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叙文學,是比較後起的文學。詩在西周時代已經盛行,辭賦底盛行在戰國時期底楚國,史底記載在東西周間,有著名的著作,一般的散文到了戰國時期,也有高度的成就,但是傳叙文學在這一段時間裡還没有開始。《穆天子傳》、《燕丹子》,是小説,不是傳叙。《四庫全書總目》認爲“《晏子春秋》,是即家傳;《孔子三朝記》,其記之權輿乎!”又説《晏子春秋》“雖無傳記之名,實傳記之祖也”。現在把《孔子三朝記》擱開,專談傳叙文學。假如認定《晏子春秋》是中國傳叙文學之祖,我們便得承認這止是一個狠寒傖的祖宗。這裡看不到整個的體系,看不到傳主生卒年月,看不到他底世系,看不到他底心理發展,所有的止是若干片段的記載,這些記載有時還是重複的,矛盾的,乃至莫衷一是的。至於作者及成書的時代,仍然是一個無從確定的問題。

《穆天子傳》是西晉時代發見的古籍,漢人相傳的古籍則是《禹本紀》。《史記·大宛列傳贊》:“《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隱爲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文選·離騷》王逸注引《禹大傳》“洧槃之水出崦嵫之山”,也是和《禹本紀》同樣的一部書。我們可以看到漢代流行的禹底故事,但是故事止是故事,所以史贊説:“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這便看出《大宛列傳》底作者 《大宛列傳》不出於司馬遷,説見司馬貞《史記索隱》及崔適《史記探源》 。對於《禹本紀》這一類著作的認識。古人的傳叙,如《關令尹喜内傳》, 見《御覽》卷八、卷三十六,又卷二引《關令内傳》,卷九八三引《真人關尹傳》,似即此傳 。大致是魏晉以後的著作,今不論。

《史記》是史,其中所有的傳是史傳,倘使我們承認史傳不是標準的傳叙,當然也不論。

西漢傳下來的第一部傳叙是《東方朔傳》。《隋書·經籍志》有《東方朔傳》八卷,不著撰人。《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同。《東方朔傳》在現代雖止賸了一些斷片,但是來源狠古,不是後人底僞撰。褚少孫補《史記·滑稽列傳》東方朔故事,自稱“臣幸得以經術爲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左方”。《漢書·東方朔傳贊》:“朔之詼諧,逢占射覆,其事浮淺,行於衆庶,童兒牧豎,莫不眩燿,而後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故詳録焉。”這些是記載。《東方朔傳贊》又稱“劉向言少時數問長老賢人通於事及朔時者,皆曰朔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爲庸人誦説”。這些是傳説。我們可以看到東方朔底故事是怎樣地流行了。

殘留的《東方朔傳》,見於諸書者,或稱《東方朔傳》, 《世説·文學篇》、《排調篇》注,《水經》卷十九《渭水》注,及《御覽》諸卷 。或稱《東方朔别傳》。 《世説·規箴篇》注、《文選》司馬子長《報任少卿書》注,及《御覽》諸卷 。《御覽》卷三五〇引《東方朔記》,“記”字當是“傳”字之訛。同書卷八九七引《東方朔傳》,與此同爲東方朔答驃騎之語,可證。又同書卷九六八引《東方朔占》,也許正是《漢書·朔傳》所稱“逢占射覆,附著之朔”,與《東方朔傳》無涉。

在研究古代傳叙的時候,我們要注意單行的傳叙和史傳的關係。假使單行傳叙以史傳爲藍本,它底價值當然降低;假使史傳以單行傳叙爲藍本,那麽即使其中的史實經過修正,單行傳叙底價值仍不可忽視。《東方朔傳》底完成,在《漢書》以前,其證有三:

(一)《御覽》卷三九四引《東方朔别傳》:“武帝問朔曰:‘公孫丞相、倪大夫等,先生自視何與此哉?’朔曰:‘臣觀其臿齒牙,樹頰胲,吐唇吻,擢項頤,結股肱,連脽尻,逶虵其跡,行步踽旅,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子!’”《漢書·東方朔傳》作“上復問朔:‘方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之流,皆辯知閎達,溢于文辭,先生自視,何與比哉?’朔對曰:‘臣觀其臿齒牙,樹頰胲,吐唇吻,擢項頤,結股脚,連脽尻,遺蛇其迹,行步偶旅,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子者。’”實則公孫弘於元朔五年爲相,過了三年,死於元狩二年。公孫弘死後十一年,爲元封元年,兒寬始爲御史大夫。所以公孫丞相與兒大夫不同時。公孫弘死時,司馬遷年二十六歲,其時是否已經入仕,亦未可知。 元封三年司馬遷爲太史令 。從史實看,《東方朔傳》所記武帝之語,固然是以訛傳訛,其後班固不加深考,採入史傳,便成爲一誤再誤了。

(二)《御覽》卷四八五引《東方朔别傳》:“朔書與公孫弘借車曰:‘朔當從甘泉,願借外厩之後乘。木槿夕死而朝生者,士亦不必長貧也。’”《漢書·朔傳》記朔文辭,有《從公孫弘借車》一篇。

(三)《世説·排調篇》注引《東方朔傳》:“漢武帝在柏梁臺上,使群臣作七言詩,七言詩自此始也。”《漢書·朔傳》記朔文辭,有《屏風》、《殿上柏柱》詩,當即指此。柏梁臺聯句,當然不可信,但是史傳對於此事,却也留下踪跡。

除此以外,還有其他相合之處,不更舉。《東方朔傳》最特殊的一點,是關於他底産地的記載。《漢書》:“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但是《東方朔别傳》 《世説·規箴篇》注引 則言“朔南陽步廣里人”。這便顯然與《漢書》不同,決不出自《漢書》了。此外,劉向《列仙傳》 《文選》謝靈運《會吟行》注引 言“東方朔楚人也”。按《漢書·地理志》言南陽爲韓地,其實是一個狠大的錯誤。南陽諸縣如申、鄧、葉、隨、魯陽,都是楚地,有《左傳》及《史記·楚世家》可證。劉向“楚人”兩字,正是受了《東方朔傳》底暗示。至於班固稱爲平原厭次人,或别有考證,未可知。西漢平原郡有富民縣,無厭次縣,至東漢明帝時,富民改稱厭次。《漢書》稱平原厭次人,也不免草率。

《東方朔傳》底完成,必在武帝以後,褚少孫、劉向以前,大致在昭帝、宣帝之間。這裡有些固是史實,大半却是民間底傳説。有一部分不免和史實違背,但是大部分却充滿了民間文學樸素的趣味,觀次列二節可知。

武帝時,上林獻棗,上以所持杖擊未央前殿檻,呼朔曰:“叱叱!先生,來來!先生知此筐中何等物也?”朔曰:“上林獻棗四十九枚。”上曰:“何以知之?”朔曰:“呼朔者,上也;以杖擊檻,兩木林也;來來者,棗也;叱叱者,四十九枚。”上大笑,賜帛十匹。 《御覽》卷九六五引《東方朔傳》 。

