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是傳叙文學底胚胎時期,後漢是她底産生時期。到了建安時代,她便扶牀學步了。這是研究中國文學史的人,所不可不知的事實。
本來後漢在文學史上是一個重要的時期。五言詩在前漢已經有了萌芽,但是除了僞撰的虞姬歌,卓文君《白頭吟》,蘇武贈答詩,以及主體不明的《古詩十九首》等篇以外,數不到有名的篇幅。到後漢,便不同了。賦底發展,確是西漢底成績,但是碑銘文到東漢纔産生,直待末年的蔡邕,方能達到最高的成就。史底創作,固然是司馬遷底偉業,但是斷代史底完成,却有待於東漢初期的班固。從東漢到開元時代,除去偶然的例外,一般批評家都把《漢書》推崇到《史記》以上,而且也確有相當的理由。所以後漢在文學史上底位置,不容忽視。現代的文學史家過分重視前漢,還是隱隱地受着韓愈《答劉正夫書》“漢朝人莫不能爲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爲之最”那幾句話底影響。
後漢時代開始把本紀和列傳分開,這是觀念底轉變,所關固然止是史傳,但是因爲史傳底獨立,便影響到傳叙文學底生命。在《史記》裡,列傳祇是本紀和世家底訓釋,其實没有獨立的生命。這個情狀,在班彪、班固父子修史的時候,繼續維持着,所以《漢書·叙傳》稱本紀爲春秋考紀,還是司馬遷以十二本紀擬議《春秋》十二公的行逕。但是當時的官書,便把本紀和列傳截然分開了,這是一個重大的轉變。
《太平御覽》卷六〇三引《三國典略》,後周蕭大圜言:“昔漢明爲《世宗紀》,章帝爲《顯宗紀》。”章帝修本紀底事實,不可考。《後漢書·東平憲王蒼傳》:“帝 明帝 以所作《光武皇帝本紀》示東平憲王蒼,蒼因上《光武受命中興頌》。”除了本紀以外,還有起居注。《後漢書·后妃紀》記明德馬后“自撰《顯宗起居注》,削去兄防參醫藥事。章帝請曰:‘黄門舅旦夕供養且一年,既無褒異,又不録勤勞,無乃過乎?’太后曰:‘吾不欲後代聞先帝數親後宫之家,故不録也。’”明德馬后底撰述,當然有她底理論,這種以事實遷就理論的看法,祇是一種謬見。
本紀既然分開,列傳也就獨立。《侯瑾傳》 《後漢書·文苑傳》 :“侯瑾又案《漢記》,撰中興以後行事爲《皇德傳》三十篇,行於世。”從《續漢書·五行志》劉昭注及《御覽》卷八九一所引《皇德傳》兩條,我們看到光武底行事。《北海静王興傳》 《後漢書》卷四十四 :“永寧中,鄧太后召毅 平望侯劉毅 及騊駼 劉騊駼 入東觀,與謁者僕射劉珍著中興以下名臣列士傳。”《劉珍傳》 《後漢書·文苑傳》 :“永寧元年,太后又詔珍與騊駼作建武以來名臣傳。”都是指着《東觀漢記》諸傳。這是史底一部分,但是單獨創作,已有史實可指。《蔡邕傳》 《後漢書》卷六十 :“其撰集漢事,未見録以繼後史。適作《靈紀》及十意,又補諸列傳四十二篇,因李催之亂,湮没多不存。”也可看出本紀和列傳底分立。至如《應劭傳》 《後漢書》卷七十八 記應奉“論當時行事著《中漢輯序》”,這便是獨立的傳叙文學,和官家底史書無涉。序與叙同,是傳叙之叙,和序跋之序不同。
前漢的《東方朔傳》,實際止是外家雜記,到了後漢,便有真正獨立的傳叙了。《後漢書·李固傳》稱弟子等論固言迹,以爲《德行》一篇。《唐書·經籍志》有《李固别傳》七卷,原書雖佚,可見是一部巨著。《唐志》又有《梁冀傳》二卷、《何顒傳》一卷,大致其書唐代尚存,故得著録。後漢一代的别傳,大量地産生,到了建安時代,尤其發達,綜計建安時代的人物有别傳可舉者,比以前任何時代還要多。
整個傳叙文學方面,到了後漢時代突然崛起者,便是郡書底出現。《隋書·經籍志》叙目:“後漢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俗,故沛三輔有耆舊節士之序,魯廬江有名德先賢之讚,郡國之書,由是而作。”劉知幾説:“汝潁奇士,江漢英靈,人物所生,載光郡國,故鄉人學者,編而記之,若圈稱《陳留耆舊》,周斐《汝南先賢》,陳壽《益部耆舊》,虞預《會稽典録》,此之謂郡書者也。” 《史通·雜述》 。知幾所舉祇有圈稱《陳留耆舊傳》是後漢的著作,其餘都是魏晉的作品。郡書所記人物,限於鄉土人物,所以叙述方面,受到必然的限制。劉知幾所譏“矜其鄉賢,美其邦族,施於本國,頗得流行,置於他方,罕聞愛異”,正是當然的結論。
郡書所記,常常可補史傳所不及。明德馬后底抑損外家,見《後漢書·后妃紀》,其兄馬廖質誠畏慎,見同書《馬廖傳》,但是圈稱《陳留耆舊傳》稱:“楊仁字文義,明帝引見,問當代政治之事,仁對,上大奇之,拜侍御史。明帝崩,是時諸馬貴賤,各争入宫,仁被甲持戟,遮敕宫門,不令得入。章帝既立,諸馬貴,更讚仁刻峻,於是上善之。” 《御覽》卷二二七引 。看到《陳留耆舊傳》,便可以瞭解明德馬后崩後,馬廖、馬防兄弟所以數招譴斥,備受禁遏的遠因。史家底記載,有時不免空文,而事實底本相,反在郡書看出。郡書所記,固然間或使人感覺餖飣瑣碎,這也許是因爲我們所看到的祇有斷片的節引,並非原文底本相。
東漢郡書流傳下來的有圈稱《陳留風俗傳》三卷,《隋志》收入地理類,又《陳留耆舊傳》,收入雜傳類。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以爲《隋志》分出《風俗傳》之耆舊二卷入雜傳類,斯則兩書實即一書。《應劭傳》:“應奉爲司隸時,並下諸官府郡國各上前人像讚,劭乃連綴其名,爲狀人紀。”《崔瑗傳》:“其《南陽文學官志》稱於後世,諸能爲文者,皆自以弗及。” 《後漢書》卷八十二 。大致都是郡書之類。《華陽國志·後賢志》:“益部自建武後,蜀郡鄭伯邑、太尉趙彦信,及漢中陳申伯、祝元靈,廣漢王文表,皆以博學洽聞,作《巴蜀耆舊傳》。壽 陳壽 以爲不足經遠,乃并巴漢,撰爲《益部耆舊傳》十篇。”鄭伯邑等,大約都是後漢的人物。
