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据《康南海自编年谱》“光绪十七年(1891年)辛卯,三十四岁”记:“始开堂于长兴里,讲学,著《长兴学记》,以为学规。与诸子日夕讲业,大发求仁之义,而讲中外之故,救中国之法。”《长兴学记》于光绪十七年夏四月(1891年5月至6月)由广州万木草堂刊行,此后,各地有一些翻刻本流行。今据原刊本校点。

鄙人戆愚,文质无底,虽尝钻励,粗知记诵,非能知学也。二三子以踸踔之志,斐然之资,荡涤污泽,噬肯来游,鄙人无以告焉。然尝侍九江之末席,闻大贤之余论,谨诵所闻,为二三子言之。二三子之来游,非为学耶!学者,效也。有所不知,效人之所知;有所不能,效人之所能。若已知、已能,共知、共能,则不必学;不知、不能,而欲知、欲能,故当勉强也。董子曰: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勉强行道,则行日起而有功也。

夫性者,受天命之自然,至顺者也。不独人有之,禽兽有之,草木亦有之,附子性热,大黄性凉是也。若名之曰人,性必不远,故孔子曰:性相近也。孟子性善之说,有为而言。荀子性恶之说,有激而发。告子生之谓性,自是确论,与孔子说合,但发之未透。使告子书存,当有可观。王充荀悦韩愈即发挥其说。程子、张子、朱子分性为二,有气质,有义理,研辨较精。仍分为二者,盖附会孟子。实则性全是气质,所谓义理,自气质出,不得强分也。余别有《论性篇》。夫相近,则平等之谓,故有性无学,人人相等,同是食味、别声、被色,无所谓小人,无所谓大人也。有性无学,则人与禽兽相等,同是视听运动,无人禽之别也。

学也者,由人为之,勉强至逆者也。不独土石不能,草木不能,禽兽之灵者亦不能也。鹦鹉能言,舞马能舞,不能传授扩充,故无师友之相长,无灵思之相触,故安于其愚,而为人贱弱也。犀象至庞大,人能御之;虎豹鸷猛,人能伏之。惟其任智而知学也。顺而率性者愚,逆而强学者智,故学者惟人能之,所以戴天履地,而独贵于万物也。之京师者,能为燕语;入吴越者,能作吴言;游于贵人之门者,其舆服甚都矣,其外有以灌输之也。终身不出乡,老于山居谷汲者,虽饶衍,朴鄙可笑,蔽其所见而无所学也,况以天地为之居,以万物为之舆,以圣人为之师者乎?

同是物也,人能学则贵,异于万物矣;同是人也,能学则异于常人矣;同是学人也,博学则胜于陋学矣;同是博学,通于宙合则胜于一方矣,通于百业则胜于一隅矣;通天人之故,极阴阳之变,则胜于循常蹈故拘文牵义者矣。故人所以异于人者,在勉强学问而已。夫勉强为学,务在逆乎常纬。顺人之常,有耳、目、身体,则有声、色、起居之欲,非逆不能制也;顺人之常,有心思识想,则有私利隘近之患,非逆不能扩也。人之常俗,自贵相贱,人之常境,自善相高,造作论说,制成事业。与接为构,而目惑荧,而心洽就。其为是俗,非一人也,积千万人,积亿兆人,积京陔秭壤沟人,于是,党类立矣。其为是俗,非一时也,积日月年,积百十年,积千万年,于是,积习深矣。欲矫然易之,非至逆安能哉?故其逆弥甚者,其学愈至,其远于人愈甚,故所贵勉强行道也。《大戴·保傅篇》曰:胡越之人,生而同声,嗜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也,累数译而不能通。故孔子曰:习相远。习,即学也。惟其学相远,故人与禽兽相远,人与人相远,学人与学人相远,其相远之道里,不啻百十里也,不啻千万里也,不啻亿兆里至于无可计议、无可知识里也。今譬若尧、舜之与秦政、隋炀,周、孔之与张献忠、李自成,相去之远,巧历岂能算之哉?吾党嚣然操简毕、被章缝而为士人,其得天厚矣,亦勉于学,思以异于常人而已。

然学也者,浩然而博,矫然而异,务逆于常,将何所归乎?夫所以能学者,人也;人之所以为人者,仁也。孟子曰:人者,仁也。荀子曰:人主仁,心设焉,知其役也。董子曰:仁者,人也;义者,我也。自黄帝、尧、舜开物成务,以厚生民,周公、孔子垂学立教,以迪来士,皆以为仁也。旁及异教,佛氏之普度,皆为仁也。故天下未有去仁而能为人者也。虎狼鹰鹯,号称不仁,而未尝食其类,则亦仁也。人莫不爱其身,则知爱父母,其本也。推之天下,其流也,有远近之别耳,其为仁一也。是故其仁小者,则为小人;其仁大者,则为大人。故孝弟于家者,仁之本也;睦 于族者,仁之充也;任恤于乡者,仁之广也。若能流惠于邑,则仁大矣;能推恩于国,则仁益远矣;能锡类于天下,仁已至矣。《记》曰:凡有血气之物,莫不有知;有知之物,莫不知爱其类。圣人至仁,亦仅能自爱其类,不能及物。为人,亦为我也,所谓仁至义尽也。夫即能仁及天下,亦仅能自爱其类,尽乎人道耳。吾仁亦有所限,方自慊然,岂为高远哉!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先师朱先生曰:伯夷之清易,伊尹之任难,故学者学为仁而已。若不行仁,则不为人,且不得为知爱同类之鸟兽,可不耸哉!

