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家,芬洲这几年郁郁寡欢。他得到了钱和财富,但这些却没有给他带来益处。无论是在店里还是在家里,他都觉得孤单和不得其所。在三哥出国前的饯行宴会上,他再次想起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茂德不比三哥逊色,他也有可能走到这一步,但是他过早地夭折了。老人的脑海中浮现出往日繁荣的日子,当掌柜,建新居,同妻儿欢聚一堂。现在家里冷清了,唯有年轻的寡妇惠兰还在哀叹她的命不好。日复一日,芬洲每况愈下,直到最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忧心和苦闷最后带走了他的性命。
芬洲的逝世是张家命运的转折点。唯一剩下的儿子茂衡继承了父业,成了一家之长。血气方刚的茂衡希望能够追随父亲的足迹,让张家兴旺发达起来。丧礼一结束,他便着手实施他的愿景。
与父亲不同,茂衡并不想留住寡妇惠兰。老人死后,惠兰更加肆无忌惮,并要挟不让她回家就自杀。于是茂衡请来她的父亲把她带回了王家。漂亮的惠兰在守寡多年之后开始憧憬新的生活,她变得快乐了,她的父母商量着让她再婚。
芬洲的两个侄子茂月和茂桥,可不如东林的两个侄子大哥和二哥那么幸运。他们要干活,却没有从叔叔那里继承任何财产的可能。茂月和五哥同龄,是五哥最亲近的朋友。他们俩在村里的混混、赌棍和地痞之间长大,都想去当兵。但传统观念是好男不当兵,所以两家的家长都反对他们入伍。叔叔死后,茂月坚持要离家,他的堂兄弟也不强留。更小的堂弟茂桥留在家里,同长工培明一起务农。
不久,茂衡对农事的兴趣减弱,却更为关注湖口镇。作为店里的大股东,他经常去镇上与舅舅东林讨论店里的事。在那里,他碰到了以前的伙伴和亲密朋友大哥。大哥现在总算是当了店里的职员,但对分给他的股份不满,就开始游说茂衡与他合伙另开新店,摆脱东林的控制。他挑起东林和茂衡之间的矛盾,要茂衡退出店里的资金作为新的投资。两个年轻人不时在一起秘密筹划,为迈出新的一步相互鼓励。
他们最终找到了一位叫朱方扬的干练年轻人加入他们的计划。三人决定一起开一爿新店,效仿东林的老店做咸鱼和大米生意。所以表兄弟俩从老店里撤资,方扬再加入他的那份。
新店铺就这样成立了。三个合伙人分配了工作,大哥和方扬是实际的经营者,茂衡更乐于做名义上的监管人,方扬同时兼任账房,他们还雇了一些店员和学徒。新店开门大吉。
对于这种新生活,茂衡乐在其中。他成了一位有事业的重要人物,往来于村镇之间,有时也去福州。一段时间以后,他的妻子去世了,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子嗣,他立即思考续弦的事。他现在的外号叫“张百万”,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个好的对象,所以媒人不断来给他提亲。因为族外婚中同姓不婚的规定,有一位想要嫁给他的迷人姑娘甚至改掉了张姓。但是茂衡发现了她的真实姓氏,不敢打破族外婚的传统规定,即使他非常迷恋她的美貌。
茂衡最终娶到了一个年轻的妻子,他的婚礼非常隆重,镇上的邻居、亲戚、族人和朋友都来参加。但是新婚也未能让他在家中久留,随着关系的扩展,他不时离家,大量时间在外面度过。
张家再次兴盛。芬洲的过世使得年轻的茂衡有机会解决家中悬而未决的麻烦,送走寡妇惠兰并允许暴躁的茂月去当兵。虽然在芬洲建的这所大房子里住的人不如以前多了,但张家再次过上了欢乐和安宁的生活。
解决了家里的问题,茂衡对镇上的兴趣有了时间和精力,也有了在那里发展的机会。他与大哥的关系给他带来了生意,前景看好。他在镇上的突然成功,很快在村里有了展现,尤其是他的第二次婚礼。现在机会已经向他敞开,如果能善加利用,他的成功将比东林在他兄长东明死后的成功要容易很多。
湖口店铺的生意已经发展到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新阶段。汽船引进码头影响了镇上的生活。以前,帆船顺流而下,从湖口到福州至少需要三至四天,回程逆流而上更需要整整一周。现在,汽船无论往返,单程只需一天或者两天不到。新技术缩短了交通和通讯的时间,这不仅意味着更迅速的商品流通,也意味着新闻和商业信息能够更快地传播。
不过汽船很昂贵,一个店铺想要独力购买使用是不可能的,店主们于是组织起来合股购用一条汽船。
入股汽船的店铺在货物运输方面的优势立竿见影,因为汽船的速度是帆船的五至六倍!那些没有入股汽船的店铺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劣势。湖口的两家老店就因汽船引进之后的激烈竞争而被迫关张。他们非常突然地宣布破产,一如既往,债主和本地钱庄都来不及索要付款。