碑銘是後漢時代新興的文體,性質和傳叙狠相近,所以有人把碑銘——以及後起的墓誌——合於傳叙,稱爲碑傳。其實中間還有相當的距離。本來傳叙文學是一種介於純文學和史底中間的文學:史傳是史底一部分,和傳叙文學相近,這是傳叙文學底左鄰;碑銘是純文學底一部分,也和傳叙文學相近,這是傳叙文學底右舍。鄰舍是狠接近,但是究竟不是傳叙文學底本身。劉勰説:“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方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 《文心雕龍·誄碑》 。碑銘文底意義如此,其序底一部分,和傳也還有些不同。
古代的碑祇是一種没有文字的標識。《儀禮·聘禮》:“上當碑,南陳。”鄭注:“宫必有碑,所以識日景、引陰陽也。凡碑,引物者,宗廟則麗牲焉,以取毛血。其材,宗廟以石,窆用木。”《禮記·檀弓》:“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鄭注:“豐碑, 大木爲之,形如石碑。”這是古代的情形。《史記·秦始皇本紀》稱上鄒嶧山刻石,上泰山刻石,作琅邪臺刻石,登芝罘刻石,刻碣石門,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琅邪、芝罘、碣石三處,祇説刻石;嶧山、泰山、會稽三處,都有立石底紀載。立石刻辭,這是碑銘文底原始。始皇時代,雖然没有碑銘底字樣,但是刻石底風氣,已經盛行,史稱始皇三十六年,“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爲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便是一例。前漢刻石底紀載不多,後漢便大盛了。祀三公山有碑,嵩嶽太室石闕有銘,洛陽橋柱有銘,而巴蜀一帶紀念開道之碑尤盛。一則交通困難,所以鑿山通道,最值得紀念;二則蜀中石質不甚堅硬,易於雕琢;三則經過前漢一代的作育,人材特盛:因此紀念開道之碑便多了。最古的是建武中元二年蜀郡太守何君閣道碑,其後永平九年有鄐君開褒斜道摩崖刻石,永元六年有郫縣摩崖刻石,永元八年有夾江縣摩崖刻石,有南安長王君平鄉道碑。刻石的風氣大開,其中有些無主名的, 如郫縣、夾江縣摩崖刻石 。有些有主名的。 如何君、鄐君、王君諸碑是 。再由有主名的刻石,進而於其人生前稱頌其他的功德,則有永和二年敦煌太守裴岑紀功碑,或於其人身後稱頌一般的功德,則有永建三年國三老袁良碑。 以上諸文皆見《全後漢文》卷九十七、卷九十八 。至此碑銘文纔算正式成立。
碑銘文既經成立,便有碑銘文的專家。最初是後漢順帝年間的崔瑗,有名的著作是《河間相張平子碑》。其後是桓帝靈帝年間的蔡邕,有名的著作狠多,收入蕭統《文選》的共兩篇,收入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的共九篇。曾國藩論作碑誌文,以蔡邕爲宗,這便看出他在文學方面的地位。
但是碑銘文究竟不是傳叙文學。許多事實上的限制,在兩者底中間建立了不可踰越的界限。碑誌——包括墓誌在内——例須刻石,而石材底尺寸,常有一定的限度,因此碑誌不易有很大的篇幅。兩漢時代的單行傳叙,已有八卷的著作,但是碑誌文字,少有千字以上的大篇。唐宋以後,蘇軾底《富鄭公神道碑》六千八百字,《張文定公墓誌銘》七千三百字,可算打破了一切文章家的限制,成爲碑誌文的巨著,但是比之慧立、彦悰底《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十卷,還不足十分之一。文章底長短,固然不是分類的標準,但是惟有較大的篇幅,始能有較詳的叙述,這是無可非難的定論。碑銘文所以不能成爲傳叙文學者,此其一。這個還不十分重要。其次便是體裁底不同。傳叙底性質是善惡備載的,這個可算是傳叙文學從史書那裡帶來的一份遺産。《史記·自序》述列傳之義,便言“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他底原意專指有名的人物,至於善惡臧否,這是另外一件事,所以魏其有傳,武安也有傳;儒林有傳,游俠、佞倖也有傳。這便是以後傳叙文學裡有《董卓别傳》、《桓玄僞事》,以及正史裡有《逆臣傳》、《貳臣傳》底由來。從傳叙文學立場看,這是一個優良的傳統。但是碑銘文便不這樣。碑銘文底原始,只是刻石頌德,所以自此以後,便成爲有褒無貶,只見歌頌,不見譴責的文章。這是體裁的限制,也是碑銘文所以不能成爲傳叙文學底主要原因。蔡邕告盧植説:“吾爲碑銘多矣,皆有慙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 《後漢書·郭太傳》 這裡看出作者内心的慙悚。以有慙色的作者,寫有慙色的文章,怎樣會成爲傳叙文學呢?唐人斥韓愈所作碑誌之文爲諛墓之作,其實諛墓正是碑誌之文所以成立的理由,我們又怎能專責韓愈呢?
