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叙文學是文學底一個部門,發源狠古,到了近代,更加引人注意。二十世紀以來,在文學範圍裡佔有狠重要的位置。西方每年出版物中,傳叙文學是一個大宗。關於傳叙文學底理論和派别,在最近也經過不少的波動。祇有在近代的中國,傳叙文學的意識,也許不免落後,但是世界是整個的,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有把我們底意識,激盪向前,不容落伍的一日。温故而後知新,在這個時代裡,我們對於古代傳叙文學底成就,確有重加檢討的必要。
傳叙文學是文學,然而同時也是史;這是史和文學中間的産物。現在就分史和文學兩個方面討論。
傳叙文學是史,但是和一般史學有一個重大的差異。一般史學底主要對象是事,而傳叙文學底主要對象是人。同樣地叙述故實,同樣地加以理解,但是因爲對象從事到人的移轉,便肯定了傳叙文學和一般史學底區别。率畧地説,文化較舊的民族,比較地注重事,而文化較新的民族,比較地注重人:因此一般史學底發達較先,而傳叙文學引起多數人底注意,乃是較後的事。這個當然祇是一個率畧的説法,而且因爲時代底急轉,也許會引起必要的修正,姑不深論。
其實就在史的叙述裡,也不免看出記載底重心,一步步從對事移轉到對人。龜甲文底卜射獵,卜征伐,這是事。金文底作鐘鼎,作敦盤,這也是事。乃至《春秋》隱公十一年的記載,“秋七月壬午,公及齊侯鄭伯人許。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這還是事:公及齊侯鄭伯,都是人,不過在這種簡單的記載下面看不出人性的輪廓,所以也還是事。但是到了《左傳》底記載,便完全改樣了。我們看到“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看到“子都自下射之顛”;看到鄭莊公使許大夫奉許叔居許東偏,使公孫獲處許西偏;又看到他詛子都;看到羽父請殺桓公;看到隱公底遲回;以後又看到桓公羽父底凶悖。這裡的重心便移轉到人了。從《春秋》到《左傳》,正是從對事到對人的例證。
但是《左傳》還是史,不是傳叙。爲什麽?因爲《左傳》寫人,仍舊着重在人性發展中的事態,而不是事態發展中的人性。主要的對象還是事而不是人,所以《左傳》是史而不是傳叙。同樣地《史記》底全部也是史而不是傳叙。一般的史傳也是史而不是傳叙。
跟着英雄崇拜這個觀念底抬頭,大衆開始認爲萬事萬物祇是英雄底事業,英雄是宇宙底主宰,是人類底導師,認識了英雄,便認識了一切。這樣便促進了對人的注意,而傳叙文學因此也受到更大的推動。這裡的英雄,當然不專指軍人,凡是佔據領導地位的宗教家、思想家、詩人、文人、科學家、工業家,以及音樂家、藝術家,都是。在這個觀念下面産生了無數的傳叙。
不過假如認爲世界祇是英雄底事業,因此便注重英雄底記載;在邏輯上,這裡所重的也還是事,而不一定是人。英雄在事態發展中,流露了英雄底個性,這個固然值得我們重視,然而世界畢竟是人底世界,一般人底世界而不是幾個英雄底戰場。每人底情感有喜怒哀樂;每人底身世有悲歡離合;在静的時候,他有神態儀容;在動的時候,他有言語舉止。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這一生的記載,在優良的傳叙文學家底手裡,都可成爲優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窮鄉僻壤中,田夫野老、癡兒怨女底生活,都是傳叙文學底題目。
傳叙文學是人性真相底流露,所以在熟練的傳叙文學家底手裡,任何一個人底生平,都可以寫成一部動人的傳叙——這個當然祇是理論,在事實上也許還要受到其他的牽掣。一點是狠明顯的,每個人底生平,都有獨特的色采。一棵大樹有成千成萬的樹葉,要找兩張大小形式顔色脈絡完全相同的葉片,便會遇到狠大的困難,萬一偶有類似的兩張,但是神態姿勢,還是絶對不同。
傳叙文學是史,但是它底主要對象是人,所重視的不是事實具體底記載,而是人性真相底流露。這是重大的差異。傳叙文學也是文學,但是和一般文學也有重大的差異,這裡所説一般文學底意義,特殊是指中國的文章。
