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口店铺与金翼之家的命运紧密关联,相互依存。在茂衡撤资、店铺重组之后,又经历了土匪袭击和兄弟纷争,这一切都影响了事业的发展。而且大哥一直对那次重新分配不满,一再要求获得更多的股份。但危机和生意萧条只能让他暂时相对沉默。
现在终于又有了复苏的迹象,大哥再次渴望赚钱。因为在店铺里分得更多利润的欲望受阻,他开始考虑另开新店。虽然他和茂衡、方扬合开的店铺破产倒闭,但他本人的资金并未受损,因为他早已中途撤资,所以他希望再试一把。
他故技重演,在店里挑拨离间。他开始私下与现在店里仅次于东林的重要人物凯团商议,他想让凯团经营筹划中的新店铺。但两人未能达成共识,因为他们一直是死对头,要实现这样的合作是很困难的。凯团的确不信任他的这位伙伴,认为他是一个善变的人。而且,凯团不想背叛待自己如同父亲一般的东林。同样,与三哥自小就建立的亲密友谊,使得他无法做出任何有害于三哥父亲的店铺的事情。
大哥又尝试下一个目标。他开始凑近杨林,他是店里新提拔的账房,以前是药店的店员。杨林虽然聪明、狡猾,却不诚实。他以前从钱柜里偷过20块银元,藏在自己的行李箱中,被东林发现了。虽然东林从未声张,但杨林却吓坏了。他害怕掌柜不再信任自己,账房的职位保不住。因为这个原因,他答应与大哥合作开新店。
杨林还是一个年轻人,在生意方面的经验尚浅,大哥进而想再说服云生。云生是东林的老伙伴,现在是药店的掌柜。他是一位忠诚的朋友,但他在店里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卖药不过是大米和咸鱼生意的附带。这些年来,他也没得到过额外的优待。想着新店铺或许能别开生面,云生遂听从了大哥。
一经决定,三人一起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东林,东林对同时失去三个人感到担忧。正在东林犹豫不决的时候,负责咸鱼生意的东志从福州城里回来。大哥趁此机会将他的计划告诉了东志,并承诺把新店的咸鱼代理位置留给他,如此一来,他就能获得双份薪水。受利益的吸引,东志向东林推荐这个计划并建议他投资。
东林被东志的论点打动了,最终同意三人开设新店,自己也入了股。他并不担心撤资的问题,因为当时店里有充足的资金,尤其是在三哥的结拜兄弟香凯中校把他的钱投入店里之后。
在大哥、云生和杨林退出后,东林找来了一直想做生意的四哥。作为一个聪明、勤奋和节俭的年轻人,四哥很快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好商人。之前,他是一位勤劳的农民,每天和其他农民一起下地,但不同的是,他每天晚上至少要花两个钟头读书。他读过很多书,写得一手好字。除了典籍史料,他也经常拾起兄弟们留在家里的现代教科书阅读。就这样,他开始对科学、算术、地理乃至整个外面的世界感兴趣。
白天干活、晚上学习让四哥很忙碌。他又高又瘦,以至于黄太太担心他的身体,总是让他不要学了早点睡觉。黄太太说,念书是三哥和小哥的事,不理解为什么四哥要自找麻烦地读书写字。但四哥不理会母亲的劝告,继续学习。他当然是对的,现在他已经为成为一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做好了准备。
由于资金充足和人员调整,店铺始终有效运营。老掌柜东林仍是总管。他的助手忠心耿耿:能干的账房凯团,精明的鱼商东志以及聪慧的店员四哥和五哥。店主和助手们齐力同心,生意再次兴隆起来。
这时,从广东发起的革命势力正成功北上,已经推翻了北京的政府,在南京建立了新的国民政府。伴随着中央政府的更迭,福建的地方政府也经历了重大改组。因为盐税是重要的税收来源,省政府设立了专门机构——盐务局——处理盐务贸易。
