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叙文學就是時人稱爲“傳記文學”的文學,但是爲求名稱確當起見,應該稱爲傳叙文學。
在兩漢時代,傳記,專指經籍底訓釋。《東方朔傳》 《漢書》卷六十五 稱董偃“頗讀傳記”,《鄭玄傳》 《後漢書》卷三十五 言鄭玄以書戒子益恩,自稱“博綜六藝,粗覽傳記,時覩秘書緯術之奥”、“傳記”二字皆指此。最明顯地見《盧植傳》, 《後漢書》卷九十四 。植上書稱“今《毛詩》、《左氏》、《周禮》各有傳記,共與《春秋》相表裡”。這裡明指《詩毛傳》、《左傳》和《禮記》。從兩漢到唐,“傳記”兩字底用法都是如此。
關於中國傳叙文學底著述,《隋書·經籍志》收入史部雜傳類,這是最古的分類。《舊唐書·經籍志》也收入雜傳類。《新唐書·藝文志》在傳叙文學以外,又加入了其他著述,稱爲雜傳記類。以後《宋史·藝文志》、《明史·藝文志》都稱爲傳記類。其實傳是傳,記是記,并合在一個名稱之下,不能不算是觀念底混淆。清《四庫全書總目》史部仍立傳記類,但是説明“案傳記者,總名也,類而别之,則叙一人之始末者爲傳之屬,叙一事之始末者爲記之屬”。這便把傳和記底界限劃清。《四庫全書總目》傳記類分爲四門:一曰聖賢,二曰名人,三曰總録,四曰雜録,附載安禄山、黄巢、劉豫諸書,稱爲别録,自爲一類。要是把傳和記分開,那麽聖賢、名人、總録、别録四門,都是傳之屬;雜録是記之屬。關於細目的分析,我們不妨有我們底見地,但是傳和記底分别,是不容混淆的。
傳記底名稱,不能不另行商定的原因,共有兩點。第一,假如沿襲《新唐書》以來的看法,把叙一人之始末的和叙一事之始末的混在一處,那便是把截然兩類的東西,併在一處,觀念不清。一切科學的分類方法,都是愈分愈精,走向更清楚更明顯的途徑,我們決没有理由在二百年來已經把傳和記底區别認清以後,倒退到觀念混淆的地位。第二,假如我們採用西洋文學的看法,專指叙一人之始末的文學,那麽因爲本來傳記類是指兩方面的,我們現在專指一方面,這便陷於以偏概全底謬誤,同樣也有改訂底必要。
一個名稱底使用,常常因爲時代底不同,而有内容底變遷。就現代的使用語而論,大學不是古代底大學,理學不是宋人底理學。這種内容底變遷,原是無可如何的事。但是像傳記底名稱,用在今日,既不切當,又未普遍;在名稱底後面,既没有研究傳記的專家,也没有討論傳記文學的專書和文章。所以傳記底名稱,只是一個空洞的名辭,嚴格地説,還不能算爲已經成立。
“傳記”二字既不適當,應當怎樣呢?單用一個傳字,切當是切當了,但是違反中國語由單字走向複字的趨勢,而且“傳文學”、“傳研究”底名稱,究竟有些不便。假使採用《隋書》底辦法,稱爲雜傳吧。“雜”字多少有些混亂的印象,諸子之中,兼明儒墨名法,不自成家的稱爲雜家,便是一例。假使採用《史記》底用法,稱爲列傳吧。《史記》底列傳原是對於本紀、書、表及世家而言的,多少給人一些帝王、諸侯不能稱爲列傳底印象。——固然這是一種謬誤的印象,司馬遷底本意止是把綱紀科條的稱爲本紀,輔弼股肱的稱爲世家,並没有帝王稱爲本紀,諸侯稱爲世家底意義。以後班固《漢書·叙傳》稱本紀爲春秋考紀,還保留着司馬遷綱紀科條底遺意。東漢有《皇德傳》三十篇; 見《後漢書·侯瑾傳》、《續漢書·五行志》劉昭注及《太平御覽》卷四二六、卷八九一 。魏晉之間有《獻帝傳》、 見《魏志·武帝紀》裴注 。《魏文帝别傳》。 見《御覽》卷六九三 。晉太康間,盜發魏襄王墓,得古代遺簡,晉人稱其一部爲《穆天子傳》還是受到帝王不妨稱傳底暗示。但是以後便糊塗了。劉知幾對《項羽本紀》應當稱紀稱傳,曾經提出問題,可見這種謬誤的印象,是怎樣地普遍。其次便是列傳底“列”字,多少有些複數的而不是單數的印象;例如列强列國,所指的便不止一强一國。所以若説一本列傳,便不容易引起一個很清楚的觀念。固然《史記》有《吕不韋列傳》、《李斯列傳》,《後漢書》有《竇融列傳》這一類底篇名,原來可以用於單數,但是也因爲有《列仙傳》、《列女傳》、《列士傳》、《列子傳》這些書名,“列”字總有些複數的印象。還有列傳究竟是史書裡某部分底名稱,採用列傳兩字更不容易把這一類文學底觀念和史傳底觀念劃清。所以列傳底名稱還是不妥。
或許有人提議用傳狀或傳誌的名稱。狀是行狀,古代確曾作爲傳底一種,例如《先賢行狀》。 見《魏志·武帝紀》注 。但是後來凡是送上國史館請求立傳的,都稱爲狀,例如行狀與逸事狀之類。狀便成爲傳或史傳底一種原料,不能和傳連繫成爲一個名辭。誌是墓誌,是一種刻石的文字,也和一般的傳不同。清代選家雖用過傳狀或傳誌底名稱,但是我們要確切地表示一種文學底觀念,當然應該採取一個新的名稱。
因爲要確切地指示這種文學底觀念,我們可以就古代記一人之本末的兩大類文字——傳和叙——把名稱繫在一起,稱爲傳叙文學,連帶地可用傳叙學、傳叙研究、傳叙家底名稱。
以下便是漢魏六朝傳叙文學中幾個門類底訓釋。