孝武皇帝好方士,敬鬼神,使人求神僊不死之藥甚至,初無所得。天下方士四面蜂至,不可勝言。東方朔睹方士虚語以求尊顯,即云上天,欲以喻之,其辭曰:“陛下所使取神藥者,皆天地之間藥也,不能使人不死,獨天上藥,能使人不死耳。”上曰:“然,天何可上也?”朔對曰:“臣能上天。”上知其謾詫,極其語,即使朔上天取不死之藥。朔既辭去,出殿門,復還曰:“今臣上天似謾詫者,願得一人爲信驗。”上即遣方士與朔俱往,期三十日而返。朔等既辭而行,日日過諸侯傳飲,往往留十餘日,期又且盡,無上天意。方士謂之曰:“期且盡,日日飲酒,爲奈何?”朔曰:“鬼神之事難豫言,當有神來迎我者。”於是方士晝卧,良久,朔覺之曰:“呼君極久不應,我今者屬從天上來。”方士大驚,還具以聞。上以爲面欺,詔下朔獄。朔啼對曰:“朔須幾死者再。”上曰:“何也?”朔對曰:“天公問臣:‘下方人何衣?’臣朔曰:‘衣蟲。’‘蟲何若?’臣朔曰:‘蟲喙髯髯類馬,邠邠類虎。’天公大怒,以臣爲謾言,繫臣,使下問。還報‘有之,名蠶’,天公乃出臣。今陛下苟以臣爲詐,願使人上問之。”上大驚曰:“善。齊人多詐,欲以喻我止方士也。”罷諸方士弗復用也,由此朔日以親近。 《御覽》卷九八四引《東方朔别傳》。齊人多詐之語,指方士。《史記·封禪書》言燕齊海上之方士,又言燕齊怪迂之方士,又言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搤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所謂齊人者指此,不指東方朔 。

傳中所言漢武帝以杖叩未央前殿,把堂高廉遠的武帝,寫成茅茨土階的堯舜,便有些齊東野人之談底氣息了。上天底故事,也充滿了民間詼諧底意味。因此《東方朔傳》實際止是介於傳叙和故事中間的作品。

西漢傳叙流傳至今,確有作者可考者,只有劉向底《列女傳》。《隋書·經籍志》記漢魏六朝列女傳叙共十二種, 劉向《列女傳》在外 。都受到劉向底提示,可以看到他底影響。《漢書·藝文志》儒家類有劉向所序六十七篇,原注:“《新序》、《説苑》、《世説》、《列女傳頌圖》也。”我們可以確定《列女傳》是他底著作,至於相傳的《列仙傳》、《列士傳》、《孝子圖》,是否包括在此六十七篇之中,便有很大的問題。劉向、劉歆父子,本來都是箭垛式的人物,後人把許多著作,歸到他們底名下,原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漢書·劉向傳》稱“向以爲王家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採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爲《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八篇是原來的數字,但是《隋書·經籍志》有《列女傳》十五卷,題劉向撰,曹大家注。八篇和十五卷,是數字底衝突。所以曾鞏《列女傳目録序》認爲“以《頌義》考之,蓋大家所注,離其七篇爲十四,與《頌義》凡十五篇,而益以陳嬰母及東漢以來凡十六事,非向書本然也”。這當然是一種合理的解釋,附帶地説明了《列女傳》所以附載東漢諸人的來歷。 顔之推《顔氏家訓·書證篇》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後人所羼,非本文也 。

其次便是頌底問題。《藝文志》注主張頌爲劉向自撰。《隋書·經籍志》在《列女傳》外有《列女傳頌》一卷,題劉歆撰,便似主張頌爲劉歆所撰。曾鞏説:“隋以《頌義》爲劉歆作,與向列傳不合。今驗《頌義》之文,蓋向之自叙,又《藝文志》有向《列女傳頌圖》,明非歆作也。”這是一種解釋。今《列女傳》西漢以前諸人有頌,東漢以後諸人無頌,所以主張劉向作頌的話,本可成立。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云:“案本志載劉歆此頌,本自一袠,與其父書各不相涉。宋代相傳曹大家注本,乃以向《列女傳》原有之頌,歸之劉歆,自是舛誤。然謂本志因顔氏而襲其誤,則不然。 按《書證篇》言《列女傳》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 。本志豈因是而虚列其目耶?歆之頌,顔氏既見之,唐時又流傳外藩,《文選·思玄賦》李善注引劉歆《列女傳頌》曰:‘材女修身,廣觀善惡。’今本一百一十頌中無此文,是可知别爲一書,亡已久矣。”振宗主張劉向、劉歆各有頌,劉向之頌因附《列女傳》而存,劉歆之頌因單行而亡,其説亦有見地。