《周禮·考工記》:“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這是指的畫繢之事,但是後來的文章,完全妃青儷白,恰恰走上了這一條路線。《文心雕龍》指陳用字的規律,“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字形單複,妍媸異體,心既託聲於言,言亦寄聲於字;諷誦則績在宫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 《練字》 。關於字形底方面,尤其特殊。它説“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闇。善酌字者,參伍單複,磊落如珠矣。” 同上 。在宫商方面,《雕龍》説得最詳細:“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矣。” 《聲律》 。從這些地方,我們看出中國人對於文章是怎樣地重視。文章是一種完美的藝術作品。在聽的時候,我們要它宫商調叶,音調鏗鏘;在看的時候,我們又要它行列匀稱,肥瘠適度。這類的文章,在六朝時最盛,唐宋以後,漸漸地衰落了,但是一直到清代,我們還看到這種優秀的作品。就是在一般的散文裡,作家也還注意到音律。清代桐城派因聲求氣的主張,正是一個有力的回響。前人流傳下來的關於鍊字鍊句的教訓,更是數不勝數。這些事代表一種觀念。
但是這種觀念所産生的文章,往往成爲枵響。聲調好聽,甚至形式也好看,但是後面祇是空的。韓愈説:“齊梁及陳隋,衆作等蟬噪。” 《薦士》 。這雖然祇就其時詩體而論,正不妨直指整個的六朝文學。其後蘇軾論韓愈“文起八代之衰”, 《潮州韓文公廟碑》 。八代底衰徵,是無可諱言的。衰在那裡?衰在祇注重文章底表面而忘去了文章底意義。於是真正的文學,便在形式的文章下面犧牲了。在傳叙文學方面,讀到王僧孺《任府君傳》,庾信《丘乃敦崇傳》,我們時時都有這樣的感想。這裡所寫的人,不是生人,而祇是粉捏化生,泥塑摩睺羅。也許這是文章,然而不是傳叙,甚至不是文學。這便是以辭害義。六朝的作品,常有這種病態,但是唐宋以來,這種病態依然存在;捏粉塑泥的藝術退步了,並不能證明化生摩睺羅不是化生摩睺羅而是血肉瑩好的生人。
文學已經到了蜕變的時期。在這個蜕變的時期中,我們會有進展,然而我們也必定有犧牲。其實從唐宋以來,我們正在做着不斷的犧牲,這原不是現代特有的事。書法是一種藝術,在藝術達到高潮的南朝,文人揮筆都成妙境,所以劉勰高談參伍單複,磊落如珠。但是唐宋以來,便談不上:韓愈底《鸚鵡賦》,恰恰證實黯黕篇闇底可憎;蘇軾底筆仗,在後代是第一流,但是決趕不上晉人底高風逸韻。所以在字形方面,祇得犧牲。音律方面,雖然劉大櫆侈言“行文字句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 《論文偶記》 。但是要比“玄黄律吕,各適物宜,欲使宫羽相變,低昂互節”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 的文章,便如村塾兒童遇到三河少年。我們怎能説不是音律的犧牲呢?我們循着這條路線走去,必然還有更大的犧牲。這個必然會使我們惋惜,甚至會使我們追悔。《文心雕龍》説過,“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 《情采》 。我們祇得引以解嘲。不過看到鉛華落盡的情態,也許有些惆悵。
現階段的傳叙文學應當怎樣呢?我們祇能提出“傳人必如其人,記事必如其事”的主張。這個祇是老生常談,卑之無甚高論的主張,不能算是新,不過對於一般傳叙文學,也還有相當的價值。
中國古代對於傳叙文學底意義,認識最清楚的,是作《朱子行狀》的黄榦。他底一篇《行狀書後》,建立了他對於傳叙文學的理論。他説:“有謂言貴含蓄,不可太露,文貴簡古,不可太繁者。夫工於爲文者,固能使之隱而顯,簡而明,是非愚陋所能及也。顧恐名曰含蓄而未免於晦昧,名曰簡古而未免於艱澀,反不若詳書其事之爲明白也。”黄榦又有《晦庵朱先生行狀成告家廟文》,自稱“追思平日聞見,定爲草稾,以求正於四方之朋友,如是者十有餘年。一言之善則必從,一字之非則必改,遷就曲從者間或有之,褊愎自任者,則不敢也。蓋合朋友之見,止於如此,則亦稍足以自信。至其甚不可從者,隱之於心而不安,質之於理而或悖,則尤足以見知德者之鮮,而行狀之作,不容以自已也”。