傳底本來是經師對於經典底訓釋:《易》有《繫辭上傳》、《繫辭下傳》、《説卦傳》、《序卦傳》、《雜卦傳》;《書》有《尚書大傳》;《詩》有《毛傳》、《韓詩内傳》、《韓詩外傳》;《春秋》有《公羊傳》、《穀梁傳》、《左氏傳》、《鄒氏傳》、《夾氏傳》;《禮》有《周官傳》。傳止是訓釋的意義,所以劉熙説:“傳,轉也,轉移所在、執以爲信也。” 《釋名·釋書契》 又説:“傳,傳也,以傳示後人也。” 《釋名·釋典藝》 。《後漢書·楊倫傳》稱“扶風杜林傳《古文尚書》,林同郡賈逵爲之作訓,馬融作傳,鄭玄注解,由是《古文尚書》遂顯於世”。訓傳注解,處在同一的地位。經典底訓釋稱爲傳,引申言之,文學底訓釋也可稱傳。淮南王安奉漢武帝命,“使爲《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 《漢書·淮南王安傳》 。這是文學底訓釋。古代著作底訓釋,固稱爲傳,引申言之,自己著作底訓釋,也可稱傳。《漢書·王褒傳》稱,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風化於衆庶,使褒作《中和》、《樂職》、《宣布詩》,褒既爲刺史作頌,又爲作傳。這篇傳便是《四子講德論》。 説見《文選》卷五十一 。顔師古《漢書注》,釋王褒又爲作傳一句,言“解釋頌歌之義及作者之意”。可見在西漢中世,爲經書以外的作品或自己的著作另行作傳,是當時的常事。
一部《史記》,便是這個時期底主要作品。後人讀《史記》,因爲這是正史中最古的著作,往往認爲偉大的創造。其實在司馬遷著作底時候,止是有意的模倣。《史記》五大部分:十二本紀模倣《春秋》十二公,八書模倣《禹貢》、《洪範》,十表模倣《春秋曆譜諜》,三十世家模倣《世本》,而以後成爲史傳準繩的七十列傳,也恰恰模倣《春秋》諸傳。《漢書·藝文志》根據《七略》,看定全書底要點,把《太史公書》百三十卷放入春秋類,正是劉歆、班固底特識。認識了這一點,我們便認識史傳本來的面目。趙翼説:“《史記》列傳叙事,古人所無。古人著書,凡發明義理,記載故事,皆謂之傳。” 《廿二史劄記》 。其實《史記》列傳底本旨,也只在發明義理,記載故事。因爲旨在義理,所以《伯夷列傳》便止見議論,不見叙事。從前人説:“此傳就伯夷出處上主一議論,與列傳不同,蓋變體也。” 《古文四象評》引林希元説 。這是錯的,豈有七十列傳第一篇即着變體之理,須知就出處立議論,正和隱公元年《公羊傳》就“春王正月”且論相同:這是傳底正體,並非變體。因爲記載故事,所以七十列傳有時止載叢殘小事,而把出處大節付與本紀和世家。例如《管晏列傳》,在管仲傳裡,我們祇看到(一)管鮑之交,和(二)管仲底主張两節;在晏嬰傳裡,我們也衹看到:(一)晏子事齊三世,顯名於諸侯,(二)晏子交越石父,和(三)晏子薦其御爲大夫三節。我們對於管仲底事業,晏子底大節,都看不到,甚至連二人底没年也無從知道。假如我們要就《管晏列傳》探求管晏底爲人,那是必然地會失望。但是祇要看到《齊世家》,就明白了。又如在《魏其武安侯列傳》裡,我們看到田蚡未貴以前對於竇嬰底殷勤,及其既貴已後底暴横;我們看到他底驕妄,看到他挑逗李廣、程不識底陰險,以及最後致竇嬰、灌夫於死底毒辣。這一篇是《史記》中狠有名的篇幅,但在我們讀過全書以後,我們纔會知道在《河渠書》和《東越列傳》裡,記着田蚡當國的時候,確實有許多老成謀國之論。司馬相如是司馬遷最推崇的人了,一篇《司馬相如傳》寫得那樣地光采,(傳贊引揚雄語,顯係竄改,姑不論。)但是《平準書》直説“唐蒙、司馬相如開路通西南夷,鑿山通道,巴蜀之民罷焉”。可見《司馬相如列傳》也止是一面之詞,不是司馬相如底全面。爲什麽司馬遷不把傳主底全面放在傳内呢?這裡我們當然可用互見之例去解釋,指出作者示褒貶、明忌諱底用意,但是主要的原因,却在司馬遷作傳的時候,祇把每篇列傳作爲本紀、書、表、世家底訓釋,並没有認定每篇有什麽獨立的意義。在我們讀隱公元年《公羊傳》鄭伯克段于鄢一篇,我們本不希望在那裡看到鄭莊公底全面,而且《公羊傳》也決不給我們看到鄭莊公底全面。 《史記》列傳也是如此 。這是史傳不能成爲標準傳叙文學底原因。
然而《史記》列傳畢竟給我們許多有名的篇幅。這個與其認爲司馬遷有意的收獲,無寧認爲無意的成就。《項羽本紀》也是如此,在創作的時候,司馬遷止想把楚漢之間五年的故事有所繫屬,和其餘的本紀一樣“原始察終,見盛觀衰”。但是因爲作者對於項羽的熱情,藉着他底文學的天才,完全透露,這篇文章便成爲不朽的名作。《項羽本紀》如此,許多列傳更如此。寫作底動機儘管止是一種訓釋底工作,其結果則成爲獨立的篇幅,並且在文學上開創了傳叙底體裁。司馬遷底史傳不是標準的傳叙,然而傳底名稱底確定,以至日後離經獨立,司馬遷底功最大。