其次便是《列仙傳》。《漢書·劉向傳》、《藝文志》皆不記此書。《隋志》有《列仙傳贊》三卷,題劉向撰,鬷續,孫綽贊。“鬷續”二字不可解,故《四庫總目提要》言:“按‘鬷續’上似脱一字,蓋有續傳一卷,故爲三卷也。今無從校補,姑仍其舊。”續傳之説,出自推想,事理上容或如此。《御覽》卷六六三引劉向《列仙傳》,記載孟事、左慈事、葛洪事各一則。孟,漢明帝時人,慈,漢獻帝時人,洪,晉時人,都在劉向身後,所以必非劉向所記。晉時郭元祖作《列仙傳贊》,亦不爲三人作贊。因此續傳之説,可以成立,而續傳底完成,大致在東晉中世,就是在葛洪、郭元祖兩人之後,孫綽之前。

那麽原傳是否劉向所作的呢?按《漢書·劉向傳》言,向讀淮南枕中《鴻寶苑秘書》,言黄金可成。劉向的思想原有些道家的傾向,但是他底著作,《漢志》全入儒家類,即使六十七篇的大數,不妨兼包“《新序》、《説苑》、《世説》、《列女傳頌圖》”以外的篇目,已經不應有神仙的記載。又《世説·文學篇》注引劉子政《列仙傳》:“歷觀百家之中,以相檢驗,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經,故撰得七十,可以多聞,博識者遐觀焉。”佛經入中國,在東漢之末,更不容劉向於西漢之末,先見佛經,所以《列仙傳》是一部僞書,原無疑義。《御覽》卷六七二引劉向《列仙傳叙》,實際只是《漢書·劉向傳》底節録,没有什麽價值。

劉向第三部著作是《列士傳》。《隋書·經籍志》有劉向《列士傳》二卷,《唐書·藝文志》同。按《論衡·須頌篇》:“宣帝之時畫圖漢列士,或不在於畫上者,子孫恥之。”又《初學記·職官部》引蔡質《漢官典職》:“尚書奏事,於明光殿中畫古列士,重行書贊。劉光禄既爲《列女傳頌圖》,又取列士之見於圖畫者,以爲之傳。”宣帝畫圖漢列士,和劉向作《列士傳》,都是不争的事實,所以縱使劉向本傳及《藝文志》都不載《列士傳》篇名,我們仍不妨認爲原在六十七篇總數之中。但是《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後漢書注》、《文選注》以及《御覽》諸卷所引《列士傳》“ 列”字或作“烈 ”二十幾條之中,没有一個西漢的人物,這便和《論衡》底紀載衝突了。縱使所畫之人,不妨偶有秦代以前的人物,但是所記之人,不應絶無漢代以後的列士。所以劉向縱有《列士傳》底著作,而殘留的作品,未必是劉向原書。

第四種是《孝子圖》。這也是一部不見劉向本傳和《漢書·藝文志》的書。《隋書·經籍志》、兩《唐志》皆不著録。《文苑英華》許南容、李南琛對策,並言“梁鴻作《逸人傳》,劉向修《孝子圖》”。《太平御覽》卷四一一引劉向《孝子傳》兩則,一則記郭巨埋兒事,略言“郭巨河内温人,甚富,父殁,分財二千萬爲兩分,與兩弟,己獨取母供養。妻産男,慮養之則妨供養,乃命妻抱兒,欲掘地埋之”。這類索隱行怪,矯虔干名的事,狠有些後漢人底行逕。又一則載“前漢”董永事,稱爲“前漢”,便不是劉向底著作了。馬驌《繹史》卷十引劉向《孝子傳》一則,記舜舐父目,霍然即開,完全和瞽瞍底故事不同,大致也是無識者底妄造。