孔子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陆子曰:学者一人抵当流俗不去。故曾子谓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朋友讲习,磨励激发,不可寡矣。顾亭林鉴晚明讲学之弊,乃曰:今日只当著书,不当讲学。于是,后进沿流,以讲学为大戒。江藩谓:刘台拱言义理而不讲学,所以可取。其悖谬如此。近世著书,猎奇炫博,于人心世道,绝无所关。戴震死时,乃曰:至此平日所读之书,皆不能记,方知义理之学,可以养心。段玉裁曰:今日气节坏,政事芜,皆由不讲学之过。此与王戎之悔清谈无异。故国朝读书之博,风俗之坏,亭林为功之首,亦罪之魁也。今与二三子剪除棘荆,变易陋习,昌言追孔子讲学之旧。若其求仁之方,为学之门,当以次告也。

从上圣贤,开义甚广;近世儒先,学规良多。或有为而言,或因时立教,或便于入门而归宿未精,或偏重一义而该举未备。鄙人深思古义,综约教恉,下学上达,原始要终,尊德道学,由内及外。群言淆乱,则折衷于洙泗之圣;末世昏浊,则上探于三代之英。道器兼包,本末并举,盖皆人道之宜,天理之节。始于为士,终于为圣,由斯道矣。诸子勖哉!

天下道术至众,以孔子为折衷;孔子言论至多,以《论语》为可尊;《论语》之义理至广,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言为至该。今举四言为纲,分注条目,以示入德焉。

志于道。道之说至歧矣。谨按:孔子系《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然则道者,仁义而已。志者,志于为仁义之道。《孟子》曰: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指点最为直捷。所以志之,凡有四目:

一曰格物。格,扞格也。物,外物也。言为学之始,首在扞格外物也。《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至,而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中,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也。《学记》、《乐记》与《大学》同在《小戴》中,精粹如出一手,当为确诂。《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先立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斯为大人而已。大学为大人之学。大人在不为物所引夺,非扞格外物而何?朱子述程子之学,主涵养用敬。又《中庸章句》云:非存心无以致知。即扞格外物而后能致知也。大恉已合,不过一时误解耳。夫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成学之难,由于外物所引也。高科美官,货贿什器,举目皆是,习之数十年,荧之千万人,非有勇猛之力,精进之功,摧陷廓清,比于武事,岂能格之哉?学者当视之如毒蛇猛虎,大火怨贼,念念在兹,芟除洗伐,而后能成金刚不坏身也。用佛氏说儒书,朱子有之。此是学者入门第一功夫。道者修玄,佛氏炼魂,皆有坚定之力而后能入道,岂吾儒可以从容得之乎!若大端有立,则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其于为学,思过半矣。若稍游移,则终身无入道之日。尚其勖哉!《大学》以格物为入门,郑说固谬,朱子亦不得其解。岂有新学入门之始,而令穷极天下之物理哉?且物理亦无穷尽之日,宜来阳明格竹之疑也。且格,至也;物,犹事也。训至事为穷理,展转乃能相通。教学首条无此深强,故今用司马公之说。

二曰厉节。节者,假借于竹,有所节止之谓。天道尚圆,人道尚方。圆首以为智,方足以为行;不圆则不能备物理,不方则不能立人道。《记》称“行有格”,又称“砥砺廉隅”。《论语》称“临大节而不夺”,《传》称“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宋广平曰:名节至重。陈白沙曰:名节者,道之藩篱。顾泾阳曰:学者宜从狂狷起脚,从中行歇脚。后汉、晚明之儒,皆以气节自厉,深可慕尚。劲挺有立,刚毅近仁,勇者强矫,务在任道。若卑污柔懦,终难振起,愿与二三子厉之。

三曰辨惑。外内清肃,于是,冰雪聪明矣。然大道以多歧而亡,学术以小辨而惑,凡近似于道而实非道者,积习既久,最易惑人,学者当严辨之。孔子曰:恶紫之夺朱,恶郑声之乱雅乐,恶乡原之乱德。夫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孟子取之。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非之无非,刺之无刺,自以为是。而孔子、孟子深恶而痛绝之,以其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也。吾党辨之哉!《庄子》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人性易缘,有所先入,则终身惑之。且虽小道,持之有故,立之有党,新学胸无所主,鲜不蔽之;及其用力既深,不忍舍去,此所以陷溺灭顶而无悔也。近世声音训诂之学,则所谓小言破道,足收小学之益,决不能冒大道之传,则辨之不足辨也。