和傳一樣,叙 字或作序。《説文》:“序,東西牆也。”又説:“叙,次弟也。”叙是本字,序是假借字,所以段玉裁説:“《咎繇謨》曰:‘天叙有典。’《釋詁》曰:‘舒業順叙,緒也。’古或假序爲之 。”也是一種經典底訓釋。《易》有《序卦傳》,《詩》有《魯詩序》、《齊詩序》、《韓詩序》、 三家詩皆有序説,見魏源《詩古微》 。《毛詩序》。經序大抵止言義理,但是有時也記事實。例如,《鄭風·清人》,《毛詩序》:“高克好利而不顧其君,文公惡而欲遠之,不能,使高克將兵而禦敵於竟,陳其師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衆散而歸,高克奔陳。”又如,《秦風·渭陽》,《毛詩序》:“康公之母,晉獻公之女,文公遭麗姬之難,未返而秦姬卒,穆公納文公,康公時爲太子,贈送文公于渭之陽。”到了西漢,叙底作用,漸漸離經而獨立,不着重義理而着重事實。最先見於記載的,是司馬相如《自叙》。劉知幾説:“降及司馬相如,始以《自叙》爲傳,然其所叙者,但記自少及長、立身行事而已。” 《史通·序傳》 相如《自叙》,今已失傳,無可考。漢代以後記事的叙,大致可分三類。第一類如司馬遷《史記·自序》, 《正義》本序作叙,説見《五帝本紀》贊《正義》 。以後接着有班固《漢書·叙傳》、曹丕《典論·自叙》、葛洪《抱朴子·自叙》、沈約《宋書·自序》、蕭繹《金樓子·自序》。王充《論衡·自紀》,也可以放在這一類。最初不過是書中底一篇,不但形式上没有獨立,而且多是申述作書底宗旨,狠少記載個人底事蹟,所以和原始的經序最接近。第二類便是獨立的篇幅了:擱開司馬相如《自叙》不計,最古的是楊雄《自叙》; 見《文選》江文通《恨賦》、李蕭遠《運命論》注 。東漢有馮衍《自序》、馬融《自叙》,魏有高貴鄉公《自叙》,晉有袁準《自序》、傅成《自叙》、杜預《自叙》、皇甫謐《自序》、傅暢《自叙》、 《御覽》卷六九四引作傅暢《自序》 。梅陶《自叙》, 見《御覽》卷六四九。《史通·序傳》言“陶梅《自叙》之作”,蓋指此。浦起龍《史通通釋》以爲無考,誤也 。梁有華陽子《自叙》、劉峻《自序》,其他如道家之《辛玄子自序》、《陰君自序》,雖出假託,亦可入此類。這是第一類底演變,着重事蹟,形式上也完全獨立,但是所記載的,仍是作者自身底事實。第三類底演變更激進了,便從自身底記載一轉而爲對人的記載。《世説·言語篇》注引嚴尤《三將叙》,尤爲王莽納言大將軍,這篇是最古的篇幅了。以後便有傅玄《馬鈞序》和夏侯湛《羊秉叙》、夏侯稱《夏侯榮序》,以及嵇紹《趙至叙》,東晉以後有《陶氏叙》,是氏族底總傳,也可屬這一類。叙底三類用法,第一類第二類到唐代尚存在,唐釋道宣《續高僧傳》卷二十一《僧法純傳》引法純《自叙》,便是一例。第三類底用法就罕見了。韓愈《張中丞傳後叙》原是補傳底性質,叙字底意義和《羊秉叙》、《趙至叙》底叙相同。最初李漢編《韓昌黎集》的時候,把這篇不歸入序類而歸入雜著,還是唐代以前的見地。姚鼐把這篇歸入序跋類,便看錯叙字,可見叙底第三類用法,到了後代,不容易引起人底注意。
傳和叙脱離了經典底訓釋以後,經過幾次演變,就大體的用法論,傳是傳人,叙是自叙。自叙和傳人,本是性質類似的著述,除了因爲作者立場不同,因而有必然的區别以外,原來没有狠大的差異。但是在西洋文學裡,常會發生分類底麻煩。現在把傳叙二字連用,指明這類的文學,同時因爲古代的用法,傳人曰傳,自叙曰叙,這種分别的觀念,是一種原有的觀念,所以傳叙文學,包括自叙 近人常稱自傳 在内,絲毫不感覺勉强。
狀或行狀也是傳叙文學底一種。《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在侯國之下,有功狀一匡,這是功臣事業底記載。漢代稱狀不必指本人身後底記事。皇甫謐《高士傳》:“昭帝時,將軍霍光秉政,表顯義士,郡國條奏行狀,得韓福等五人,行義最高,福以德行徵至京兆,病不得進。” 《御覽》卷五 〇 八引 。漢詔“有意稱明德者”,“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 高帝十一年詔,見《漢書·高帝紀》引 。蘇林釋爲“行狀年紀”,當然也是生前之事。《吴志·步騭傳》:“騭於是條于時事,在荆州界者諸葛瑾、陸遜、朱然、程普、潘濬、裴玄、夏侯承、衛旌、李肅、周條、石幹十一人,甄别行狀,因上書獎勸。”其時諸葛瑾等諸人尚在,所以騭稱“拔俊任賢”。獨有《聖賢群輔録》稱“魏文帝初爲丞相魏王,所甄表二十四賢,後明帝乃述撰其狀”。這是身後底記載。魏代底《漢魏先賢行狀》、《海内先賢行狀》,大都是這件事底演進。
和狀類似的著作,有德行,言行、故事、本事、僞事,大抵是身後底記載,其實等於後來的行狀。《後漢書·李固傳》注引謝承《後漢書》,記李固既死,“固所授弟子潁川杜訪、汝南鄭遂、河内趙承等七十二人,相與哀歎悲憤,以爲眼不復瞻固形容,耳不復聞固嘉訓,乃共論集德行一篇”。其他則有《殷羡言行》, 見《世説·政事篇》和《品藻篇》注 。《陶侃故事》, 見《御覽》卷三三六 。《王閎本事》, 見《御覽》卷三六八 。《石季倫本事》, 見《御覽》卷七 〇 三 。《徐江州本事》, 見《世説·賞譽篇》注 。《桓玄僞事》。 見《御覽》卷六 〇 五 。
