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多语言的习用词或俚语里,我们往往可以窥探造词的心理过程和那个民族的文化程度。现在姑且舍去几个文化较高的族语不谈,单从中国西南边境的一些少数部族的语言里找几个例子。例如,云南昆明近郊的倮倮叫妻做“穿针婆” (1) (直译是“针穿母”)。 (2) 云南高黎贡山的俅子 [1] 叫结婚做“买女人”(直译是“女人买”)。 (3) 从这两个语词我们可以看出夷族 [2] 社会对于妻的看法和买卖婚姻的遗迹。又如俅子把麻布、衣服和被都叫做,因为在他们的社会里,这三样东西是“三位一体”的。它的质料是麻布,白天披在身上就是衣服,晚上盖在身上就是被。在他们的物质生活上既然分不出三种各别的东西来,所以在语言里根本没有造三个词的必要。还有云南路南 [3] 的撒尼 [4] 把带子叫做“系腰”(直译是“腰系”),帽子叫做“蒙头”(直译是“头蒙”),戒指叫做“约指”(直译是“手指关闭”),也是根据这三种东西的功用造成语词的。 (4) 云南福贡的傈僳把下饭的菜叫“诱饭”(直译是“饭诱”),和广州话“”字的意思很相近。他们的酒名计有“酒”、“米酒”、“秫酒”、“水酒”、“烧酒”五种,足证他们是一个好喝酒的部族。 (5) 当我们调查文化较低的族语时,遇到抽象一点儿的语词,像代表动作或状态一类的词,往往比调查看得见指得着的东西困难许多。可是一旦明白他们的造词心理以后也可以引起不少的趣味。比方说,昆明近郊的倮倮叫发怒做“血滚”,欺负做“看傻”,伤心做“心冷”(参照普通话“寒心”),难过做“过穷”。这几个语词的构成,多少都和这些动作或状态的心理情境有牵连。在初民社会里对于自然界的现象,因为超过他们知识所能解答的范围以外,往往也容易发生许多神异的揣测。例如,福贡的傈僳叫虹做“黄马吃水”,路南的撒尼叫日食做“太阳被虎吃”,叫月食做“月亮被狗吃”,刘熙释名·释天》:“蝃蝀,其见每于日在西而见于东,啜饮东方之水气也。”这也和傈僳的传说近似。现在有些地方也说日食是“天狗吃日头”。那也是一点儿初民社会的遗迹。至于昆明近郊的倮倮叫冰做“锁霜条”(直译是“霜条锁”),也和路南撒尼叫雷做“天响”一样,都是因为不明天象才牵强附会地造出这些新词来。在这些族语里对于方位的观念也弄不大清楚,他们往往拿日头的出没作标准。因此对于东方,昆明近郊的倮倮叫做“日出地”,福贡的傈僳叫做“日出洞”。对于西方,昆明近郊的倮倮叫做“日落地”,福贡的傈僳叫做“日落洞”。汉字的“东〔東〕”字从“日在木中”会意,“西”字象“鸟栖巢上”之形,英语的orient的本义也是“日出”,实际上全是从这共同的出发点来的。不过,武鸣的土语 [6] 叫东做“里”,叫西做“外” (6) ,福贡的傈僳叫北做“水头”,叫南做“水尾”:那似乎又从方位和地形的高低上着眼了。这些部族遇到没看见过的新奇事物时候也喜欢拿旧有的东西附会上去。例如,福贡的傈僳叫信做“送礼的字”。昆明近郊的倮倮叫庙做“佛房”,叫钢做“硬铁”。贡山的俅子叫汽车做“轮子房”。路南的撒尼叫自行车做“铁马”。至于最新的交通和军事利器——飞机,他们的看法更不一致了:贡山的俅子叫做“飞房”,福贡的傈僳也叫做“飞房”,片马 [7] 的茶山 [8] 则叫做“风船” (7) ,路南的撒尼叫做“铁鹰”,滇西的摆夷 [9] 管它叫做“天上火车”。 (8) 因为这些东西在他们的知识领域里向来没有过,他们想用“以其所知喻其所未知”的方法来造新词,于是就产出这一些似是而非的描写词(descriptive forms)来了。

