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乐府

1.五言为主的古体诗,汉魏六朝诗歌主流。

2.乐府之体制——组织、采集、入乐。

3.汉魏乐府诗篇——鼓吹曲、相和歌、杂曲。

4.南朝乐府——清商曲:吴声歌、神弦歌、西曲歌。

5.北朝乐府——横吹曲。

(二)五言古诗

1.汉至隋歌谣。

2.汉魏晋文人乐府。

现代文士,论中国文学的流变,如胡适之,主文学进化之说,这一观念,也许受达尔文进化学说的影响,可是中国古代学人,如顾亭林,早已主张诗文代变之论,和胡氏的看法并无不同。(明代公安派文士,也作类似的文论。)顾氏说:“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势即是指社会环境的一般情势而言。)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王国维,也曾在《人间词话》中说到诗文的流变。“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其说与顾亭林、胡适之的主张相合。)

我们曾经说到汉代辞赋,沿袭楚辞这一体制而来,但汉赋乃是诗歌与散文的中间性产物,与其说是近于诗歌,不如说是更近于散文,其作用也是如此。所以,诗歌的嫡传,倒不是辞赋,而是乐府古诗,以五言为主的古体诗,成为汉魏六朝的诗歌主流。(诗歌便于讽诵,三言、四言,音节太促急,八言以上,又过于迂缓,以五言、七言最合唇吻吟咏,所以五言、七言体,成为中国诗歌中两大体式。)

顾亭林《日知录》称:“乐府是官署之名,……后人乃以乐府所采之诗,名之曰乐府。”乐府原是汉代帝室掌管音乐的机关,创始于西汉武帝时。这一机关,具体的任务是制定乐谱,搜集歌词和训练乐员,组织相当庞大,人员多至八百名,官吏有“令”“音监”“游徼”等名目。如余冠英氏所说的:经过汉初六十年休养生息,中国人口增加了不少,财富也积累了不少,好大喜功的汉武帝,凭着这些本钱,一面开辟疆土,向外伸展势力,一面采用儒术,建立种种制度,来巩固他的统治。由于前者,西北邻族的音乐,有机会传到中国,引起皇帝和贵人们对新声的兴趣;由于后者,制礼作乐,便成为应有的设施。这两点都和乐府的成立有关,班固《两都赋》序云:“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这里,说明了汉武帝时,才有立乐府的需要,也才有立乐府的条件。《汉书·礼乐志》云:“至武帝定郊祀之体,……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燕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这说明了乐府的任务,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采诗,就是搜集民歌,包括歌词和乐调。《汉书·艺文志》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这里,说明了采集歌谣的意义,同时说明了那些歌谣的特色。

乐府采集诗歌的地域,原不限于“赵、代、秦、楚”等地,见之于《汉书·艺文志》的,有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四篇,齐、郑歌诗四篇,淮南歌诗四篇,左冯翊、秦歌诗三篇,京兆尹、秦歌诗三篇,河东、蒲反歌诗四篇,河南、周歌诗七篇,周谣歌诗七十五篇,周歌诗二篇,南郡歌诗五篇,总数一百三十八篇并不算多,采集地域却是很广大的。西汉哀帝曾经裁撤乐府,一部分民歌,也许散失了一些。到了东汉,乐府是否恢复汉武帝的旧规模,史无明文,但就现存的乐府诗篇来看,很多是东汉的作品,可见东汉乐府还是采集民间诗歌的。(东汉光武、和帝、灵帝,都曾分遣使者,广求民瘼,观纳风谣。)到了魏晋以后,乐府机关虽然保留着,采集民间歌谣的工作却中止了。旧的乐府歌词,一部分还在继续使用着,两汉民歌也就流传一部分下来(参看当时的总集,和《宋书·乐志》)。到了南朝,产生了大量的新声杂曲,民歌俗曲也传入宫廷;不过范围只限于城市,内容也只是以恋歌为主,和两汉所采集的歌谣,大不相同。北魏从开国之初,就有了乐府,其中见之于“横吹曲”的,很多是民谣,传译到南方来,还流传到如今的。

乐府诗篇(狭义的,指汉以下入乐的诗,包括文人制作的和采自民间的。广义的连词曲也包括在内,有人也把那些并未入乐而袭用乐府旧题,或模仿乐府体裁的算在内。)见之于宋人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分为“鼓吹曲”“相和曲”“杂曲”“清商曲”“横吹曲”和“杂歌谣辞”六类。前面的五类,可以说是乐府诗歌的精华。鼓吹曲便是汉初传入的北狄乐,用于朝会、田猎、道路、游行种种场合。歌词今存的有铙歌十八篇。本来铙歌有声无词,后来陆续补填歌词,所以时代不一,内容庞杂。其中有叙战阵,有纪祥瑞,有表武功,也有关涉男女私情的。有西汉武帝时的诗,也有宣帝时的诗;有文人所制作的,也有民间的诗歌。