初期的碑銘文常有側重銘辭的傾向。本來古代的時候,韻文底發展,常在散文底發展之前。《大雅·生民》一篇,不妨視爲后稷底韻文傳叙,其後入樂成爲娱祖之用。但是到了散文發展以後,尤其像碑銘文這種散文韻文合在一篇以後的場所,側重銘辭,更加顯出純文學底風采。蔡邕底《郭泰碑》,便是這樣。同篇前段對於郭泰底事實,没有給我們一個顯然的輪廓,我們祇能從那淵懿純穆的文字裡,窺見郭泰底氣象。所以這是一篇純文藝的作品,但是決非傳叙。至如後代王儉《褚淵碑》、沈約《齊安陸昭王碑》,那更經過長時期底推演,和傳叙文學相去更遠了。
以上論碑銘底性質,以下略言總傳底興起。
假如我們承認劉向《列女傳》是傳叙文學底正宗,那麽這是第一部總傳。但是這祇是一種近於畫讚一類的著作,實際比武梁祠畫讚高不了許多。東漢初年的郡書,因爲所記的不止一人,不止一事,其實也是總傳,不過我們因爲那些止載州郡的人物,便目之爲郡書。所以正式的總傳,一直到後漢末年方始成立。趙岐《三輔決録》、王粲《英雄記》,都可認爲這類的作品。《三輔決録》底紀載固然很簡單,但是本書底序確有相當的價值,替傳叙文學指出一條正路。
傳叙文學底發展,到了後漢末年,在形態上,已經達到一定的局勢。以後唐人作《玄奘傳》,大量地採用傳主底書簡,狠有些西方書簡傳底形態。宋人作杜詩年譜、韓文年譜,採用分年底形式,研討作者底生活,總算是傳叙文學底新形態,此外便很少發展了。
從時代底觀念,討論後漢底傳叙,大致可分兩期:第一期從開國之初到質帝本初元年,第二期從桓帝初立到建安之末。這個只是爲討論底便利,並没有確定的界限。大致前期承前漢之末,傳叙文學開始滋生,但是還没有什麽重要的發展。到了後期,始之則有黨錮之禍,繼之則有漢末之亂,人才輩出,傳叙文學在這個時期便呈蓬蓬勃勃的現象。《隋書·經籍志》叙目稱“靈、獻之世,天下大亂,史官失其常守,博達之士愍其廢絶,各記聞見,以備遺亡”。這期之後,便轉入三國時代,更促起傳叙文學底大盛。
東漢初期的别傳,最先的大約是《王閎本事》、 《御覽》卷三六八引 。《張純别傳》。 《御覽》卷二四一引 。王閎爲琅邪太守,張純爲虎賁中郎將,都是光武建武初年的事。但是這兩篇僅殘賸三十餘字,無從判斷其價值。
到了《鍾離意别傳》,便完全不同了。從《文選注》、《後漢書注》以及《御覽》所引,我們還可以輯到二千字。篇幅既大,叙述也更細緻,字裡行間處處看到鍾離意底面目。這便是一篇有價值的作品。鍾離意,會稽山陰人,建武初年爲郡督郵。明帝即位,徵爲尚書,後出爲魯相,以久病卒官。《後漢書》有傳。把《後漢書·鍾離意傳》和《别傳》比較,我們更看出史傳和一般傳叙底不同。范曄作史,本來以簡潔著名,所以在記載中,削去一切有關個性的細節,但是在《别傳》裡却完全留着,我們更容易認識傳主底真相。《别傳》記着:
意遷東平瑕丘令。男子倪直,勇悍有力,便弓弩,飛射左右,百不脱一,桀悖好犯長吏。意到官,召署捕賊掾,敕謂之云:“令昔嘗破三軍之衆,不用尺兵,嘗縛猛虎,不用尺繩,但以良計爲之耳。掾之氣勢安若,宜慎之。”因復召直子涉署門下。〔涉〕將游徼,私出入寺門,無所關白,收涉鞭之。直走之寺門,吹氣大言,言無上下意氣。敕“直能爲子屈者,自縛誡令,不則鞭殺其子。”直果自縛。意告曰:“令前告汝,嘗縛猛虎,不用尺繩。汝自視何如?虎自縛耶?”敕獄械直父子,結連其頭,榜欲死。掾吏陳諫,及貸之,由是相率爲善。所謂上德之政,鷹化爲鳩,暴虎成貍,此之謂也。 《御覽》卷二六八引《锺離意别傳》 。
意爲瑕丘令,立春遣户曹史檀建賫青幘幡白督郵,督郵不受。建留於家,還白意言受。他日意見督郵,而督郵謝意,言所以不受青幘幡者,已自有也。意還,召建問狀,建惶怖叩頭。意曰:“勿叩頭,使外聞也。”出因轉署主計史,假遣無期。建歸家,父問之曰:“朝大士衆,賢能者多,子何功才,既獲顯榮,假乃無期,寵厚將何謂也?無得有不信於賢主耶?”建長跪,以青幘幡意語父,父嘿然。有頃,令妻設酒殺雞,與建相樂。謂建曰:“吾聞有道之君,以義理殺人,無道之君,以血刃加人。長假無期,唯死不還,將何以自裁乎?”酒畢進藥,建遂物故。 《御覽》卷三四一引《鍾離意别傳》 。