傳叙文學底另外一個來源便是畫贊。有名的《列女傳》、《列仙傳》,其實都是畫贊底變相,許多東漢以後底傳叙,也是畫贊底變相。在這個情形之下,産生了大量的傳叙,不幸也産生了平凡的作品。《七略》、《别録》説:“臣向與黄門侍郎歆所校《列女傳》,種類相從,凡七篇,以著禍福榮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畫之於屏風四堵。”實則這是倒果爲因之説,漢代宫殿裡先有列女畫像,而後纔有《列女傳》。《漢書·外戚傳》:“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憐憫焉,圖畫其形於甘泉宫。”同書《金日磾傳》:“日磾母教誨兩子,甚有法度,上聞而嘉之。病死,詔圖畫於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閼氏。日磾每見畫常拜,鄉之涕泣,然後迺去。”同書《叙傳》稱成帝在位,“時乘輿幄坐,張畫屏風,畫紂醉踞妲己作長夜之樂。”這都是畫的女子。《論衡·須頌篇》:“宣帝之時畫圖漢列士,或不在於畫上者,子孫耻之。”這是畫的列士。倘使《列女傳》、《列士傳》確是劉向底作品,他底工作便在選擇適宜的畫像,加以相當的叙述。這便等於現代畫刊附註的文字,其價值不會太高。除了這些畫像以外,名臣列將底畫像,例如麒麟閣十一人,雲臺二十八將之類,更是大衆盡知的事實。關於漢宫畫像底綜述,雖不可考,但從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便可以從藩國底宫殿,想象到天子底宫殿。他説:“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託之丹青,千變萬化,事各繆形,隨色象類,曲得其情。上紀開闢,遂古之初,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鴻荒朴略,厥狀睢盱,焕炳可觀,黄帝唐虞,軒轅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婬妃亂主,忠臣孝子,烈士貞女,賢愚成敗,靡不載叙,惡以誡世,善以傳後。”漢代以後底許多傳叙,便是這“靡不載叙”下面的産物。這種圖畫宫殿底風氣,到曹魏還保留着。何晏《景福殿賦》:“圖象古昔,以當箴規,椒房之列,是準是儀。觀虞姬之容止,知治國之佞臣;見姜后之解佩,寤前世之所尊;賢鍾離之讜言,懿楚樊之退身;嘉班妾之辭輦,偉孟母之擇鄰。”這正是魏代底列女圖。也許自魏以來底《列女傳》、《列女後傳》,也取此爲張本。其他如左太沖《魏都賦》所説:“丹青焕炳,特有温室,儀形宇宙,歷像賢聖,圖以百瑞,綷以藻詠,芒芒終古,此焉則鏡,有虞作繪,兹亦等競。”也留着圖繢底蹟象,但是却有些朦朧了。
漢魏宫廷底畫像,固然成爲傳叙底張本,在郡國方面,畫像也是同樣地盛行,而且産生了更多的著作。郡國方面底畫像大致可分三項。
第一項是聖賢底畫像。靈帝光和元年置鴻都門學,畫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 《後漢書·蔡邕傳》 。這是京都底事。郡國方面,桓帝立老子廟於苦縣之賴鄉,畫孔子像於壁,見《孔氏譜》。 《魏志·倉慈傳》注引 。王羲之帖稱:“成都學有文翁高朕石室,及漢太守張收畫三皇五帝三代君臣與仲尼弟子,畫皆精妙可觀。”成都學底畫像,不知作於何時,後來産生一部傳叙,這是《隋書·經籍志》底《蜀文翁學堂像題記》二卷,不著撰人。《唐書·經籍志》有《益州文翁學堂圖》一卷,大致是同一作品。
第二項是刺史郡守底畫像。《後漢書·朱穆傳》注引謝承《後漢書》,朱穆爲冀州刺史,徵詣廷尉,“穆臨當就道,冀州從事欲爲畫像,置聽事上,穆留板書曰:‘勿畫吾形,以爲重負,忠義之未顯,何形像之足紀也。’”《魏志·曹休傳》注引《魏書》:“休祖父嘗爲吴郡太守,休於太守舍見壁上祖父畫像,下榻拜,涕泣。”這都是關於長吏畫像的記載。在同樣的情形下,産生《東陽朝堂像贊》一卷。 晉南平太守留叔先撰 。見《隋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稱《東陽朝堂畫贊》。