铙歌的文字,很多不容易看懂,甚至不能句读者,主要原因,乃在声词相杂,不可复分。(沈约《宋书·乐志》)“声”,写时本用小字,“词”,原用大字。流传久了,大小字混杂起来,也就是声词相杂。后世便无法分辨了。其次是“字多讹误”(《古今乐录》),这些歌《汉书》未载,到了《宋书》,才见著录,传写之间,难免有错字。加以“胡汉相混”(朱谦之说),汉铙歌中夹杂着外族的歌谣,可能是有译音的。例如:

朱鹭,鱼以乌。(路訾邪)鹭何食?食茄(古荷字)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谏者。——这是一首咏鼓的歌。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萧萧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这是一首情歌。

相和歌,乃是汉代所采各地的俗乐,大约以楚声为主,歌词多出自民间。《晋书·乐志》称,“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也”,便是指相和歌而言。其中有抒情,有说理,有叙事,而以叙事一类占主要地位,叙事诗也正是乐府诗的特色。所叙的以社会故事及风俗为多,历史及游仙的故事,也占了一部分。此外便是男女相思和体制之作,也有教训式的格言、人生的悟解等。例如: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这是一首男女私情的民歌。

薤上霞,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露》)——这是一首挽歌。

杂曲歌大都是不知所起和无类可归的,郭茂倩云:“杂曲者,历代有之,或心志之所存,或情思之所感,或宴游欢乐之所发,或忧愁愤怨之所兴,或叙离别悲伤之怀,或言征战行役之苦,或缘于佛老,或出自夷虏,兼收备载,故总谓之杂曲。”此类保存汉代民歌较多,而以《上山采蘼芜》《十五从军征》及“焦仲卿妻”(《孔雀东南飞》)为最著称。例如: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这是一首写乡思的悲歌。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这也是一首怨歌。

南朝入乐的民歌,全在清商曲之部,郭茂倩就把这些民歌分为吴声歌、神弦歌、西曲歌三部分。他说:“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康,吴声歌曲,起于此也。”现存的吴歌,都是晋代的歌词,而以“子夜歌”为最重要,正如《大子夜歌》所唱的: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

“子夜歌”四十二首,如: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

可说是备极缠绵悱恻之情。“西曲歌”,又称荆楚西声。郭茂倩云:“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因其方俗谓之西曲。”例如《三洲歌》:

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这都是船娘的歌曲,和当时长江上游商人的关系是很深的。此外,还有所谓“神弦歌”,乃是民间的祭歌,所祭大约为酒神、水神、花神、女神。例如《青溪小姑》: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这是一首歌词最美的民歌,而《西洲曲》,那首经过了洗练的民歌,尤足以表现清商歌曲的特色吧。

“横吹曲”,原来也叫“鼓吹曲”,是一种马上奏的军乐。本是西域乐,汉武帝时传入中国,收入乐府。其后分为二部:有箫笳的名为鼓吹,用于朝会、道路等处(见上)。有鼓角的名为横吹,马上奏之。横吹有双角的,就是胡乐,张骞从西域带回的有摩诃兜勒曲,李延年根据此曲声调,别创“新声”二十八解,魏晋以后渐渐失传,存者不过十曲。郭茂倩所收梁鼓角横吹曲,则从北朝传来。曲词有出于胡人之口,而用汉语翻译的,内容则从军旅写到“离别”“羁旅”和男女相思之情。例如《陇头歌》词: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真率直切之情,溢于辞表。(还有一首著名的《木兰诗》,此不备引。)

此外,还有乐府诗集所集的杂歌谣辞。(《尔雅》:“徒歌谓之谣。”《韩诗章句》:“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其中收录古今的徒歌与谣、谶、谚语,而以民谣为最可注意。例如:

一尺缯,好童童。一斗粟,饱蓬蓬。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淮南王歌》)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巴东三峡歌》)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黾。(《童谣》)

从乐府诗歌孕育成熟的新诗体,我们称之为五言古诗的,乃是两汉以来文人之诗的主要体制之一。这体五言古诗,两汉人作者并不少,但保留下来的,只有《文选》中的《古诗十九首》。这十九首古诗,前人如徐陵、刘勰、钟嵘所说,有的说是枚乘所作,有的也说到傅毅和曹植,倒是注释《文选》的李善说:“五言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以存疑的态度来保留着,倒是不错的。清沈德潜《说诗晬语》云:“《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反复言,初无奇辟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倒是有历史的眼光的。近人徐仲舒云:“关于失名古诗之作者问题,前代尚为疑辞,后代即成定论。吾人试取古代历史事实而考其原起,知大部分皆由传说构成。五言诗虽属后起,或列于东府,或播于人口;歌者徒诵其辞,闻者仅悦其声。至于作者何人,著于何代,不入吟咏,则非所知,此古诗所以为失名之作也。”(徐氏原文始于《立达学园季刊》,外间很少看到。)所说至为通达。

