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熳派各地各时均有。今从欧洲与近代说,则起始于英国,继盛于德邦,而集大成于法兰西。

烂熳主义乃北欧民族的产生物,可是南欧的西班牙如罗拍的卫佳(Lope de Vega)

(1) ,如胶特浓(Calderón) (2) 的诗与剧,已满含了此种主义。而以《民间歌谣丛谈》名“Romancero”为最浪漫与影响力最大。民间所唱都属出于心声与天籁,其一种自然简朴,万非那班矫揉造作的文人笔墨所可企及。例如我们的《诗经》——当然是古代民间的歌谣——其中所描写的何等自然与简朴不俗。此中言情更是天真烂熳:见一好女子,他就说夜间不能睡着;相爱就去偷情,密约去桑间濮上,只要狗不吠,星常光;不愿意吗,就即罢休,“你不我思,岂无他人”;也有用情甚真的,如“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之类。说及西班牙的《民间歌谣丛谈》一书,就是一束“野花”,乃烂熳的男女从自然采撷而保藏起来留给后人晓得同样心情者去鉴赏。

昔时的西班牙乃是一切小说的旧乡。它是颜色的反映与醉迷之邦:蓝色,一切墙影均是蓝光,头发深蓝到呈黑彩;黄色,从女子的黄色辉煌的内裳以至于黄铜的手环,以至于吸烟者的黄指甲;红色,女子的红里衣、红扇与红颈珠,以至于粉红的汤、红的酒与白的面包。太阳从西方沉下,反射它的光线,把此地的色彩更加一层的渲染与补足。“夕阳西斜,天色从热红而橘红,而病黄,到了怪蓝以至于凶青,同时与那紫光色的夜景混合成为一个冷酷的黑茫茫世界。”(法国哥支耶 (3) 所说)

凡此自然的景色,给了西班牙人一个喜剧中而含苦闷的象征,同时也给他一种古怪奇异的感触。故西班牙乃是热情者,勇气与锐感,他们曾出了许多天才,怪荡不羁的人才。他们是自由的奋斗者,虽受阿拉伯一时的降伏,到底,自能抬头而耀光。

意大利,地属南方,气候与西班牙相同,民族——拉丁,也是同系,故其情感热烈,在喜气中而含有凄凉的状态,一切也与西班牙人相同。

意大利,伟大罗马的故邦。意大利,三杰 (4) 艰难创造的新国。意大利“复兴”时代,出了许多艺术家,大诗人——诗人丹丁的家乡。

丹丁名著《神曲》(或直译为《天上的喜剧》)(La Divina Commedia )乃是意大利整个自然的表现。他在九岁认识了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柏阿丽,到了二十六岁,这个“理想的爱人”已经化去,丹丁受此纯洁的爱情所影响,由是写出他心中的积闷而成为许多的著名诗篇。

烂熳派都是富于情感的人,但其情感不是苦闷,也不是愉快,而乃在于苦乐二者的中间。他们重肉而又重灵,而尤重“灵肉一致”。由此,烂熳派的情感终久不能得到快乐,因为他们所希望的“灵肉一致”,终久不能实现:或则仅得到肉欲的满足而缺乏心灵的安慰,或则连肉欲也不能满足,只好去空望心灵的报酬。可是“人世间”虽永久有缺憾,而大自然的鉴赏,常足以酬劳。所以烂熳派对世间则极苦闷,但对自然则极快感。这种“不得于人而得于天”的心情,形成为此派苦乐参半的特性。

丹丁对柏阿丽生前既不能得到亲炙,徒呼“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而已。况且玉消香灭,此情更难安慰,丹丁于是只好托诸幻想,在《神曲》中,他幻想地狱、天堂,幻想柏阿丽已登仙,领他游天上各种福地,这固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法,于苦中求乐趣,于烦闷中自求消遣。

十九世纪的意大利,承受了丹丁的遗泽,烂熳派的势力更加膨胀。在米兰,每星期出了烂熳主义的期刊,竭力与古典主义相抵抗,而鼓吹自由与切合时势的文学。

意大利的日光,晶焰光莹,从橘子林中反射一切的金光。意大利的风景如画图,湖沼广大众多,蓝的天,树枝扶疏,细草蒙茸。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建筑师与图画家的产地,最和谐的音乐之家乡。举目所见的无非是凶猛的性格,活泼的表示,热烈的爱情,任侠,轻生,忽歌忽泣,随时都有奇遇,恨气与失望的悲哀满地飞扬,为爱而行凶,为柔情而牺牲。自暴君、猛将,以至于教士、恋人与夫野人乡民,都有一种特别的色彩与心情。全个意大利,便是烂熳的世界。

第九图

上图乃表示丹丁得了柏阿丽的启示,以写成他的名作。女的情思,至足动人。

瑞士的湖山比南意大利也不差;最著名是亚儿坡山脉(Alpes) (5) ,蔓延于法国、瑞士与北意大利及奥国、南德之间,山顶积雪,永久不化,其最高峰名“白山”者,尤为奇特。瑞士诗人哈勒(Haller),于一千七百三十二年曾写一本诗叫做《亚儿坡》者,即专在描写此山的佳胜与其山民的简朴自然。此书甚著名,应算为烂熳派名作之一,影响于全欧的文学甚大。

在这诗中,哈勒有这样的写法:“在山、湖与巉岩之间,日光的影射固然厚薄不同,但极和谐而成为整个的风景。山谷细草青绿温柔,山顶覆满黑林,坡地斜下平荡,其间无数牛羊鸣呼,与谷音相照应。湖在石岩间,返映如一大镜,一层烟雾常在水面飘扬。同时见到谷形的青草,卷成折纹,将这些风景包罗起来。”“又有赤露的高峰,一条一条的坑陷满堆积雪,其高直与天齐。夏日炎炎,峰上变成为晶柱,山下青翠,长久保存其阴凉。瀑布急流而下,撞过了无限的石岩,水沫泼散,成为灰色与游荡的雾霰条条如挂在严重的空气内。五彩的虹霓从这雾霰中射出,谷中全成为玫瑰色。凡见者莫不惊异这些河流从天降下,又复变成为云雾从地而升上……”

他又描写此山的牧童牧女结婚礼节的简单,但他们爱情的真挚比社会的阔人婚姻者不啻有千万大。哈勒是自然主义者,他说“顺乎自然”便是真正的人生。至于社会一切的文明,与夫君主、军阀、宗教的制度,均是戕贼自然,同时便是毒害纯洁的人心。