第三項是鄉賢或流寓底畫像。這種風氣在東漢之末很流行。豫州百城,圖畫陳定、陳紀、陳諶形狀。 《後漢書·陳寔傳》注引《先賢行狀》 。延篤鄉里圖其形於屈原之廟。 《後漢書·延篤傳》 。李餘年十三,乞代母死,吏不許,自殺,天子與以財幣,圖畫府廷。 常璩《梓潼士女志》 。涪郭孟妻敬揚爲父報仇,靈帝中平四年,涪令向遵爲立圖。 同上 。任棠隱身不仕,鄉人圖畫其形,稱任徵君。 《御覽》卷五 〇 八引皇甫謐《高士傳》 。管寧避亂遼東,及歸,遼東郡圖其形於府殿,號爲賢者。 同上 。丁蘭刻木事親,郡縣嘉其至孝通於神明,圖其形象。 《御覽》卷四一四引孫盛《逸人傳》 。燕邠死黄巾之難,益州牧劉焉嘉之,爲圖像學官。 常璩《漢中士女志》 。孝女叙先雄,因父溺水,投水死,郡縣爲雄立碑,圖像其形。 《御覽》卷三九六引陳壽《益部耆舊傳》 。以上都是東溪後半期的事。到晉初還有益州刺史圖畫譙周像於州學之事。 《蜀志·譙周傳》注引陳壽《益部耆舊傳》 。郡國的耆舊傳、先賢傳、士女志以及像贊畫贊,大多是這些畫像底産物。《隋書·經籍志》有《會稽先賢像贊》,《唐書·經籍志》就有《會稽先賢像傳贊》,《新唐書·藝文志》有《會稽先賢傳像贊》,《隋書·經籍志》有陸凱《吴先賢傳》,《唐書·經籍志》就有《吴國先賢贊》,《新唐書·藝文志》有陸凱《吴國先賢傳》、《吴國先賢傳贊》。我們聯想到《列女傳》有像其贊,不妨假定這些止是同書底許多不同的名稱,傳和傳贊、像贊止是同物異名。
東漢末年世家大族底形成,是中國社會史一件重要的現象。在傳叙文學裡留下的蹟象,便是家傳的勃興。家傳也許不免煩瑣,但是確然成爲傳叙文學底大宗。史傳取材於家傳,也是數見不鮮之例。《隋書·經籍志》有《太原王氏家傳》二十三卷,姚振宗言:“按《南史·王玄謨傳》云:‘玄謨,太原祁人。六世祖宏,河東太守、緜竹侯,以從叔司徒允之難,棄官北居新興,仍爲新興雁門太守,其自序云爾。’又‘王懿,太原祁人,自言漢司徒允弟,幽州刺史懋七世孫。祖宏仕石季龍,父苗仕苻堅,皆至二千石。’史稱自序云爾,又曰自言,則皆本之是傳可知。《北史》載王慧龍、王松年、王邵等傳,亦似本之此書。” 《隋書經籍志考證》 振宗又考證《晉》、《宋》、《齊》、《梁》及《南史》所載諸王列傳,皆本王褒《王氏江左世家傳》, 沈約撰《宋書》,蕭子顯撰《南齊書》,皆在褒前,不應本王褒書,説見後 。《晉書》、《南史》所載諸孔列傳,皆本《孔氏家傳》,其言甚辯。
家傳底作者,有時是有名的作家,例如曹操。《魏志·蔣濟傳》注:“魏武作《家傳》,自云曹叔振鐸之後。”其次如晉江祚《江氏家傳》,東晉顧愷之《顧氏家傳》,裴松之《裴氏家傳》,後魏崔鴻《崔氏家傳》以及王褒《江左王氏世家傳》。有時家傳底著作者,反爲異姓,例如西晉皇甫謐《韋氏家傳》, 《隋志》不著撰人,兩《唐志》皆作皇甫謐 。東晉傳暢《裴氏家紀》。
家傳底一種特有的現象,就是有時家傳裡記着作者身後的故事, 例如《御覽》卷二二九引《曹氏家傳》記魏武事,《御覽》卷二 〇 八、卷二六三、卷七三五引《江氏家傳》記江統事 。有時在作者未經出世以前,已經被人採用。 例如王褒《王氏江左世家傳》 。我們初見的時候,也許會詫異,其實事情狠簡單。一切的家傳,正和後代的家譜一樣,祇是積累的産物。曹操作《家傳》,其後西晉曹毗也作《家傳》, 見《隋書·經籍志》 。所以《曹氏家傳》有魏武底故事。《江氏家傳》有續編之人,所以江祚之子江統底故事,見於題稱江祚的《江氏家傳》。王褒底《江左王氏世家傳》,當然也有所本,例如《世説注》屢引《琅邪王氏譜》。劉孝標注《世説》在王褒前,其事可證。《文選》任彦昇《王文憲集序》注引《琅邪王氏録》,李善注《選》因在唐初,然以同書謝靈運《述祖德詩》注引《陳郡謝録》,沈休文《齊安陸昭王碑文》注引稱何法盛《中興書·陳郡謝録》之例推之,疑《琅邪王氏録》及《太原郭氏録》、 《世説·惑溺篇》注引 。《潁川庾録》 《文選》庾元規《讓中書令表》注引 皆與《陳郡謝録》同爲何法盛《中興書》之篇目。《琅邪王氏譜》、《王氏録》既同在王褒《江左王氏世家傳》之前,那麽,兩書同爲《王氏世家傳》之藍本,可以想見。蕭子顯、沈約著史的時候,引用兩書,後人率略地稱爲引用王褒《王氏世家傳》,便可以見諒了。這種積累的狀態,在古代很多,所以太史公《司馬相如傳赞》會引到兩漢末年底楊雄,劉向《列女傳》會記載更始皇帝韓夫人底故事。
家傳底名稱,也有不少的變例:如家牒, 《御覽》卷五五八引楊雄《家牒》 。家録, 《御覽》卷二十九引《李氏家録》 。家書, 《續漢書·五行志》劉昭注引《李氏家書》 。家紀, 《隋書·經籍志》有紀友《紀氏家紀》 。家記, 《隋志》有《虞氏家記》史,《隋志》有《陸史》 。世録, 《隋志》有《明氏世録》 。世傳, 《御覽》卷七十五引《殷氏世傳》 。世家傳, 《隋志》有王褒《江左王氏世家傳》 。世紀, 《魏志·袁涣傳》注引《袁氏世紀》 。世本, 《世説·言語篇》注引《摯氏世本》 。叙, 《世説·言語篇》注引《陶氏叙》 。新書。 《魏志·杜恕傳》注引《杜氏新書》 。除此以外,譜是一種簡單的家傳,兩晉南北朝很盛行,這也是氏族制度底産物。梁王僧孺有《百家譜》三十卷,更是一部集大成的著作。譜裡當然止有小傳,但是有時也有長篇的叙述,例如華嶠《譜叙》,見《魏志·華歆傳》注。《隋書·經籍志》把家傳收入雜傳類,把家譜另入譜系類,其實這是一種不必要的分别。