四曰慎独。克己修慝,学之要也。然克修于已发之后,不若戒慎于未发之前,不费搜捕,自能惺惺。《中庸》首陈天性之本,极位育之能,而下手专在慎独。《大学》同之。此子思独传之心法。圣学无单传秘诀,如此发明,真是单传密旨。子思十字打开以告万世,功莫大焉。若能用此,过则有之,吾信其必不为恶矣。刘蕺山标为宗旨,以救王学末流,美哉!吾党得子思传授,欣喜顺受,当何如耶!

据于德。《皋陶》称“九德”,《洪范》称“三德”,《周官》称“六德”,紬循其义,如《尧典》“钦明文思安安”之类。于文“直心为德”,则德者心之美也。韩昌黎曰:足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则德者,得也,即《大学》定静安虑而后能得也。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可谓据矣。所以据之,其目有四:

一曰主静出倪。学者既能慎独,则清虚中平,德性渐融,但苦强制力索之功,无优游泮奂之趣。夫行道当用勉强,而入德宜阶自然。吕东莱曰:非全放下,不能凑泊。周子以“主静立人极”,陈白沙“于静中养出端倪”。故云得此把柄入手,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尚何暇泥涂轩冕,而锱尘金玉哉!盖自得之功,全在养出端倪,即《孟子》所谓“逢原”也。若能保守,则浩浩万化,卷舒自在矣。

二曰养心不动。《学记》曰:知类通达,强立不反。《易》曰: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又曰:我四十不动心。人之生世,称讥苦乐毁誉得失,释氏谓之八风,八风不动,入三摩地。朱子谓“后世做圣人难”,缚手缚脚,无不动之学故也。必通天人之故,昭旷无翳,超出万类。故人貌而天心,犹恐血气未能融液,将死生患难体验在身,在有如无,视危如安,至于临深崖,足二分垂在外,从容谈笑,其庶几乎?死生不知,则毁誉谤讪如蚊虻之过耳,岂复省识?故行吾心之安,虽天下谤之而不顾,然后可以当大任也。学者有伊尹之志,若学不至此,犹是媕妸嗫嚅,阉然媚世,终未能成。

三曰变化气质。学既成矣,及其发用,犹有气质之偏,亟当磨砻浸润,底于纯和。昔朱子论谢上蔡、陆子静谓:无欲之上,尚隔气质一层。吕东莱少时气质极粗,及读《论语》,至“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于是痛自变改。故朱子曰:学如伯恭,始得谓之变化气质。考后夔教胄,惟以声乐,曰: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皋陶》之“九德”,《洪范》之“三德”,皆以克其偏也。《大学》正心、修身之传,明何瑭以为变化气质之学,诚为确诂。心戒其有所,身戒其有所,可谓直捷指出矣。《中庸》之“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亦变化气质也。刘元城之“学不妄语,七年不得”,谢上蔡三年治一“矜”字,薛文清二十年治一“怒”字,皆学者之法也。若气质不和,发用偏颇,害事不少,愿共勉焉。

四曰检摄威仪。威仪为身外事,古人何其重之也?刘康公以威仪为“定命之符”。《孟子》曰: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由此观之,其于养心不为无系矣。孔子贵“动之以礼”。曾子贵“动容貌,正颜色”。《诗》咏“彼都人士”。北宫文子称“容止可观,进退可度”。霍光出入禁闼,皆有常处,不失尺寸,遂荷伊周之任。何晏、邓飏行步顾影,鬼幽鬼躁,不得其死。鉴观先史,为我蓍龟。诸君子共学,当暑不得袒裼,相见必以长衣,容止尚温文,语言去朴鄙,出入趋翔,尤宜端重。鄙人虽非安定,二三子于元发、仲车,岂有让焉?朋友攸摄,仆夫敢告。若城阙佻达之行,见刺于子衿;床笫媟麮之言,不逾于门阈。蒲博为牧奴之戏,筐箧乃家人之事。至于罂粟,尤为妖物。此皆士类所不齿,宜有郊遂之移流。吾党自能远绝,无烦忠告也。

依于仁。依者,如衣之附人。人而无衣,则为倮虫;人而不仁,亦为一倮虫而已。凡所以为学,皆以为仁也。其叙有四:

一曰敦行孝弟。有子曰:孝弟者,其为人之本。以人之所自来,仁之所至亲也。属毛离里,具有至性,不待教学。若薄于所亲,是谓悖逆;其有较资财而不为养,纵乖戾而不为懽者,其本已谬,不足复与共学也。