第十图

今附第十图,即是亚儿坡山的一高峰,此中可见日光影射于雪、岩及树林之间的美景。

说及瑞士烂熳派,当应提及卢骚,虽则他常被列为法国派。卢骚生于瑞士的日内瓦,我们已介绍他的《忏悔录》及《梦》二书了。读者可见他得力于自然的感触甚大。所有瑞士的湖光、亚儿坡的高峰深谷,他都有深刻的描写。在他的名小说Nouvelle Héloïse (6) 一书,他从瑞士湖光的返映,于以传出其书中人物的柔情,使人感得情感从自然产生出的为最真正与旖旎,万万非社会风俗的假装者所能比拟。在他的教育小说名Emile (7) 者,尤以自然为中心的理想。他有极著名的标语是:“从自然而来者均好,由社会而来者都坏。”“自然”到了卢骚,变为至好的文学、人情及宗教。

深情而个性甚强烈的卢骚,在他文字的势力上,一边引人皈依自然,一边则攻击那时社会的组织。所有宗教、道德、风俗、法律,均被他的笔锋所攻倒。他的《民约论》,摧除法国的王室而建设共和。“人权”为自然所赋予,人人有权说他心中所要说的话(言论自由),信他所要信的对象(信仰自由)。因为人在自然上,一切均是平等。生下时都是赤裸裸,谁是君王、军阀?谁是人民、奴隶?故烂熳派不但以情感改革人心,即于政治上的主张,也非古典派之甘为奴仆者所可比肩。烂熳派是自由主义的先锋、人权的建设者,烂熳派是独立不羁的超人,卢骚即是最好的代表人物。

常有误会烂熳派既以自然为依归,以个人主义为号召,势必为孤独的隐士,不管社会的是非。这个实在大错特错。烂熳派喜欢自然,为他立身养神之地。烂熳派提倡个人主义,为他独立的行为,不受他人干涉束缚之反抗。可是同时,他们极关心社会的组织与他人的改造,使社会制度与人心都得以自然的定则为立点。例如卢骚一边最是自然及个人主义者,他常被人称为“野熊”。他极愿住在一间田家,有牛奶可食,饲养家畜,听鸡啼狗吠,牛鸣鸟唱,与农人谈话。他常梦想得有小屋粉白色的屋墙,衬以绿油的窗槅,有母牛,菜园与清流涓涓然在屋的前后左右绕旋。

可是在社会反抗的卢骚,又有一番事业。他在《民约论》上主张人权是天赋,“整个民权”乃是政治的“极高机关”,不管何人——君主、军阀、贵族,或特殊的阶级,如财阀、教士等——均应服从,不能抵抗与摧残。在他《忏悔录》上,我们见到他无一时不与恶劣的势力相反抗,以至于食穷,受逐,被万人所唾骂,都不能减少他的抗拒的力量。烂熳派乃如孟子所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卢骚就是这样人物。到后来嚣俄(详后)便是实行此种主义的一人。

附卢骚像于下(第十一图)。

第十一图

一切他的思想及行为,请读我们所译的《忏悔录》。此种直指心灵的描写,乃为烂熳派所特长。

英国,就北欧学派说,应算烂熳派运动的祖地。此中最早著名的当推莎士比亚(Shakespeare,1564—1616),莎氏著名剧本,为世共知。他的命意、立义,与夫剧的演法、感情的发挥、及文字的取裁,一反前此古典派的法则,而全出自己天才的创造。

莎氏描写人情极见深刻,尤擅长于悲哀苦闷的表情。他的剧中人物、鬼神、妖怪、巫人、伶臣、奸雄、淫妇,以至于贪夫、情妇、英雄、豪杰、妒毒、慈爱,色色都能穷形其真相。嚣俄最喜欢将伟大的天才莎士比亚等去比海洋,一切都为所包罗,瑜瑕并存,庄谐互出。莎氏剧有它的佳胜处,也有它的缺点。例如它的奥晦,多言,有时不免偏于道学气,喜欢夸张,多添许多无谓的龙套、好奇、太谈鬼怪等等弊病。嚣俄为他辩护得好:“大橡恰好取来譬喻莎士比亚,这样大树,自有奇怪的枝杈、多出的分干、荫蓊的叶、粗硬的皮,因此才成为橡树。如你要枝圆干直,叶如丝的软绵,则请向弱蒲、衰芦与空心的灌木中求之,但使橡得依然存在,勿用斧戈去侵伐为幸。”

莎氏最晓得人情的多方面,任他怎样英雄伟大,总有一些弱点。以是在他的剧中英雄与凶暴常同是一人,有悲的也有喜的,在凄凉中而具有愉快,有的可歌,有的可泣,人情剧之所以得乎人情,就在于有善有恶,美与丑,善良与凶暴同时并至,相形而益彰。

英雄与儿女,刚强与温柔,这两个相反而相成的原动力,乃为情感的中心、社会的根基、文艺的重要材料。莎氏对此的描写确称妙手。今只举一剧名《罗猛与柔烈》(Romeo and Juliet ) (8) 为证,一对青年男女互相爱悦,但彼此父母又属世仇,在这样婚姻不可能之间,男女爱情只好“私偷”。这个也可见因有家庭与社会的阻碍,而后始见爱情的真切。

第十二图

此第十二图,即绘出此剧男主人翁于夜间与爱人柔烈私会之后,朝曦已至,晨莺正啼,势须亲吻道别,“最是五更留不住,催人尚有黄莺儿”,情人到此,柔肠已寸寸断了。

莎氏的烂熳派文学势力影响之大不但及于英国,德国对他崇拜尤为周至,法国更有不少的信徒。今我国也有不少的介绍:从林纾所译的《吟边燕语》起,以至于教会学校也多事于唱演。最近尚有一个自称文学家的棍徒,口口声声自为莎氏的信徒以骄人,而破口大骂烂熳文学。他完全不知莎氏即是烂熳派的首领。由此推论,若使林纾与教会灼知此义,恐也不敢为莎氏提倡了。

可是莎氏的烂熳价值,并不因一班盲目的提倡与反对而增高与减少。烂熳派的文学——抒情、自由、创造、新奇、伟大、怪恶、簇新,而切合人情,顺乎自然,凡此都有不可没的声誉。任他们那班虫蚁的反对派去侵蚀吧,大橡依然顶天作浩浩之声与东风相呼应,与太阳相亲炙。

从莎士比亚后,英国的烂熳派更见昌盛,于文言小说与诗歌二派均有特出的作家。

文言小说家则有李沙逊(Richardson,1689—1761) (9) 、非尘(Fielding,1707—1754) (10) 、歌斯密(Goldsmith,1728—1774) (11) 。