傳叙文學底價值,全靠它底真實。無論是個人事蹟的叙述,或是人類通性的描繪,假如失去了真實性,便成爲没有價值的作品。真是傳叙文學底生命。
要能取信,第一便須有徵。《論語·八佾》:“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因爲不足,所以不能徵,因爲不能徵,所以也就不能言,這是孔子也無可奈何的事。果真孔子因魯史記作《春秋》,那麽必定因爲隱、桓以前,魯史已無可徵,所以祇能從隱公元年寫起。
《史記》是中國第一部正史,也是第一部史傳底總集。《史記·自序》:“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又言:“罔羅天下放失舊聞。”從一部《史記》裡,我們看到他所讀之書,所交之友,所遊之地,以及所問之故老。他底半生,消磨在史料底搜尋上面,我們不能不欽服他底勤勞。再進一步,我們更看到他在立傳的時候,務求材料的充實,甚至開國功臣,即如魯侯之類,儘管和樊、酈、滕、灌齊名,並有功狀可據,功位可考,仍舊不爲立傳。司馬遷寧可冒着記載不備的嫌疑,却決不肯作不根的叙述。《樊酈滕灌傳贊》:“余與他廣通,爲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他廣是樊噲之孫,這是口説;再證以《高祖功臣侯年表序》,“余讀高祖侯功臣”以及《惠景間侯者年表序》之“太史公讀列封”的記載,然後纔加以叙述。再次司馬遷對於梁趙諸人底事迹,所記特多的原故,和他熟識的梁趙之士,如馮遂、壺遂、田叔之類,當然也有相當的關係。(蘇轍言太史公與燕趙間豪俊交遊,其言不可信;太史公交遊中無燕人,故記燕事亦特少。《燕世家》之作,則本諸燕史,大致其時燕史尚有殘存,故本之以作《世家》,其言“子今王喜立”,又“今王喜四年”,則燕史原文,太史公未及刊定,今尚殘存,可證。)就是周吕侯吕澤、建成侯吕釋之,在高祖初年都曾立大功,有《功臣表》功狀可考,但是《史記》不爲立傳,在本紀中也無可考,大致也是徵信不足,不完全因爲他們是吕后之兄的原故。
總之作史傳不易,作傳叙亦復甚難。後代文人常常徇家屬之請,作行狀,作墓誌銘、神道碑,甚或根據死者家屬之言,爲之作傳。其實這是信今傳後的作家,所當審慎考慮的事。黄榦《朱子行狀》成後十餘年中,就正於四方之朋友,“一言之善則必從,一字之非則必改”。這實在是一種正確的態度。
在真實性底方面,西洋傳叙文學家都比較地更慎重,其記載也更翔實。關於這一點,我們不能不承認他們底超越。一部大傳,往往從數十萬言到百餘萬言。關於每一項目的記載,常要經過多種文卷的考訂。這種精力,真是使人吃驚。這種風氣,在英國傳叙文學裡一直保存到維多利亞時代。一切記載,更加翔實而確切,而證明的文卷,亦更加繁重而艱辛,於是引起二十世紀初年之“近代傳叙文學”。這一派底作風,總想活潑而深刻,同時極力擺脱證件的桎梏。其實仍是一步步脚踏實地,没有蹈空的語句。斯特拉哲所著《維多利亞傳》,算是這派開山之作了,但是薄薄二百幾十頁的傳叙,便引用了書籍七十二種,其他出版物四種,每一小節的記載,雖然避免引語的累贅,也常常注明三五種出處。因此文字儘管活潑,其實仍是非常典重。研究西方傳叙文學者,要忘去這一點,便會走進不測的深淵。
傳叙文學既然重在真實,我們應當怎樣取材呢?西方人常説,每個人底生活,最好由他自己寫。因此在取材方面,常常注意到傳主底自叙、回憶録、日記、書簡、著作這一類的東西。在中國還有自著的年譜:例如明末陳子龍、黄宗羲,都有自撰年譜。