在北美印第安的怒特迦(Nootka)语 [10] 里有一词,和上文所举俅子的可谓无独有偶。他们的社会应用一词包含结婚时礼仪的和经济的手续,同我们的结婚仪式相当。实际上说,这个名词只应该适用于新郎和他的赡养者一方面对于新娘家属的产业配给,以为获得她的代价。它的本义不过是“买女人”(buying a woman)。可是怒特迦人现在却用它包括“买女人”纳聘礼以前所有的唱歌、跳舞和演说,大部分对于“购买”没有必要的关系。所以他们有一全套的歌叫做,意思就是“为买女人作的”。这些歌和结婚的联系仅仅是习俗的罢了。并且,新娘的家属立刻把所得的礼物分配给他们自己的村里人,尤其重要的,他们不久送回一份特备的妆奁和礼物,价值比所收“买女人”的产业相等或更大。由这件事实往往可以把“买女人”式的婚姻只减少到一个形式。不过,这个名词的文化价值明明在它的含义是纯粹经济的买卖式婚姻。因为在现在的婚姻制度背后它附属的礼仪手续增加,经济的意义就变弱了。 (9)

怒特迦语另外还有些有趣的词尾可以指示婚礼的手续:例如,意思是“在一个女子成年举行聚族分礼宴时要找点儿东西做礼物”(“to ask for something as a gift in a girl's puberty potlatch”);意思是“为某人设一个聚族分礼的饮宴”(“to give a potlatch for someone”);意思是“在聚族分礼时设一个某种食物的筵席”(“to give a feast of some kind of food in a potlatch”)。所谓“potlatch”是太平洋沿岸某些印第安人的一种风俗。举行这种仪式时一个人分配礼物给他同族的人或邻族的人,同时伴着饮宴。上面这些词尾明白指出在怒特迦社会里,“potlatch”仪式至少和有些文化概念从很久就发生关系了。 (10)

上文曾说傈僳语的酒名有五种之多,足证他们是一个好喝酒的部族。和这个相近的例子,我们在英语里找到关于养牛的词汇非常多。例如:cow“母牛”,ox“公牛”,bull“公牛”,steer“阉牛”,heifer“牝犊”,calf“小牛”,cattle“牲口”,beef“牛肉”,veal“小牛肉”,butter“黄油”,cheese“干酪”,whey“乳浆”,curd“凝乳”,cream“酪”,to churn“搅牛奶”,to skim“撇去牛奶的浮油”等等,它们应用的范围很广,彼此间也分得很清楚。 [11] 相反的,在美国西部种橘的实业虽然也很发达,可是关于这种实业特有的词汇却比较贫乏,而且分得不大清楚。从这种语言上的证据,咱们就可以知道养牛和种橘两种实业在美国文化上的发达谁先谁后了。 (11) 中国古代文字关于牛羊的词汇也特别丰富。《说文》牛部里关于牛的年龄的,有“”(二岁牛),“”(三岁牛),“牭”(四岁牛),“犊”(牛子);关于牛的性别的,有“牡”(畜父),“牝”(畜母);关于牛的形状颜色和病症的,有“犅”(特牛),“特”(朴特牛父),“犗”(牛),“”(牻牛),“荤”(驳牛),“”(牛驳如星),“牲”(牛完全),“牺”(宗庙之牲),“牻”(白黑杂毛牛),“犡”(牛白脊),“犥”(牛黄白色),“犉”(黄牛黑唇),“”(白牛),“”(牛长脊),“牷”(牛纯色),“”(畜牷),“牼”(牛膝下骨),“”(牛舌病);关于牛的动作和品性的,有“”(牛徐行),“犨”(牛息声),“牟”(牛鸣),“牵”(引前),“犕”(犕牛乘马),“”(耕),“辈”(两壁耕),“牴”(触),“”(牛踶),“”,(牛柔谨),“”(牛很不从牵),“”(牛羊无子);关于养牛的,有“犓”(以刍茎养牛),“牿”(牛马牢),“牢”(闲养牛马圈)。羊部里关于羊的年龄的,有“羔”(羊子),“羍”(小羊),“羜”(五月生羔),“”(六月生羔),“”(羊未卒岁);关于羊的性别的,有“羝”(牡羊),“羒”(牂羊),“牂”(牝羊),“羭”(夏羊牡曰羭),“羖”(夏羊牡曰羖);关于羊的形状和颜色的,有“羠”(羊),“羳”(黄腹羊);关于羊的动作和品性的,有“羋”(羊鸣),“”(羊相),“”(),“”(群羊相),“羴”(羊臭)。从羊字孳衍的字,有“羣”(辈也),“美”(甘也),“羑”(进善也),“羌”(西戎 [12] 牧羊人)。现代中国语言里这些字大多数都死亡了。可是古字书里既然保留这些字的记录,那么,中国古代社会里的畜牧生活是不可湮没的。这些词汇的死亡,是完全由于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的变迁造成的。