李沙逊的小说如Pamela ,Clarissa Harlow ,Grandison (12) ,最能描出天然与妇人的情感。作者本具有一半女性,而他又极深知妇人的心理、计谋与虚荣。他于妇人的表情写得甚深刻:她们的爱情怎样周转委曲;于外面推辞中,内里已含有允意;半吞半吐,若推若就;她们的装饰、家务、说话的口吻、写信的笔法、她们自己不愿说与不好说的事情而使他人代传出的法术,以至于极秘密的引诱人手段,凡此种种都不能逃避李氏的观察。

李氏的小说最大功劳在描写“家常日用的生活与人情”,这是古典派所不肯说的。小说到了李氏别开了一个新世界:普通的人情风俗,一跃而为文坛的最好材料。这个恰似我们的《红楼梦》,从最普通人的事情,写出他最动人与最温柔旖旎的文字。浪漫文学到此,又多闯一个新园地,他从自然现象、英雄故事,而推及势力到了“民间”。他于直感与幻想之后而注意及于“写实”。

非尘著名的作品Tom Jones (13) ,虽比李氏的小说较少深刻,但命意与造景则较宏富与鲜明。歌斯密的Vicar of Wakefield (14) ,描写儿女的柔情与慈善的风气,全欧的情感为他变换得不少。

若论诗家——抒情的烂熳派诗人,英国出得更不少与极有光荣。此中先应说及丹森(Thomson,1700—1748) (15) 的《四季》一书。他描写本地苏格兰的“冬景”:猛流从山中的石隙急泻而下,天低而夹灰色,海涌凶暴地向岸边撞击,黑林因风而作满地响。风的声,北方的声籁,全由他的诗的音韵所传出。在他的夏、春二章,我们见到英国的田野,那样广衍波动,那样风韵的绿畴,那样丰裕,银的花,金的穗,远远那些堡影与钟声。这些诗中都含有画意:那样新鲜的色彩,丰富的线面。这不但是画的单方面关于风景的绘彩,这是诗中画,将自然的灵魂、四时的表现、一切山水的情状,都从绘声绘影中流出为“诗籁”。并且这个被丹森所写的自然,不但是自然的本身,而乃人类应当享有的感触,这是一个“人类的自然”。他描写那顺乎自然,与自然合一的生活,那些乡民、山夫、田子,何等安逸愉快,不受名利所羁缚,兵戈所侵略,一切社会罪恶所濡染。他们便是自然,如小孩子在“自然的母亲”腹中安眠。丹森从自然的景象一项一项详尽去描写,写出自然无穷尽的美意,写出平常人对着自然所最习惯而不觉察的美感。北方民族本是“好目”,又如南人的好鼻。但这个目,须待丹森给他加上许多眼光。故可说在丹氏之前,人们只用“肉眼”看自然。到了丹氏的《四季》一诗出后,人们见了自然才具画家与艺术家的“灵眼”,看入自然的底蕴,看到自然的骨子,看穿自然的心灵。自然到此,成为一幅画图、一部剧本、一种音乐的和谐。

杨格(Young,1681—1765) (16) 由他的Night-Thoughts 省译为《夜》而得大名。在这第十三图上,我们见到杨格在他《夜》诗中所写的悲惨情状。这是作者描写自己的情事。在黑夜凄风苦雨之中,杨格老人,悲哀已极,不能成寐,全为夜声的沉闷与死神的恐怖所困迫。独自一人,手持小灯,到那荒郊,抱起他最怜爱的少女尸骸,椎心泣血,为最末次的辞别。由杨格,这个老父亲一人手自凿穴以掩埋自己的女儿。因为他女死在法国南方,乃属新教徒照例不能入公茔,所以杨格只好深夜私葬。在这本诗中,他同时描写所作坟墓的情状,与夫夜鸱的悲啼、阴风的凄怆,与夫无穷边的夜中惨气,和了这个慈父的冤愤,一同缠结得鬼气森森,愤恨重重。又在这个悲哀描写之后,作者忽复直感到夜气最好的教训。夜象的奇幻与诸星辰的渺茫,使作者此时觉得与上界相感通,觉得死者不死,而生者得到有无限的安慰与希望,觉得人间世不过是一瞬的生存,而天上灵魂的享受与家人的聚乐乃是天长地久的光荣。

第十三图

杨氏写了《夜》诗九章共九千六百三十五句,其中极赞扬自然的美善与两性结合的愉快。这部书的声誉极大。因其情事缠绵悲怆,读者无不感慨堕泪。

有攻击杨格捏造事实者,据说杨并无在法国南方葬女一回事。他有女在里昂死去,可是照例入葬新教徒的公茔,并无被人留难以至于自己掘穴私埋的悲剧。攻击者因此加了杨氏欺诳之罪,加他只图出名不惜以身与女为欺诳之具的罪名。

攻击者全不知道艺术与事实的分别。艺术固当有事实为背景,但不必全本于事实。艺术之美处就在能扩大,或束小事实的范围;或使事实丑者变美,美者为丑;或使事实在甲变乙,在乙成甲。艺术不是历史的专重事实的记载,它乃依着作者“创造”与“拟议”的才能,使虚无的可成为实有,实有的如变为虚无。明白此义,就无怪杨氏去捏造事实了。不但不好怪他,而且应赞誉他。若使普通文人去纪写他实在有乘夜私自葬女的事实,因其文笔不能动人,则无异于记载邻人的猫昨日生下三小猫的故事,虽为事实,究与读者何干。若使其文章感人深切如杨氏的《夜》诗,则虽自己并无事实,而因文字的力使其事又似成为可能。因为艺术之足贵处,就在使人见到所说的事似有似无,似能似不可能,如此始能引人入胜,使人惊异骇叹。例如黛玉葬花,安能定其必有?又安能说世间必无一个明慧善感的女子如黛玉一样的痴情?“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样好诗句,无异将此葬花一事变成为实有的可能了。又如写宝玉的多情,如汤碰到自己手,反问婢女是否被伤;雨淋一头,自己不觉,反请他人去逃避之类,若非如此写便写不出宝玉。须要如此写,纵然事实上无此宝玉,而因人情的凝结,世间上便似有这样的宝玉生存了。艺术的事实与普通人所谓的事实不相同:艺术的事实是写“事实的特出者”,是写其特别的一面者,是写其一时间的特象者。例如写庐山,可以特写其某处的瀑布,将此泉流写得如天而下,扩大其泼散的水力而成为全个庐山的遮盖。若如此写法,见者几疑庐山变成一个瀑布,山象一变而为水景了。艺术家确有此等变换的写法。又如于雨后余晖之下去描写此瀑布变成为虹霓的色彩,见者又骇叹此一番的新象了。将瀑布代表庐山,已去事实甚远。将虹霓去代表瀑布,间接去代表庐山,去事实当然更远。可是,庐山因此更著名。因为庐山到此景化与神化了。区区执事实以相绳,艺术家暗中当然笑其为笨伯。艺术家不是不会知道庐山的真象。但将整个庐山照实写出来,这又有何趣味。今从其特象的瀑布,在特别的一个时间描写此瀑布的一特象,如此庐山的全象,固然仅摄取其亿万分之一,然在此亿万分之一中,而将庐山的一种特象描写出来,使见者骇异其新奇美丽,这就是艺术家的功劳,是他的特长而为他人所不可及处。