茂衡、方扬以及大哥合伙的新店得以运转,得益于入股了东林当店主的老店,买了汽船,办起了船运事业。借助于汽船运输,老店和新店都能照常营业,跟上了激烈竞争的步伐。
茂衡是一个迟钝和温和的人,对经营店铺毫无经验且兴致索然。作为名义上的监管人,他把经营权完全交给了方扬和大哥,而自己把时间用在从村里到镇上再到市里的旅行,来来往往。他是汽船的重要股东之一,所以无需支付任何费用。
有一次,在汽船上,茂衡看到了那个在他再婚时试图改姓嫁给他的张姓女人,与他同船前往福州。他喜欢这个女人,却因为族外婚的规定而没敢娶她。后来,她嫁给了他母亲的堂兄弟东清——一个住在东林旧居里的贫穷瘦小的农民,成了他的“舅母”。因为茂衡是黄家的外甥,所以经常拜访他们,他与张姓女人逐渐变得熟识,直到现在总是眉来眼去。听说她要乘汽船前往福州,茂衡抓住了这次机会跟着她。
在福州,茂衡陪着张姓女人。他们游览了市里的公园、黑塔和白塔、长寿桥和南台岛,岛上现在耸立着许多现代建筑:银行、学校、教堂和其他高楼大厦。他们一同去看演出,茂衡给她买了许多礼物。城市生活中人们对别人的事情漠不关心,而熟人则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仅仅是“舅母”和“外甥”。
假期结束,茂衡和张姓女人不得不回家了。他们再次同乘那条汽船。同帆船一样,汽船的行程也有些受闽江潮汐的影响。退潮时,江中的有些航线简直无法航行。涨潮和退潮的时间各六个小时,通常,涨潮时往上游走,而退潮则有助于下行。潮汐变换的时间每天都不同,以15天为一个周期。每个阴历月份包含两个周期,阴历计时制度因而在商人和水手之中得以保留,同样使用的还有农民,他们依靠阴历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安排农事活动。这一制度反映出潮汐在民俗生活和习惯中的重要性,它决定了装货卸货的时间、运输行程,并用于估算航行和交易的速度。
茂衡和张姓女人坐船往上游航行的那天,潮水中午才到,所以汽船晚上才出发。当船行至通往内陆城镇和乡村的洪三桥时,需要停下来报关。船长递交了乘客和货物登记的清单,向海关支付通行税。海关官员慢腾腾地看清单,他非常傲慢、贪婪而且易怒。船长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同他说话,就像奴隶对主人一样。官员从头至尾查看了清单,命令船长安静地等着。等到他终于准备上船检查的时候,船长已经在办公室待了一个小时。汽船和船货的检查有时要花上几个小时,从沿海的福州城到内陆的湖口镇,一路上在各处关卡停留,一共要经过三到四次这样的检查。所以船实际航行的时间和在各个码头被关卡滞留时间的总和相当。
当船长终于带着洪三桥码头的海关官员上船时,天已经全黑了。在两名武装护卫的陪同下,官员从一个船舱到另一个船舱,一件行李到另一件行李,一个乘客到另一个乘客,细致地搜寻违禁品。检查乘客的时候,他用手电照进一个舱位,发现一对夫妇紧紧地相拥而眠。他叫醒了他们并没收了一个照相机,因为这是军事违禁品。
但是这对男女并非如官员所想的是一对可敬的已婚夫妇,而是茂衡和那个张姓女人,即“外甥”和“舅母”,他们族内乱伦被抓住了。消息很快成了公开的秘密并迅速传播。东清也听说了,但是因为贫穷而无计可施。人们私下叫他“活乌龟”,这是对戴绿帽子男人的蔑称。张姓女人丢了脸,并落了一个淫妇的名声。
“张百万”却完全没有丢脸,只是被朋友和同伴们淡淡地嘲笑了一番,并无损于他的名声。但是鬼混使他忽视了家人和生意,所以此事对他也并非毫无损害。
的确,他对店铺的忽视来得不是时候。店里的另外两个合伙人大哥和方扬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茂衡不知道应该站在哪边。大哥和方扬是同等的合伙人,对店铺的管理有同等的权利,但方扬是账房,他利用了这一优势。在核对账目的时候,大哥发现有些猫儿腻,他要求方扬按照老店的方式记账,但方扬拒绝这样做。两人开始争吵,因为双方都很极端,所以似乎不可能调和。刚刚从外面风流韵事中脱身回来的茂衡,还没有立即觉察到这种争执的严重性。
作为茂衡的密友和表兄弟,大哥首先试图说服他在店里作新的安排。他建议要么把方扬赶出去,要么两人都退出,让方扬独自经营。他们深知方扬资金不足,若两人联手,他最终会被赶出去。大哥警告茂衡,方扬一定会继续挪用款项,是个不可靠的人。另一方面,方扬则试图把三人中最有钱的茂衡拉拢到他那一边。他把茂衡请到家中吃饭,准备了一桌美味,两人边吃边聊直到深夜,对彼此间的友谊和信任信誓旦旦,然后两人在同一张床上就寝。方扬很聪明,能言善辩,他令人信服地解释自己会如何忠诚以及没有大哥他们的生意会经营得更好。