二曰崇尚任恤。史迁称“任侠”,然侠尚意气,恩怨太明。任恤则相救相麭,相亲相葬,周公之所尊也。其人能任于朋友,必能忠于其君也;能恤于乡党,必能惠于其国也。若坐视朋友、 党之患难,甚或深言正色以阴耡之,则亦将卖国而不动其心也。其人不任者必不忠,不恤者必不厚,吾不欲观之矣。

三曰广宣教惠。仁为“相人偶”之义,故贵于能群。羊能群者也,故善、美、义、羡皆从之;犬不群者也,故狱、独等字从之。吾既为人,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曰孤曰独,惟鬼神之道则然,非人道也。岩处奇士之行,寡过独善,其能比于木石乎?故胡文忠曰:今日所难得者,是忠肝热血人。《周官》六行之宾兴,皆忠肝热血人也。即佛氏空寂,亦言若不普度众生,誓不成佛。未有以自了为美者。后世以老、杨之学托于孔氏,于是下者营私,上者独善,出而任事者皆贪狡无耻之人,而生民无所托命,则教之中变也。今上原周、孔之意,推行仁道,期易天下,使风气丕变。先觉之任,人人有之,展转牖人,即为功德。推之既广,是亦为政。则志士仁人讲学之责也。

四曰同体饥溺。吾与斯人同出于天而亲同,吾与禹、稷、伊尹同其耳目手足而义同,吾之不如伊尹、禹、稷可耻也,吾之不能仁亲可媿也。颜子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然先正之美言,学者将疑其高远而不可几也。夫反而求之,我岂无饥溺时乎?我有饥溺,望人拯之;人有饥溺,我坐视之,虽禽兽其忍之哉!故同体饥溺,不过推心稍广而已,学者无河汉之也。

游于艺。《周官》“六艺”为礼、乐、射、御、书、数。《汉志》“六艺”为《易》、《书》、《诗》、《礼》、《乐》、《春秋》。小学附焉。其业不同,古今殊异。要惟艺者道术之称,后世文业日繁,道术盖博。《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事理本末,切于人道,皆学者所不能遗。今总该兼揽,分为学目,备列于下:

一曰义理之学。义者,人事之宜;理者,天道之条。本于天,成于势,积于人,故有天命之理,有人立之义。天命之理,天下共之,凡人道所不能外者也。人立之义,与时推移,如五行之运,迭相重轻者也。原于孔子,析于宋贤。然宋贤之义理,特义理之一端也,今但推本于孔子。

二曰经世之学。《易》曰:吉凶与民同患。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既不能不与,则同其患,当经营之。庄生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故孔子作《春秋》,专以经世也,惟庄生知之。今本之孔子,上推三代,列为沿革。至其损益,则自汉至国朝,各有得失。荀子欲法后王,故经世之学令今可行,务通变宜民,虽舜、禹复生,无以易此。

三曰考据之学。无征不信,则当有据;不知无作,则当有考。百学皆然。经学、史学、掌故之学,其大者也。琐者为之,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则博而寡要,劳而鲜功。贤者识其大,是在高识之士。凡义理、经世不关施行,徒辨证者,归考据类。

四曰词章之学。孔子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四科之列,文与学并。战国以降,辨说蜂起;西京而后,文体浩繁。世既竞尚,不能不通。今厘为二体:曰文,曰笔。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笔有二体:曰散,曰骈。文有二体:曰铭赞,曰诗赋。铭赞本异而后同,诗赋古合而今分。骈、散之谐协者,亦曰文;诗赋之单行者,亦为笔。盖韵者,非徒句末叠韵之谓,“五色相宜,八音协畅”是也。

学与时异。周人有“六艺”之学,为公学;有专官之学,为私学。皆经世之学也。汉人皆经学。六朝、隋、唐人多词学。宋、明人多义理学。国朝人多考据学。要不出此四者。三代既远,学术日异,若复古制,非朝廷令甲不能遽言。今因先正遗说,立此四目以为通学。

欲复古制,切于人事,便于经世,周人“六艺”之学最美矣。但“射”、“御”二者,于今无用,宜酌易之。今取人事至切经世通用者“一曰图,一曰枪”补之,庶足为国家之用,不诮迂疏也。马端临曰:古者户口少而才智之民多,今户口多而才智之民少。“六艺”不兴故也。论此六者以为先驱,俟令甲推行,才民自广,岂特吾党之区区耶!