所以艺术家,只有将材料加上一番创造的心力,断不肯照事实写事实。为杨格辩护者,说他确有在法国南方暗中私葬其“私生女”的事实。然有一件更可靠的材料者,杨格在写《夜》诗之前不多时,确丧其妻、其女与其婿,这三层连叠而至的悲哀已足为他创造同样事实的材料。杨氏不必全写其事实,因他以艺术家的资格,自可任意穿插创造也。

说及我国近来对于《红楼梦》的研究,因为不知艺术与事实的分别,所以也闹出许多的笑话及无谓的辩驳。彼蔡元培辈的“红学”,固是“笨伯”。即胡适之的科学方法,也是笨伯。个中事实固有些根据,但必证实曹雪芹便是贾宝玉,又是何等蠢的笨伯。必要证实曹雪芹曾经身历其事,然后能写出这部《红楼梦》(前八十回),这又何等蠢何等傻!他们不知艺术家自有创造的能力,而艺术家之可贵处,正在于自己的创造力,能从无中写出有,一点小事见出天来大。若必一身经历之后才写得出,这又不算为大才能了。

考究作家的身世境遇,确实为研究他们的作品不可少的工作。所谓“知人论世”。知他的身世,而后较易明白与畅识他的创造力到何程度,这就是考据家的好处。若必斤斤于事实的拘执,则考据家——至少对于艺术一方面的贡献不但无益而且有害。因为他们将创造的才力——艺术的本身,一笔抹煞,而使人类尽为机械的工作了。

与杨格同时的英国烂熳派诗人可入算者尚有Hervey的《坟中吟》 (17) (1746年出版)、Gray的《乡墓咏》 (18) ,而最出色是Macpherson的《奥森》(Ossian ) (19) 一书。奥森乃苏格兰的莫尔汪地方的太子,一生曾经许多磨难。到老了,坐在海沫泼天的苏格兰海岸的荒坟旁,看那黑云在此荒地重重压迫,满山急流向那破残的故宫废堡倾泻。蒺藜荆棘,蔓野而生,浸浸而罩盖前时的红楼玉殿。此景此情,这个满生悲哀的老奥森从那阴雾重重不见天日之下,破喉泣血写他一生经过的悲惨命运。苦情由惨景而倍增。这样惨景实为苦情最好的陪衬材料。

在此应再说及烂熳派鉴赏与凭吊的情感确实有些与别派不相同。山明水媚与禽音花香一气混和,实为人情所喜乐,烂熳派对此也与他人一样心情,觉得美景良辰不许错过。可是他们特别喜欢的是在幽闷怪恶的自然与环境之下:鬼桥、怪谷、高山、峻岭、巉岩的石壁、滔天的大浪、破堡、残垣、荒郊、赤野、狼号隼叫、狗吠猿啼、大风拔树、厚雾遮天,凡此景致,尤为烂熳派所乐与醉赏流连。

为何他们有这样癖好?原来烂熳派所要求的是“自然的直感”与“热烈的情感”,因为他们的热情在社会上不易得到,于是不免发生苦闷。要把这个苦闷排遣,只好向自然消磨,但这个消磨苦闷的方法,对着乐境不如对悲境为宜。苦人对苦境,心中积闷发泄得出,而且发泄得极痛快。譬如要哭的人,对着良辰佳会不好哭出,只装笑容,而愈装愈不自然,反不如到苦痛的环境,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较为得计。烂熳派喜欢恶境,一方便为淘写平素苦闷的心胸;而一边则对这些苦境之下,觉得自然格外表现得出,人对它较为容易掺入。岂不是吗?例如山在平时状态之下,似乎山是山,不易撞入的。若遇狂风,树木飕飕,若遇暴雨,泉流涌涌,即时,山似与树木同摇动,与泉流同倾泻,山的静态到此变为动态,山平日的严重不可干冒,到此似要将胸怀裂开,乞人安慰,将人抱入它怀里去一样了。

以上我们所举的烂熳派如丹丁,如杨格等均是苦闷的作家,其所取的背景都是极尽惨痛与悲哀。《奥森》一诗,尤是此项作品的代表之一。美国烂熳派的作风都属如此。请看后来,德国与法国的作家,也都有这样倾向。

英国此期的烂熳派作家真多与极有价值。如Cowper (20) 的诗,如Walter Scott (21) 他最著名的书是Ivanhoe ,随后又有“湖派”如Wordsworth,Coleridge,Shelley,Keats,Southey,Wilson,Thomas Moore (22) ,均极知名(此中大部分的诗家所咏的为Cumberland、Westmoreland等湖的背景,所以世人称他们为“湖派”)。

可最大与最著名的英国烂熳派作家应推贝仑(Byron,1788—1824),我们已有他的《多惹情歌》别成一书介绍了。

诗到贝仑,形式与内容俱变。就形式说,音韵与字句,自由运用,不为古格所限制,这是新式诗的最好模范。就内容说,诗到他不是“纯粹诗”,也不是“诗史”,而乃是“小说”。他所唱的都属英雄儿女的事。而且他的人物不只是英国;或是西班牙、葡萄牙、亚巴尼 (23) 、希腊、意大利,以及于土耳其。尤当注意是他的英雄不是君主、军阀,而是一班不羁之士,及一些著名的海贼剧盗。“海贼”关于“海的描写”,想为以海生活的英人所特嗜。可是贝仑的“海上英雄”不是《水浒传》里那些以戕杀为事全不晓得儿女深情者。贝仑的英雄,大都是描写贝仑自己的本身,所谓“将军好武又好色”者也。