西洋傳叙底第一章,常常引用傳主底自叙或回憶,因爲這是出於傳主底自述,所以篇首便能引起讀者底信任。不過我們應當知道自叙或回憶,不一定都是可靠的。《史記·太史公自序》,自稱爲南正重北正黎之後,這個姑且説是下語不當,遂似一人兩祖;其後又稱周程伯休甫之後,失其守而爲司馬氏;實則春秋之時,晉、齊、楚、宋、陳都有司馬氏,安見必爲程伯休甫之後。白居易自稱白氏出於白乙丙及白公勝,更是一個非常荒謬的錯誤。本來作自叙的人多在耄年以後,正是記憶力消失殆盡,自信力亢進非常的時候,寫作之時,既不易博考已往的書簡或其他的證件,而且也不願,因此無論自叙或回憶,都不一定是翔實的叙述。人類對於往事的記憶,常因受到心理上必然的影響,以致無形之中往往變質,所以儘管作者没有掩蔽事實的存心,但是在傳叙家採用的時候,仍舊不能不給以審慎的考慮。
日記當然是一種價值更大的材料,運用在傳叙裡,常能博到讀者底信任,尤其在一件大事的叙述裡,更易唤起當日的精神。朱子《張魏公行狀》記張浚在平江興兵討逆那一節,最容易動人,顯然地曾經利用張浚日記底斷片。古人留下的日記雖不多,但是近代如《曾國藩日記》、《翁方綱日記》,不但是狠好的傳叙材料,而且也是狠好的史料。不過發表的往往不是全部的日記,而且因爲一般人没有感到傳叙文學對於傳主的價值,死者底遺族自己既不能利用,同時也不容許别人利用,實在是一件可惜的事。寫作日記的時候,一則逐日記載,不致遺忘;二則作者本不豫備發表,不會因爲心理的影響而發生變形變質的弊病,因此對於傳叙家確是一種比較可靠的材料。西洋傳叙文學久已盛行,名人日記難免存心留待天下後世,因而有記載不實之病。這一種徵象,在中國還没有,不過不久以後,會流傳過來,而且因爲一般人底信義感不甚健全,辨别真僞的興趣又不甚濃厚的原故,一經流傳,勢必變本加厲,這是可以豫見的。
書簡更是一種狠好的資料。西洋所稱爲書簡傳的著作,簡直全部取材於此。書簡最能流露作者底性情,讀過流傳下來的東坡尺牘、山谷尺牘之類,對於蘇軾、黄庭堅底爲人,也許比讀《宋史》本傳可以認識得更親切。明清之交,流行許多尺牘選本,受人推重,大致也是因爲更能流露作者性情的緣故。但是書簡是一種藝術,除了幾個文人以外,能够運用自如的人,還不狠多。政治生活中的人物,更加假手幕僚之流,最易寫成固定的公式,祇有套數,没有情感,而且也不一定有事實。大家對於保存書簡的習慣,也不發達,一經到手,往往隨即散失,即使他日有人作傳,徵求書簡的時候,也便無從收集,這不能不算是一種損失。
自訂年譜從明季以來便狠流行。作家自撰年譜,往往和西方人底自叙,有同樣的價值。在作年譜的時候,也難免和自叙有同樣的困難。年譜又有年譜底公式,在那種提綱挈領、條目井然的形式下面,對於一生事實,常有不能叙述盡致的弊病。作者對於自身底經歷,往往側重幾件大事,在私生活方面,大都置之不論。固然各人有各人底事業,即在根據自撰年譜從事撰述的傳叙家,原用不到著力寫他底私生活,但是惟有瞭解他底私生活,纔能瞭解他底整個生活。
傳叙文學底目的是求真實,但是我們不能不知道真實正是一個不能捉摸的東西。傳叙家第一要認識傳主底個性,可是在我們回想的時候,我們對於密切的朋友,究竟認識幾個呢?“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也。”在春生夏長的時候,便看不出松柏之後彫;在赤道左右的地點,植物經冬不彫,甚至始終不知這一回事。“士窮而見節義。”假使他一生所處皆是順境,他底節操,也許便埋没了。張儀直至入秦以後,纔知爲蘇秦所用,因説:“嗟乎,此吾在術中而不悟,吾不及蘇君明矣。”這還幸虧蘇秦底舍人指示了,否則便會至死不悟。彭績《亡妻龔氏壙銘》言龔氏没後,於是彭績“得知柴米價,持門户,不能專精讀書,期年髮數莖白矣”。指實龔氏持家之賢勞。假使幸而不死,彭績便會終身茫然。至於父母之對子女,更加不易認清,所以“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成爲古代的諺語。親切如父子、夫婦、朋友,尚不能深知,那麽傳叙家對於傳主的認識,當然不免隔膜。
其實我們對於自己的認識,又何嘗完全正確。我們對於自己的行爲,常常推求當時的動機,發爲必然的判斷。現在把事後掩飾之辭,姑置不問,即使推求當時的情緒,那麽正如《大學》所言:“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在我們無法捐除忿懥、恐懼、好樂、憂患這些情緒以前,我們停在“不得其正”的階段上,怎樣確實認識當時的動機,更下正確的判斷呢?