茂衡就这样被方扬拉拢过去了。当三个合伙人再次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哥宣布要撤出,而茂衡决定继续与方扬合作。大哥以老朋友的身份问他为什么改变主意,茂衡只能答复说他信任方扬是一个可靠的人,并且曾立誓不会背叛合伙人。
于是大哥撤出了他所有的本钱,重新投到老店,再次成了其中的店员。由于新店资金短缺,茂衡不得不从老店撤出更多的钱。东林对他的这一做法提出警告,让他三思,但是无济于事。茂衡坚持,大哥则派人到村里把这件事告诉茂衡兄长茂魁的遗孀。因为此事关系到她的儿子成春,他对张家的财产也有权利。
茂魁的遗孀现在是一位中年妇女,老实、沉默寡言,她不同意小叔子茂衡的做法。她觉得自从公公芬洲死后,茂衡挥霍无度。听大哥捎回的消息说茂衡将从老店中撤出更多的资金补给新店,她赶到镇上请求东林不要允许茂衡这样做。但茂衡是股东,他有权撤资。东林建议她直接同她的小叔子谈谈,请求他考虑一下成春的未来。
如果茂魁的遗孀是一个更强硬、更能干的女人,或许能阻止这次撤资。她的儿子也拥有股份的部分所有权,她可以借此反对这一行动。但是她温顺服从,使得一家之长茂衡压制了她的不满。茂衡因此得以随心所欲,他完全信赖现在唯一的合伙人方扬。新店在缺少了大哥之后继续运营着。
这次撤资行动极大地影响了茂衡以前建立的一切关系,使他的生活迅速转向。到目前为止,他同家人、合伙人以及老店和东林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但这一变故立刻影响了他的整个关系网。只有一段时间新店是幸运的,因为变故的影响还没有立即显现。
回到家中,笃信风水的茂衡现在正为双亲寻找吉祥的墓地。因为家中发生了一连串不幸,他的“龙吐珠”住宅现在有了不同的说法。风水先生解释说这个原本看似吉祥的地方被穿过龙头山的西路破坏了。对他们家来说,西路就像一把利剑,斩断了龙尾,龙因而死了,这里也就成了不祥之地。
经过一番寻找,茂衡最终找到了一块好的墓地。可惜的是,这块地不是本宗族的,而属于另一个相当强大的宗族。为了占用这块地,他必须秘密下葬。但是,当他们半夜在雨雾中秘密埋葬时,被土地的主人发现了,他们派族人来阻止下葬。在纷争中,茂衡父母的灵柩就摆在山边,任凭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乡亲们严厉斥责茂衡败事和愚蠢,鄙视他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在乱伦的不道德行为之上,又多了亵渎双亲遗体一条。
失败后返回湖口镇,茂衡发现新店已经破产。他的合伙人方扬偷偷地卷走了店里所有的钱。茂衡此前已经从老店撤资,再也无法填补空缺。方扬逃进山里当了土匪,留下茂衡独自承担所有的债务。面对这个烂摊子,茂衡只得卖地卖林还债。很快,剩下的只有房子以及供奉祖先的一小块祭田了。如果再失去这些,他就将一无所有,他不得不设法止步,他是多么后悔自己的决定啊!
茂衡终被失望击倒,赋闲在家,但是发现已经很难再拾起农活,他不觉哀叹自己的厄运。渐渐地,他沉溺于抽鸦片的恶习,变得颓丧。
老店的人,尤其是东林曾经对茂衡与方扬倒霉的合作表示担心,但完全未曾料到茂衡的下场会如此悲惨。当茂衡撤出所有资金时,老店也经历了巨变。因为在老店没有了投资,茂衡不再被视为股东,店里的股份重新进行了分配。这些年来,在经历了一段繁荣期后,生意又再度陷于萧条,即使是老店也遭受了亏损。为了让股东们共享利益,共担风险,东林决定取消普通股和“红股”之间的界分,以后只有均等的十股,东林自己持五股,给侄子大哥两股,其他三股分给了大夫云生、鱼商东志和账房凯团。大哥一如既往,对重新分配不满,声称分给自己的太少了。因此这一安排不是非常稳妥,将来有可能带来麻烦。
建立和经营一家店铺并非易事,但是这种努力可以很大程度地反映当事人的个性。村民们从成功或失败的个人记录中可以很快了解他们的人品。茂衡失败了,人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软弱无能;同样,也会反衬出东林富于经验和具有良好的判断力。人们也能很容易拿他们两个人加以对比,因为他们两家不仅在血缘和生意上关系密切,而且曾经同时发迹又同样显赫过。
黄家渐趋发达和张家的迅速衰败被认为是活生生的事例,证明了有关人类调适的古训的真谛。从经过不断摸索和努力而获得的毕生经验中,东林已经学会了使自己适应命运的潮流和维持好所有的关系,所以他仍然十分成功地做着生意。相反,茂衡年轻而没有经验,他本来也有可能顺应世事功成名就,然而却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