這兩節都可見到鍾離意底爲人:倪直、檀建、檀建之父,也是活潑的人,只有倪涉和檀建之母留着一些影子。但是在范書裡,前節完全删去,後節也止賸六十五字,鍾離意和檀建父子,便都賸影子了。這不是説范書和《别傳》有什麽軒輊,但是范書和《别傳》對於注意底方面不能不算完全兩樣。
在鍾離意爲魯相的時候,《别傳》還有下列的記載:
意爲魯相,到官出私錢萬三千文,付户曹孔訢修夫子車。身入廟,拭几席劍履。男子張伯除堂下草,土中得玉璧七枚。伯懷其一,以六枚白意,意令主簿安置几間。孔子教授堂下,牀首有懸甕,意召孔訢問:“其何甕也?”對曰:“夫子甕也。背有丹青,人莫敢發也。”意曰:“夫子聖人,所以遺甕,欲以傳示後賢。”因發之,中得素書,文曰:“後世修吾書,董仲舒;護吾車,拭吾履,發吾笥,會稽鍾離意;璧有七,張伯藏其一。”意即召問,伯果服焉。 《後漢書·鍾離意傳》注引《鍾離意别傳》 。
孔子素書,也許是鍾離意底權術,或是他身後的傳説。這裡充滿了讖緯底氣息,漢朝人對於孔子的觀念,本來是這樣的。
李郃、樊英都是東漢中期的人物。《後漢書》把二人都歸入《方術傳》,不能不算是一種委屈。《樊英别傳》所載樊英對順帝的言論,今見范書。李郃底大節,只有《别傳》裡還保存着。《御覽》卷二五二引《别傳》云:“鄧騭弟豹爲將作大匠,河南尹缺,豹欲得之。上及騭兄弟亦欲用,難便召拜,下詔令公卿舉。騭以旨遣人諷公卿悉舉豹。李郃曰:‘司隸河南尹當整頓京師,檢御貴戚,今反使親家爲之,必不可爲後法。’公舉司隸羊浸,不舉豹,豹竟不得尹。恨公卿不舉,對士大夫曰:‘李公寧能不舉我,故我不得尹耶!’”鄧豹後來畢竟做到河南尹,但是李郃這一次的争執,便看出他底風骨。以後其子李固拒絶立蠡吾侯志爲帝,其孫李燮拒絶安平王績復國,以至京師有“父不肯立帝,子不肯立王”之語,倘使我們知道李郃不肯舉鄧豹爲河南尹的一節,便更易理解。
後漢總傳的作家,最初有梁鴻、蘇順。皇甫謐《高士傳序》云:“梁鴻頌逸民,蘇順叙高士。”即指此。梁鴻,東漢初人,蘇順,和帝時以才學見稱,晚拜郎中,他們都是後漢前期的傳叙家。至于後漢的郡書,便不容易得到肯定的結論。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俗,這些郡書,是什麽時候撰集的呢?《陳留耆舊傳》,題漢議郎圈稱撰,圈稱何時人,不可考。傳中所載無桓、靈以後人。《廬江七賢傳》, 《御覽》卷一五、卷六一一、卷八一一、卷八九七引 。《濟北先賢傳》, 《後漢書·吴祐傳》注引 。《敦煌耆舊記》, 《續漢書·郡國志》劉昭注引 。皆無撰人可考,時代亦難確定。至如《青州先賢傳》 《後漢書·史弼傳》注引 記陶丘弘事,弘漢末人,見《漢末名士録》。《廣陵列士傳》, 《御覽》卷二六五卷三七四引 。始見《唐書·經籍志》,題華隔撰。華隔不知何時人。《御覽》所引一則記劉瑜事,瑜桓帝中拜議郎,及帝崩,與竇武同被誅,《後漢書》有傳。所以我們假定《廣陵列士傳》是後漢後期的作品。
後漢後期的一般傳叙,一時雲起。我們看到的,有《梁冀别傳》、《趙壹傳》、《李固别傳》、《李燮别傳》、《崔寔傳》、《陳寔别傳》、《馬融自叙》、《馬融别傳》、《郭林宗别傳》,以後便到漢末大亂的時代了。《郭林宗别傳》雜見《三國志注》、《世説新語注》、《後漢書注》及《太平御覽》諸書,所引或稱《郭泰别傳》,較之《郭林宗别傳》字句相同,大致是一篇傳,引用者隨意立名,便形似兩傳了。記林宗行事甚詳,旁及諸人,都是活潑有生命的人物。《後漢書·郭太傳》稱“後之好事或附益增張,故多華辭不經,又類卜相之書,今録其章章效於事者著之篇末”。范曄看到《别傳》全本,所以有此。《别傳》所存,多見范書,但如《御覽》卷八五九所引魏德公一節,仍是極有個性的描畫。語如次:
林宗嘗止陳國文學,見童子魏德公,知其有異。德公求近其房止,供給洒掃。林宗嘗不佳,夜中令作粥,德公爲之進焉。林宗一啜,怒而呵之曰:“高明爲長者作粥,不如意,使沙不可食。”以杯擿地。德公更爲粥,三進三呵,德公姿無變容,顔色殊悦。林宗乃曰:“始見子之面,今乃知卿心。”遂友善之,卒爲妙士。
