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暑假,已经是英华中学学生的小哥,同他的七个同学一起从福州城出发回家。他们先乘汽船到水口码头停下,再从那里换乘专门雇来的小船继续往上游行进。

离开码头不到两英里,突如其来的来福枪声迫使小船停了下来。在头顶陡峭的岸上,三四十发子弹从灌木的掩护中飞来,打穿了船帆。学生们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又一阵枪响,射来了更多的子弹。这一次,在离他们座位仅一英尺的地方打穿了一个洞。水涌进来,有沉船的危险,上面的11个人也可能落水。

因为惊恐而有些晕头转向的小哥,用手堵住漏洞,但止不住水,另一个学生将手帕揉成一团,他们一起拼命地设法堵漏。但是船已经不受控制,惊恐的船夫无助地让小船听凭风的摆布,而风却偏向了岸上的伏击者,将船吹向他们那边。

过了一会儿,土匪上了船,共有五六个人。他们头戴斗笠,身穿黑色短褂、灰色长裤,而且都带着枪。他们把学生赶下船,命令他们爬到岸上土匪们藏身的灌木丛中,在那里还有三十多个土匪,穿着和装备都一样。

在土匪的推搡下,学生们跌跌撞撞地前行。他们被迫快速前进,走了5英里、10英里、15英里,甚至20英里,中间不能停歇。最后,他们到了离劫船地点很远的一座老房子。

在这里,土匪们脱掉了他们的草鞋,在门口堆成一堆。不久,他们就四散走了,留下四个人看守这群可怜的学生。学生们走了九个小时,一整天没吃东西,又饿又累又沮丧,昏昏沉沉地倒下休息。

刚休息了一会儿,只喝了一点茶提神后,学生们再次被催促前进。四个看守两人在前,两人在后。他们端着上了膛的枪,寸步不离地跟着学生,似乎担着极大的责任。

学生们一直爬到陡峭的高山顶上才停下来,那里的灌木丛中有一间小屋,这就是他们的监狱。他们的双手被绳子捆着,双脚被紧紧地绑在树干上,以使他们无法站起来或者转动身体。无数的蚊子叮咬他们,手脚和脸上没有一处不是红肿的。守卫也不太在意他们,都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看守的土匪发现有一个学生不见了。他们非常紧张,其中两人背上枪四处搜寻,但不久便空手而归。然而,这一逃跑事件的后果,是剩下的六个学生被逼着走到另一间小屋,因为土匪害怕那个逃跑的学生会把士兵引来。

小哥和他的五个朋友被土匪囚禁了很长时间。起初,他们彼此之间交流只用国语,这是为了蒙骗土匪,使他们相信这些学生不是福建本地人。结果土匪并没有上当,因为学生们说话带着本省的口音,而且他们不久就查到了每个学生的家和住址。土匪中的一个小头目,曾经是往来湖口和福州的船员,一天晚上,他来查看这些俘虏,认出了他们并说出了他们的家世。他知道六人之中有四人是湖口店主的儿子,还有一个是在东林诉讼案中露面的古田县参议雷吾云的儿子,但小头目不认识最后那个最高大、最年长的学生。这个学生名叫林楚宪,是古田东路人,说一口流利的国语。因此,他是唯一骗过了土匪的人,其他学生则假装充当他和土匪之间的翻译。

吾云的儿子西文,当时是小哥最亲密的朋友,两人在学校拜过把子。听说儿子被抓,吾云立刻写信给东林。他称东林为兄弟,因为他们的儿子现在是结拜兄弟。我们还记得大哥曾经在诉讼案中贿赂过吾云,他并没有把东林放在眼里。而现在,因为儿子之间的关系,两人开始频繁交往。得知了儿子的下落,吾云派人去同土匪头子谈判,他们下令立即释放西文,因为他们怕吾云。吾云是地方衙门中有影响的人物,完全可能找他们的麻烦。他们释放了吾云的儿子,还带回话来表示歉意。

消息是由一个老头带到囚禁学生的小屋的。在数月前学生们被抓的当天,他们在那个歇脚的茅屋中见过这个老头。当时,他凶神恶煞,而现在他对着西文笑,问他第一天为什么不说自己是雷参议的儿子,如果他说了,他就不会被当成囚犯对待了。