补“六艺”之学:

一曰礼。古之人士,日以习礼为学,故孔子于礼曰“执礼”。秦、汉之后,礼衰乐坏,刘昆行之以为异事,盖礼之废久矣。但礼为人用,务从时王。今学者研钻《礼经》或有深邃,行于今制,则瞠目不知,其失容多矣。今择士人宜行者,与诸子以时习焉。

朝廷之礼:大朝,引见,召见,立班,宣读是也。

祭祀之礼:陪祭,祭先,祭神,谒告是也。

宾客之礼:内外上下,诸相见礼是也。奉使附焉。

其冠、昏、丧纪、闺门之礼,并以时讲习。以《大清会典》、《大清通礼》为据。其时俗通用,不求变俗,则酌从焉。若夫《仪礼》,可编成《仪注》以习之。

二曰乐。乐学废亡久矣。汉时犹有鼓吹诸生及《雅歌》八篇,今并亡之。于是,乐学专属之倡优,淫艳凶邪,为庄士所不道。今欲复乐学,古人遗迹犹可推求。番禺陈兰甫京卿《声律通考》,据荀勖笛《开元乐谱》以追古乐,披析甚精。今据之以考《钦定律吕正义续编》。分乐音、乐器、乐舞三端,俟大备乐器考定之。然古者礼乐不去身,士无故不撤琴瑟。蔡邕曰:乐以声为主。房庶曰:以今之器采古之声,亦何不可?今拟先购钟、磬、鼓、琴、瑟、筦数事,以时习之,以宣血气而导和平,庶几不失古人以乐为教之意,亦安定遗法也。

三曰书。保氏,教国子以六书。小史,掌达书名于四方。汉制,太史课学童讽籀文九千字得补吏,通六体书者补令史。今上自钟鼎、古文,中为篆、隶,下为真、草,凡古今沿革、中外通行之书皆学者,所宜兼通也。

四曰数。数学举目皆是,至切用矣。测天、制器,尤不可少,近儒多通之。而学者苦其繁深,其实既解归除,即可学开方、八线、椭圆矣。近用代数、微积分,尤为径捷。阿尔热八达译本东来,不必叱为远夷异学也。

五曰图。图谱之学久亡,不知书求其理,图求其形,用莫切矣。昔人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吾谓登高能图,可为士矣。图学从数学入,故从其后。

六曰枪。古者,男子生而悬弧,长而习射,盖上则为将帅,下则为卒伍,寓武备于文事,无之非射,故一人有一人之用也。国朝八旗考试皆用骑射,别有火器营。今弓矢已无用,枪即代弓矢者也。士皆宜习之,以备缓急之用。当以春秋佳日,择地习学。《诗》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即闳夭、散宜生也。后世人士,方领矩步,徒知讽诵,好仇腹心,岂能任乎?

凡“六艺”之学,皆以致用也。古者道艺既明,则有宾兴;学通行修,则有征聘。汉、晋、六朝,犹存辟举;渊明发弦歌之叹,即有彭泽之授;荀爽就平原之征,即致三公之位。若在今日,必限出身,自非富逾陶、郑,家巨程、罗,安得黄霸为郎,释之选吏?虽有曾、史洁白,舒、向渊海,孟轲、荀卿之学,屈、贾、迁、固之文,若不俯首科目,研精举业,上不得释褐以行吾学,下不得一衿以救饥寒,遑论其它哉!故古者患行之不修,不患无位。今学行既通,尚有事焉,故上自豪俊之士,下至穷巷之夫,敝精费神,穷老尽气,沉溺终身而不知学者,盖已多也。昔者医、祝、史、巫,皆执技以事上,今之科举,衣食之由,世事教能,先王不禁。今仍存科举之学,以俟来士。若以之丧志,则卑鄙可羞。其豪杰踸踔,学术通赡,则轩轩天地间,白沙所谓“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若是,区区何足算哉!何足算哉!

科举之学:

一曰经义。应制之体,不出庄雅,必通经史,乃厚本原。欲通原流,则《百二名家》不可不涉;欲知正体,则钦定《四书》文不可不读。若酝酿深雅,不远于古,而深合于时者,莫如管缄。若稿真如周公之礼,大鉴之禅,范围一时,深可师法。“五经”之文,略异“四书”。综观时人,凡有二体:一曰注疏体,胪诸家义而独断之,贵于深通该简者也;一曰骚选体,集奇文奥句而精炼之,贵于奥博瑰丽者也。

二曰策问。择要而对,贵有剪裁,旁通其情,深忌钞写,加以文笔,自见雅裁。文笔之用,厥有二者,散文为上,史通为宜,施用有当,毋妄为也。若大雅奇才,岂限成例?至于廷对,典重延揽,当直抒所学,上如仲舒,次若刘蕡。告君伊始,岂可钞比成文,讲求楷法,以上负朝廷,下欺所学哉!且自兹之后,非阶给御,无由上书,时命难知,万无辜负。

三曰诗赋。应制体裁,只有庄雅,试帖尤尚原本。唐贤乃袪鄙俗柽华之作,馆阁合裁,养云纤陋,幸勿学步。律赋本于唐人,王棨黄滔为合。近人妙精斯制,吴锡麟、顾元熙称宗。迩年风气,兰修尤上,若能树骨选楼,采声开府,则可驰骋时流,高睨上京矣。