大亂中的人物,今有别傳可考者:董卓、王允、蔡邕、鄭玄、趙岐、盧植、何顒、孔融、邊讓、邴原、司馬徽、董正、潘勗、禰衡、華他。在這幾篇裡面,以鄭玄、孔融、禰衡、邴原四篇别傳比較完整,也寫得較好。《華他别傳》見《三國志注》、《後漢書注》,所引雖詳,大抵和《史記·倉公列傳》所載淳于意醫藥方案一類,很難看到傳主底個性,而且從内容看來,也可斷定是三國時代的産物。
鄭玄,《後漢書》有傳,與别傳所記,大致相同。《世説·文學篇》注引《玄别傳》:“後遇黨錮,隱居著述,凡百餘萬言。大將軍何進辟,玄乃縫掖相見。玄長八尺餘,鬚眉美秀,姿容甚偉。進待以賓禮,授以几杖,玄多所匡正,不用而退。袁紹辟玄,及去,餞之城東,欲玄必醉,會者三百餘人,皆離席奉觴,自旦及暮,度玄飲三百餘杯,而温克之容,終日無怠。”這一節描寫也狠生動,范書所記便減色了。詳記姿容,在後漢傳叙中也是常見。《李郃别傳》稱“公長七尺八寸,多鬚髯,八眉,左耳有奇表,項枕如鼎足,手握三公之字。” 《御覽》卷三六二引 。《趙壹傳》稱“趙壹肩高二尺,高自抗竦”。 《御覽》卷三六九引 。這種寫法,史傳嘗加删薙,可見作法底不同。
《孔融别傳》見《世説·言語篇》注及《御覽》,字句微有不同。《御覽》卷三八五引云:
融十歲隨父詣京師,聞漢中李公清亮直節,慕之。欲過觀其爲人,遂造公門,謂門者曰:“我是公通家子孫也。”門者白之。公曰:“高明祖父嘗與孤遊乎?”跪而應曰:“先君孔子與明公先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公累世通家。”坐衆數十人莫不歎息,咸曰:“異童子也。”太中大夫陳煒後至,曰:“人小了了,大或未必佳。”少府尋聲應曰:“君子之幼時豈當惠乎?”李公撫抃大笑,顧少府曰:“高明長大,必爲偉器。”
這一段故事,《後漢書·孔融傳》注引《孔融家傳》云:“聞漢中李公清節直亮,意慕之,遂造公門。”語句相合,所以疑《孔融别傳》即《孔融家傳》之别稱。漢中李公當指李燮。孔融生於桓帝永興元年, 孔融長於曹操二歲,見《文選》孔融《與曹操論盛孝章書》。曹操殁於建安二十五年,六十六歲,逆推當生於桓帝永壽元年,孔融長二歲,故知生於永興元年 。十歲見李燮的時候,正值桓帝延熹五年,是時梁冀已誅,燮徵拜議郎,尚未出爲安平相, 見《後漢書·李固傳》 。所以二人底會面,是可能的事。《後漢書·孔融傳》稱“時河南尹李膺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敕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融欲觀其人,故造膺門”。這是異文,所以注引《孔融家傳》,稱爲與此不同。《世説·言語篇》言“時李元禮有盛名,爲司隸校尉”,便不免以訛傳訛了。 延熹五年馮緄薦應奉爲司隸校尉,見《後漢書·馮緄傳》、《應奉傳》 。李燮自稱爲“孤”,是後漢高官自稱之語,劉備初得諸葛亮,對關羽、張飛言“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 《蜀志·諸葛亮傳》 可證。“高明”爲後漢稱人之語,《郭林宗别傳》可證。所以從語氣方面看,《孔融别傳》保留了當時對語底神態,因此實際的價值,也許在史傳及《世説》之上。《别傳》又稱:
袁術僭亂,曹操託楊彪與術婚姻,誣以欲圖廢置,奏收下獄,劾以大逆。融聞之,不及朝服,往見操曰:“楊公四世清德,海内所瞻。《周書》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况以袁氏歸罪?《易》稱積善餘慶,徒欺人耳!”操曰:“此國家之意。”融曰:“假使成王殺邵公,周公可得言不知耶?纓緌 紳所以瞻仰明公者,以公聰明仁智,輔相漢朝,舉直措枉,置之雍熙。今横殺無辜,則海内觀聽,莫不解體。孔融魯國男子,便當拂衣而去。”操不得已,遂理出彪。 《御覽》卷四二八引 。
也是狠能動人的文字,今《後漢書》入《楊彪傳》。