劉向底著作,流傳下來的只有《列女傳》,但是他在傳叙文學中底地位,顯然地因爲其餘諸書而更見重要。我們看到隋唐諸志所載的許多列女、孝子以及神仙、文士、列子、幼童這些傳叙,我們便可以知道他底影響底重大。這些是好的影響,還是壞的影響呢?《隋書·經籍志》叙目言“劉向典校經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傳,皆因其志尚,率爾而作,不在正史”。劉知幾稱這一類的著作爲别傳,論爲“别傳者,不出胸臆,非由機杼,徒以博採前史,聚而成書,其有足以新言,加之别説者,蓋不過十一而已。如寡聞末學之流,則深所嘉尚,至於探幽索隱之士,則無所取材。” 《史通·雜述》 。這兩種批評,都很正確。不幸劉向底影響,對於中國傳叙文學非常重大,尤其總傳方面,大半全是模倣劉向。“不出胸臆,非由機杼”的作者,既然“率爾而作”,便不容易有偉大的成就。

一般的傳叙,直到前漢方纔開始,但是自叙方面,也在同時開始了,甚至不妨認爲自叙底發展,還在一般的傳叙以前。這是中國傳叙文學特有的現象。也許有人以爲中國人對於家族的觀念特别强,所以“始述家風,先陳世德”,成爲迫切的呼號,因而急速地成立自叙文學。我們把這種理論解釋司馬遷《自序》、班固《叙傳》,固然不妨,但是持以解釋我國第一篇自叙,理由還不充分。

第一篇自叙是司馬相如自叙,原文已經失傳,但是踪跡還可考證。《隋書·劉炫傳》自爲贊曰:“通儒司馬相如、揚子雲、馬季卿、鄭康成等,皆自叙風徽,傳芳來葉。”劉知幾《史通·序傳》:“蓋作者自叙,其流出於中古乎!案屈原《離騷經》,其首章上陳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顯名字,自叙發迹,實基於此。降及司馬相如,始以自叙爲傳,然其所叙者,但記自少及長,立身行事而已,逮於祖先所出,則蔑爾無聞。”對於祖先的忽視,是司馬相如自叙底本相。《漢書·司馬遷傳》採司馬遷《自序》,《揚雄傳》採揚雄《自叙》,故於司馬氏揚氏先世,所記特詳;假使相如自叙備陳先世,《漢書》決無删略之理,劉知幾也不至稱爲“蔑爾無聞”。所以中國傳叙文學裡自叙底發展,不是因爲對於家族的觀念特强,而是因爲作者自覺的意味强烈,所以在著述裡留下迹象。

司馬相如生在西漢前半期,他底著作,充滿自由的氣息,不受禮教的約束。劉知幾説:“自叙之爲義也,苟能隱己之短,稱其所長,斯言不謬,即爲实録,而相如自序,乃記其客遊臨邛,竊妻卓氏,以《春秋》所諱,持爲美談,雖事或非虚,而理無可取,載之於傳,不其愧乎!”司馬相如竊妻之事,顯然見於自叙,《漢書·相如傳》所載,當然也以自叙爲本。其實從司馬相如到劉知幾,中間八百年,經過了長時期的隔斷,一切的社會觀念,起了根本的變化,自然會有不同的見解。相如寫作的時候,那種沾沾自喜的情態,可以想見。要是我們拿武帝時館陶公主、陽信公主底行逕,來估量卓文君,也許相如竊妻,在當時並不覺到有隱諱底必要。

相如以後的自叙作者,便要數司馬遷、揚雄。《太史公自序》是一篇家傳户誦的文章。《文選》江淹《恨賦》注引揚雄《自叙》,“雄爲人跌宕”;同書李康《運命論》注又引“雄家代素貧,嗜酒,人希至其門”。按《漢書·揚雄傳贊》首句言“雄之自序云爾”,顔師古注:“自《法言》目之前,皆是雄本《自序》之言也。”大致《揚雄傳》多半皆本於自叙。