四曰楷法。书虽末艺,当上通篆、隶,导原六朝。余有《广艺舟双楫》,专论书法。至于应制,欧碑合作,虞恭、皇甫,斯为正宗。《裴镜文碑》,刚柔得体。小楷虚美,则《樊府君》、《砖塔铭》尚焉。大楷端劲,则《多宝塔》、《郭家庙》宜焉。但加精熟,可掇华选矣。

凡上所论,本末兼该,巨细毕备,学者之艺,亦已足矣。尚有穷神知化之学,天地人物之故,以待通才,非学规之常,不复列焉。

讲学。后世学术日繁,总其要归,相与聚讼者,曰“汉学”,曰“宋学”而已。若“宋学”变为“心学”,“汉学”变为名物训诂,又歧中之歧也。至于今日,则朱、陆并废,舒、向俱亡,而新歆之伪书为经学,荆舒之经义为理学。于是,“汉学”、“宋学”皆亡。盖晦盲否塞极矣。

先师朱先生曰:古之学术歧于道外,今之学术歧于道中。董子曰:正天地者视北辰,正嫌疑者视圣人。尝推本二学,皆出于孔子。孔子之学,有义理,有经世。“宋学”本于《论语》,而《小戴》之《大学》、《中庸》及《孟子》佐之,朱子为之嫡嗣,凡宋、明以来之学,皆其所统,宋、元、明及国朝《学案》,其众子孙也,多于义理者也。“汉学”则本于《春秋》之《公羊》、《穀梁》,而《小戴》之《王制》及《荀子》辅之,而以董仲舒为《公羊》嫡嗣,刘向为《穀梁》嫡嗣,凡“汉学”皆其所统,《史记》、《两汉》君臣政议,其支派也,近于经世者也。余有《汉儒学案》,别今古之学,以配宋、明《学案》。二派昭昭,以此求之,二学可得其统矣。夫义理即德行也,经世即政事也。言语、文学亦发明二者。然孔子之道大,弟子惟颜子得之,言行藏论为邦皆是。子贡知之,智足以知圣。自余皆因其质之所近,昌黎说。各得其一体。孟子说。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何邵公《公羊传解诂序》。以《春秋》传商,《孝经》传参。《孝经纬》。《孝经》,义理也;《春秋》,经世也。二书皆曾子、子夏得之,庄三年《公羊传》“鲁子曰”,元郝经以“鲁子”为“曾子”之讹。按:昭十九年《传》又引乐正子春,子春是曾子弟子。又鲁灭于秦,时汉有鲁赐。七十弟子时无鲁氏者,鲁子之为曾子无可疑。又最老寿,弟子最众,诸贤皆不及也。二家弟子,集为《论语》。《论语谶》,郑康成《论语序》程子说。故《论语》者,曾子、子夏之学。叶水心谓:曾子将死时,以颜色、容貌、词气三者为道,未为知道。考《大戴·曾子》十篇,皆修身寡过之言,终身战兢,不敢稍失。《论语》中如以约鲜失,耻言过行之说,与《立事篇》同,必其门人记之。孔子曰:参也鲁。盖坚毅自守之士,其于孔子思易天下,“吾为东周”、“坚白缁涅”之说,盖概乎无所得矣。子夏洒扫进退之教,丧明之哭,盖当孔子没后,境诣尚狭小如此。故孟子谓:曾子与子夏皆守约之人。诚笃论也。但长于文学,故《诗》、《礼》、《春秋》皆以传之。子夏只能传经,故孟子以为“未得圣人之全”,荀子以为“正衣冠,尊瞻视,嗛然终日而不言”,亦似得其实也。夫言孔子之道,至可信者莫若《论语》,然实出二子门人之手,其传闻附会,误当不少。观“速朽速贫”之说,“小敛裼袭”之宜,传闻已各异矣,此尚诿为《戴记》之言。若子张论交,子游论本,问孝问仁,则人人异告;或退或进,则由、求殊科。以此推之,诚为孔子之言,皆有为而言也。朱子于《程子语录》,虽龟山、上蔡所记,犹以为失程子之意,若朱子、阳明《语录》,以为失其师之意者,后来辨正益繁。故使《论语》出于曾子、子夏之手,其偏失已多,况出于一再传门人之所辑哉!画象经再摹而失真,碑刻经数翻而易貌,以孔子大圣至仁,斯人是与,叹发凤鸟,梦想周公,道长于齐、陈、宋、卫,迹疑于南子、公山,叹荷蒉之已果,追楚狂而与言,及今所记,犹见万一。使颜子、子贡、子张操觚纂录,其精义妙道当何如耶?以伊尹之圣,孟子所记如是,而今《论语》自举伊尹外,无一言及,其为佚文无疑。传守约之绪言,掩圣仁之大道。后来虽以孟子之恢廓,犹云“穷则独善其身”,自是儒者守为成法。盖儒者隘其道,黔首薄其泽,自兹矣。今言孔子义理之学,悉推本“六经”,而《易》为孔子自著之书,尤以为宗。《论语》为后世语录之类,不尽可据,虽采《论语》,亦为别白明之。庶几孔子之仁,益光大昌洋,以发来学。庄生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故孔子经世之学在于《春秋》。《春秋》改制之义,著于《公》、《穀》。凡两汉四百年政事、学术皆法焉,非如近时言经学者,仅为士人口耳简毕之用,朝廷之施行概乎不相关也。礼学与《春秋》同条共贯,《诗》、《书》所述,交相发明,盖孔子经世之学,略可窥焉。然古今递嬗,事变日新,故《春秋》立三统之法以贻后王。汉儒笃守《春秋》,知所尊矣,然三统之义,亦罕有心知其意。惟《易》明穷变通久之理,求孔子经世之学,亦以《易》为归焉。今与二三子通“汉”、“宋”之故,而一归于孔子,譬犹道水自江河,则南北条皆可正也。本原既举,则历朝经世之学,自廿四史外,《通鉴》著治乱之统,《通考》详沿革之故,及夫国朝掌故、外夷政俗皆宜考焉。宋、明义理之学,自朱子书外,陆、王心学为别派,《四朝学案》为荟萃,至于诸子学术、异教学派,亦当审焉。博稽而通其变,务致之用,以求仁为归。若夫小学,则《幼仪》、《书计》、《内则》所存,原有二派。朱子《小学》,《幼仪》之裔;《尔雅》、《说文》,学书之流。但《尔雅》、《说文》皆伪古文之学,《汉志》小学为歆妄立,不足据也。但凭藉甚古,略欲识字,未能骤废。余为证讹别白言之。若如近儒,白首钻研,非徒圣学所不存,抑为刘歆所欺绐,甚不智也。若朱子《小学》,则做人样子,愿共勉旃。下及文史术艺,并学者所不废,以次论之,庶几本末兼该焉。