但盐务局并未完全垄断盐业,而是建立了严格的规章并公告周知,以便人们遵守新规。当时,三哥同时执教于华南女子学院和英华中学。有一天,与他在盐务局做秘书长的朋友谈到盐务贸易的事情。商谈的结果是三哥成了批发商,从政府购入盐再运送到湖口,分配给不同的店铺零售。
三哥是代表父亲的店铺来做这件事,因此店铺现在完全掌控了全镇的盐务贸易。湖口山顶有一个储盐的仓库,镇子的主街就从那里依山而下。作为三哥的亲密好友,凯团被任命为盐仓的主管。他因此一半时间在店里,一半时间在仓库,拿双份薪水。
盐是老百姓的必需品,因此贩盐是赚钱的买卖。东林和凯团掌管着盐仓,其他店铺的商人要从他们这里进货,所以他们两人成了湖口镇最重要的人物。东林的店铺具有完全压倒镇上其他店铺的优势。
一件偶然的事情,足以确立店铺的新地位。三哥的老同学,一位名叫洪衡的新地方官来到镇上。通常官员来了都由商会招待,但这一次盐仓被选为迎接的场所。凯团和四哥准备了一桌美味为这位地方官设宴。在这件事中,盐仓取代了商会的职能。
东林现在年事已高,但很幸福,他高兴地看到生意兴隆,手下的人能干,儿子们也都成了成功人士。而家庭事务交给妻子打理,他没有后顾之忧。东林的生活格局再次呈现稳定平衡的状态,大哥的退出被证明于老人有利,因为他无需再为这个执拗的侄子伤脑筋。现在,身处忠诚的雇员和孝顺的儿子之间,东林不再拼命干活,而是越来越依赖这些年轻人。
人的生活轨迹就如同海潮一样,时而平静,时而汹涌,没有人能始终平稳顺利地度过一生。生活一直在改变,而且也必须改变,在新的刺激或者环境下,即便是再平衡的生活也会改变。危机来了又过,可能短暂也可能持续很长时间,但每一次危机都必须被克服并再次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东林的生活就如同潮起潮落,安宁与艰辛继替。
盐仓的垄断并未持续多久,政府改变了盐业政策,很快让盐仓组织失去了职能。每个店铺都有权从盐务局直接购盐。在盐的买卖中,各店铺再次成了平等的竞争对手。
不久,出现了新的商机。一天,东林手下负责伐木的工头东飞来到了店里。他试图说服东林购入一片松树林,盘算着采伐这片林子,制成原木,再运到福州城里作为木材卖掉。这种木材生意是很赚钱的。
因手头资金充足,东林答应东飞会试着做做木材生意,并任命他为总代理,处理木材的买卖和砍伐事宜。
木材生意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在买下林子之后,东飞组织了一群工人去山上伐木。这些人多数是农民,农闲时从事砍伐,以得到农活之外的收入。有几个人则完全不务农而专门伐木。
首先是砍倒树木。工人们用斧子深深地砍进树干,两侧同时对着砍。当树干几乎被砍穿、摇摇欲坠时,就开始拽事先绑在树顶的绳子,把树往想要的方向拉倒。
砍下的树被锯成原木,每段长约一英尺半,被堆成中空的塔形,这种塔可能高达二三十英尺。天气晴好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这些矗立在和缓山坡上的木材塔,仿佛中世纪城堡里的瞭望塔。
这些木塔是为了风干,一直要等到雨季来临时再运走。当雨水终于降临,河水上涨到足够浮起原木的时候,工人们就将木塔拆开,把原木推入溪流中。水流将原木漂运到下游的湖口,工人们在东飞的带领下,全程在岸边跟着这些漂流的原木。他们拿着钉在长竹竿上的铁钩,用铁钩疏导那些停滞或阻塞在河道中的原木。
在湖口镇外,河流汇入闽江的入口,工人们在水面上架起密集的绳索,以拦截顺水而下的原木。绳索就像一道堤坝一样,防止原木漂到更远的闽江。原木就在这里被收集起来,然后装上帆船,或等待下一拨装船。
如果连续暴雨或者上游突然涨水撕扯绳子,“绳堤”崩溃的危险时有发生。一旦“溃坝”,原木会流到江里四散开来,就不可能再收回来了。因此,东林让他的人时刻盯住“绳堤”和堆积在那里的原木的状况。
装上帆船的原木被运往福州城,由东志卖给木材厂。所得的钱用于购买更多的咸鱼和盐运回内陆。
