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唐学之特色
1.唐诗——集古体诗之大成,建立列体诗。
2.平文(古文)——韩柳初创近代散文。
3.传奇——近代文学之先河。
(二)唐诗
1.承先——古乐府、古体诗。
2.启后——新乐府、律绝诗、词(小令)。
3.李白与杜甫。
4.唐诗与宋诗。
(三)平文运动
1.北魏北周、隋、初唐的复古运动。
2.韩柳的古文运动。
3.传奇文与科举取士。
过去中国的学人,有治宋学的(研究儒、佛、道三家结合而成的理学),有治汉学的(研究儒家经典,兼及阴阳五行家言),独有对于承先启后、融合南北的唐学,一向很少人注意。直到现代,才有人研究代表中华文化的峰巅的唐学,如陈寅恪、鲁迅诸先生,都是注意唐代文化的。笔者曾在另一专著中说过:在中国历史上,做光荣的唐人,是值得骄傲的。那个时期,有如黎明初醒的少女,健康、美丽、快乐、富有理想,敢作敢为,流露着一个民族的青春活力。当时北方中华民族的血统,乃是“夷”(五胡)“华”(中原)民族大混合的新生体:在北方,中原大族吸收了匈奴、鲜卑的新成分;在西北,吸收了氐羌的新细胞;在南方,把北方的文化空气,注入了江浙的处女地。北魏、北齐、北周,都曾致力于夷夏文化的交流,南朝则由新贵族(门阀)领导着尚文的倾向。唐朝李氏平定了天下,这一王室的血统中,就混合着鲜卑族的成分(究竟是汉民族的成分多,还是鲜卑的成分多?尚待考注)。他们继承了隋朝的文化传统,那是以北朝文化做底子,再添上南朝文化花朵的新文化。他们一开头,就有勇气打碎六朝贵族中心的门阀政治、文化、风俗,连着那个贵贱不通婚的制度。同时,废除了九品中正的用人制度,建立了科举的制度,使一般平民有参与政治的机会。唐朝的政治组织,沿袭了北魏、北齐、北周、隋朝的文治体制,建立了宰相主政的内阁制(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主政),使皇帝几乎等于虚君。唐代之于中国,也就等于大彼得之于俄国,中国的版图,那时说是十分阔大,当时的安北,以蒙古为重心,一部分已到了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的边上;安西,在今日的新疆,已经西渡了玉门关;安东在今日的朝鲜,渡过了鸭绿江,深入高句丽;安南,便是今日的越南。这一幅合理的舆图,亏得一份魄力来绘成的。那时,因为我们自己体魄健康,不怕风吹雨打,也不怕细菌侵袭,不仅回纥、突厥,可以让他们睡在卧榻之旁,即天方人、罗马人,也可留住中原,而波斯人在广州、潮汕、厦门一带列肆经商的,数以万计,可以说是来者不拒,绝无排外的气味的。
从学术文化演进的过程看,唐代也有综合性的特色。以宗教来说,也是兼收并蓄的。佛学当时虽是主流,可是玄奘的佛学,并不是接受印度佛学的一宗一派,而是集合各宗派的大成的。中国的天台宗,比印度各宗派走得更远一点,并不受其他的宗派的拘束的。而且佛教以外,道教也同时发展着,道家、儒家,也各自开辟其独立的门庭,其他回教、拜火教、景教,一切外来的教派,同样地听其存在,表现出真正的信仰自由,可以说是“道并行而不悖”。从文艺体制上看,南朝尚骈俪,北朝爱朴质,集南北文体之特长,乃有唐代的平文(古文)和传奇文。传奇文中,有着印度文学的血统,下开两宋、元、明,成为小说、戏曲的先河,唐代的骈文,又是南北朝骈散错杂而成的新体,下开两宋的四六,和明清的八股文,也有着血统上的关系。唐代的诗体,古体近体、五言七言、排律绝句,可说集诗体之大成,到了晚唐,长短句的词也出来了。唐代的音乐、曲调、乐器以及舞蹈的阵容,吸收了无数的外来成分,包括回纥、突厥、波斯、印度、罗马各国的音乐,还采取了南洋群岛番夷的歌舞;当时皇帝出巡,音乐队威仪之盛,也是空前的。唐代的美人,都是健康美;见之于绘画的,也都是薛宝钗型的丰满的体格。追怀先烈,我们对于唐人,真是无限地景慕。(唐以前的文士,不废骑射,这和宋以后的文弱书生,判然两途。唐代诗文,以边塞题材为主的很多,流露着阔大雄伟的向外开拓气象。)
在这一篇中,我们着眼在唐代所孕育成长的文学体制,首先就从“唐诗”说起。唐代诗歌,一方面是承先的,一方面则是启后的。从“承先”上看,他们把古代所有的诗歌特色都吸收了,而加以融化;从“启后”说,他们创造了这几种诗体,便成为中国诗人所共同依循的轨辙,很少有所改变。我们且看唐诗的体制,和前代有一大不同之点,即是把律体和古体判然划分了。本来《诗经》《楚辞》只具备了反复律,到了汉魏乐府中,已开始应用音数的整齐律;建安以后渐渐应用了对叠律,但只能算是古体。南朝齐梁之间,诗人着重四声,诗中才注重抑扬律,而字语的对称,也为他们所爱尚,于是齐梁陈三代的诗歌,成为一种新体,不但和汉魏古体不相同,也和晋宋的古诗不相同。这种新体诗,看起来颇近于律诗,但他们没有应用次第律,也不曾严格应用抑扬律,还算不得正格的律诗。那时候的诗,我们读起来,觉得它既不是古体的,又不是完整的律体,颇有不古不今的印象。到了唐代,承受了齐梁流风,应用严格的整齐律、抑扬律、次第律、对称律和反复律,于是律体诗完全成熟,和古体分途。在古体诗方面,又能力追汉魏,发扬光大,开出种种新境界,为晋宋诗人所不及,也为汉魏诗人所未有。中晚唐以后,词体发生,更严格应用参差律,于是中国的诗体,便全部出现了。其后五代、元、明、清以迄今日,诗人所用的体制,都不曾跳出唐代的范围,而另有所创造的了。