假如我們認爲王莽底著作,也是自叙,那麽王莽便是一位大量生産的作家了。第一是《自本》,這是和《太史公自序》同類的作品。《漢書·元后傳》引王莽《自本》,稱王氏出於黄帝,黄帝八世生虞舜,又言“元城建公曰:‘昔春秋沙麓崩’,晉史卜之曰:‘陰爲陽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後六百四十五年,宜有聖女興,其齊田乎!’今王翁孺徙,正直其地,日月當之,元城郭東有五鹿之虚,即沙鹿地也。後八十年,當有貴女興天下云。”這是阿諛元后之辭。始建國元年,王莽遣五威將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於天下:德祥五事,符命二十五,福應十二,凡四十二篇。 《漢書·王莽傳》中 。《漢書·五行志》中之下:“初元四年,皇后曾祖父濟南東平陵王伯墓門梓柱卒生枝葉,上出屋。後王莽篡位,自説之曰:‘初元四年,莽生之歲也。當漢九世火德之厄,而有此祥興於高祖考之門,門爲開通,梓猶子也,言王氏當有賢子,開通祖統,起於柱石大臣之位,受命而王之符也。’”這是德祥五事之一。《王莽傳》中又載莽總説符命事,不録。以自叙的文字,爲完成政治野心的工具,是文學上罕見的事蹟。

西漢流傳下來的傳叙雖然不多,但是託名西漢或是關於西漢的傳叙,我們可以斷爲僞作者,仍有相當的數量。李少君病死,見《史記·封禪書》,太史公特著“天子以爲化去不死”一句,這是太史公底微辭,但是《抱朴子》引董仲舒《李少君家録》 《抱朴子内篇·論仙》 則言“少君有不死之方,而家貧無以市其藥物,故出於漢,以假塗求其財,道成而去”。這是僞造。李陵《答蘇武書》,首見於《文選》,蘇軾認爲齊梁小兒之作,這是定論。《太平御覽》卷四八九引《李陵别傳》,所記盡爲答蘇武書之辭,這也是僞造。《漢書·揚雄傳贊》,列舉揚雄著作,不及《蜀王本紀》,後人引此,始稱揚雄《蜀王本紀》, 《史記·三代世表索隱》引《蜀王本紀》不稱揚雄,《後漢書·張衡傳》注、《文選·蜀都賦》注皆稱之 。按《御覽》卷三七七引《蜀王本紀》:“秦襄王時,宕渠郡獻長人,長二十五丈六尺。”宕渠,後漢郡名,前漢無此郡,所以這也顯然是僞造。

關於西漢的著作,有四種很有名:一、《漢武帝故事》二卷;二、《漢武帝内傳》三卷;三、《漢武洞冥記》一卷;四、《飛燕外傳》。第一、第二兩種,《隋》、《唐志》皆不著撰人,後人題班固撰;第三種《隋志》題郭氏撰;兩《唐志》題郭憲撰。憲東漢人,見《後漢書·方術傳》。第四種題伶玄撰,據自序,玄西漢哀帝時人。《漢武帝故事》,《隋志》入舊事類;《漢武帝内傳》、《漢武洞冥記》,《隋志》入雜傳類。其實四種都是界於傳叙小説間的著作,而小説的意味尤重。這四種書都是後人僞撰,但是因爲講的西漢的故事,在此不妨附記。

《漢武帝故事》,大致是魏晉之間的著作,記武帝“顧謂群臣曰:‘漢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群臣進曰:‘漢應天授命,祚踰周殷,子子孫孫,萬世不絶,陛下安得此亡國之言,過聽於臣妾乎?’上曰:‘吾醉言耳。然自古以來,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這裡帶有讖緯底意味,尤其是應驗以後的著作,纔有這樣强烈的自信,正和因爲《左傳》記着“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我們便可斷定這是田氏代齊以後的著作一樣。但是所記武帝宿柏谷逆旅一節,確是狠生動的寫作。