真確的認識,既然不能絶對確定,我們所得的便不是真值,而祇是近似值。近似值當然不及真值,但是我們在追求近似值的過程中,仍不能不把真值作爲最後的目標。“大學之道,在止於至善。”什麽是“至”?《中庸》説得好:“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這就告訴我們,至善之道,聖人不能知,不能行。話是簡捷明快,但是仍不能不把“至善”認爲大學之道。在無法探獲真值的時候,祇能追求近似值,原是無可如何的事。但是傳叙文學家却不得不盡力把一切僞造無稽的故事删去,把一切真憑實據的故事收進。
横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大時代底轉變。我們對於許多因襲的不正確的觀念,必須脱然盡喪其所有,然後纔能開闢新的境界。從文學方面講,六朝底觀念不是漢魏底觀念,唐宋底觀念更不是六朝底觀念。從漢魏到六朝,從六朝到唐宋,中間經過不斷的演變。演變不一定是進化,然而確是變遷了。變遷之中,因爲要追求新的,就難免犧牲舊的。漢魏典雅淵懿的文章,六朝看不見了;而六朝清新隱秀的文章,到唐宋也没有。這個也許是一種損失,但是正因爲没有漢魏,纔有六朝;没有六朝,纔有唐宋。在一步步的進展當中,便要有一步步的放棄。“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 《漢書·董仲舒傳》 。本是自然界的定律。
傳叙文學也是一樣。這裡所需要的是脱然盡喪其所有。在認定現代傳叙文學是文學的時候,我們要認識這裡不是文章,不是馬《史》班《書》,不是《任府君傳》、《丘乃敦崇傳》,不是《董晉行狀》、《段太尉逸事狀》,不是《張魏公行狀》、《朱子行狀》,而是一種新興的文學。新的傳叙文學所寫的人,不一定豐容盛鬋,也不一定淡粧素抹,甚至也不必是蓬頭亂髮,這裡所寫祇是一個人,是人就有人底必然的缺憾,也就有他不可掩没的光精。一切的文采都剥落了,祇是一種樸素的叙述。傳叙文學就應當是這樣一種没有文采的文學。揚雄説:“大文彌樸,質有餘也;鴻文無范,恣意往也。” 《太玄》 。因爲恣意所適,所以不受拘束;因爲内容充實,所以形式簡單:這正是偉大的文學。
那麽爲什麽要叙述以往的中國傳叙文學呢?這個理由狠簡單。研究政治史的人,不會希望政治復古;研究社會史的人,不會希望社會復古。而且事理是顯然的,即使有人希望政治社會退回原位,事實上也不可能。研究政治史或社會史的人,或是心理上有研究史實的癖好;再不然,就是感覺到這是記載不備的缺憾,而自己有彌補這項缺憾的責任;最重要的,還是認定史實的探討,給與我們一種察往知來的本領。研究政治社會的史實,便會知道政治社會的趨勢。因此我們不妨認爲知道了過去的中國傳叙文學,便會看出當來的中國傳叙文學。
也許有人會説,中國有什麽傳叙文學呢?他會舉出若干種西洋傳叙名著,而要求給他一個對比。没有的,我們舉不出什麽。但是西洋傳叙文學底進展,祇是十八世紀以來的事實。中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完成的時候,遠在第七世紀,那時西洋傳叙文學又有幾部更好的名著呢?不但如此,即在此後悠悠千載之中,也没有看到幾部卓越的著作。過分地推重本國文學,固然不必;但是過分地貶抑,也未必是。妄自尊大的弊病,正和妄自菲薄一樣。最近幾百年以來,是西洋人發展的時期,政治、經濟、文學、藝術都有長足的進步,這是無可否認的。不幸也就在這二三百年中,中國人正蒙着最大的災禍:歷史上没有長期被異民族征服的國家,正受着異民族底統治;政治經濟都在熙朝盛世的表面之下,急遽倒轉;連帶文學藝術也受到打擊。這是一種不幸,狠容易摇動我們底自信心。但是人類的歷史是長期的,自今以往千百萬年,自今以後還是千百萬年。在長期的歷史中,二三百年祇是短短的一節。單就傳叙文學而論,我們曾經有過光明的時期,我們也會有光明的將來。