现在,木材和盐还是用帆船运输,而大米和咸鱼的运输已经完全依靠汽船了。当时,店铺已经和其他人合伙购入一条自己的汽船。三哥现在是这条船的最大股东,因为他接管了方扬和茂衡破产之后留下的所有股份。最早,五哥是船长,后来因镇上商业活动和店里工作的需要,他任命自己的朋友卫国代表自己,当上了汽船的船长。
这一切给东林的生活,也给他的家庭和店铺带来了新的变化,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个诱因就是有了新的生意,而生意的发展有赖于他广泛的交际。这一新的状态对他有着相当大的影响。由于那留过学并执教于名牌大学的儿子三哥的努力,东林一度成功垄断了盐务,并因此获得了更高的地位。镇上越来越多的人在需要帮助或参谋的时候来找他。木材生意需要雇用更多人员和劳工,再次提升了东林在地方上的地位。
东林担任湖口镇商会会长的这一年的确非比寻常。商会实际上很早以前就成立了,会长由各店铺的店主轮流担任。为了帮助处理事关全镇——既包括生意人,也包括普通百姓——的各种事务,商会邀请了地方绅士参加会议。除了一般的公益事务,商会还有其特殊的任务:管理地方物价,调控地方货币和信贷体系,提供运输与护卫,招待民事和军事官员以及为过境部队提供食宿。
商会会议由会长召集,会址就在会长的店铺。东林年事已高,厌倦了会议,轮到他当主席的那一年,他常常让凯团代替他主持会议。
在他的任期内,出现了一个对村镇影响很大的问题,东林不得不召集一次会议,讨论如何组织一支自卫队保卫全镇的问题。这里的土匪越来越多,政府鼓励人们组织自卫队。现在已退休的官员王齐祥首先响应这一号召,在他所在的王家村设立了自卫队的大本营,并写信给其他城镇和村子,敦促他们组织自己的小分队。好几个地方已经有了回应并加以效仿。
在东林召集的这次商会会议上,一致通过决议组建一支地方小分队。每个店铺贡献一个人和一条枪,因此小分队拥有大约20人。五哥被任命为分队长,过去他曾是村里的孩子王,又在地方无赖和赌场里混大,所以是一位合适的人选。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需要商会讨论的事情,即指派一名镇上的代表加入本区的请愿团,以营救当时关押在延平的香凯。东林四处物色合适的代表人选。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长大成人并从英华中学毕业的小哥从省城回来了。他走进店铺的时候,东林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立即让他前往位于上游两英里处的黄口镇参加请愿团。小哥对父亲的命令感到惊讶,因为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但是他还是听从了父亲的指令,马上从店铺出发。
香凯是被延平驻军总司令吴安邦关进监狱的。安邦过去是土匪头子,后来参军并晋升为一支部队的首领。他的队伍驻扎在好几个地区,涵盖了整个闽江上游谷地,也包括古田县。当香凯将自己的部队并入安邦麾下时,他本人也被提拔为陆军上校,奉命驻扎在延平北面的边界一带。
最近安邦派人镇压了香凯的势力并逮捕了他,这一举动是因为有谣言说香凯准备谋反。但是后来,安邦发现传言并无实据。香凯的朋友赵孟上校,深得安邦的喜爱,他调查了此事并向司令作了解释。香凯并无叛乱的计划,只是在很多场合抱怨过司令。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安邦无意杀香凯,他暗示如果古田的士绅愿意前来为香凯作保,就可以释放香凯。
赵孟将安邦的暗示传达给了古田驻军上校齐亚魁,他曾是香凯的部下。在亚魁的授意下,古田的士绅们集合起来到延平请愿以救香凯出狱。请愿团包括本区的重要人士,有已卸任的地方官员同时也是现任自卫武装首领王齐祥,县参议雷吾云,古田县城的商会会长陈大川,以及本区最大富商马南绍等。所有请愿者聚在南绍黄口镇的家中,打算从这里乘船前往上游的延平。
