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着笔编次这本小书,始于一九五四年冬天,到全稿完已经是一九五六年春天,其间也花了一年半的时日。因为这本小书,是为着中学生课外阅读之用,下笔反而拘谨起来,先后就换了三次草稿,到了这次脱稿,几乎又想全部毁去重新来过,却已限于时日,不可能的了。刚着笔的时候,我颇想写一本“有所见”的书,也曾向主编者表示这个意向。一动手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看这本书的青年学生,可能根据书中所说的话,去答复课堂上的考试,也可能和他们语文教师所主张的完全相反,因而落第了的。我只能辅导他们的文学知识,还不能纠正他们的传统观点。因此,决定改变方式,要来写一本罗列所见的书,先提出了一个中国文学上的问题,再把各家的学说搜集起来让读者去选择。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么一来,这一小书得有五倍至十倍的篇幅,而且近于类书,要让一个对文学初入门的青年去选择,也是困难的。因此,我再来变换写法,这本小书,乃成为选择了“所见”的书。书中并没有我的主见,我只是选择一种可以相信的说法,给读者以参考。当然,在选择中,就有了我的观点,我却自期能够保持冷静的态度,采用比较权威性的论断。
或问:什么是权威性的论断呢?这本来也难说得很,谈文学的人各有各的偏见,其偏见之深,不下于政党的入主出奴、党同伐异。即如我们谈“在中国”的文学,自不能忽略明清两代五六百年间士子必读必习的八股文;这种文体的废除,到而今不过六十年,而读者已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一种文体了。一方面,这文体已经废了六十年,而洋八股、党八股、抗战八股,八股的幽灵依旧在每一种思想中潜伏着。我们要看它的真面目,似乎周作人所谈的比较透彻得多。他能够批评八股文的得失,说明它的源流,替中国文学史补上一页空白,这就是我所说的权威论断了。本书编写既毕,我偶尔翻看钱钟书的《谈艺录》,他说:“八股文实骈俪之支流,对仗之引申,阮文达《书文选序后》曰:‘《两都赋》序白麟神雀二比、言语公卿二比,即开明人八比之先路。洪武永乐四书文甚短,两比四句,即宋四六之流派,是四书俳偶之文,上接唐宋四六,为文之正统。’余按六代语整而短,尚无连犿之句,暨乎初唐四杰,对比遂多,杨盈川集中,其制尤伙。……宋人四六,更多用虚文作长对,谢伋《四六谈尘》,谓宣和多用全文长句为对,前人无此格。孙梅《四六丛话》,……论汪彦章四六,非隔句对不能,长联至数句,长句至十数字,古意寖失。……至于唐以后律赋开篇,尤与八股破题了无二致。八股古称‘代言’,盖揣摹古人口吻,设身处地,发为文章,以俳优之道,抉圣贤之心。董思自《论文九诀》之五曰‘代’是也。宋人四书文自出议论,代古人语气似始于杨诚斋,及明太祖乃规定代古人语气之例。窃谓欲揣孔孟情事,须从明清两代佳八股文求之,真能栩栩欲活。……其善于体会,妙于想象,故与杂剧传奇相通。”(袁枚论时文,谓八股通曲之意甚明。)他的话,可说是与周作人不谋而合的。可见在科举兴废的争论早已过去的今日,让现代的文学青年,知道一点什么是八股文,无论消极或积极,都有所裨益的。而我引用了周作人的说法,也可以是和各家说相印证的,那我就自以为对得起读者了。
本书说道:“在中国”的文学,一向以散文、诗歌为文学正统,而戏曲、小说一直被看作是“闲书”“小道”;直到最近三十年,才接受了西洋的文学概念,扶起了施耐庵、曹雪芹、吴敬梓,使和司马迁、班固、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同样看待,就是我们这一代的事。而把汤若士看作是东方的莎士比亚(他们两人时代也正相先后),还是一位日本学人的话。所以,谈中国戏曲,起于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先前只有私人的笔记),谈中国小说的,也要算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其后才有阿英、郑振铎等的研究),这都是近几十年间新兴的研究,所以小说、戏曲的作品并不算少,但可读的与能读的并不很多。至于谈诗谈词谈赋的,那又人各有所宗,各家每自持其说,群言嚣杂,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几乎等于是一部诗话词话的综批料,我们又苦于篇幅过少,挂一容易漏万的。此中取舍,笔者只能本着个人的私见,总希望能条理源流,让读者明其线索就是了。这一类的书,写得好的话,当如刘勰的《文心雕龙》,那是传世的不朽之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钱钟书《谈艺录》序,自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他批评中国的文学,很多借镜于西方文学家的义法。他引用德国诗人希勒的论诗派,谓:“诗不外两宗,古之诗真朴出自然,今之诗刻露见心思,一称其德,一称其巧。”顾后自注曰:“所谓古今之别,非谓时代,乃言体制。故有古人而为今之诗者,有今人而为古人之诗者,且有一人之身搀合古今者,是亦非容刻舟求剑矣。”对于论诗者之分唐宋,作进一步的剖推,“性情原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宋唐”。此意甚好,其好在于东西的真正能汇通。时人缪钺论宋诗,谓“宋人欲求树立,不得不自出机杼,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尽”,其意相同。我辈谈中国文学,假使能把前人笔记、时人论议,以类相从,先作长编,再加以整理,那一定可以写一本很好的中国文学概论。可是,变乱相寻,生活这么动荡,连鲁迅有志于写中国文学史,都不能成书,我辈要想把“文学之道,一以贯之”,也只能俟河之清了。
这本小书,原算不得一本著作,说得明白一点,只能算是一种笔记,却也敝帚自珍。略述原委,以待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