诗人到了贝仑变成为理想与实行的人物。他是文人,又喜战事,每日骑马,游水,练习手枪,卒之,亲身赴希腊独立的战争与土耳其抵抗而死。这是一个文人而兼能武事者。他于儿女的深情,又有十分的领略,但他一面讲情,一面而实行英雄的行径。“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的贝仑,十过了美人关,而依然只马单戈与强暴者反抗而死。且他为古文明的希腊而死,故死得极有价值。

贝仑的性格有刚有柔,是英雄又儿女。实则真的英雄未有不深于情;而真情的男女,又未有不刚烈如英雄者。以是贝仑所作的“诗的小说”,一边则柔情缱绻,一边则英气勃发。他的名著如:Childe Harold ,Giaour ,Corsair ,Lara ,Don Juan (24) ,里头的人物都是“儿女情长,英雄气大”的描写。我常意把中国人的错误观念矫正。例如他们最错误的在看“儿女深情”为蛇蝎。他们的口头禅如“英雄难过美人关”“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恋爱不能革命”的种种口号,谁知事实完全与他们所说的相反。凡对儿女有深情者始是真英雄,真能革命,这个例子在我国历史上也极多。贝仑又是一个好证例。

受了英国烂熳派初期的影响,如杨格的《夜》,迈灰逊的《奥森》、莎士比亚的剧——与受了法国派如卢骚、狄特鲁 (25) 等的鼓吹,德国于是起了“狂飙时代”(Sturm und Drang)的文学,此中最著名的作家应算哥德与施儿。

哥德的《卫特》(Werther ) (26) 一书乃此狂飙时代的先锋。卫特爱上了朋友的未婚妻,但他的热情不只及此女子而止。他推其爱情以爱美诗、名文;更推其爱以爱幽静的环境与大自然,他的儿女爱情由是扩充而达于宇宙。别一面说,他将宇宙的大爱情缩小为爱此女友的结晶品,这样情爱自极热烈。所以当女友为义表示与他决绝时,他只有“自杀”,不能再生下去。我们在《哥德自传》一书中,已介绍《卫特》怎样成就,与其“自杀”风响的巨大了。薄于情义的人以为一个男子为何为了一个女子而轻生。其实,情到极点时,由此情的激发同时可以做出顶天立地的事业。由此情的消灭,同时也就不免于生气绝尽。为情而自尽,乃是情到不能发展,只好与情同归于消亡。若使此情有所附丽,则可以变成为别种伟大的表现。故为情自杀,不过是一种极端的消极。就情言情,这是一种热烈的结果,此等热情实足提高社会的感情。

哥德浪漫作品最出色的当然是《浮士德》一诗剧。哥德在此剧,要将人类善恶混杂的真性情揭发出来。浮士德大科学家,终生勤苦,到老只得了“头童齿豁”,于是想饮药自杀。忽然鬼来。这个鬼名长拖拖、叫他不要死,将他变成美少年,为他介绍与少女格丽倩偷情。偷情尚是好事,但鬼的凶恶,务使此少女杀其母,溺其子,又使浮士德杀女之兄,以至于罪恶重重,男的逃走,女则被监禁受了极刑。以浮士德的拘谨、格丽倩的天真,本来可以成为一对“忘年的好情人”。可惜这对男女的善意,敌不过鬼的凶恶。从别面说,这个鬼,也是代表这对男女的恶劣心情与及社会的恶制度者。

在这剧中,鬼的口吻神情,描写得无微不至。当浮士德想到格丽倩为他杀其兄之故,受了社会的唾骂,心中未免懊悔万分,鬼则讥笑其懊悔的无谓。当格丽倩逃到教堂祈祷以赎罪时,鬼则假为神的诏示,大责格氏的非为,要罚她入地狱,种种威吓,使格氏至于昏迷倒地。总之,鬼使人作恶,又使作恶之人不生起悔过迁善之心。在《浮士德》一剧,善恶不但是并存,而且恶的势力比善的更超过。今附第十四、十五两图,一为哥德相,一是鬼的现形。

第十四图

第十五图

与哥德同时齐名而以友谊对于文学互相助进的施儿(F. Schiller,1759—1805)则以历史上的英雄剧逞其锋芒。他的名剧如《剧盗》(杨氏有中文本译本)、《瓦郎斯唐》、《玛丽斯托》与《太儿》 (27) ,都能将死人透上生气。此中最有趣味是《太儿》一剧。

太儿乃瑞士的草莽英雄。在第一幕,在云低山高的亚儿坡山中,只闻打猎的角号,太儿是自然的英雄,每日以猎麋为生,向自然中求生活,并不知有社会政治的事情,当然更不知道此时本国有暴君的苛虐。这个暴君格些尔(Gessler)专横到一日在通市的旗杆上悬上一帽,命令凡在此过时当致敬。太儿过此不知缘由而疏忽。当人将他拿到格些尔前时,太儿申说无意失礼,并不敢故意冲犯。格说,那么,闻你善射,矢不虚发,信吗?

适太儿有12岁的小孩在旁,极以其父的善射为荣,张声说:

——实在的,主上,他能于百步远,射中树上的苹果。

——是你的孩子吗?格说道。

——是。太儿答声。

——你尚有他孩吗?

——共有两个,主呵。

——哪个为你最痛爱?

——都是我的小孩呢。

格说:

——甚好,太儿,你既能于百步间射中树上苹杲,今在我面前也一样显你的技能,取你弓矢,即就你手中现有的弓矢吧,将置在你儿头上的苹果射下;我先警告你是,好好射去,如你不能射中苹果,或你孩儿,你当处死。

太儿动容道:

——主呵!你所命令的太稀奇!谁!我!向我儿放箭!不,不,人当不愿这样,天主不愿你如此!这太儿戏,主呵,你竟以此要求为父者。

格道:

——你向你儿头上的苹果射去,我要你如此做,我要。

太儿惨然说:

——我向可爱的儿头上瞄击!呵!我宁可死。

格不作声色说:

——你当射击,否则,立时,你与儿即处死。

太儿愤激道:

——我为我儿的凶手!主呵,你无少孩,你不知为父者的心情。

格笑道:

——太儿你竟作婆子态了。人说你喜幻想,好奇怪;果然,我今给你一个好机会。勇敢做去吧,这是恰合你的身份。

周围的人均为太儿求情。小孩的大父——一个老翁,跪地哀免。可是小孩拉他起来,并这样说:

——不必向此人哀求,请人告我应立在何处就是。我并不怕,我父能射下飞鸟呢,当然他为儿生命竟不至于误放箭呵。

中有一革命党向前说:

——主呵,此儿的天真浪漫,使你毫无动情吗?