在過去的中國傳叙文學裡,漢魏六朝的著作,常會引起注意。第一,這個時期的著作,除去史傳應當别論以外,其餘的差不多都埋没了,祇有在《三國志注》、《世説新語注》這些著作裡,可以找到。這裡所看到的,雖然祇是斷簡殘篇,不過因此更見得珍貴。第二,自從隋開皇十三年五月詔,“人間有撰集國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絶”以後,私家作史的風氣,因此頓息。唐初修《五代史志》,完全成爲官書,私書更没有抬頭的機會。史學和傳叙文學之間,關係最切,因爲私史底衰落,連帶也成爲傳叙文學底衰落。所以漢魏六朝的傳叙,雖然殘餘無幾,但是不能不稱爲盛;而唐宋以來,文人雖多,傳叙較少,因此也就不能不稱爲衰。這兩種情形,都會使漢魏六朝的傳叙文學引人注意。
我們認識傳叙文學底對象是人,而傳叙文學底使命,便是人性真相底流露。關於人性方面,又有定格和不定格之别。何謂定格?假定某種人底定型如此,而後把他一生的事實,從這個觀點去解釋,這是説人格是固定的。何謂不定格?不假定他底定型何如,祇是收集他一生的事實,從各種觀點去推究,以求得最後的結論,這樣便走上了認爲人性並非固定的路線。倘使史家、史傳家,乃至傳叙文學家,採取了一個觀點,認爲人性是固定的,下筆之先便有某種的成見,于是史實受到成見底影響,而傳叙中的人物,祇成爲作家底心象。這正是近代傳叙家所要排斥的觀念。唐宋以來,有些文學家所寫的人物,常是定格的人物。無論史傳或一般的傳叙裡,我們所看到的祇是事蹟的不同。在人性的叙述方面,便有若干的定型,忠孝奸佞,各類有各類的式樣,每人的行爲,恰恰配合某種式樣,而後由文學家加以相當的叙述。在這一種寫法底後面,常常抹煞了人性底真相,也便摧毁了傳叙文學底使命。
這個當然不能專責傳叙文學家,而祇能説是因爲社會生活影響到私人生活,所以傳叙文學家便祇能寫成這樣的傳叙。本來從唐宋以來,雖然史册上還是免不了許多次的一治一亂,但是大體上社會是穩定了,整個的民族在没有接收新的推動以前,走上了中年的階段。特立獨行的人物,常常受到社會底歧視,因此也就磨礲圭角,摧方爲圓。等到大家混俗和光以後,當然便不易看到真相,也便不易寫出好的傳叙。
漢魏六朝的時代是不定的,動盪的。社會上充滿了壯盛的氣息,没有一定的類型,一定的標格。一切的人都是自由地發展。傳叙家所看到的,到處都是真性底流露,所以在叙述方面,容易有較好的成就。正和書法一樣,唐有虞褚顔柳,宋有蘇黄米蔡,這樣便成爲定格了;兩漢的分書,北魏的楷隸,没有一定的格式,但是漢代斷垣殘壁的遺簡,北魏窮鄉兒女的造像記,儘管長短縱横,不中欵式,常常引起後人底歆羨。
先舉東方朔爲例。東方朔身爲文學侍從之臣,在後世便會是一個擁笏垂魚、進退閑雅的人物,但是他却自成一格,不可方物,所以《漢書·東方朔傳贊》稱爲“應諧似優,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夏侯湛《東方朔畫贊》稱爲“以爲濁世不可以富貴也,故薄遊以取位;苟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頡頏以慠世;慠世不可以垂訓也,故正諫以明節;正諫不可以久安也,故詼諧以取容;潔其道而穢其迹,清其質而濁其文,弛張而不爲邪,進退而不離羣。”這是一個特殊的人物,當然可以寫成一部狠好的傳叙。《東方朔别傳》的作者,學識方面的素養太差了,祇能寫成一部奇言怪語的叙述,這是狠可惜的。
次爲曹操。曹操出身微賤,但是以後破袁紹,殺吕布,降劉琮,走馬超,牢籠名士,延攬人傑,平定中國十之七八,造成曹魏開國之基。在一般的叙述裡,或認爲創業之主,或認爲篡逆之臣,這個祇見得一面。其實曹操還有曹操底私生活。《曹瞞傳》記操“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又説:“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悦大笑,至以頭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其輕易如此。”這裡看出一個活躍的人物,便和史傳底紀載完全不同了。