说经。《诗》、《书》、《礼》、《乐》、《易》、《春秋》,是为“六经”,见于《经解》、《庄子》、《韩非子》、《史记·儒林传》,又名“六艺”。史迁曰:言“六艺”者,皆折衷于孔子。盖“六经”皆孔子作也。《诗》、《书》、《礼》、《乐》,孔子藉先王之书而删定之,至《易》与《春秋》,则全出孔子之笔。故孔子教人,以《诗》、《书》、《礼》、《乐》,而《易》、《春秋》,身后始大盛也。孔子之为万世师,在于制作“六经”,其改制之意,著于《春秋》。孔子早而从周,晚莫道不行,思告后王,于是改制,与颜子论四代,子张言十世是也。盖周衰礼废,诸子皆有改作之心,棘子成之恶文,老、庄之弃礼,墨子之尚俭,皆是。犹黄梨洲之有《明夷待访录》,顾亭林之有《日知录》,事至平常,不足震讶。必知孔子改制“六经”,而后知孔子之道所以集列圣之大成,贤于尧、舜,法于后王也。《淮南子》: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以春秋为继周之一代。先秦、西汉之说皆如此。余有《孔子改制考》。二千年来,行三年丧,夏时选举,同姓不婚之制,皆孔子之法。则春秋实统二千年为一代也。必知《春秋》为改制,而后可通“六经”也。汉兴,《诗》三百五篇传齐、鲁、韩三家;《书》二十八篇,在伏生;《礼经》十七篇,在高堂生,其《记》八十五篇,皆经之记也;《乐》散见于《诗》、《礼》,无经;《易》未经焚烧,传于田何,为全书,无异论;《春秋》传公羊、穀梁,皆立博士,去圣不远,人无异说。洙泗经学,虽不光大,未有失也。至刘歆挟校书之权,伪撰古文,杂乱诸经,于是有《毛诗》、《周官》、《左氏春秋》,伪经增多,杜林、卫宏传之,二郑、马融扇之,郑康成兼揉今古,尽乱家法,深入歆室,甘效死力,加以硕学高行,徒众最盛。三国、六朝、隋、唐,尽主郑学,于是伪古文盛行,皆在刘歆笼中。宋儒时多异论,而不得其故,亦为歆所丰錖。国朝经学最盛,顾、阎、惠、戴、段、王盛言“汉学”,天下风靡。然日盘旋许、郑肘下而不自知。于是,二千年皆为歆学,孔子之经虽存而实亡矣。诸儒用力虽勤,入錖愈深,悖圣愈甚,犹之楚而北辙,缘木而求鱼,可谓之“新学”,不可谓之“汉学”,况足与论夫子之学哉!既无学识,思以求胜,则大其言曰:欲知圣人之道,在通圣人之经;欲通圣人之经,在识诸经之字。于是古音、古义之学,争出竞奏,欲代圣统矣。以此求道,何异磨砖而欲作镜,蒸沙而欲成饭哉!西汉之学,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谏,以《洪范》说灾异,皆实可施行。自歆始尚训诂,以变异博士之学,段、王辈扇之,乃标树“汉学”,耸动后生,沉溺天下,相率于无用,可为太息也。今扫除歆之伪学,余有《新学伪经考》。由西汉诸博士考先秦传、记、子、史,以证“六经”之本义。先通《春秋》,以知孔子之改制,于是,《礼》学咸有条理,不至若郑康成之言“八禘”、“六天”,而《礼》可得而治矣。《礼》学既治,《诗》、《书》亦归轨道矣。至于《易》者,义理之宗,变化之极,孔子天人之学在是,精深奥远,经学于是终焉。皆著其大义,明义理之条贯,发经世之实效,开二千年之錖,庶几孔子之学复明于天下。