在氏族制度之下,連帶還有當時的閥閲。《隋書·經籍志》裡關於職官的記載,歸入職官類。但是有時所記的不是官品底高卑,而是官吏底身世,這樣便成爲簡單的傳叙。《隋志》叙目:“ 紳之徒或取官曹名品之書,撰而録之,别行於世。宋齊已後,其書益繁而篇卷零疊,易爲亡散,又多瑣細,不足可紀,故删其見存可觀者。”顯然地當時對於職官類中間的分别,已經意識到,可是關於這些記載官吏身世的著作,也受到當時的删訂。最早的記載是《咸熙元年百官名》, 《魏志·鍾會傳》注引 。其後有《晉武帝太始官名》、 《御覽·職官部》引 。《惠帝百官名》、 見《唐書·經籍志》 。《懷帝永嘉官名》、 同上 。《元康官名》。 《通典·職官》引 。關于寮屬的記載,有《齊王官屬名》、 《世説·方正篇》注引 。《明帝東宫寮屬名》、 《世説·雅量篇》注引 。《征西寮屬名》、 《世説·言語篇》注引 。《庾亮參佐名》、 《世説·雅量篇》注引 。《大司馬寮屬名》。 《世説·賞譽篇》注引 。類似的著作有《永嘉流人名》、 《世説·德行篇》注引 。《名德沙門題目》。 《世説·言語篇》注引 。《惠帝百官名》底作者陸機,《大司馬寮屬名》底作者伏滔,都是晉代有名的人物;《名德沙門題目》,因孫綽有《名德沙門論》、《名德沙門贊》,疑出於孫綽,也是東晉的名人。伏滔記鄧遐, 《世説·黜免篇》注引 。孫綽記道壹、 《世説·言語篇》注引 。竺法汰, 《世説·賞譽篇》注引 。雖然簡單,確有很生動的筆致。後世的著作如唐《哥舒翰幕府故吏傳》,唐陳翃《郭忠武公將佐略》,清薛福成《湘鄉幕府賓僚記》,都是伏滔底一派,遂成爲正式的傳叙文學。
晉宋以後,《文章叙録》一類的著作日盛。因爲文學底滋長,頓加了關于文人的記載,原是很自然的事。這些記載裡,往往有許多文人底遺聞軼事,正和張騭底《文士傳》同樣是文人底傳叙。《隋書·經籍志》僅收五種——荀勗《文章家集叙》十卷、摯虞《文章志》四卷、傅亮《續文章志》三卷、宋明帝《晉江左文章志》三卷、沈約《宋世文章志》二卷——附入簿録類;《唐書·經籍志》附入雜四部書目類,《新唐書·藝文志》附入目録類,都不免忽視了其中傳叙底意義。除了這幾部以外,還有顧愷之《晉文章志》, 《世説·文學篇》注引 。王愔《文字志》, 《後漢書·張奂傳》注引王愔《文字志》。《世説注》引《文字志》疑即是書 。丘淵之《文章録》。 《世説·言語篇》注引 。《世説·棲逸篇》注引《文字志·李廞傳》稱“廞躄疾不能行坐,嘗仰卧彈琴,讀誦不輟”。又稱“後避難隨兄南渡,司徒王導復辟之,廠曰:‘茂弘乃復以一爵加人!’”確是有血有肉的記載。
秦漢時代,方士神仙之説已盛,到了漢魏之間,天師道之名始見。經過魏晉以來一再的轉變,道家成爲士大夫間底宗教:方士,神仙,服食,鍊汞,採藥,一切都混爲一體。反映於傳叙文學的,爲内傳底勃興。最古的内傳傳主,有《關令内傳》、《漢武帝内傳》, 皆見《隋書·經籍志》 。其實都是魏晉以來的作品。其他如《太元真人東鄉司命第君内傳》, 見《隋志》,《御覽》卷五七二引《太元真人第君内紀》,疑即此書 。《南岳夫人内傳》, 見《隋志》,不著撰人。兩《唐志》題范邈撰。《隋志》又有項宗《紫虚元君魏夫人内傳》 。都是神仙家底傳叙。至如《太清真人内傳》, 《御覽》卷六六四引 。《無上真人内傳》, 《御覽》卷六七五引 。這一類的傳主,便成爲亡是公烏有先生了。内傳的記載,除去一部分汗漫之談以外,其餘都在真實的傳叙或幻想的小説之間。這裡的界線狠難確定。不過我們應當知道,在一般社會或個别作家受着宗教的,或類似的狂熱支配的時候,常常認幻爲真,在旁人認爲作者是在顛倒夢想,他自己也許認爲正在描寫實境,一字不苟。所以即使認定内傳一類的著作,也是傳叙,其中自有部分的理由。内傳底内字,就是《後漢書·方術列傳序》“自是習爲内學,尚奇文,貴異數”之内,是神仙家對於道教的尊稱,正和儒家自稱内聖外王之學,佛家自稱内教内典,同樣帶着宗教的色采。葛洪《抱朴子·自序》:“其内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災却禍之事,屬道家;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儒家。”所謂《内篇》之内,正和内傳之内相同。從神仙家立場看,除了内傳以外,其餘差不多都是外傳,所以無須在内傳以外,别立外傳底名色。漢魏六朝的著作裡,也没有任何外傳底存在。近世題稱《漢武帝外傳》的著作,祇是後人底誤題,隋、唐《志》不載此書,唐宋類書亦無引及者。 洪頤煊曰:“《外傳》即《内傳》之下卷,由編《道藏》者不知而誤題之耳 。”