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里对于每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认为“真主”、“真命天子”或“真龙天子”;道教对于修炼有成的道士也叫做“真人”。这种心理在别的初民社会里也可以找到类似的例。北美印第安的侵显(Tsim Shian)人 [13] 管他们的酋长叫做(单数),或(多数)。若把他们分析起来,sәm-有“很”或“真”(“very,real”)的意义。是单数的“人”(“man”),是多数的“人”(“men”):这又是一个中西对照有关造词心理的例子。 (12)

注释

[1] 俅子,典籍中对独龙族的称呼。《元一统志》作“撬”,《清职贡图》、雍正《云南通志》等作“俅人”。

[2] 夷族,布依族的旧称,见于民国《镇宁县志》。但“夷”往往泛指少数民族。这里似为后者。

[3] 路南,即今石林彝族自治县。

[4] 撒尼,分布在云南弥勒、石林、宜良、罗平、潞西等地的彝族的自称。

[5] 黑彝,彝族的他称,彝语“诺合”意思为黑。旧时称为黑彝的,在彝族中多为奴隶主阶级。

[6] 土语,这里指壮语的一种方言。20世纪50年代认为,武鸣话是壮语的代表方言。

[7] 片马,村庄名,又历史地区名,在今云南省沪水县高黎贡山西侧紧靠中缅边界处。元代属云龙甸军民府,明代属永昌府茶山土司,清代属保山县登埂土司辖区。1910至1927年间,英军不断侵入这一地区,设立军政机构。后来英军承认这一地区属中国,但并不撤军,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出版的一些地图上,“片马地区”标为未定界,1960年《中缅边界条约》规定,片马及相连的古浪、岗房等地归还中国,次年完成移交手续。现属泸水县古岗乡。

[8] 茶山,汉族指称部分自称喇期的景颇族。又称浪蛾、浪速、山头等。

[9] 摆夷,清代至民国对傣族的通称。滇西摆夷,指今云南德宏自治州境的傣族,明代曾在此设麓川平缅军民宣慰使。

[10] 怒特迦语,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1906年时有2159人,主要分布在加拿大温哥华西部。

[11] 词语与因生活、生产形式密切而发达。据《五体清文鉴》,满语有关河流形态的词有130多个,有关冰雪形态的词有60多个,有关鱼类的词有70多个。

[12] 西戎,古代西北戎族的总称。原分布于黄河上游及甘肃省西北部、青海省东南部,后渐东移。后来也称羌族。

[13] 侵显人,居住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和加拿大不列颠省,侵显语属佩努蒂亚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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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本章关于昆明近郊倮倮语各例,引自高华年《昆明近郊的一种黑夷 [5] 语研究》,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硕士论文,1943年。下文并同。

(3) 本章关于俅子语各例,引自著者的《贡山俅语初探》,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油印论文之三,1943年。下文同

(4) 本章关于撒尼语各例,引自马学良的《路南撒尼倮语语法》,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硕士论文,1941年。下文同。

(5) 本章关于福贡傈僳语各例,引自著者的《福贡傈僳语初探》,1944年稿本。下文同。

(6) 本李方桂说。

(7) 关于茶山话的例,引自著者的《滇缅北界的三种族语研究》,1944年稿本。

(8) 这个例是张印堂转告的。又向觉明说:“内地会教士用苗语译《圣经》,对于‘海’字即感觉到困难。”也是一个可作补充的例子。

(9) E. Sapir,Time perspective , pp. 61-62.

(10) E. Sapir, Time perspective , p. 66.

(11) Ibid., p. 62.

(12) E. Sapir, Time perspective , p. 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