至于诗歌的音数,汉魏乐府,只能说是五言诗时期,当时诗人,也有作七言诗的,也只是一种尝试,并未独立成为一种体制。到了唐代,才把七言诗发展起来,和五言诗并驾齐驱;不论律体或古体,五七言同样地使用。后世诗人心目中,也就觉得中国诗歌,也只有五七言两种体制最适当(四言太短促,早已过去了。六言也缺少变化,九言又太长,都不曾成为诗体),让唐人替我们开了先路,我们追随着去走就是了。(律体诗每停的音数,只取奇数,不取偶数;只取奇数的五音七音,不取三音以下、九音以上,乃是合于人类呼吸的中度,而可以停匀的节奏。同时,两音步之中,夹着一个单音步,也就不至于单调。)
(这儿,我们所说的律体诗,乃是律绝体的总称。前人谈律绝体源流,有以为绝体诗系从律诗中截出,那是错误的。“绝”,便是乐府诗的一章,或称一截。南朝、隋、唐初早已有了绝句。后来,诗人从“绝句”体制悟出律诗的方式来,律绝体乃遂并行。我们只能说律诗源出于绝句,不能说是绝句从律诗中截成的。律、绝体诗,都有了一定的音数、句法,所以统称为律体诗。)
这一种诗体,后人看来,几乎以为是事所当然,不知古人逐步摸索,也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期。唐代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虽已开了律体的先声,完成这完整的诗体,却出于沈佺期、宋之问之手。律诗的法门一开,后世才智之士,无不争趋于此途,几乎不会作律诗的,就不成其为诗人了。至于唐宋诗人的作品,以及风格流变,且让文学史家去记述,这儿只说到两个开天辟地的大诗人:李白和杜甫。李白生平浪迹江湖,寄情山水,流连诗酒,啸傲风月,而不以功名富贵、声色货利干扰他的高旷的怀抱,放浪形骸,是一个离世绝俗的浪漫诗人。他的才华,可以说是无诗不可,他所作的律诗,于工丽之中,流露着英爽之气,并不为声律所拘的。最足以表现他的天才的,是古体乐府和五七言古诗。他的乐府,有仍用旧题的,有自命新题的。可是,不论新题旧题,都是自出机杼,不落前人的窠臼;笔力搴举,音节劲健,一洗齐梁以来颓弱之风。诚如杜甫所谓“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他不独有鲍、庾两人清新俊逸的长处,而且风骨矫健,为鲍、庾两人所不及的。他的七言古诗,如《襄阳歌》《梦游天姥吟》《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宣州谢朓楼饯别》《把酒问月》等篇,都是兴会标举之作。刘大白氏说:古诗虽没有严格的抑扬律,但抑扬抗坠之间,也互相调剂才可以调制口吻,得到自然谐和的音节。汉魏五言古诗,不讲什么抑扬律,而能音节自然谐美,于无律之中显出自然的律声来。晋宋之间作者,还能守此勿失。到了齐梁新体诗出来,用了些不曾成熟的抑扬律,于是成为非古非律的诗篇,古律混淆,显然不十分调和。同样地,齐梁间的七言诗,也受了那种不曾成熟的抑扬律的影响,和五言诗一样颓弱,初唐五七言,也还这么颓弱。到了李杜两氏出来,才上继汉魏,把齐梁的颓弱音节一扫而空,不论五言七言,都成为纯粹的唐音了。(李白的五七言绝句,导源于六朝的清商曲词,尤以七言绝句为最长。)李白曾作古风五十九首,以下这首诗最可以代表他的怀抱: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他是看轻了梁陈以来的艳薄,而说担负起复古道的大任的。
杜甫,这位反映唐天宝以后的大动乱时代的写实诗人,他在诗歌体性所下的功夫,以及他所开的广阔门庭,有如白居易所说的“贯穿古今,尽工尽善”。(元稹云:“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总萃焉。……唐兴,……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矣。”宋秦观也说:“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淡;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他的诗,从古今各诗体出,发挥各种诗体的特长;从古今各家诗篇中出,采集了各家风格的优点。(当时诗人,有卑视齐梁诗人的心理,杜氏却从齐梁诗中吸收音律上的长处。)