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九世纪的欧洲青年均染有“时代病”。这个时代病,乃因新社会由科学的影响正在萌芽,而旧制度尚保存相当的势力,于是一班青年处此新旧交替之际,彷徨犹豫不知何所适从;加以交通日见发达,亚洲、美洲,尤其近东诸国,如土耳其等,渐为欧洲人士所习知,见到这样外边民族的风俗人情与欧人不相同,不免触起一班青年好奇嗜异之心理,由此两种心情——新旧冲突,和了欧洲与外来的景象不相同——互相冲突纠纷,于是生出种种希冀与烦闷。此种烦闷的结果,遂致生出下头的几种行为:

(1)自杀。哥德在《自传》中说得对,因为当时的少年好于自杀,所以他的《卫特》一书,才能生出那样大影响。这并不是他的书怎样好,而乃看者先有自杀的心理,故见到这样书,不免触起心中的底蕴。“自杀”,当然是刬除烦闷的最好方法。

(2)苦痛。一班不能自杀者,只好无聊地生存下去。这种人生在沙弄古(Senancour) (1) 的人物名阿碧茫(Obermarm)者,说得甚好:“他不知自己,不知爱,不知有何要求,他哭泣无端,喜笑无因,他眼无所见,怅怅然不知所之,时时脑中空空,只有无限尽的烦闷苦痛压迫在他的心头。”

(3)凶恶。不会自杀,又不愿苦闷,结果,只有去做社会凶恶的人。哥德的浮士德便是这种被迫者。

(4)堕落。苦闷的人,志气消灭。奋斗力都消失,只有去做各种卑贱下等的事情。

烂熳派之所以兴盛,乃因能救这个十八九世纪的“时代病”。它知青年的郁闷不堪,于是因势利导。它告诉一班要自杀者这样意见:“不错,自杀是‘疗痴良药、割爱慧刀、抉网坦途、释缚恩赦’;自杀的可贵处,是在牺牲自己,得以救活他人,鼓励群众,保存名誉,留得功勋。所以陶尔斯太 (2) 说第一流人类始能自杀。”这是就善于自杀者说话。善于自杀者确实是最高的人类始能做到,若其生而害人害己,死而益己益人,则当速于自尽。你们能以一死提高爱情吗?能以一死为国为民吗?甚或至少因此一尽,而千种烦恼俱尽,因此一了,则万般恩怨俱消,如此就请你们自杀吧。如你们要自残,我们(烂熳派)就给予一种最美的方法:要安详沉静,如哲学家一样,则当如苏格拉底一面饮毒药,一面与门人闲谈。今日有一种安眠药,食时并不觉苦,不过食过分量时,则沉沉如醉而死去,这样也算极安乐的自尽。痛痛快快的死法,或如我们古时与日本今日壮士的剖腹破肠。哥德在《卫特》则喜欢用利刃向心腔刺去。我意是最好与最美及痛快的则于大海中跳去,或于深谷里丢下。我曾在大洋上的大船后舱而上,于夜间静视天上星月光辉,海水因船后的划轮转动而成一条极长的“白带”,我想能幻想此是“天河”,由此可以与仙女交通,这样跳下去,倏忽如梦一般,已与大海同化,这岂不是干净。又或在山明水秀之乡,丛林密径,此间有一深谷。谷的上头野花蔓生,奇草散漫于石缝之间,谷的两边幽阒闲雅,谷底有清泉涓然流去不穷尽;如此由上跳入谷底,也算是逸趣横生。人生最怕是死,尤其最怕是痛苦的死法。因此许多想自杀的终不敢去实现,大概是怕死得太苦。若有方法,使自尽的如赴戏院或宴会一样,这岂不比于病死的为愈,到此,要求解脱的人当多趋于自杀的一途了。

可是烂熳派并不全然主张自杀。他劝告一班痛苦者继续受苦下去,因为痛苦也有好处:一可砥砺气节,一可增长学问。凡怎样大痛苦,都可用烂熳派的方法去消遣。这个方法,就使痛苦者到了自然去鉴赏,尤其应到怪恶的处所,使痛苦者,得此幽闷抑郁的环境,尽将满腔的悲愤忧愁倾泻出来。如此或遥吟低唱,或大哭痛号,凡所不得志于世间者,尽可向自然告诉,而自然无不接受与安慰。故善于亲炙自然的烂熳派,虽多苦闷,但并不十足苦闷,他苦闷中自有兴奋,忧中有喜,失望中有希望。因为他们得了大自然的宠后,觉得人间事得失甚小,可以不必介意。故烂熳派——至少内中一大部分,见世事为不足轻重,这也不是孤高,也不是清流,乃因他们别有一种伟大的见解——大自然领受上的见解,所以他们厌世不是消极,乃是积极;为的他们不以世为重,正由此可以致全力于大自然的领略。

总之,烂熳派的行为极其天真与诚挚。他们极温柔多情,或者刚毅,但终不流于凶恶。他们人格甚高尚,永久不至于堕落:被囚被逐,或至于困穷憔悴,他们终愿听天任命,到万不得已时也可自杀,但断不愿自己堕落人格,或至于害他人。烂熳派虽或雅逸多情,然他们言情,则重于灵肉一致,并非注重于肉欲,若灵肉不能两得时,他们则宁可舍肉而求灵。他们的行为,或有时不免于离奇怪诞,但这全为抵抗旧制度或劣社会的有所为而激发。他们自然是独立不羁之士,好自由,反抗一切的专制、束缚,反抗一切的阻碍,提倡个性、情感、自尊,自启发的个性,热热烈烈的情感。他们好义,任侠,重信守。烂熳派确是“完全人格”的代表。他们不能受人谅解的,就因太伟大与不肯依阿取容。他们受咒骂处,正是他们的不可及处。

说及烂熳派思想的影响更大。凡言美善的文艺者,当烂熳派为宗。因为烂熳派在文艺上立了几种天经地义不能摇拔的大纲:如“尊重个性,自由发挥,向着大自然领悟,奖励创造,善于抒情”,凡此均为文艺上不可缺的重要材料。故在烂熳派以前,如古典派等,可说是“不完全”的文艺,因它缺乏这种材料。而在烂熳派以后,凡属真正的文艺者,都是烂熳派的胤系,因它们同是具有这些材料。不论是“唯美派”的王尔德、“写实派”的巴萨、“自然派”的左拉,以及于“象征派”的波铎莱,都由烂熳派所产生。

第二十三图

所附上第二十三图,乃“烂熳神”以为结束。并附一歌:

驾了神骏,驰骋空中,空中可以自由遨游。与美、爱、真三神,一同飘摇。“烂熳的神”呵,你是自然的爱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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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沙弄古(1770—1846),法国散文家、哲学家,今译施农古尔。

(2) 今译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1828—1910),俄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