又嘗至柏谷,夜投亭宿,亭長不内,乃宿於逆旅。逆旅翁謂上曰:“汝長大多力,當勤稼穡,何忽帶劍,群聚夜行,此不欲爲盜則淫耳。”上嘿然不應,因乞漿飲。翁答曰:“吾止有溺,無漿也。”有頃還内,上使人覘之,見翁方要少年十餘人,皆持弓矢刀劍,令主人嫗出安過客。嫗歸,謂其翁曰:“吾觀此丈夫,乃非常人也,且亦有備,不可圖也。不如因禮之。”其夫曰:“此易與耳。鳴鼓會衆,討此群盜,何憂不剋!”嫗曰:“且安之,令其眠,乃可圖也。”翁從之。時上從者十餘人,既聞其謀,皆懼,勸上夜去。上曰:“去必致禍,不如且止以安之。”有頃,嫗出,謂上曰:“諸翁子不聞主人翁言乎?此翁好飲酒,狂悖,不足計也。今日具令公子安眠,無他。”嫗因還内。時天寒,嫗酌酒,多與其夫及諸少年,皆醉。嫗自縛其夫,諸少年皆走。嫗出謝客,殺雞作食。平明上去,是日還宫,乃召逆旅夫妻見之,賜嫗千金,擢其夫爲羽林郎。 《御覽》卷八八、卷一九五引《漢武故事》 。

《漢武帝内傳》似乎是一部比較更落後的著作。《武帝故事》記當塗高的讖語,大致是魏晉之間的著作,但是《内傳》所引《玄雲曲》、《步玄曲》、田四非之歌,便是狠成熟的作品,和建安七子之作完全不同。其次《内傳》的名稱,也是晉宋以後的事,所以我們不妨假定爲晉代的作品。《四庫總目提要》認爲齊梁以前,魏晉間文士所爲,是一個審慎的推論。

《漢武洞冥記》,《唐書·經籍志》作《漢别國洞冥記》,《新唐書·藝文志》作《漢武帝别國洞冥記》,《史記·五帝本紀索隱》但稱郭子横《洞冥記》,書名詳略,微有不同。《索隱》引東方朔云:“東海大冥之墟,有釜山,山出瑞雲,應王者之符命,如堯時有赤雲之祥之類。”這便是小説了。《四庫》收入小説類,以此。《提要》云:“此書所載,皆怪誕不根之談,又詞句縟艷,亦迥異東京,或六朝人依託爲之。然所引影娥池事,唐上官儀用入詩,時稱博洽,後代文人詞賦引用尤多,蓋以字句妍華,足供採摭,至今不廢,良以是耳。”

《飛燕外傳》自序作者伶玄字子于,潞水人,哀帝時爲淮南相。序稱“子于爲河東都尉,班躅爲決曹,得幸太守,多所取受。子于召躅,數其罪而捽辱之。躅從兄子彪,續司馬《史記》,絀子于,無所收録”。這是逆探《漢書·藝文志》不録《飛燕外傳》以及《成帝紀》、《外戚傳》不採用《外傳》的解釋。哀帝時人逆探東漢明帝時的著作,加以解釋,已屬可疑。哀帝時無淮南國,伶玄何以得爲淮南相,事亦非是。自序一則言樊通德“有才色,知書,慕司馬遷《史記》”,再則言班“彪續司馬《史記》”,其實在班彪父子的時代,止稱《太史公書》,不稱《史記》,有《漢書·藝文志》、《司馬遷傳》可考。所以這是一部僞書,確然可見,不但因爲《隋》、《唐志》皆不著録,直至晁公武《讀書志》方著其名,始可知爲僞作。

諸種以外,有《魯女生别傳》,見《太平御覽》,是《漢武帝内傳》底一部分。《揚雄家牒》見《文選·王文憲集序》注及《御覽》卷三五八、《藝文類聚》卷四〇,牒記揚雄死於天鳳五年,當然也是後代底記載。《世説·言語篇》注引嚴尤《三將叙》,《御覽》卷四三七引作《三將軍論》,記白起、王翦事,是一種平凡的作品。但是除了自叙以外,記人也可稱叙,以這篇爲最古。《漢書·藝文志》有于長《天下忠臣》九篇。原注:“平陰人,近世。”顔師古注引劉向《别録》云:“傳天下忠臣。”按是書《漢志》入陰陽家,大致與傳叙無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