又如父子的關係,在倫理關念支配整個社會的時代,子女對於父母没有措辭的餘地。但是魏晉之間,便不一定如此。路粹《奏孔融》云:“又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云:‘父之與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爲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爲,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孔融是否有此言論,原不可知,但是不能不認爲大膽的言論。荀彧佐曹操,及董昭等謂操宜進爵魏公,加九錫,荀彧便稱“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其後曹操心不能平,荀彧仰藥而死。但是他底侄兒荀攸,仍爲魏尚書令,至死而止。這是荀彧、荀攸底不同。其後袁宏作《三國名臣序贊》,論爲“夫仁義不可不明,則時宗舉其致;生理不可不全,故達識攝其契。相與弘道,豈不遠哉!”這是調停之論。但是荀彧少子粲,便論父彧不如從兄攸:“彧立德高整,軌儀以訓物;而攸不治外形,慎密自居而已。” 見何劭《荀粲傳》 。這便顯然地分出優劣。魏晉之人,不妨有此論,也祇有這樣的議論,見於魏晉的傳叙。
又如男女之間,曹大家《女誡》言:“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爲德,陰以柔爲用,男以彊爲貴,女以弱爲美。故鄙諺有云:‘生男如狼,猶恐其尫;生女如鼠,猶恐其虎。’”這便替後代的女子,鑄定了一個規模。但是魏晉之間,便不是這樣。我們看到姜叙之母,敕姜叙發兵討馬超,自言“人誰不死,死國,忠義之大者,但當速發,我自爲汝當之,不以餘年累汝也”。其他如趙昂之妻,如龐娥親, 皆見皇甫謐《列女傳》 。都是激昂慷慨的人物,不屬於温順婉淑的類型。在後代的傳叙文學家手裡,也許還要加以剪裁,但是皇甫謐便直切記下。這也是漢魏六朝的特色。
唐宋以後的人物,見於傳叙文學的,幾乎都有一定的標格,但是漢魏六朝便充滿了這許多不入格的人物:帝王不像帝王,文臣不像文臣,乃至兒子不像兒子,女人不像女人。李德裕説過:“好驢馬不入行。”一切人格的人物,常常使人感覺到平凡和委瑣。相反地每一個不入格的人物,都充滿了一種獨來獨往的精神。這是個性,也正是近代傳叙文學家所追求的人物。
假如我們認爲漢魏六朝的人物都有獨特的性格,或是漢魏六朝的傳叙都勝過唐宋以來的傳叙,這是無從建立的理論。不過從大體講,漢魏六朝和唐宋以來總有一些差别,也就是這些差别使得我們注意到漢魏六朝的傳叙。至於魏代以後日盛的家傳,以及齊梁以後文士所作的傳叙,常常會有埋没事實,或是過分重視文辭的風氣,這是傳叙文學底巨害,無可諱言。不過唐宋以來,這種弊病仍是不斷地繼續着。
一般的傳叙,到了唐代,受到一個大的打擊:文人不作傳叙,在韓愈手裡成爲當然的理論。韓愈身爲史官,柳宗元勉其著作,韓愈説:“唐有天下二百年矣,聖君賢相相踵,其餘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後者,不可勝數,豈一人卒卒能紀而傳之邪?僕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無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窮齟齬無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職榮之耳,非必督責迫蹙令就功役也。賤不敢逆盛指,行且謀引去。且傳聞不同,善惡隨人所見,甚者附黨憎愛不明,巧造語言,鑿空構立善惡事迹。於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傳記,令傳後世乎?” 《答劉秀才論史書》 。韓愈這種態度,祇是退縮畏葸,逃避現實,但是要在政治混亂、是非不定的當中,著手作傳,還是非常困難。韓愈雖在史官之位,不肯作傳,自有他底理由。但是因此成立了文人不作傳叙的風氣,不能不算是一種損失。
宋太平興國中,徐鉉等編《文苑英華》,其文起自梁末,大部分爲唐人的著作,但是一千卷中,共祇有傳五卷,其間又正如章學誠所言:“有排麗如碑誌者,自述非正體者,立言有寄託者,借名存諷刺者,投贈類序引者,俳諧爲游戲者。” 《文史通義·傳記篇》 。我們看出傳叙文學方面的成就所以日見貧乏的原故。