《邴原别傳》見《魏志》卷十一《邴原傳》注引,約二千字,全文大體完整。篇末言:“太子燕會,衆賓百數十人。太子建議曰:‘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耶父耶?’衆人紛紜,或父或君。時原在坐,不與此論。太子諮之於原,原勃然對曰:‘父也!’太子亦不復難之。”太子是魏太子曹丕,時邴原爲太子長史。倘使知道在漢末二重宗主主義之下,所謂“君”者,往往就指長官,便可看出曹丕發問,正是故意刁難,衆人紛紜,寫盡當時一幅可憐相,邴原那種夷然不屑的神態,真是躍然紙上。
《司馬徽别傳》見《世説·言語篇》注,寫法又不同,原文僅三百餘字,或經節録。所稱“劉表子琮往候徽,遣問在不。徽自鋤園,琮左右問:‘司馬君在耶?’徽曰:‘我是也。’琮左右見徽醜陋,駡曰:‘死傭!將軍諸郎欲求見司馬君,汝何家田奴,而自稱是耶?’徽歸,刈頭著幘出見。琮左右見徽故是向老翁,恐向琮道之,琮起,叩頭辭謝徽。徽謂曰:‘卿真不可,然吾甚羞之,此自鋤園,唯卿知之耳。’”這已經有味了,又説:“有人臨蠶求簇箔者,徽自棄其蠶而與之。或曰:‘凡人損己以贍人者,謂彼急我緩也。今彼此正等,何爲與人?’徽曰:‘人未嘗求已,求之不與將慙。何有以財物令人慚者!’”
以下討論《三輔決録》、《漢末英雄記》及《漢末名士録》。
《隋書·經籍志》:“《三輔決録》七卷,漢太僕趙岐撰,摯虞注。”《唐書·經籍志》同;《新唐書·藝文志》作十卷,“十”當爲“七”之訛,古書“十”“七”二字互訛之例甚多。三志皆以此書爲雜傳類之冠。論趙岐對於傳叙文學之觀念,此書應當是雜傳類底第一種。《史通·書志篇》稱“譜牒之作,盛於中古,漢有趙岐《三輔決録》,晉有摯虞《族姓記》,江左有兩王《百家譜》,中原有《方司殿格》”。又《補注篇》稱“若摯虞之《三輔決録》,陳壽之《季漢輔臣》,周虞之《陽羨風土》,常璩之《華陽士女》,文言美辭,列於章句,委曲叙事,存於細書”。就今日所見輯本,與其餘諸書相較,皆不相似,劉知幾之言,殊不可解。
《三輔決録》輯本有三:明陶宗儀輯十五事,見《説郛》;清茆泮林輯《決録》九十四事,注三十六事,見《十種古逸書》;又張澍二酉堂輯本二卷,未見。
《三輔決録》久亡,輯本雖有三種,皆本於前人徵引。但是因爲此書有録有注,前人所引,往往混注於録,所以在讀到輯本的時候,我們常不能斷定是録是注。大致古書標引,録注並列者,如《魏志·明帝紀》注引“《三輔決録》曰”,又引“注曰”,這裡無須置疑。其次一事兩引,録注並稱者,如士孫瑞事,《後漢書·董卓傳》注引作録,《魏志·董卓傳》注引作注,大抵是注非録,因爲略注稱録,人之常情,稱録爲注,本在意外。第三所述之事,在趙岐身後者,必然是注非録:例如《魏志·荀彧傳》注引《三輔決録》馬超殺韋康事,在建安十七年;《後漢書·獻帝紀》注引同書金禕、耿紀、韋晃被殺事,在建安二十三年,趙岐卒於建安六年,皆不及見,其文爲注無疑。
《三輔決録》底價值在作者底一篇序。序稱:
三輔者,本雍州之地,世世徙公卿吏二千石及高貲者,以陪諸陵。五方之俗雜會,非一國之風,不但繫於《詩·秦》《豳》也。其爲士,好高尚義,貴於名行,其俗失則趣埶進權,唯利是視。余以不才,生於西土,耳能聽而聞故老之言,目能視而見衣冠之儔,心能識而觀其賢愚。常以玄冬修夜,思而未之得也。忽然而寢,夢黄髮之士,姓元名明,字子真,與余寤言,言必有中。夢中指言褒貶之事,余授其人,子真評之,析微通理,善否之間,無所依違,命操筆者書之。近從建武以來,暨於斯今,其人既亡,行乃可書,玉石朱紫,由此定矣,故謂之《決録》。
這裡見出趙岐所注意者,不僅是外表底事態,同時注意到心理底不同。就所見所聞,加以衷心的判斷,這就是所謂《決録》。而且因爲其人已死,所以定論始能成立,這些要點都和現代傳叙文學底觀念相合。所不易解者,就是爲什麽要把判定善否之事,付託給夢寐中的元子真。這便是趙岐底寓言,所謂元明子真者,《乾·文言》:“元者,善之長也。”真則能明,明則能善,這是命名底本意。