几天以后,另外两个学生也被他们的父母赎回去了。其中就有魏成清,他是小哥在湖口镇小学时就认识的朋友。眼下,小屋中只剩下三个人,楚宪、郑生和小哥。

看守不时更换,这样他们与俘虏之间就来不及相互熟识。最后来了一个新看守,正是金翼之家以前的放牛娃素华。而且,来之前,他刚好碰到了五哥,五哥把他请到家里,私下允诺若他能放出小哥,就给他重谢。但素华只是一个小喽啰,他不敢按照五哥所说的做,也没有告诉小哥自己见过五哥。但是他非常善待俘虏,给他们讲土匪生涯的各种经历。言谈中,他表露出自己最大的志向便是成为土匪头目。

土匪的大本营经常派出一些小头目来检查看守和俘虏。每当轮到素华看守的时候,俘虏们就能享受相当的自由,除去双手双脚的束缚,但是他们也被提醒时刻防范检查。如果头目们发现俘虏如此自由,那看守就会受到惩罚。

一天,突然传来土匪头目要来的消息,小屋里的日常生活立即一片忙乱。三个俘虏跳上各自的木床,用绳子紧紧捆住双手,又把双脚绑在树桩上。看守们匆匆忙忙地将一切归位,再把小屋加以布置,使它看起来更像牢房。

由守卫陪同的土匪头目一踏进小屋,整个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头目沉着脸,一脸怒容,看守们小心翼翼地立定在他面前。俘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心却在剧烈跳动。头目特别审问了楚宪,楚宪装作听不懂,所以小哥就充当他们之间的翻译。在命令楚宪联系家人否则就枪毙他的时候,一脸凶相的头目显得更加凶狠,可楚宪装得太好了,连头目都被他蒙骗了。看得出来,土匪并未查出楚宪是谁,也不清楚他的家在哪里。

土匪们不断转移关押地点,他们从不把俘虏关押在同一个小屋超过一周,以免被俘虏的家人和军队派来的探子发现。在土匪们活动的崇山峻岭中,有大约70间被当作监狱的小屋。

当素华被召回大本营后,接替他的是一个名叫光明的小伙子。在交谈中,小哥发现他曾经是自己在湖口上小学时的好友刘凤万家的长工。凤万和光明这对主人和雇工之间的关系很好,以至于两人结拜成了兄弟。为此,光明把小哥的口信带给了凤万,他们家离囚禁的小屋不远。端午节那天,光明安排凤万来看小哥,他带来了很多礼物,有三角粽、花生和家里做的菜。俘虏和看守一起会餐,喝酒聊天,度过了他们最快乐的一天。

过了些日子,另一个名叫村清的人也加入了看守的行列。此时,看守三个俘虏的守卫已经减少到三人。除了光明和村清,另外那个看守是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他新近才入伙,还在考察期,所以没有枪或其他武器。

小哥花了两天时间与村清攀谈,发现他是母亲过继的弟弟也就是自己的舅舅郑安齐的邻居。有了这层关系,小哥和村清开始像老朋友一样聊起来。村清特别提及了三哥的婚礼,郑家所有人都参加了。小哥告诉他自己的长兄三哥现在正在美国留学。

小哥和村清的谈话越来越深,最终,村清告诉小哥当土匪的生活是如何不易,而自己又如何后悔把田地抛荒,小哥建议他回家改邪归正。最后,这两个新结识的朋友谋划逃离小屋。小哥悄悄地将计划告诉楚宪和郑生,他们自然非常高兴。村清拉拢了光明,他对小哥很友好,立即接受了村清的提议。这样就只剩下第三个土匪了,但是他没有武器,所以他们并不怎么怕他。

雨已经下了多天,大本营和小屋之间的联系被山洪冲出的沟壑阻断,正是行动的大好时机。当晚,他们急切地等待第三个土匪睡着。当听到他的鼾声时,他们悄悄起身准备出发。光明和村清带上了他们的枪和子弹,小哥带着一支蜡烛和火柴。他们往山下走,楚宪和郑生在后面跟着。

这是学生们被抓后的第35天,长期关押使他们走起路来有些困难,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狂风大作,雨水淋湿了他们的衣服,伸手不见五指。小哥试图点上蜡烛,但是火柴全被淋湿了。有一回,他掉进了一个坑里,好几分钟都动弹不得。黑暗吞噬了道路,他们只能听着山涧的声音下山。偶尔出现的萤火虫的微光,风雨和山涧以及低沉的脚步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对回家的希望和害怕惊醒第三个看守的恐惧,都交织在一起,刺激着他们的心神。