文人不作傳叙的理論,一直維持到近代。顧炎武説:“列傳之名,始於太史公,蓋史體也。不當作史之職,無爲人立傳者,故有碑有誌有狀而無傳。” 《日知録》 。方苞説:“家傳非古也,必阨窮隱約,國史所不列,文章之士乃私録而傳之。獨宋范文正公、范蜀公有家傳,而爲之者張唐英、司馬温公耳。此兩人故非文家,於文律或未審,若八家則無爲達官私立傳者。” 《答喬介夫》 。劉大櫆説:“古之爲達官名人傳者,史官職之。文士作傳,凡爲圬者、種樹之流而已。其人既稍顯,即不當爲之傳;爲之行狀,上史氏而已。” 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引劉氏説 。實則他們所説的,止能合於唐宋以來的情形,對於漢魏六朝的情形,全不相涉:那個時代達官貴人有傳,不當作史之職者亦作傳,這是他們没有見到的。姚鼐對於方苞、劉大櫆底理論,便不甚理會,所以説“古之國史立傳,不甚拘品位,所紀事猶詳,又實録書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賢否。今實録不紀臣下之事,史館凡仕非賜謚及死事者,不得爲傳。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賜謚。然則史之傳者,亦無幾矣。余録古傳狀之文,並紀兹義,使後之文士得擇之。” 《古文辭類纂序目》 。以後姚鼐自己作《朱竹君先生傳》,其弟子梅曾亮作《總兵劉公清家傳》、《王剛節公家傳》、《栗恭勤公傳》,都是以事實答復顧炎武以及方苞、劉大櫆等底理論。
但是姚鼐、梅曾亮祇能從文人不作傳叙,回復到文人作傳叙,對於傳叙文學底理論,没有看到,所作的傳叙,因此也看不出特殊的成就。他們底時代太早了,在這一方面,還没有受到新的推動。
我們眼前便是新的傳叙文學底推動。世界是整個的,文學是整個的。中國的小説和戲劇,受到新的激蕩,正在一步步地和世界文學接近,而且決定没有回復到宋人小説和元人雜劇的可能。中國的詩受到新的激蕩以後,還在大海中挣扎,一邊是新體詩底不斷地演進,一邊也有人眷戀已往的陳迹。祇有中國的傳叙文學,好像還没有受到什麽影響。有人替古人作評傳,但是在方法和材料方面,還没有多大的進展。也有人提起西洋傳叙文學底理論,但是也還没有多大的成就。不過中國傳叙文學必然會受到世界文學的推動,是無疑的。這是一個轉變。大家多努力些,便轉變得快;少努力些,便轉變得慢;轉變是一定轉變的。整個的中國文學史,和各國文學史一樣,是一部轉變的文學史,決没有傳叙文學成爲例外的道理。
衡古瞻今,對於中國傳叙文學底將來,常常會使人發生一種戒慎恐懼的心理。我們底前途是光明的,但是中間還有許多的障礙。
傳叙文學底使命是人性真相底流露,因此我們必須有正視現實的勇氣,然後纔談得上傳叙文學。這一種勇氣,不但人和人底天禀各各不同,就在民族和民族間,距離也甚遠。南史、董狐,固是先正底典型,但是以後許多殺史官、禁私史的記載,都透露了不能正視現實的氣度。唐宋以後文人不作傳叙,一大半還是因爲懼禍。因爲不能正視現實,所以捏造事實:爲偉大人物作傳,嚮壁虚造,添出許多“生而神靈,弱而能言”的故事。過去的傳叙文學裡,這種情形不在少處。倘使將來的傳叙文學裡,還是如此,這便説不到轉變。
其次關於傳叙材料的保存,還有不少的遺憾。名人未必有日記,有日記的也不容人看到。私人底簡札既然隨手散失,公家底檔案又往往塵封高閣。成本的著作,固然不會完全保存,散見於報章雜誌的,又常是事過境遷,從此泥牛入海,永無消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傳叙材料的搜求,既然如此困難,那麽在現代中國,要想傳叙文學有什麽大的發展,還不容易。
障礙是不免的,一切都待人類去征服。從漢代《東方朔别傳》、《鍾離意别傳》到唐初《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曾經有過狠大的進展,因此我們對於將來的中國傳叙文學,不妨爲更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