爲什麽要寫得這樣地渺茫呢?《魏志·荀彧傳》注引《三輔決録》:“嚴象同郡趙岐作《三輔決録》,恐時人不盡其意,故隱其書,惟以示象。”這裡完全透出那種懼禍的心理。我們在多年之後,讀到本書,也許會認爲作者底過慮。但是趙岐曾因家禍,逃難四方,身藏複壁者數年,其後又因黨禍,身遭禁錮者十餘歲。他底懼禍,一定因爲確然有禍可懼,並非由於本身底膽怯。
但是事實上《三輔決録》止是一部非常簡略、非常餖飣的著作。所以趙岐對於傳叙文學底觀念,不能不認爲傑出,而他對於傳叙文學底成就,不能不認爲失望。姑舉二事於次:
平陵之王,惠孟鏘鏘。激昂囂述,困於東平。 王元《後漢書·隗囂傳》注引《三輔決録》 。
伯郎,涼州人,名不令休其。 孟他《魏志·明帝紀》注引《三輔決録》。孫星衍讀本“其”字絶句,茆泮林從之。今案《詩·庭燎》:“夜如何其”,《疏》“其,辭也 ”。
這樣的記載,便不能使人索解,而且也失去傳叙的趣味。所以就必須有注。伯郎句下注云:
伯郎姓孟,名他,扶風人。靈帝時,中常侍張讓專朝政,讓監奴典護家事。他仕不遂,乃以家財賂監奴,與共結親,積年家業爲之破盡。衆奴皆慙,問他所欲。他曰:“欲得卿曹拜耳。”奴被恩久,皆許諾。時賓客求見讓者,門下車常數百乘,或累日不得通。他最後到,衆奴伺其至,皆迎車而拜,徑將他車獨入。衆人悉驚,謂他與讓善,争以珍物遺他。他得之,盡以賂讓,讓大喜。他又以葡萄酒一斛遺讓,即拜涼州刺史。 《魏志·明帝紀》注引《三輔決録注》 。
趙岐底紀載,經過摯虞底注釋,纔成爲骨肉停匀的文字。又如《御覽》卷六四一引《三輔決録》:“馬融爲南郡太守。三輔以融在郡貪濁,受主計掾岐肅錢四十萬,融子强又受吏白尚錢六十萬、布三百匹,以肅爲孝廉,向爲主簿。又坐忤大將軍梁冀,竟髠徒朔方。自刺不死,得赦,還拜議郎。”語頗冗長,或者竟是注非録。總之褒貶善否,是趙岐底膽識,而紀載率略,仍是上承漢代畫讚底窠臼。其後東晉常璩作《西州後賢志》,一本趙岐底成規,同樣失去傳叙底真意。
《漢末英雄記》八卷,見《隋書·經籍志》,題“王粲撰,殘缺,梁有十卷”。《唐書·經籍志》作“《漢書英雄記》十卷,王粲等撰”。《唐書·藝文志》同,作王粲撰。書名卷數及作者,三志略有不同。王粲卒於建安二十二年,書名不應豫題漢末;又《三國志·王粲傳》但言“著詩賦論議垂六十篇”,不言此書,曹丕《與吴質書》歷數同時諸人述作,亦不及此。所以稱王粲撰,確是一個疑竇。《四庫全書》提要言:“案粲卒於建安中,其時黄星雖兆,玉步未更,不應名書以漢末,似後人之所追題。然考粲《從軍詩》中,已稱曹操爲聖君,則儼以魏爲新朝,此名不足怪矣。”作者就《從軍詩》“聖君”二字立論,以爲懷新朝之意,其實這是錯的。漢魏之間,聖字底用法狠普遍,蔡邕《琅邪王傅蔡朗碑》:“其選士也,抑頑錯枉,進聖擢偉,極遺逸于九皋,揚明德于側陋。”可證。“君”字不但指天子,府主舉主皆可稱君,因此對於府主便也有君臣之義,今人稱爲二重宗主主義。《魏志·臧洪傳》載臧洪《與陳琳書》:“足下徼利於境外,臧洪授命於君親。”君指張超,超爲廣陵太守,以洪爲功曹,故有此稱。又《魏書》 見《魏志·夏侯惇傳》注 稱魏國既建,“時諸將皆受魏官號,惇獨漢官,乃上疏自陳,不當不臣之禮。太祖曰:‘吾聞太上師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貴德之人也,區區之魏,而臣足以屈君乎?’惇固請,乃拜爲前將軍。”這確是不易理解的事,但是祇要記得曹操爲奮武將軍,以惇爲司馬底故事,便知君臣之分已定,夏侯惇底固請,正在情理之中。曹操辟王粲爲丞相掾,因此王粲稱操爲聖君,這是漢魏之間的風氣。《四庫提要》之説,祇見得作者對於漢魏時代底不瞭解。
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按《續漢·郡國志》會稽郡注引《英雄交争記》,言初平三年事,知其書本名《英雄交争記》,其中不盡王粲一人之作,故《舊唐志》題王粲等。”這是持平之論,但是也許竟是三國時代的作品,託名王粲,亦未可知。