《古诗十九首》的本身,最接近民间歌谣的自然风格,在五言诗,可说是上乘好作品,前人说它“天衣无缝”“一字千金”“惊心动魄”,也就是备极赞佩的。作品之中,有描写社会相的,有抒述恋爱、离别之情的,也有人生解脱的哲理诗,和诗小雅、楚辞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例如: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都是缠绵悱恻、沉着含蓄的佳作。五言古诗,自有优秀的作品,但比之《古诗十九首》,总是差了一格的。

五言古诗,一种是徒歌(徒歌,也有四言、七言的,如项羽《垓下歌》,刘邦《大风歌》,虽是七言,却近于楚辞,未成定型),一种是文人所拟的乐府,其中也有入乐的,却不以入乐为主。苏李诗、《古诗十九首》而外,东汉作者,如班婕妤的《团扇》、赵壹的《疾邪》、张衡的《同声》、蔡邕的《翠鸟》,虽是辞赋家的业余作品,却已渐渐有了定型。到了东汉末、魏、晋之际,诗人辈出,曹氏父子、王粲、陈琳、阮瑀都有他们的杰出作品。论者谓:“中国诗史上有两个突出的时代:一是建安到黄初(公元一九六至二二六),二是天宝到元和(公元七四二至八二〇),也就是曹植、王粲的时代和杜甫、白居易的时代,董卓之乱和安史之乱,使这两个时代的人,饱经忧患。在文学上,这两时代有各自的特色,也有共同的特色。一个主要的共同特色就是‘为时而著,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精神。‘为时、为事’是白居易提出的口号。他把自己为时为事而作的诗题作‘新乐府’,而将作诗的标准推源于《诗经》。现在我们应该指出,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虽然早就表现在《诗经》中,但是发展成为一个延续不断的、更丰富、更有力的现实主义传统,却不能不归功于汉乐府。这要从建安、黄初所从汉乐府的影响来看。”此用余冠英说。余氏之说,和其他论诗的如陆侃如、冯沅君、刘大白、林庚所说的大致相同。至于他所说的现实主义,也正是我们所说的写实主义。

余氏又说,建安、黄初间,最有价值的文学,就是那些记述时事、同情疾苦、描写离乱的诗。例如曹操的《薤露行》《蒿里行》,以乐府述时事,写出汉末政治的紊乱和战祸的惨酷。王粲的《七哀诗》也在描写乱离时的景象。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阮瑀的《驾出郭北门行》和曹植的《泰山梁甫行》,又各自在写叙所目睹身经的社会苦难。而蔡琰(蔡邕之女)的《悲愤诗》,写她所亲经的惨痛,尤为真挚动人。其他如曹植的《名都篇》,暴露都市贵游子弟的生活,也是很现实的。他说:“这些例子表明这一个时代的文学精神,这精神是直接从汉乐府承受来的。这些诗,百分之九十用乐府题,用五言句,用叙事体,用浅俗的语言,在形式上已经看出汉乐府的影响。如再把《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等篇来和曹、王、陈、阮的社会诗相比较,更可看出他们的渊源。”

乐府型的五言古诗,一直成为中国诗歌的主要体制(称之为古诗,便有别于隋唐以后的律绝体诗)。不独邺中文士,勇于接受从乐府发展出来的通俗形式,也承受乐府诗“缘事而发”的精神。其后,晋宋诗人也受着建安文学的影响,如傅玄、鲍照、陶潜,都能反映社会人生的真相,而贯注以丰富的感情。到了唐代,这是诗歌的黄金时代,“汉魏风骨”,在他们的诗篇中复活,陈子昂的感遇诗,大半讽刺武后朝政,其格调精神都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而且为杜陵之先导。到杜甫时代,社会苦难加深。杜甫有痛苦的流离经验,有深厚的社会感情,了解人生实在情况。他继承建安以来的文学精神,并且大大地发扬了它。元稹、白居易佩服他的“三吏三别”一类诗,尤其称赞他“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就是说他作乐府诗而能摆脱乐府古题,写当前的社会。他们也学杜甫的榜样,做“因事立题”的社会诗,称为“新题乐府”或“新乐府”。不过这种叙事写实的诗体,还是从汉乐府来的,这种诗的精神也是从汉乐府来的,不是创自元白,也不是创自杜甫。仇兆鳌说杜甫的《新婚别》,全祖乐府遗意,为了指明源流,这样说法是有意义的。(那个时代的许多作者,如元结、韦应物、顾况、张籍,也都有反映社会描写现实的诗篇。)

两宋、元、明、清以来的诗人、诗篇,五言诗一直平分秋色,直到现在,写旧诗的,也还是爱用这一种体制;连马君武、苏曼殊翻译欧美诗篇,也还用了五言古诗的体式。诗人一用到古风,不问其为五言的七言的,或其他句法的,风格也是用乐府的叙事体。即如清末新诗人黄公度,他有一连串记叙甲午战役的悲喜剧,句法虽不同,风格也是新乐府,和杜甫、白居易的新乐府相近的。(白居易《新乐府》自序:“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他这一倾向,也正是黄公度《人境庐诗》的意向。白居易所谓:“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这种为人生而艺术的精神,和我们的文艺观点,也正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