读书。《史》、《汉》承三代之变,制度、文章与后世近,而文义深古,学人钻仰,终无尽期。自六朝、隋、唐学者传业,尊与经并。史裁既创,且经说多存焉,尤足为考据之助。蔚宗《后汉》,激厉名节,学者讲求,可以入德。若词章所用,骈、散毕具,擢其典实,拾其香草,法其气貌,诚艺林之渊海,文苑之泽薮也。故上而经世立身,有所取裁;中而考据、词章,有所掇拾;下而科举之学,裁文对策,试帖律赋,亦倚为府囿,足资渔猎。此真学者所宜精熟也。惟见学者读之累年,仅知事迹,余无所得,由不能搴摘英华之故。昔顾亭林先生日课门生四人,登堂读“十三经”及《史》、《汉》、六朝史,人二十篇,周而复始。今用其法,与诸子轮日读史,先以四史,如有余日,则以《晋书》、《南》、《北史》、《隋书》继之,其中制度、文章、经义、史裁之美,俱为摘出发明。学者一举而通掌故,能考据,解词章,三善俱备,于近世之学已为小成矣。又近世学者,自《易》、《书》、《诗》、“四书”外,余皆束阁,四传、四礼,惟《左传》、《礼记》省文诵之,余皆不观。今与学者先读四史,俾其颇知学问门径,然后轮读四礼、四传,随于读时发其旨义。学者一岁之中,未能该博,然能通四史、四传、四礼,由董、刘而述《春秋》,因朱、陆而求《论语》,深沉之以《四朝学案》,博考之以《通鉴》、《通考》,经史大义,圣道统绪,为学本末,亦已得其纲领矣。进之大道,庶几有基。

习礼。朔月、月半行相揖之仪。以鼓为节,考钟磬吹管,抚琴,案《开元诗谱》而歌诗,升歌《诗经》三篇、间歌《国朝乐章》三篇。笙入汉、魏诗三篇,散歌唐、宋诗,以管和之。礼毕投壶,论学而散。

论文。以三、八日为课,三日课义理、经世、考据、词章,其题各一。八日课科举之文:上八日“四书”、“五经”义,试帖各一;十八日“四书”义、策问、试帖各一;二十八日“四书”义、律赋、试帖各一,先期一日讲艺焉。

日课。子夏日知,曾子日省,学者法也。日课之法,其目有七:曰读书,曰养心,曰治身,曰执事,曰接人,曰时事,曰夷务。读书则有专精,有涉猎,二目求于内可得愆尤,求于外宜有札记,以朔、望汇缴,商略得失,缉熙光明,庶几日新。

四耻:

一耻无志。志于富贵,不志于仁,可耻也。

二耻徇俗。徇于风气,不能卓立,可耻也。

三耻鄙吝。张南轩以鄙吝为大恶,凡鄙吝者,天性必薄,为富不仁,可耻也。宜拔其根。

四耻懦弱。曾子以懦弱为庸人,见义不为,可耻也。

孔子贵行己有耻,若有是四者不能学道,愿深耻之。

光绪十七年二月,西樵康祖诒记于陀城长兴里学舍

陈千秋跋

孔子创造“六经”,改制圣法,传于七十,以法后王。虽然,大义昧没,心知其意者,盖已寡矣。汉之学发得《春秋》,宋、明之学发得“四书”,二千年之治赖是矣。国朝诸儒,刳心绌性,而宋学亡;经师碎义逃难,而“汉学”亦亡。陵夷至道、咸之季,大盗猖黕,国命危阽,民生日黖,莫之振救,儒效既睹,而世变亦日新矣。吾师康先生,思圣道之衰,悯王制之缺,慨然发愤,思易天下,既绌之于国,乃讲之于乡。千秋与服领英秀捧手请业,爰述斯记以为规言,其词虽约,而治道经术之大,隐隐乎拨黺而光晶之,孔子之道庶几焕炳不蔽。旸同学诸子请墨诸版,以告天下,庶缀学之士知所趋向,推行渐广,风气渐移,生民之托命,或有赖焉。若更进而通天人之故,穷制作之原,则循诵斯编,又不过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弟子陈千秋谨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