《隋志》及兩《唐志》都把《英雄記》歸入雜史類。此書久亡,究屬何若,無從揣測。據後人輯本, 見黄奭《漢學堂叢書》 。此書不妨認爲傳叙文學底一種。
《英雄記》所記吕布、袁紹、公孫瓚諸人事較備,文字生動,可補史傳所未詳。例如記吕布事:
建安元年六月夜半時,布將河内郝萌反,將兵入布所治下邳府,詣廳事閤外,同聲大呼攻閤,閤堅不得入。布不知反者爲誰,直牽婦科頭袒衣,相將從溷上排壁出,詣都督高順營,直排順門入。順問:“將軍有所隱不?”布言:“河内兒聲。”順言:“此郝萌也。”順即嚴兵入府,弓弩並射萌衆,萌衆亂走,天明還故營。萌將曹性反萌,與對戰。萌刺傷性,性砍萌一臂。順砍萌首,牀舁性,送詣布。布問性,言:“萌受袁術謀。”“謀者悉誰?”性言:“陳宫同謀。”時宫在坐上,面赤,傍人悉覺之。布以宫大將,不問也。性言:“萌常以此問性,言吕將軍大將有神,不可擊也。不意萌狂惑不止。”布謂性曰:“卿,健兒也!”善養視之。創愈,使安撫萌故營,領其衆。 《魏志·張邈傳》注引《英雄記》 。
這裡見到吕布底倉皇和曹性底懵懂。又如記高順事,言“順爲人清白,有威嚴,不飲酒,不受饋遺,所將七百餘兵,號爲千人,鎧甲鬬具,皆精練齊整,每所攻擊,無不破者,名爲陷陣營。順每諫布,言:‘凡破家亡國,非無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見用耳。將軍舉動,不肯詳思,輒喜言誤,誤不可數也!’布知其忠,然不能用。布從郝萌反後,更疏順。以魏續有内外之親,悉奪順所將兵以與續,及當攻戰,故令順將續所領兵,順亦終無恨意”。 《魏志·張邈傳》注,又《後漢書·吕布傳》注引《英雄記》 。高順是大將之才,不幸所事非人,終無所成。
公孫瓚在幽州,也是當時的人傑。記稱“公孫瓚除遼東屬國長史,連接邊寇,每有警,輒厲色憤怒,如赴讐敵,望塵[而]奔,繼之夜戰。虜識瓚聲,憚其勇,莫敢犯之”。 《御覽》卷四三七引《英雄記》 。至其失敗之因,全在所用非人。《魏志·公孫瓚傳》注引《英雄記》云:“瓚統内外,衣冠子弟有材秀者,必抑使困在窮苦之地。或問其故,答曰:‘今取衣冠家子弟及善士富貴之,皆自以爲職當得之,不謝人善也。’所寵遇驕恣者,類多庸兒,若故卜數師劉緯臺、販繒李移子、賈人樂何當等三人,與之定兄弟之誓,自號爲伯,三人者爲仲、叔、季,家皆巨億,或娶其女以配己子,常稱古者曲周、灌嬰之屬以譬也。”
《魏志·袁紹傳》稱“董卓呼紹議,欲廢帝立陳留王。卓曰:‘劉氏種不足復遺。’紹不應,横刀長揖而去。”寫得太平淡。《後漢書》稱“卓復言劉氏種不足復遣,紹勃然曰:‘天下健者,豈惟董公!’横刀長揖徑出。”這便生動了,但是“豈惟董公”一句,與上文不相應,《英雄記》所載便狠完備了。《御覽》卷九十二引云:“董卓在顯揚苑,請官僚共議,欲有廢立,謂袁紹曰:‘劉氏之種,不足復遺。’紹曰:‘漢家君天下四百餘年,恩澤深渥,兆民戴之,恐衆不從公議。’卓曰:‘天下之事,豈不在我,我令爲之,誰敢不從?’紹曰:‘天下健者不惟董公,紹請立觀之。’横刀長揖而去。”范書所載出《英雄記》,而文字簡潔遒勁則過之。《英雄記》又載袁紹與公孫瓚戰於界橋南,“瓚敗,紹在後,未到橋十數里,下馬發鞍,見瓚已破,不爲設備,惟帳下强弩數十張大戟士百餘人自隨。瓚部迸騎二千餘匹卒至,便圍紹數重,弓矢雨下。别駕從事田豐扶紹,欲却入空垣,紹以兜鍪撲地曰:‘大丈夫當前鬬死,而入牆間,豈可得活乎?’彊弩乃亂發,多所殺傷。瓚騎不知是紹,亦稍引却。會麴義來迎,乃散去。” 《魏志·袁紹傳》注引《英雄記》 。這一節寫袁紹,非常活躍,《魏志·袁紹傳》不載,便黯然寡色。范曄採入《後漢書》,可見《英雄記》底價值了。
《魏志》卷六《袁紹傳》注引《漢末名士録》一則,同卷《劉表傳》注引兩則。原書不知何人所撰,所記八厨八友,及袁術與陶丘洪論何顒事,顯然是時人底記載。“漢末”二字,或係後人追題,或係成於魏初,皆不可知。文字簡略,似不及《英雄記》,但是因爲所輯僅得此三則,我們不易得到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