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一年寫定《八代傳叙文學述論》,是爲師友琅邪館撰述第四種。
師友琅邪館是我讀書之處。少年時候,最欽服邴曼容爲人,其後築宅,因取杜牧《長安雜題長句》“九原可作吾誰與,師友琅邪邴曼容”之意,建師友琅邪館。中年以後,更羡慕王述。《世説》記謝萬見述,直言曰:“人言君侯癡,君侯性自癡。”述答:“非無此論,但晚令耳。”因此又題書齋爲晚令齋。
民國二十九年,《讀詩四論》出版,是爲師友琅邪館撰述第一種。是年又取《史記考索》及舊著《中國文學批評論集》付開明書店,是爲第二種、第三種。此外所著《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於民國二十一年完成,中經删訂兩次,擬重行寫定爲《中國文學批評史》;讀元雜劇四論,已完成《元人雜劇及其時代》一篇,尚待續寫;連同未經寫定的《晚令齋集》,共爲三種。關於這三種的手稿和書籍,大都寄存漢口,對日抗戰尚未結束以前,固然不易取出,即是抗戰結束以後,能否全部收回,亦不可知。所以這三種撰述底完成,遥遥無期,師友琅邪館撰述第五種,只有另行著手了。
在寫成《史記考索》的時候,我開始對於傳叙文學感覺到狠深的興趣。接着便擬叙述中國傳叙文學之趨勢,但是因爲參考書籍缺乏,罅隙百出,眼見是一部無法完成的著作,所以只能寫成一些綱領,從此束之高閣。在這個時期中,看到漢魏六朝傳叙文學,尤其不易捉摸。除了幾部有名的著作以外,其餘都是斷片,一切散漫在那裡。但是即使要看這些斷片,還得首先花費許多披沙簡金的功夫。嚴可均底《全兩漢三國六朝文》,總算是一種幫助,但是嚴可均所輯存的,不過百分之五,其餘還需要開發。就是幾部有名的著作,有單行本可見者,其中亦多真贋夾雜,仍需一番辯訂考證的工作。不過中國傳叙文學惟有漢魏六朝寫得最好,忽略了這個階段,對於全部傳叙文學,更加不易理解。所以我決定對於這個時期的傳叙文學,盡我底力量。
工作是相當地繁重,工具又是那樣地缺乏,有時連最普通的書籍都不易獲得。但是既經決定動手,便顧不得困難。最後總算在單行的著作以外,從斷簡殘篇中給我搜獲了四百餘種的著作:有時只是一句兩句,有時竟是萬字以上的大篇。由搜獲到鈔集,由鈔集到考訂,一切都是一手一足之烈,没有人幫助,也找不到人幫助。“人言君侯癡,君侯性自癡”,真是值得玩味的言論。材料大體完備以後,工作便比較簡單,但是這種工作仍是在艱苦的狀況下完成的。
抗戰以來,已經五年,這五年之中,尤其到了最近的一兩年,整個的國家受到無數的危疑震撼。這個當然影響到人民底心理和生活。我們都在度着最艱辛的歲月,不過這是一般人共同感受的,姑不必論。
自從二十七年離别家庭,到達樂山以來,二十八年的冬季泰興便淪陷了,全家在淪亡的境地挣扎,只有我在這數千里外的大後方。路途是這樣遠,交通是這樣不方便,一家八口談不到挈同入川,自己也没有重回淪陷區的意志。有時通信都狠困難,甚至三兩個月得不到一些音耗。在我離家的時候,最小的孩子還不到兩月,現在四歲了。聽到他牽着郵差,打聽父親消息的故事,確是有些依戀。大的孩子已經失學,其餘的只有暫入私塾,以免在不快意的學校裡讀書。故鄉是另一個世界,但是我底家庭偏在這個世界裡生活。杜甫説:“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在他已經嗚咽涕零,在我只有不勝傾羨。
後方的生活也不見得高明。日減一日的是體重,日增一日的是白髮。捉襟見肘、抉履穿踵的日子,總算及身體會到。住的是半間幽暗的斗室,下午四時以後便要焚膏繼晷。偶然一陣暴雨,在北牆打開一個窟窿,光通一線,如獲至寶,但是逢着寒風料峭、陰雨飛濺的時候,只得以圍巾覆臂,對着昏昏欲睡的燈光,執筆疾書。這些只是物質的環境,對於精神,原算不到什麽打擊。然而也盡有康莊化爲荆棘的時候,只得把一腔心緒,完全埋進故紙堆裡去。這本書便是這種生活的成績。
著書只是一種痛苦的經驗。有的人底著作,充滿愉快的情緒,我們讀到的時候,好像看見他那種悠然心得,揮灑自如的神態。對於我,便全然兩樣。我只覺得是一份繁重的工作。這是一方田,一匹牛正拖着沈重的鐵犁,在田裡一來一往地耕着。套上繩索以後,牛便得向前,步伐儘管滯澀不堪,但是還得耕田。直到這方田耕完以後,才能透一口氣,眼睛已經看到第二方田,那邊還是要牛去耕。生活是不斷地壓迫着,工作也是不斷地壓迫着。
《讀詩四論》出版以後,曾題一首:“彈指蔽泰華,冥心淪九有。小夫竊高名,君子慎所守。肯以金石姿,下羨蜉蝣壽!乾坤會重光,相期在不朽。”對於自己,這是一種心理的慰藉。其實僵化的蜉蝣,博物院裡有時珍若拱璧,而流金鑠石,何嘗不是數見不鮮的事!歐陽修説:“今之學者,莫不羨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皆可悲也。”事情很明白,道理也簡單之至,不過自己既經擇定這一份工作,便得盡力去做。縱使對於旁人,未必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價值,至少在工作的時候,自己總是這樣想着。民國三十一年五月,朱東潤自序於樂山寓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