在陡峭不平的山路上走了大约四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山下的柳成村,从这里沿闽江往上游走三英里就是湖口镇。一条山涧流经村子汇入闽江,人们在山涧上建了一座桥,他们的主街就从桥上通过。当山涧无水或少水的时候,人们可以从桥底下通过。当这些逃命的人来到桥边时,他们想从桥下通过以免引起村民的注意,但是在洪水时节,他们真怀疑能不能过去。光明说自己先去探探路,让其他人等着。5分钟,10分钟,15分钟,甚至20分钟过去了,光明没有回来,村清开始担心和怀疑。他清楚地知道有一个土匪小头目正是这个村里的人,经常同他的属下待在这里的一所房子里。他怀疑光明可能去向小头目报告他们逃跑的消息了。若是这样,村清无疑会被枪毙,而俘虏们不是被杀就是被再抓回去。村清和其他三个俘虏又冷又害怕,窃窃私语,不知所措。最终,村清决定不进村,而沿着闽江的岸边往下游走。俘虏们跟着他,乞求他不要抛下他们。在黑夜中又奔袭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停了下来。直到此时,村清才敢开口说话。他告诉小哥他们要去朝天村,他自己家和小哥舅舅家都在那里。

他们在黑暗中冒雨又继续走了很久,费力地在灌木丛中辟出一条道来。在迷雾中,年龄最小而且从未吃过这种苦的郑生一度因为太累而躺在地上。他说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想再走了,但是小哥和楚宪把他拉起来让他慢慢走。村清走在这支小队伍的最前面,用枪开路。小哥紧随其后,抬着一副临时担架的一端,楚宪抬着另一端,郑生在中间。后半夜他们又走了十英里,直到黎明才到达朝天村,叫醒了老舅父安齐。在喝了一些茶和粥之后,这些人依然无法休息,而是被送到山上的一座庙里藏了起来,以免他们逃跑的秘密泄露。

土匪们在逃跑时相互怀疑很正常,他们对彼此的不信任甚至在柳成村边光明和村清的分开中也能得到证明。但是,他们的势力很大。虽然他们的大本营在建有小屋的深山之中,但他们的影响不仅波及山区的村子,而且延伸到那些有军队驻防的村子和城镇。他们以偷袭抢劫为生,时不时神出鬼没,给人们带来麻烦和惊恐。

土匪并非没有组织。山区的农民们像往常一样过着日子,并没有受到他们的侵扰。农民们可能会看到土匪经过,还跟他们正常交易。但土匪在整个区域内的所有周边镇子上都有“耳目”。比如,位于河边的柳成村,也就是俘虏们逃跑时战战兢兢地躲在桥边的那个村子,有个土匪小头目的家就在村里,被作为商路上的重要据点。正是由于土匪中的这种组织,村清开始怀疑光明可能会对他们不利。如果没有出现这种怀疑,而且光明和村清相互信任,那么他们就能轻易地把俘虏们直接带到距柳成村仅三英里的湖口。

自小哥被土匪绑架的那天起,东林就把自己关在店铺楼上的里间,与外界隔绝。他全身心投入制订营救或赎回的计划,为此茶饭不思辗转难眠,却无法想出一个能让儿子回到身边的办法。他越谋划越觉困惑,以至于有时沉溺于吸食鸦片。

困难实在很多。最早,东林派了一个中间人询问赎回小哥的条件。土匪头目狮子大开口,中间人没敢应承。湖口教堂的牧师曾做过成清家和土匪之间的中间人,他自愿再接手小哥的事情。他许了土匪1000元的赎金赎回小哥,但他事先并未同东林商量。东林刚分家不久,无法筹集到这么大的一笔钱。后来,东林又找来原来的那个中人,苦苦周旋,让绑架者降低赎金。这就是小哥日复一日等待被赎回却毫无结果的原因。

小哥被抓后第36天的黎明,东林还躺在床上,有人敲店铺的大门。一会儿凯团开了门,惊讶地发现一个陌生人提到小哥,立即带进来见东林。这个陌生人是光明,从小牢房逃跑他也有份。那天,当他探查完水势回到原地时,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了。他自然地想到他们已经回到店里,所以他来这里同他们汇合。听到这一消息,东林十分震动。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获救了没有,他们可能依然被土匪追捕,或者已经被抓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依然没有小哥的消息,东林变得愈发担忧。整个上午,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来到店里或者在门口经过,似乎在找人。比如,五哥从家来到店里,为了打听小哥的消息,就遇到一个常常在镇上闲逛并被怀疑是土匪眼线的人的盘问。镇上的人由于害怕被报复,从未敢向军队告发他。土匪的势力可见一斑!