格不管,只命令道:

——将此童缚在丁香树!

童坦然答道:

——为何缚我。放我自由,我当鹤立如小绵羊;如你要缚我,我则要出死力抵抗哪。

格的马弁向童说道:

——至少,当用布将你眼遮下。

小孩极执意说:

——不必,不必,你疑我怕我父的箭吗?我连目睫一动也不会。放心吧,父亲,好好表示你的技能。他们不相信的,他们望不得我死;你就使他们的毒计失败吧;你箭一射出就达我们的目的了。快快吧。

小孩就站在丁香树下,人将苹果放在其头上。看众再向格些尔作了最末次的哀求免射。

格些尔则转首向太儿责其私带弓箭有犯王法。因军器只有他们军阀始能带的。他最后但这样说:

——你既喜此种军器,到今只好使你利用了。

太儿到此知恳求无用,只好叫声:

——让我做罢,让我做罢!

可是他要射无力气,又恳格些尔给他一死。可是格终不允。到此,他又犹豫不定,或看格以冀其转心,或望天搔首;忽然间,他于箭袋中取出一箭束于腰带上。他身向前倾,如要跟箭同去一样,同时箭去,看众号呼:

——小孩万岁!

小孩趋到太儿腕中。并执苹果说:

——父亲,这就是你箭射穿的苹果,我断定你不会伤我的。太儿手抱儿,倒地上不知感觉。

众人教他起并给他许多赞扬。格些尔走近,问他为何腰上又束一箭,太儿不答。格要求非说不可。太儿恳求如他实说,可免刑罚。经格答允后,太儿双眼凶视,表示报复的决心道:

——我要将此箭射你。如我杀儿,这第二箭包定杀你。

格怒起来将太儿囚禁。

囚人与暴君同押解在一船。适狂风起,船几陷落。暴君恳求囚人救助。太儿解缚后,自行撑艇,到了岸旁,即从石岩中逃去。到了家,又迫于暴君命不能安居。他到此才想除此凶蠹。他暗中计算:杀人固然不好,但杀此暴君,为人民尤是为子孙计,确实为应该。于是他藏在岩中,待格些尔从山下来,箭去,此暴君已倒地而亡。

施儿的历史剧都是这样出色。一因他深知历史的事实,一因他深晓剧本与看者的心理,一因他的文笔动人。必要具这三种才能,而后历史剧才有价值。

除了这两个首领——哥德与施儿,德国烂熳派的佼佼者尚应说及:

(1)格绿施笃(Klopstock) (28) ,他的名著Messias ,乃是新诗派的先锋。他提倡初期的德国文学,与原始的宗教。“原本返初”,使人读他诗想及自然的善意。

(2)黎信(Lessing) (29) ,以他的Laocoon 一书出名。他是一个德国文学的革命者。他极反对旧文学,而提倡莎士比亚剧。到他,德国的国民天才,植立了一个坚固的基础。哥德读他书后而成为大诗家。

(3)赫特(Herder) (30) ,也是提倡初民文学的人。他的书及诗中都充满了原始的意味与自然的嗜好。此人指导哥德的功德甚大。

(4)必格(Bürger) (31) ,因他的《鬼歌》(Lenore )而著名。

(以上诸人,可以参考我们译的《哥德自传》中与他们相关的事情。)

烂熳派到了法国,其势力更加膨胀,可是经过许多奋斗而后始得成功。因法国所谓“古典派”的成立甚早与极有势力。在复兴时代(十五六世纪间)法国继承希腊、罗马的文学,已经成立“古典派”。故在法国的烂熳派——反对古典派的文学,当然成立极难。然以英德新文学的影响,与法国烂熳派的努力,终于能将这个根深蒂固的古典派推倒。今将此经过的历史分为四期来说明。

第一期 蕴酿时代

在此时期应特提的有二人:卢骚与狄特鲁。

卢骚(我们在上已略说及),主张自然主义,反对一切的束缚。在法国,卢骚是第一个说破法国戏剧与音乐的无生气,应提倡意国音乐为补救(请参看我们所译的《卢骚忏悔录》里)。他又是第一人于1760年在他的小说Nouvelle Héloïse 极深刻地描写情感的价值。他也是第一人使法国人不必向书本与旧规矩求学问,而去求智识于“红日初升,袭人的夏夜,沉醉的青草场中,神秘的寂静与深默的大林里,叶中,花中,鸟声,虫声与夫风号雨打的处所”。卢骚是法国烂熳派的先锋。由他文笔与思想的势力所传播,烂熳派的种子已在各地滋长与勃发。

今举直接受卢骚的影响的有Saint Lambert (32) 的《四季》、Roucher (33) 的《年月》、Deville的《花园》,Bernardin de Saint Pierre尤有一本极出名的言情小说Paul et Virginie (34) ,若言其间接势力,则凡后来法国烂熳派,均受卢骚的熏陶。

自狄特鲁(Diderot,1713—1784)以其剧本与古典派抗拒之后,如他的《父亲》与《私生子》二剧,法国烂熳派又占得了一个新场地。他攻击希腊亚里士多德的旧规。他说古时的戏剧均是荒诞不切人情。他于是提倡“人生的戏剧”,以家常日用的事情为中心,服装不必矜奇,布景只求恰切。诗也不必用,但代以较自然的文言。虽则狄氏的剧本不大受群众的欢迎,然其影响则甚大。

经过卢骚及狄特鲁与当时一班百科全书派的鼓吹,与英国烂熳派的影响,法人在十八世纪的思想与行为完全改变。以言思想,他们总以古典派的死板无生气为苦,而喜欢新派的活泼生动。以言行为,他们此时所趋向的不是理性而是情感,不是普通的情感,而乃忧闷、苦痛中的柔情。他们所喜欢的不在普通的胜景,而在野蛮粗陋的荒区、鸟道、幽径、丛林,与夫惊人的飞泉急湍、使人失色的深渊怒海。推其寻幽捜异的乐,不久,他们觉得法国的山野太文明,于是远寻于瑞士的雪岭冰窖、大空气、清风明月、牧童的角声,凡此才足发泄他们诗人的兴奋、恋人的情怀。

第二期 施打夫人与沙都柏昂

施打夫人(Mme. Staël,1766—1817) (35) 因拿破仑的仇视,而逃到德国,遂写了她的名著《德国》一书。在此书中,她大攻击法国文学的抄袭成规毫无创造的才能。她举出德国此时的烂熳派,如哥德、施儿之流,富有个性,深邃,活动,兴奋与神秘,长于梦想,抒情,故其文学独立新鲜,其哲学深密厚重。