在傳叙文學許多不同的名稱以外,還有别傳,這是傳叙文學底大宗,所以有人把别傳兩字提出與史傳相對。什麽是别傳呢?我們留到這裡作一個最後最重要的解答。劉知幾説:“賢士貞女,類聚區分,雖百行殊途,而同歸於善,則有取其所好,各爲之録。若劉向《列女》,梁鴻《逸民》,趙采《忠臣》,徐廣《孝子》,此之謂别傳者也。” 《史通·雜述》 。劉氏所稱的别傳,正是《四庫全書總目》傳記類底總録之屬,叙目稱爲“合衆人之事爲一書”。我們不妨稱爲總傳。劉氏别傳之名,後人既不接受,今姑不論。再就諸家撰述引及别傳者言之。裴松之注《三國志》,已引别傳,劉孝標注《世説新語》所引更多,幾乎要佔所引書名四分之三。《太平御覽》引漢魏六朝别傳,也有一百餘種。所以假如别傳自成一體,那麽這是傳叙文學中最重要的體裁,值得加以重大的注意。
但是就諸家所引别傳考之,常常看到這些記載,同時也屬於其他的篇目,縱使其間有些微的不同,止是古人節引底殘跡,不一定出於兩種的來源。舉十四證於次:
證一 孝武皇帝時,閒居無事,燕坐未央前殿。天新雨止,當此時,東方朔執戟在殿階旁,屈指獨語。上從殿上呼問之:“生獨所語者,何也?”朔對曰:“殿後柏樹上有鵲,立枯枝上,東向而鳴也。”帝使視之,果然。問朔何以知之,對曰:“以人事言之。風從東方來,鵲尾長,傍風則傾,背風則蹷,必當順風而立,是以知也。” 《御覽》卷九二一引《東方朔别傳》,同書卷三五二引作《東方朔傳》。《隋書 · 經籍志》有《東方朔傳》八卷,不著撰人 。
同前 天下之良馬,捋以捕鼠深宫之中,曾不如跛犬也。 《御覽》卷九 〇 四引《東方朔别傳》,同書卷八九七引作《東方朔傳》,“跛犬”作“跛猫 ”。
證二 魯女生,長樂人也。少好學道,初服餌胡麻及術,絶穀八十餘年,日更少壯,面如桃花,日行三百里,走及麞鹿。 《御覽》卷三六四引《魯女生别傳》,又見《後漢書·方術傳》注引《漢武内傳》,無“少好學道”、“走及麞鹿”二句 。
同前 封君達,隴西人也。少好道,初服黄連丸五十餘年,乃入鳥鼠山,又於山中服水銀百餘年,還鄉里,年如二十者。常乘青牛,故號爲青牛道士。 《御覽》卷九六五引《魯女生别傳》,又見《後漢書》卷一百十二《方術傳》注引《漢武内傳》,無“少好道又於山中”七字,“鳥鼠山”作“鳥舉山 ”。
證三 道士姓徐,名延年,仙人以新黄羅衣衣之。 《御覽》卷八一六引《徐延年别傳》,同書卷六八九引《列仙傳》作“道士徐延年,平陽人也。見人持新黄羅衣云 ”。
證四 融四歲,與兄食梨,願引小者。人問其故,答曰:“小兒法當取小者。” 《世説 · 言語篇》注引《孔融别傳》。又《後漢書 · 孔融傳》注引《孔融家傳》作“年四歲時,與諸兄共食梨,融輒引小者。大人問其故,答云:‘我小兒,法當取小者 。’”
證五 操破梁孝王棺,收金寶,天子聞之哀泣。 《御覽》卷五五一引《曹操别傳》,又《文選》陳孔璋《爲袁紹檄豫州》注引作《曹瞞傳》,兩《唐志》有《曹瞞傳》一卷,《舊志》題吴人作 。
同前 時人爲之語曰:“人中有吕布,馬中有赤兔。” 《御覽》卷四九六引《曹操别傳》。又《魏志·張邈傳》注引作《曹瞞傳》,“時人爲之語曰”作“時人語曰 ”。
證六《御覽》卷二六三、三七六、三八〇、三九〇、四〇〇、四八九、六一七、六三二、九三〇所引《管輅别傳》諸節,皆見《魏志·管輅傳》注引《管輅别傳》。《魏志》注所稱之《别傳》,即《隋書·經籍志》之管辰著《管輅傳》三卷。注斥“辰既短才,又年縣小,又多在田舍,故益不詳。”其言可證。
證七 弼字輔嗣,山陽高平人。少而察惠,十餘歲便好莊老,通辯能言,爲傅嘏所知。吏部尚書何晏甚奇之,題之曰:“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矣!”以弼補臺郎。弼事功雅非所長,益不留意,頗以所長笑人,故爲時士所嫉。又爲人淺而不識物情,初與王黎、荀融善,黎奪其黄門郎,於是恨黎,與融亦不能終。正始中,以公事免。其秋,遇癘疾亡,時年二十四。弼之卒也,晉景帝嗟歎之累日,曰:“天喪予!”其爲高識悼惜如此。 《世説·文學篇》注引《王弼别傳》,又《魏志·鍾會傳》注引作何劭《王弼傳》,無“字輔嗣山陽高平人”八字 。
同前 弼父爲尚書郎,裴徽爲吏部郎,徽見異之,故問。 《世説·文學篇》注引《王弼别傳》。又《魏志·鍾會傳》注引作何劭《王弼傳》 。
同前弼年十餘歲,好老莊,通辯能言。 《御覽》卷四六四引《王弼别傳》,又《魏志·鍾會傳》注引作何劭《王弼傳》 。
同前 弼性和理,樂游宴,解音律,善投壺。 《御覽》卷七五三引《王弼别傳》。又《魏志·鍾會傳》注引作何劭《王弼傳》 。
證八 粲字奉倩,潁川潁陰人,太尉彧少子也。粲諸兄儒術論議,各知名。粲能言玄遠,常以子貢稱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然則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秕。能言者不能屈。 《世説·文學篇》注引《荀粲别傳》。又《魏志·荀彧傳》注引作何劭《荀粲傳》,無“潁川潁陰人,太尉彧少子也”十一字,“能言玄遠”作“能言道 ”。
