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大欺罔的日子——那是他的威权的最后一天。”俄罗斯劳农革命已经彻底的推翻这个“昨天”。我们在那“大欺罔时代”尚且看见艺术里放些光明——俄国大文学家诚挚隐痛的心灵之巨烛。难怪到了那世界史中斡天旋地的一天。——一九一七年十月——“劳动贫民的作家”高尔基要大声疾呼的说出这句隐痛久忍后的快心话来。他接着说道:

“今天——可怕的日子,是报复那昨天的‘欺罔’的日子。”

“平民久忍之后的爆发力毁灭了那腐败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再也不能恢复他的旧形式了。一切旧东西都已杀尽了么?还没有!那末,明天总是要杀尽的。”(高尔基之《昨天和今天》,一九一九年。)

一切旧的都已经过去,样样发露新的气象。文学艺术界亦是如此。固然在那新旧交替青黄不接的时候难免要经受着那“可怕的”日子:自从柴霍甫以后,自从一九〇五年的高尔基以后,俄国文学的纤妙空灵,如象征派等类的作家,固然还有;然而他的“伟大”似乎已经损失了——也许就只科洛林科的“广爱”,足以略比前辈而已;新文学,在战时战后枉然力竭声嘶的呼号“改革”,其实往往只拘泥于形式方面。虽然,新的精神实在已经隐隐潜伏,乘着咆哮怒涌的社会生活的瀑流而俱进——我们可以看见那时的怪僻的“填补字典的”诗人,那时的极端个性主义的“未来主义”(Futurism)后来竟能助成新写实派的缜密活泼亲切的文体,助成歌颂创造力的社会的超人。

俄国劳农时代的作家之中,足以继那光荣的俄国文学,辟这光荣的俄国时代——且将创造非俄国的,而为世界的新“伟大”的,有如马霞夸夫斯基(Mayakovsky),如谢美诺夫(S.A.Semenov),如劳工派(Proletarian Writers)。

马霞夸夫斯基

马霞夸夫斯基是革命后五年中未来主义的健将,许多诗人之中只有他能完全迎受“革命”;他以革命为生活,呼吸革命,寝馈革命——然而他的作品并不充满着革命的口头禅。他在二十世纪初期已经露头角于俄国诗坛,革命以后,他的作品方才成就他的大才。未来主义创造新的韵格,破毁一切旧时的格律,制作新的字法。能充分的自由运用活的言语,然而这不是马霞夸夫斯基所独有的,如珀斯台尔纳克(Posdemak)于此亦有很大的功绩。这仅是文学之技术的方面。马霞夸夫斯基的才却在于他的神机——他有簇新的人生观。“蔑视物质是不足以自豪的。只因自己没有理智的能力,没有驾御特质的能力,那才故意闭着眼睛从‘心灵’上想出一个‘超人’来,自己骗骗自己。然而‘人’——有几万年的进化,几千年的‘集合创造’,以至于现代的文明——而已决不能纯粹为物质所支配;正惟能知此物质(自然界及社会的现象),方能支配此物质,正惟能集合而生创造力,方能使个性得其相当的充分的发展。”马霞夸夫斯基是超人——是集合主义的超人,而不是尼采式的个性主义的超人。马霞夸夫斯基是唯物派——是积极的唯物派,而不是消极的定命主义的唯物派。他的著作,诗多而散文绝少。最足以表显这种人生观的:如《国际》(又题作《第四国际》,最初见一九二二年九月俄国《真实报》——“Pravda”),如诗集《人》(一九二〇年)。诗集《人》之中有《归天返地》一篇,歌颂自由的“人”俯视一切,嘲笑一切。他的诗才,真足以在俄国革命后的文学史中占一很重要的地位。

谢美诺夫

谢美诺夫在文学界中还是很新进的后辈。他的集合派的写实主义纯粹是十月革命的产儿。近时最有名的杂志如《赤新》( Kr a sn aya N o vj )《我们的时代》( N a sh y Dni )等,常常有这派文学非常之好的作品。谢美诺夫所由而得名的一部小说就是《饿》,描写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俄国的苦况——托名一十八九岁的小女郎所做的日记,写得非常之缜密活泼,文学上也是用极简单明白的俗语,真真读之闻如其声——比之于未来派或劳工派用字之僻奥杜撰大不相同——所以非常之通俗;然而文句宛如口语而又谨饬短峭,充满了“平淡中的真艺术”之神味。(他这部小说已经译成德文。)他同派的人已经很多,其中还有一位著名的作家,斯德朴诺衣(Stepnoj),曾著一小说《家》,亦有同样的好处。此种集合派的写实主义,不但“写实”而已,不但善于描写群众而已,他们的作品里客观的能表示人类共同劳作的乐生主义,有“艺术即人生人生即艺术”的精神:

“我们走到街上。天气很晴朗,太阳旺旺的。工人和红军打着旗帜走,唱着《国际歌》。似乎因为他们唱着,天都格外清朗些;太阳也更温暖些。他们的面色这样的愉快强壮。连我父亲都挺起他那干瘪的胸膛。他沿着路旁的行人道走,鼻子里也哼起《国际歌》来了。忽然我觉着,我自己也在唱着呢。好像我们这些人里面,谁也不曾挨饿。

“吃完了饭之后,(译者注:平时都领很少的面包,饿得不得了;到这一天五一节,他们父女二人方到公共食堂吃饭的。)父亲很亲切的问我道:

“——唔,怎么样——饱了?

“——啊,爸爸,饱极了。

“他的眼睛微笑着,还尽着哼哼的唱《国际歌》呢。……”(《饿》五月一日的日记)

劳工派

“诗人是预言家”,这句老话确实不错的。欧战以前的诗文界里,早已觉着文学的旧形式旧内容不适宜了。那时安德娄·皮莱(Andrey Byely)就说是“文字之穷”(Crisis of word)——文字已不够表现现代生活的内容。实在说起来,不是“文字之穷”,不是诗的内容穷乏;诗的内容本是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要看得出这是资产阶级文化的穷,必须重新变革他的形式——不但形式——还要变更他的内容,他的重心。譬如形式方面,未来派也曾非常注意,然而他对于内容上的有价值的供献,仍旧很少。再则,向来文学的对象,往往为两性问题及恋爱问题占据大半;何以几百万人,几百万劳工农民的生活意义——“劳动”,竟没有丝毫“诗意”?“明月,回廊;才女,情郎。”——滥调的滥调!这是因为与“劳动”接近的人,向来受“文明社会”之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思想上生活上的压迫愚弄,所以不期然而然离着文学的创造和享受很远很远。等到革命后,劳工派的文学方得开始发展。皮莱曾经对一劳工派诗人波列塔叶夫(N.Poletaev)说道:

——“你的诗,嘉晴(Kazin),格腊西莫夫(Gerasimov),亚历山大洛夫斯基(Alexandrovsky)的诗里,确有些新意义。一切都是新的,韵律格调……”

劳工派的文学尚在幼稚时代——诗多,而散文小说还没有巨人的著作。虽然如此。

“我们总是要得胜的;我们这里——

各地的无产阶级。——精力已跃跃欲试;

几世纪来的潜伏力已经沸动,

火焰熠熠的飞涌,像火山似的。”(格腊西莫夫)

劳工派的机关杂志是《铁炉》(Kuznitsa 译音:《库兹尼错》);他们的发展为时不久。除上述几人外还有萨笃费叶夫(Tlia Sadofiev)、迦斯铁夫(Gastev)等。劳工派诗文的成就,还不能算邃远。譬如他们于形式上,间或釆用“自由诗”的体裁,也有仍用普希金式的“律诗”的,也有简直无韵的;他们的散文小说只有短篇,非常谨饬严紧,然而也往往因篇幅过短内容太复而显得晦涩。然而他们的动机、文调和内容,确与俄国的世界的文坛以极大的希望。他们每每可以一个字也不谈到“工作”“劳动”,而其韵脚声调之间,都有强固健全的“劳动诗意”在内。

“文字之穷”已经过去,文字复活了,而“劳动文化”的清晨亦已来了。

除上述三派以外,派别还非常之多,(关于诗的,可以参看《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七号耿济之君译的布利乌莎夫之《俄国诗坛之昨今和明日》。)此外则革命的文学评论家郭冈(Kogan)和歌谣家狄美央倍德纳衣(Demiyan Bednyj)在现时亦负有盛名,然而他们在俄皇时代之革命的报章杂志里,早已占有特殊的位置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