他完成了集大成的“诗业”,后世诗人,就从他的作品中挹取清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杜甫和李白是知己好友,他们两人都各自开辟各自的境界,完成各自的胜业。李白写乐府,多用古题,而自出新意,自创新调;杜甫并不用古题,自制新题,叙写当时社会实况。如《兵车行》《三吏》《三别》,这些篇什写出战乱中人们所受的惨祸,乃是最真实的诗史。他的五七言古诗,如《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北征》《羌村》《述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贫交行》《古柏行》,都是极好的叙事诗。元稹云:“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功夫极深。而他的五七言律诗,不但沉郁顿挫,而且气象阔大,和李白的俊逸飘洒五七言绝句,可以并垂不朽。(《诗薮》云:“杜之律,李之绝,皆天授神诣。”)他的诗,在外形律上,有一特点,即是有意地多用纽反复律,韵反复律中的同纽相缀,同韵相缀的律声。所以他的诗,双声字和叠韵字用得很多,而且常常双声和双声相对,叠韵和叠韵相对。他是熟精文选理的,“脱节渐于诗律细”的;他有一首解闷诗:“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他是沿齐梁而加以变化的。郭绍虞氏说:“李白仗其天才,绝是奔放,所以能易古典的作风为浪漫的作风。杜甫加以学力,包罗万象,所以能善用齐梁的藻丽而无其浮靡。前者废弃其修辞的技巧,而能自成一家的作风,所以显其才;后者不妨师法齐梁,而能不落于齐梁,所以显其学。显其才,其诗犹有古法;显其学,其诗转成创格。”中晚唐的诗人,都是从杜诗中出,各人只从杜诗中学得一体,也就自成一家了。杜诗是多方面的,后来学杜的,往往仁智互见,各取他的一方面。韩愈、白居易都是中唐学杜的诗人。韩所学的,是杜诗的奇崛险奥处;白氏所学的,则是杜诗的平易明澈处。这两种诗,本为杜诗中所兼备,他们各就个性之所近的一面去模拟它,所以各个显出他们的特长来。韩白两人,在当时既各树一帜,于是他们的友生,也隐然分为两派,韩氏朋友有孟郊、贾岛、李贺、卢仝,门弟子有张籍、王建。白氏的朋友有元稹、刘禹锡。他们的倾向虽不相同,而他们都是同一时代的朋友,常常互相唱和,互相投赠,互相推许,并不标榜门户,互相诋排的,这是诗国最光辉的一页。
上文,我们说到中国诗歌的体制,到了盛唐李杜时代,已经十分完备;而诗歌的风格,也由李杜表现了两种特性。其后两宋诗人的作品以及流行到后世的宋诗,也正从杜诗中出来。(宋初沿袭五代之余,诗人多宗白居易。西昆诗人则宗李商隐。欧阳修宗李白,韩愈以气格为主,诗风一变。其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出,各成一家。苏始学刘禹锡,晚学李白;王、黄则宗杜甫。“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宋诗至此,号称极盛。元祐以后,诗人迭起,不出苏黄二家,而黄诗风格,尤足以表宋诗之特色,尽宋诗之变态。其后学之者众,衍为江西诗派,南渡诗人,多受沾溉。宋诗既以清奇生新、深隽瘦劲为尚,故最重功力。)(蒋心余《辩诗》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他也已看到文艺体性的流变,随时代而不同,唐代诗歌,已经到了峰巅了。)
唐代的文艺复古运动,可说是和我们所经历的五四新文艺运动一样,乃是全面的,从诗歌到散文,都起了变化。古文运动,则集中在韩愈、柳宗元的身上。我在这本书开头介绍过平文(古文)运动的流变,这儿再把这一运动的来龙去脉说一说。
原来六朝的骈俪文风,在北朝文士心目中,已经觉得过于轻薄。(李延寿云:“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颜之推云:“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隋文帝时,李谔以当时文体流宕忘返,上书纠弹,云:“古贤哲王之化民也,……其有上书献赋,制诔镌铭,皆以褒德序贤,明勋证理。苟非惩劝,义不徒然。降及后代,风教渐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惟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文帝随即下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这是复古运动的开始。(当时学人王通作《文中子》,亦谓:“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这是文以载道说的开始。)我们可以说,当时文士,即如反对骈俪文辞的李谔,反对以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的刘知几,他们自己笔下,也还是用骈俪文句来写作的。可见风气也是一时转不过来的。当时,能够用朴质无华、近于口语的文字来述作的,倒只有佛家的信徒,后来语录体成为理学家的论学文体,也可以说是古文运动的助因。(禅宗六祖惠能,本是一个不识字的人;他的历史和法语,经他的门徒法海如实地记述下来,便是所谓《六祖坛经》,正是当时的白话语录。)