小哥作为湖口镇的代表,加入了请愿团。在请愿团,他只认识在英华中学教过他的王齐祥。不过他头一次遇到他结拜兄弟西文的父亲吾云,并作为三哥最小的弟弟被介绍给齐上校。当天,齐上校收到了安邦的电报,命令他欢迎古田士绅团,但不得擅离职守。所以,齐上校又回了古田县城,而大约50人的请愿团则乘船前往上游。
当请愿团抵达延平时,他们排着队前往吴司令的办公室。有的人举着用各色丝绸制成的旗子、条幅和标语牌,上面写着颂扬司令优秀品德以及赞美他对古田县力行仁政的标语和题词。然而他们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里面才传出话来说,司令非常感谢他们的礼物,但是抱歉当时无法会见他们。
为此,请愿团又去拜见一位少将,他是安邦的直接下属,也是他的堂兄弟。请愿团到达时,他的副官出来并从中选了十位代表进去。这十人被带到少将办公场所的卧室,一进门就闻到鸦片的味道。少将看起来大约有50岁的样子,但实际年龄只有约40岁。他瘦弱苍白,像鬼一样,说话结巴,实际上他也说得很少,一直是副官在说。他明显的粗俗让人想起他在山上的土匪生涯。
终于,安邦派了一位军官带着公文来与古田的士绅们达成协议,公文上记述了香凯事件以及因为古田士绅作保将他释放的事情。小哥作为十位代表之一在公文上签字画押。他惊讶地发现,拿来公文的军官竟是以前自己在延平读书时认识的美以美会的牧师。他同以前一样健谈,只不过现在讲的是公务而非福音。他的举止和说话的方式基本没变,除了现在穿的是军官制服而非教士长袍。
香凯就这样从监狱里放出来,他很高兴见到家乡来的老友,并惊喜地发现小哥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但这次意外使他失去了职权,现在他仅仅是一名平民百姓了。
为了显示他的好客,安邦司令摆了十桌宴席。古田的士绅们受到邀请,而安邦的下属则被召来接待宾客。安邦和仅次于他的那位少将,不怎么说话,但当客人们恭维他们时会和气地点头。那位牧师出身的军官十分健谈,举止也相对得体。安邦的亲信赵孟,虽然不识字,却精明狡猾。他很会说话,是这群人中唯一有头脑的。其他所有上校和上尉都是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粗俗而大声地谈论打土匪的功绩,以显示自己的英勇无畏。
实际上,这样的宴会要持续好几天,因为下级军官要挨个显示自己的好客。最后,香凯设宴感谢来救他的家乡父老。
当请愿团最终回到家乡,小哥径直去了湖口店铺,向父亲报告此行大功告成。东林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他为这个最小的儿子能同他的兄长们一样能干和前途无量大感欣慰。
在所有这些事件中,命运再次使东林在经济上和政治上获得了进一步的成功。他的成功当然是共有的,既属于同他有关的人,也属于他自己。三哥为家里带来的盐务贸易的垄断权,使得东林成为镇上的重要人物。工头东飞筹划将生意扩展至木材交易,为店铺带来了比以往更广泛的联系,有了比以往更多的雇员。四哥和五哥加入店铺,使东林有了更得力的助手。
在一个像湖口这样的小镇上,生意不可能长久地与社会生活的其他层面分离。商会习惯上管理镇上的公共事务、征税并维持同政府与军队之间的关系。武装自卫组织扩大了商会的权力,商会会长东林开始与那些在军界和政界有影响的人物直接打交道。在他的庇护下,五哥当上了地方自卫队的队长,小哥在全区士绅团中成了本镇的代表。他们的能力又反过来提升了父辈的名望。现在东林很乐意听村民和镇上的居民谈论他的四个儿子,他们分别在商界、政界、学界和军界四个不同的领域取得了进步,真是各得其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