她大声号呼,唯有北派(德英派)的文学足以模范。唯有烂熳派足以发展个人的天才。她的文笔生动,主张极有力量。她的《德国》一书,把法人耽迷于旧文学的眼光移到德国新文学去。今附上她的像(第十六图)以为景仰。

第十六图

说及此时期最著名的烂熳派沙都柏昂(Chateaubriand,1768—1848) (36) 更有极大的贡献。他的名著除René (1805),Les Natchez ,Les Uartyrs (1809),Atala (37) 之外,最出色是《基督派的天才》(Le Génie du christianisme ,1802),此书写得极有诗意,基督派到此别具一种新意义,沙氏看他不是宗教,而是美术。

不错,基督派不是宗教而是美术。亚当与夏娃因偷情被逐出天堂,苹果(阴户)的象征,蛇(阳具)的蛊惑的借用,这些基督教的故事何等有诗意。最先看透者乃英国米东的《失落的天堂》 (38) 一诗,到了莎氏更加足成此说。试看新旧《圣经》里所记的多少事实何等简朴浪漫、神秘与热情,这是初民的文学,富于情感、幻想与个性的描写。到了中世纪,基督教堂“哥特式”的建筑极尽美奂宏伟,宗教音乐唱歌的深邃感刻,宗教仪式祭典的隆重周备,凡此都可见到基督教中的美术动人。

以艺术的眼光看基督教,基督主义一变而为烂熳派。究竟初期的基督教如烂熳派同样崇拜自然、幻想、热烈的情感、神秘的直感与苦闷和兴奋的感情。后期的基督教,由教会的组织,一变而为宗教的信仰。在他们一班信徒说,自然有一种好处,因为宗教使人安心任命。但其坏处在迷信、听天、不努力、诈伪、不诚实、守旧、重形式、不敢改革、不敢与恶劣的势力相抵抗。我们不是信徒,实在鄙视这班宗教的无聊。

但就历史说,宗教是一种事实。以社会说,它是一种制度。而就艺术说,它是给予人类的一种美感。以艺术的眼光去看宗教,宗教立时变成为有趣味的东西。这就是沙氏在此本《基督派的天才》所给予人们一种看宗教的新贡献。后来承他绪余者,大行提倡“以美术代宗教”的学说。我们到今日并且要“以科学与美术代宗教”。诚能如是,可以无宗教的迷信,而有它的热烈的信仰,这样新宗教——科学与美术合一的宗教,当然更有利而无害了。

下面所附第十七图,表示沙氏作《基督派的天才》时那种与自然相感通的情状。其第十八图,乃其精神上的女友黎胶美夫人(Mme.Récamier)。此妇甚美而且好才,出其赀财,招集一班文人为文艺会。

第十七图

第十八图

第三期 烂熳派进攻时代

当施打夫人及沙都柏昂宣传英德烂熳派文学之时,适拿破仑帝制自专之日。这个拿破仑未为帝前,本极嗜好哥德的《卫特》,到了加上皇冠之后,知道新派文艺的主张自由,与个性解放,及英德外国的优胜,于他的贵族及军阀制度不相容,于是出其死力与新派相抵抗:一边提倡旧时的古典文学;一边将新派的书禁止,与把其作家,囚的囚,逐的逐,可是,大皇帝的力量,终不能阻止少年勃发与向往的心情。十八九世纪的“时代病”——一种抑郁苦闷无处发泄的心病,拿翁是无法医治的;唯有烂熳派始能解除这种烦闷与提起兴奋,以救活这班垂毙的少年。这班少年是要生存的,所以大皇帝的压力不能消灭几个无势力的烂熳派文人。到了拿氏推倒之后,烂熳派的势力更如旭日初升,光焰万丈长了。

此中最打得人心动的,好似焦雷从烈日之下一声响的,是拉马丁(Lamartine)于1820年所发表的《启悟》(Méditations ),这是一部天籁,一部心声,诗中有画,景中生情,这是一种柔软软的心情,为自来法人所未领到;这是一种严重,深刻,又兴奋又苦闷的诗意,为向来法人所未写出;这是一种明媚旖旎的自然景致,自卢骚后,尚未为法国人所尝过。他从无中写出有,因为这是他个人的心情所郁积而非他人所能知道的。我们在上第七图已介绍这位大诗人与其情妇在湖上鉴赏的风光了。他由这个环境的激发与其情妇的挑动而幻成他不能满足与烦闷的心情。在《启悟》第九篇内,他说:“这是你(他的情妇)在我耳中,眼中;我见你在荒原,在云上……不,你永不能逃出我的眼帘;当我不见你在地下,则即时又见你在天上。”这些深情浓意,只好借第十九图来表现。

第十九图

若论此期烂熳派进攻与打得最胜仗的应算嚣俄(Victor Hugo,1802—1885),他于1828年发表那篇《格隆威》剧的序文,已经确定烂熳派的基础。二年后,他那本《赫拿尼》剧更将古典派打得落花流水(关此二书,可参考我们的《伟大怪恶的艺术》)。事前,古典派运动官厅禁演此剧,但官厅说应把烂熳派的丑状散布,所以不肯禁止。当日演时(一千八百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烂熳派一班青年,穿了极奇怪的服装;不扣钮的内衣,绿缝条的黑裤,假头发垂到脚膝,簇拥满了戏院。于剧台未开前,则在坐椅大食其蒜头与腊肠;古典派的先生夫人们见此大为骇异,以为入了天方国。可是此剧演后,大受观众的欢迎。四十五年后,身经其事的烂熳家哥支耶写得此番战争尚有奕奕的色彩。他说:“这样简朴、男性、有力量的诗句(此剧乃是用诗句写的),离奇的情节,又英雄又柔婉的表现,所以此剧胜利的伟大笔墨是不能描出的。这是两种主义、派别、两个军队、两个文明,互相奋斗与竞争。胜利的烂熳派与输败的古典派,由此剧排演后而决定。一边则叫号其胜仗,一边则鼓噪其无聊。全剧场装满了声浪,手势,愉快与愤怒,满畅与忧闷。古典派的垂头丧气正足显示烂熳派的吐气扬眉……”云云。

第四期 烂熳派全盛时代(1830—1843)