我们知道由于音律上种种条件完备了(对叠律、当对律、抑扬律、次第律),产生了唐代的律体诗和律体文(律赋和回头文)。因为诗文外形越趋于律体化,和语言自然风格相去越远,乃成为贵族门阀的专有工具。一般文士,就有非完全律体的诗(古诗)和散体文(古文)的要求。就在诗歌复古运动之中,白居易、元稹和刘禹锡他们,一面使诗篇语体化,一面便和韩、柳同做古文运动。(白居易的《祭弟文》,便参用了许多口语。)在韩、柳以前,唐初有陈子昂,开元间有萧颖士、李华,其后有独孤及梁肃,皆以古文名。而开韩愈先路的樊宗师,主张“唯古于词必己出”,也正是古文运动的精神。
韩愈的古文运动,乃是有计划有决心的革新工作。他的弟子李汉说:“先生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所谓雄伟不常者矣。”“时人始为惊,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坚,终而亦翕然随以定。”(韩氏自言:“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则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在那个好尚骈俪的时代,提倡周秦汉魏的散体古文,的确有点惊流俗的。)韩氏有着特立独行、勇于自信的精神,在举世耻于相师的风气之下,以师道自任,实行以文为教,用一句现代语来说,他争取了群众的信仰,造成有力量的干部。韩氏《师说》云:“古文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曾国藩说:“传道,谓修己治人之道;授业,谓古文六艺之业;解惑,谓解此二者之惑。韩公一生学道好文,二者兼营,故往往并言之。末幅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仍作双修。”韩氏一生所努力乃在文章方面,他那纵横恣肆的文体,足以自立一帜。他见道虽不深,他的弟子,虽说从他学道,其实还是学文的多。(韩氏《答刘正夫书》云:“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他是能以文贯道的人。他的弟子李翱,所作《复性书》,远在韩氏之上,但李氏之文从韩氏出。)
韩氏曾自道其用力于文的甘苦(见《进学解》)说:“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于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他是说他的文章是有切实的内容的,他有意要发扬儒家的道术,穷究六经诸子及辞赋家之言,好似狐狸修仙,吐纳天地间之精华,脱胎换骨,自成一家之文。他的文章,比之以往南北朝各代文字,显得质胜于文,而文也足以副其质的,从这一方面看,苏东坡所谓文起八代之衰,也有八分说对了的。(韩文在某一方面说,可以上继汉魏的。)曾国藩说:“机应于心,熟极之候也,《庄子·养生主》之说也。不挫于物,自慊之候也;《孟子·养气章》之说也。不挫于物者,体也,道也,本也;机应于心者,用也,技也,末也。韩公之于文,技也进乎道矣。”这些话,都可以说是对于古文运动的精神,说得很明白的。我们可以说,自韩文出,才脱去了骈俪文的窠臼,造成了散文的新体制与新风格,也脱去了前期古文家的生硬枯涩的痕迹,进入炉火纯青之候了。他在《答李翊书》中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正是他所指示的作文功夫。(他已到了醇而后肆的境界。)
另外一位古文家,和韩愈并称的柳宗元,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影响和地位,虽不如韩愈的宏大,而依其论文见解来看,却不在韩氏之下,其作风也能超然于韩氏的规范之外,不为韩门二派所牢笼,他与友生论文之处甚多,而以《答韦中立书》为其骨干。他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这正是柳氏所启示的作文功夫,也是他所表现于古文运动的精神。