土匪的探子们急切地想知道小哥是否已经回来,若没有,他们仍可以派人搜寻。后来得知土匪一直搜查到朝天村,因为他们知道那是村清的老家。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找到他,因为他和学生们正安全地躲在一个山庙里。

中午,店里来了一个小男孩要见店主东林。小男孩说他是受两个初来乍到镇上的女人所托,她们现在就站在桥上,不愿进镇里来,要求店主立即去那里见她们。东林派大哥代替自己去了。大哥一到那就认出了她们,年轻的那位是自己的“舅母”,东林妻舅安齐的太太,但她没有认出大哥,犹豫了一下。大哥作了自我介绍,告诉她们是叔叔东林派自己来接她们去店里的。年轻女人指着那个年长的女人解释说,这是她的邻居,带小哥回来的村清的母亲。她说逃回来的人现在藏身在她的村里,请大哥让东林尽快派人去接他们。两个女人拒绝去店里,而是匆匆折回她们的村子去了。

第二天,东林和郑生的父亲派了几个人到朝天村去找村清和那三个学生,先带他们到水口镇,在那里雇了一队士兵护送他们回湖口。当小哥终于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老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原本灰白的头发和胡子几乎全白了。现在他微笑着,但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额头添上了许多新的皱纹。当大家都聚在一起时,光明也从躲藏了两天的楼上下来,高兴地看到同伴们安然无恙。村清和光明十分惊讶地第一次得知楚宪也说本地方言。

此后,曾经与土匪有过联系的一个店员李宽,对光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个漆黑的夜晚,李宽说服光明挖出了来敲店门之前埋起来的枪支和子弹,藏在他认识的一个无照妓女的家中。但东林施压让他放弃这支枪,所以这支枪连同村清从朝天村家里带出来的那支枪一起被交给了湖口的军队,在那里,这两个改过自新的土匪又登记成了良民,还获得了证书和奖金。

然而,一段时间以后,一条帆船从福州往上游行驶时,在柳成村附近被劫,两名船员被杀。这一案件到了湖口军队的手里,李宽被指控为罪犯。他们半夜从无照妓女家逮捕了他,带到镇上军队驻扎的庙里,严刑逼供,要求他承认写下的罪状。那个喜欢他的妓女跟着他来到了庙里,乞求他无论如何受苦都不要“认罪”,因为她知道他什么罪都没有犯。在那个年代,即使是最无辜的人在严刑拷打下被迫认罪,也会立即枪决。

为了营救她的男友,妓女拜访了军队长官的姨太太,两人是密友。姨太太告诉了她这个案子的内情。控诉是成清的父亲提出的,他也是一个店主,目的是加害东林。实际上,这件事源于绑架事件,赎回成清花了一大笔赎金,而小哥没花一分钱就回来了。成清的父亲因此怀疑东林或他的店铺与土匪有某种关联。很明显,店员李宽是土匪。当然,作为竞争店铺的店主,他提出的控告并非大公无私,而是有着自己的目的。

当东林听说他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对自己有意攻击时,十分气愤,但是他能应对这一挑战。他立即派五哥去见军官香凯,他很久以前就是三哥的结拜兄弟。香凯现在是军队里的中校长官,驻扎在古田县城。香凯写信给他的同僚兼朋友,即水口的中校长官,也是湖口驻军长官的直接上司。水口来了命令,立即释放李宽。地方军长官和成清父亲都被震惊了,对东林所能发挥的影响力感到吃惊,东林因此长了“脸”。这一事件非但没有伤害到他,反而大大提升了他的声望。

为了在这个世界生存,一个人需要同各种圈子的人建立不同的关系。以黄家为例,东林不仅有自己的亲属、生意上的朋友,还要培植同诸如吾云的官员、香凯一样的士兵,甚至素华这种土匪之间的关系。虽然绑架事件几乎摧毁了东林和他的家庭,但是一旦逃过一劫,他会因对各种关系的把握而变得比以往更强大。这次转危为安,使东林和他的家族的影响和势力都大为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