同前 粲,太和初到京邑,與傅嘏談。嘏善名理,而粲尚玄遠,宗致雖同,倉卒時或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懷,爲二家釋。頃之,粲與嘏善。 《世説·文學篇》注引《荀粲别傳》,又《魏志·荀彧傳》注引作何劭《荀粲傳》 。
同前 粲常以婦人才智不足論,自宜以色爲主。驃騎將軍曹洪女有色,粲於是聘焉。容服帷帳甚麗,專房燕婉,歷年餘,婦病亡。未殯,傅嘏往喭粲,粲不哭而神傷。嘏問曰:“婦人才色並茂爲難,子之聘也,遺才存色,非難遇也,何哀之甚?”粲曰:“佳人難再得,顧逝者不能有傾城之異,然未可易遇也!”痛悼不能已已,歲餘亦亡,亡時年二十九。粲簡貴,不與常人交接,所交者皆一時俊傑。至葬夕,赴期者裁十餘人,悉同年相知名士也,哭之感動路人。粲雖褊隘,以燕婉自喪,然有識猶追惜其能言。 《世説·惑溺篇》注引《荀粲别傳》。又《魏志·荀彧傳》注引作何劭《荀粲傳》,無“粲雖褊隘”以下數句 。
同前 粲答兄俣云:“立象以盡意,此非通乎象外者也。象外之意,故藴而不出矣。” 《文選》孫興公《游天台山賦》注引《荀粲列傳》。“列”字爲“别”之譌。又《魏志·荀彧傳》注引作何劭《荀粲傳》 。
證九 鈞字德衡,扶風人。巧思絶世,不自知其爲巧也。居貧。舊綾機五十綜者五十躡,六十綜者六十躡,鈞乃易以十二躡,因感而作,猶自然而成形,陰陽之無窮。 《御覽》卷七五二引《馬鈞别傳》。又《魏志·杜夔傳》注引作傅玄《馬鈞序》,無“鈞字德衡扶風人”七字 。
證十 蕤年十一,始學摴蒲。祖母費爲説往事,有以博奕破業廢身者,於是即棄五木,終身不以爲戲。 《御覽》卷五一一引《江蕤别傳》,又同書卷三八五引作《江氏家傳》 。
證十一 至字景真,代郡人,流客緱氏。令新之官,至年十三,與母共道旁觀。母曰:“汝先世非微賤家也,世亂流離,遂爲士仵耳。後能至此不?”至答曰:“可耳。”便求就師讀書。早起,聞父耕叱牛聲,釋書而泣。師問其故,答曰:“自傷不能致榮,使老父不免勤苦。”師大異之,稱其當爲奇器。 《御覽》卷三八五引《趙至别傳》。又《世説·言語篇》注引作嵇紹《趙至叙》,無“世亂流離,遂爲士仵耳”九字及“師大異之,稱其嘗爲奇器”十字 。
證十二 尼少有清才,文辭温雅。初應州辟,後以父老歸供養,居家十餘年。父終,晚乃出仕。尼嘗贈陸機詩,機答之,其四句曰:“猗歟潘生,世篤其藻。仰儀前文,丕隆祖考。”位終太常。 《魏志·衛顗傳》注引《潘尼别傳》,又《文選》潘正叙《贈陸機出爲吴王郎中令》注引作《文章志》,語有節略 。
證十三 石勒元康中流宕山東,寄旅平原荏平界,與師歡家傭耕。耳恒聞鼓角鼙鐸之音,勒私異之。 《御覽》卷三三八、卷八二二引《石勒别傳》,又《世説·識鑒篇》注引作《石勒傳》,語略同 。
同前 初,勒家園中生人參,葩葉甚盛,于時父老相者皆云:“此胡體奇貌異,有大志量,其終不可知。”勸邑人厚遇之。 《御覽》卷九九一引《石勒别傳》,又《世説·識鑒篇》注引作《石勒傳》,語略同 。
證十四 齠齔時,乘白羊車於洛陽市上。咸曰:“誰家璧人?”於是家門州黨,號爲璧人。 《世説·傷逝篇》注引作《衛玠别傳》,又《御覽》卷八二七引作《衛玠傳》,“齠齔時”作“少時 ”。
從十四證看來,我們可以假定所謂别傳的著作,最初不一定稱爲别傳,有的稱傳,有的稱叙,有的稱家傳,有的止是總傳底一個篇目。因此可以假定别傳二字,祇是引書的人爲求實際的便利,臨時給與的稱呼。裴松之引管辰《管輅傳》而稱爲《管輅别傳》,便是一個確定的證明。這個“别”字是别於《三國志·管輅傳》的意義。裴注引《曹瞞傳》,因爲史家無曹瞞傳,故不加别。《荀粲傳》、《王弼傳》底前面,加上著者底姓名,也是一種區别。《三國志注》還引了許多别傳,例如華佗、邴原、鄭玄、虞翻、任嘏、趙雲、吴質、費禕、程曉、孫資、曹志、嵇康、潘尼、潘岳、劉廙、盧諶、孫惠等底别傳,作者既無可稱,傳底名稱又和史傳相同,所以一概加别,指示其中區别底意義。這是一點。我們還可以假定在别傳二字普遍應用以後,不經意的引用者常會把本有區别的篇名取消,另行稱爲别傳,例如證五、證九、證十一。這是第二點。倘使漢魏六朝以來的著作,完全保留,我們也許可以從許多方面證實所謂别傳的著作,原來並不稱爲别傳,但是事實不許我們存此奢望,所以祇能作爲假定。在這個假定下面,因爲上述的第一點,我們認定有時後人會有意識地改稱别傳;同樣因爲第二點,我們也認定後人會無意識地改稱别傳。
古代别傳底來源,既然如此複雜,所以不但無法判定别傳底體裁,就是追求别傳二字底意義,也不是一言可盡。討論古代著作的時候,在没有其他根據的時候,我們祇能仍沿舊習,稱爲别傳,這個祇是討論時候底便利,並不包含承認别傳帶着自成一體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