韩愈的门弟子,顺着韩氏倡导古文的路向发展开去,乃有李翱与皇甫湜的两派。由作风言,韩愈确是具有两种不同的作风,其一是鲸铿春丽足以惊耀天下者,其一乃是章妥句适,以栗密窈眇见长者。由文学批评言,韩愈亦兼具有两种不同的主张,其一是重在外形之奇特,其又一,则重在内质之合于道。韩门诸子,就依这两方向,各有所长。“李翱作风主于平易,其论文主旨,亦偏于道。皇甫湜作风偏于奇特,而论文主旨亦如之。”(李翱《答朱载言书》云:“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辨,理辨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皇甫湜《答李生书》云:“来书所谓今之工文,或先于奇怪者,顾其文工与否耳。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正足以代表两家作风之不同。)到了晚唐、五代、宋初,诗的复古与文的复古,一同消沉下去,温(庭筠)李(商隐)派的诗歌,和李商隐(义山)的骈文,依旧回到南朝和初唐的文风去了。古文运动之再起,尚待两宋古文家的到来。(后详另章。)
中国的小说,溯源于唐代传奇文,而唐代的传奇,又以大历至大中、咸通间一百余年为全盛时代。此中有一不谋而合的铁的事实,正当古文运动奔腾澎湃之时,也正是传奇小说风起云涌之时;同时,那几个古文运动的领导人,又几无例外的都是一时闻名的传奇小说家,可见唐代的古文运动和传奇小说是时代的孪生子,其间有着极密切的联系的。
洪迈说:“唐人小说不可不熟,言事凄婉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这是中国文艺创作的另一主流。我们知道韩愈主文以贯道之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但他也做了《毛颖传》一类游戏文字。(张籍讥其与人为无实驳杂之说;韩氏答书,便说是他的游戏文字。)他的友生指斥他,说:“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理,未尝闻以驳杂之说为戏也。执事每见其说,亦拊抃呼笑,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韩氏回答道:“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昔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恶害于道哉!”他就指出文艺的本身作用,并不在于板起面孔说教,文艺的游戏作用,远在说教之上的。另一位古文运动大师柳宗元,也替《毛颖传》作辩护,说:“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气,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之励其有益于世欤!”借小说寓意以为有益于世,这是他们所体会到的艺术的真正使命。
隋唐间,废六朝门阀九品中正之制,推行科举取士的新制度。唐世举人,都依靠着当代的显要,替他们把姓名上达主司,然后投献所业,让主司知道他们的才学。(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太和中,贡士不下千人,公卿之门,卷轴堆积得很多。)我们且看白居易《与元九书》:“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所谓赋即诗笔,判为议论,传即史才。当时古文家所操纵的文坛趋向,即是叙事文、议论文及诗词。为了便于主司温卷起见,乃盛行传奇小说。(小说既为行卷内容最重要的部分,自然必得同时具备这三种体裁才能算作完备的小说典型。)
传奇文受了佛教译经的影响。我们看了敦煌石室的藏经,便可了然。本来译经的文体,重散去骈,求其切实、具体、准确、平易,合乎传教通俗的目标,乃与古文家的观点相暗合。而佛经体裁,有两种最显著的特点:(一)散韵合体。(二)散文担任叙述,韵文担任歌唱。而韵文歌唱的部分,往往就是重复散文叙述的部分。“这样重叠的叙述法,最初的用意,也许就是说教的时候,怕听众不了解,所以用散文先将故事叙述一遍。传奇小说本来没有传教的用意,并且读者都是士大夫阶级,却依然机械地模拟佛经及佛教小说的形式。此种形式在当代古代运动最盛行的八个著名文人的作品里,表现得更清楚。例如韩愈的《石鼎联句》诗及序,前面是序,后面是诗,诗中的大意,就是散文的大意。他们的作品,不论是事实或虚构,其用意在模拟佛经或佛教小说就是了。其模拟成功的作品,如白居易的《长恨歌》与陈鸿的《长恨歌传》,歌在先,传在后。这就是传奇文的特有体裁。”
至于传奇文本身的发展,民间文学俗文变文的发展,那又得讨论中国小说与戏曲的专章中去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