做,这就是“极端恶”的代表者,写此后,“人间恶”直不足一顾盼了。
热情的烂熳派写“极端恶”后,又喜写“极端善”。他们最喜欢写是“英雄故事”。英雄是人类的代表,是“人神”,是善的极端者,他们的心情行为俱非常人所可企及。例如施儿(Shiller) (7) 描写太儿(Tell) (8) ,瑞士的英雄,适逢本地君主的专横,因他不知礼数而得罪。专制君主命他于百步间如能射去其子头上的苹果,可免他死罪。太儿于无可奈何中,施其绝技,幸而免杀其亲子。但未射前腰间预备一箭,如初射不达目的时,他则将此第二箭反射其暴君。这件情事何等可歌可泣。烂熳派喜欢写的,就是这些超人的事实。因为此正可发挥“极端善”的情操。
所有真正的文艺,其描写的人物必是“代表的人物”,即是他们不是极端恶,则必是极端善。这个理由本极易晓。因为普通人物,人人皆知,不必烦劳文艺家去描写;即去描写,也毫无价值,而不能引人去注意。故所有的文艺家必是注意于描写“代表的人物”,不过烂熳派尤能从“代表的代表”,即从极端上去着力而已。
男女爱情,真正而热烈的两性爱情,又为烂熳派最好与极通用的材料,因为这样爱情乃一切热情的根源,亦为极端善与极端恶的混合物。
人类本是情感的动物。但其情感须有所附丽与挑动而后始能发展。其附丽与挑动之力最大者莫如男女的爱情。父母子女之爱,尊敬而已。兄弟姊妹,亲睦而已。至于朋友之爱更形泛泛。可是男女之爱则极其热烈。一因肉欲的要求,一因情感的交换,两个人的情爱似不能分开的;各方寻求其“对方”;彼此找得其“半体”;未达此“并体”之前,两方均觉其生命的缺损,必俟其“对方”得到后,生命始觉完满与美畅。
男女相爱既是出于自然与热烈的要求,故当其寻求之时或当“对方”尚未得到之际,则寻求者不管是男是女,两情奔悦如渴鹿而赴阳焰,如战士的往疆场,他们一种勇敢直前之气,任什么礼教、法律、舆论、父母之命,均不能阻止,于是而演成为钻穴、跳墙、人约黄昏后、亲吻、偷情。此中进行,一方面则表示相爱的男女种种义气、热情。以至于危难在前,死患在后,都不能阻止其和合,这是一种“超人的行为”“极端的善”。又一方面,则或有阻碍其进行者,这相悦爱的男女,或则自杀,或至于杀人,以及做出种种的暴行。原来,人情不能全善,也不能全恶,凡有善必有恶,而凡有极善者同时也有极恶。这些现象,尤为男女相悦时所特见的。
要之,烂熳派以个性为前提,以个人思想行为为准则。所有传统的宗教、风俗、礼教、人伦道德,以及于社会的法律,裁制及种种防闲,他们都视为妨碍个性的发展应当刬去。这样个性的发展,同时得到各种新思想与新文艺的建设,同时则在社会及政治上起了极大的革命。因为思想与文艺贵在各人自出心裁。各人各去用心捜寻,不肯抄袭他人唾余,则其结果必能产生新鲜的材料。至于由个性的发展,自然养成各人独立自尊的气概与自由平等的风尚,于社会政治上的改革力也甚大。
总括而论,烂熳派的立足点全在个性的发展,但这个“个性”,不是空空洞洞,也不是个人的武断,它乃从自然的感触而幻成。这样个性,乃是自然的代表,的反映,的影子,它乃一个“小自然”,故这样个性的具体与内容甚形丰富。因为它乃大自然的缩影,而其影射的情状则各人各有不同,因各人各用个人去观察,则时间、地点,与其方法,各有不同,以致所摄取的影子各不一样。譬如各人去看庐山,有从山脚望上的,有从巅上俯视的,或则在朝阳穿林时由东方而注视,或则于晚景向西边而徜徉,以至于千万人各从一定的时间与方向去观察,则千万人所得的各各不同。他们所得的虽则是庐山的真象,但只是一体,并未得到其整个,这是“普通人的个性”。
若论烂熳派的个性则比此更丰富。他于四时、朝暮、阴晴,无论什么时候都去视察,而且从各方面去观察,由是将这各时间与各方面的庐山混成一块,心目中有一个整个的庐山真象。尤好是这个真象,不是他人的,而是他自己的,因为这是他自己,他个人所观察得的真象。所以烂熳派的个性甚丰富,因为他乃从整个自然上去直感。同时,这个个性又甚强烈,因为他是由个人将自然各种现象结晶为自己的影子。故他自己所代表,发挥与行为,乃是全自然的力量,所以其思想甚宏远,情感甚热烈,行为甚刚强与伟大。
再说一遍,烂熳派的个性,乃是全自然的缩影。凡言个性而不以自然的现象为背景,则其个性必薄弱,明白此义,然后始不会误会烂熳派的个性。
* * *
(1) 卢骚、哥德、贝仑,今译卢梭、歌德、拜伦。
(2) 不惹(Bourget),今译布尔热湖。
(3) 今译埃斯库罗斯。
(4) 今译缪塞(Musset,1810—1875),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5) 今译巴士底狱,是关押法国政治犯的地方,也是法国专制王朝的象征。
(6) 今多译为靡非斯特。
(7) 今译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德国著名作家、哲学家。
(8) 席勒剧作《威廉·退尔》中主人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