烂熳派对古典派得胜的不只是戏剧,此中最重要是诗。英国贝仑在此时出他的名篇Childe Harold ;拉马丁出他的《启悟》;亚弗的文宜(Alfred de Vigny)出他的《新旧诗集》 (39) ;嚣俄,这个天才的诗家,更滔滔不竭涌出他的妙绪。他的诗集如Odes et Ballades ,Les Orientales ,Les Feuilles d’automne ,Les Voix inérieures ,Les Châtiments ,Les Contemplations ,La Légende des siècles ,L’Année terrible (若要照次序译为中名,则为《短篇诗歌》《东方》《秋叶》《内声》《惩罚》《鉴赏》《世纪故事》《恐怖的年份》),均极知名。他的小说如《惨痛》(Les Misérables ),《巴黎大教堂》(Notre-Dame de Parie )以及Han d’Islande ,Bug-Jargal 等 (40) ,他的思想勇敢深入,智识宏博,行为漂亮。一生几全与专制相反抗,一生全为被压迫者说话。在他的诗文,随处都可见到伟大与怪恶并出。尤其在他的小说人物,一些则高尚如天人,一些则堕落如魔鬼。他所最崇拜的是莎士比亚,因莎剧中能将这个复杂的人情——两面,善与恶的心理,全行描写,这是“完全的人性”,烂熳派的作家所以与古典派不同处,就在敢于将人性丑恶方面写出,所以它能建设“人生的文学”。附第二十图,乃出于名雕刻家罗丹之手,表现嚣俄如古神人,神气无时不与自然相感通。第二十一图为破堡,第二十二图,乃名“笑人”者,各出雨果的手笔,借此亦可以见雨果嗜好的一斑(《笑人》 (41) 也为氏小说之一的书名)。

第二十图

第二十一图

第二十二图

单嚣俄一人已足张起烂熳派的大旗,将古典派打倒,况且同时的又有许多扶助的人才。真是文星会聚,人才蔚起,在诗界中则有拉马丁等人在上所举出外,又有哥支耶(Gautier)、米些(Musset)等,在小说界更为显赫的如大仲马、女作家惹事珊 (42) (我们已特别译出她的《印典娜》),到了巴萨(Balzac) (43) 更集了大成;在历史家中则有A. Thierry (44) ,Michelet (45) ;批评大家则有Saint Beuve (46) 的《星期一》;于画则有Delacroix (47) ,Géricault (48) ;以及于雕刻,建筑与音乐等项,都有烂熳派的名手,向了古典派这个死尸作了最末次的葬埋。

* * *

(1) 今译洛佩·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诗人、剧作家。

(2) 今译卡尔德龙(1600—1681),西班牙著名剧作家。

(3) 今译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

(4) 指意大利建国三杰,他们是马志尼、加富尔、加里波第。

(5) 今译阿尔卑斯山脉。

(6) 卢梭的小说,今译《新爱洛伊斯》。

(7) 卢梭的小说,今译《爱弥儿》。

(8) 今译《罗密欧与朱丽叶》。

(9) 今译理查森,英国著名小说家,感伤主义文学的早期代表。

(10) 今译菲尔丁,英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

(11) 今译哥尔德斯密斯,英国著名作家。

(12) 英国作家理查逊的小说,分别译为《帕美拉》《克拉丽莎·哈娄》《葛兰狄生》。

(13) 菲尔丁的代表作,今译《汤姆·琼斯》。

(14) 哥尔德斯密斯的代表作,今译《威克菲尔德的牧师》。

(15) 今译汤姆森,英国著名作家。

(16) 英国著名诗人,感伤主义文学的代表,下文所述《夜》,今译《夜思录》,为其代表作。

(17) 詹姆斯·赫维(James Hervey,1714—1758),其作品Meditations and Contemplations ,现多译为《冥思录》。

(18) 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其作品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 Yard ,现多译为《墓园挽歌》。

(19) 麦克菲逊(Macpherson,1736—1796),下文译为迈灰逊,其诗集《奥森》,现多译为《峨相集》,托名中世纪诗人峨相所作。

(20) 今译寇佩尔(William Cowper,1731—1800),英国著名诗人。

(21) 今译司各特(1771—1832),英国诗人、历史小说家,代表作有长篇历史小说《艾凡赫》等。

(22) 今分别译为华兹华斯、柯尔律治、雪莱、济慈、骚塞、威尔逊、托马斯·穆尔。

(23) 今译阿尔巴尼亚(Albania)。

(24) 今分别译为《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异教徒》《海盗》《莱拉》《唐璜》。

(25) 今译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法国思想家、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

(26) 歌德的书信体小说,今译《少年维特之烦恼》。

(27) 今分别译为《强盗》《华伦斯坦》《奥尔良的姑娘》《威廉·退尔》,皆席勒的重要剧本。

(28) 今译克罗卜史托克(1724—1781),德国著名诗人,感伤主义文学的代表。

(29) 今译莱辛(1729—1781),德国思想家、文艺理论家、剧作家。下文是其代表作《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

(30) 今译赫尔德(1744—1803),德国启蒙思想家、“狂飙突进”运动的理论指导者。

(31) 今译毕尔格(1747—1794),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狂飙突进”运动的主要代表。

(32) 圣兰伯特(1716—1803)。

(33) 让-安托万·罗切尔(1745—1794)。

(34) 贝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下文是其代表作,今译《保尔和薇绮尼》。

(35) 施打夫人,今译斯达尔夫人,法国著名女作家、文学批评家,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

(36) 沙都柏昂,今译夏多布里昂,法国作家,早期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37) 分别是指夏多布里昂的作品《勒内》《纳切兹》《殉教者》《阿达拉》。

(38) 指弥尔顿的《失乐园》。

(39) 今译维尼(1797—1863),法国诗人。《新旧诗集》现多译为《古今诗稿》或《上古和近代诗集》。

(40) 这些作品皆是雨果所著,其译名与今天有差异,比如Les Voix inérieures 今译《心声集》,Les Misérables 今译《悲惨世界》,Notre-Dame de Parie 今译《巴黎圣母院》等。Han d’Islande 今译《冰岛恶魔》,Bug-Jargal 今译《布格-雅加尔》。

(41) 今译《笑面人》(L’homme qui rit )。

(42) 今译乔治·桑(George Sand,1840—1876),法国女作家。

(43) 今译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现实主义作家。

(44) 梯也尔(1797—1877),法国历史学家。

(45) 米涅(1796—1884),法国历史学家。

(46) 圣伯夫(1804—1869),法国杰出的文艺批评家。

(47) 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浪漫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

(48) 籍里柯(1791—1824),法国早期浪漫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