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宋明古文运动
1.两宋古文。
2.台阁体。
3.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
4.公安竟陵派古文。
(二)近代古文
1.桐城派古文。
2.阳湖派古文。
3.八股文之体性及沿变。
(三)现代散文
1.清末理家运动。
2.新文学运动——白话文。
唐代古文运动,乃是韩柳那一群古文家对魏晋以来南朝文士好尚骈俪文学的复古,上章已经说过了。不过,到了唐末、五代、宋初,依旧回到骈俪四六文路上去。北宋自柳开、尹洙、穆修力为古文,欧阳修出,重振古文运动,其后以古文名家的,北宋有王安石、苏氏父子(洵、轼、辙)和曾巩,南宋则有朱熹、叶水心。不过,两宋古文家,虽带着更浓重的传道气体,他们主张文以载道,使“文”成为“道”的工具。但在“古文”与“骈文”的界线上,却不像唐代古文家那么严格。他们的散文中,就有着骈文的韵味与辞藻,他们也都是四六文的名手,他们的四六文,也就有着古文的气息。苏门弟子中,秦观工于骈俪文字,朱熹的弟子真德秀,也是四六文的大手笔。(宋代文风,本来如此,他们的古近体诗,就有散文的气息,所谓江西诗派的宋诗,即是以散文之体行诗,而苏东坡、辛稼轩的词,也就有着古风诗的风格。)即如有名的苏轼前后的《赤壁赋》,可以说是散体文的赋,也可以说是赋体散文。(吕思勉云:古文非一蹴而几也。其初与藻绘之文并行者有笔。笔虽不避俚俗,然词句整齐,声谓啴缓,实仍不脱当时修饰之风。且文贵典雅,久已相沿成习,以通俗之笔,施之高文典册,必为时人所不慊。然以藻绘之文为之,亦有嫌其体制之不称者,于是有欲模仿古人者焉。逮韩柳出,用古人之文法,以达今人之意思。今人之言语,有可易以古语者,则译之以求其雅。其不能易者,则即不改以存其真。如是,则俚俗与藻绘之病皆除。文之适用于其时者,算此体若矣。然能为此种文字者,寥寥可数。普通文字,仍皆沿前此骈俪之旧者也。至宋世而古文之学乃大昌,欧、曾、苏、王各极所至。普通应用文字,亦多用散文,而散文,始与骈文成中分之势矣。)
从骈散两体的演进看,士大夫阶级首先有意采用骈偶藻俪文辞,到了后来,文士才有意复古,积意写作古文,而且加以推行。从文言白话两体的演进看,则在朝的尚文言,民间先采用白话,隋唐以后,佛教尚质,采用口语,到了两宋,士大夫阶级的理学家,也试用了语录体和说话人的语本,无意之中,走上了同一趋向。蒙古人占据了中国,元代沿令,多用语体,这才打破了诏诰章表沿用骈文的传统。(明清两代诏令,虽貌似文言,实则以口语为主,而以文言变其貌。)
明代,汉族复兴,士大夫依旧回复文化上的中心地位。(元末大乱,士皆无意于功名,埋身读书,而光芒卒不可掩。)那几位大作家,如宋濂、刘基、王祎,都是起自民间,在朱氏新政权中取得高位的。他们从被蔑视重新获得了被尊重(元代轻视儒士,有“九儒十丐”之称),在文体上也转入雍容华贵的路向。明代还推行了科举取士的制度,规定了制艺格式即所谓八股文,不独题目限于四书的范围,而且限定依着朱熹的注解来代圣人立言。八股文这一种文体,乃是散文的骈体化;成化以后,体式完备,造成了一种比六朝骈文更做作更拘于格律的排偶文体。他们在科场所用的试帖诗,也是格律最谨严的近体诗。这一种风格,也可以说是回复到六朝、五代、宋初崇尚藻饰骈偶的旧路去了。
至于在朝的文士,从明成祖永乐以迄宪宗成化间(一四〇三至一四八七)这八十多年,可说是一个长时期的太平。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并以文雅见任,历事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四朝,他们所提倡的平正典雅、雍容平易的文体,成为馆阁著作的典型,遂有“台阁体”之称。这种台阁体,平正纡余,缺少了深湛幽渺的思想、纵横驰骤的气度,所以平正有余而精劲不足。流弊所及:肤廓见长,几于万喙一音,正如我们所说的,一种不痛不痒的文字。(《四库提要》云:“(士奇等)柄国既久,晚进者递相模拟,城中高髻,四方一尺,余波所及,渐流为肤廓冗长,千篇一律。物穷则变,于是何(景明)、李(梦阳)崛起,倡为复古之论,而士奇遂为艺林之口实。”)在三杨以后的台阁中文士,李东阳以深厚雄浑之体,一洗啴缓冗沓之习,时人称其“气度雍容,风骨遒健”,号为茶陵派,却也脱不了台阁体的萎弱的。
明弘治、正德之际,内外渐多事,雍容平易的台阁体和那个变乱的时代环境不相合了。李梦阳倡言复古,以为“今人摹临古帖,不嫌太似,反曰能书,诗文之道,何独不然”。所以他主张散文及古体诗必效汉魏,近体诗当法盛唐,教天下人毋读唐以后书。他既提出了这个主张,自己便依了这个主张去实行模仿古人。所以他的散文,貌似秦汉,故意佶屈聱牙,以艰深文其浅陋,诗则古体必汉魏,近体必盛唐,往往句拟字摹,犯了食古不化的毛病。钱谦益曾加以批评,说:“献吉以复古自命,……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字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童子之洛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天地之运会,人世之景物,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而必曰:‘汉后无文,唐后无诗。’此数百年之宇宙日月,尽皆缺陷晦蒙,直待献吉而洪荒再辟乎?献吉曰:‘不读唐以后书’,献吉之诗文,引据唐以前书,纰谬挂漏,不一而足,又何说也?”那位和他相呼应的何景明,他以为“诗溺于陶(潜),谢灵运力振之,古诗之法亡于谢。文靡于隋,韩(愈)力振之,古文之法亡于韩。”这都是他们的复古论调。(李、何而外,再加上徐祯卿、边贡、王廷相、康海、王九思,称“前七子”。)
明嘉靖年间,又有李攀龙、王世贞辈继起,复主复古之说。(李、王而外,合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五人,称“后七子”。)他们的诗文,貌为秦汉,聱牙戟口,读者至不能终篇。他们抨击八股文、台阁体的拙陋是不错的,他们自己的文体,也钻入了另一拙陋的牛角尖,也就无以自立了。(王世贞晚年造诣颇深,已经不再以提倡复古为高。)
在前后七子提倡复古的起伏过程中,明嘉靖初年,有王慎中、唐顺之等起为欧(阳修)曾(巩)之文,以矫李、何复古之弊;支持他们主张的乃有茅坤、归有光等。他们也是主张复古的,不过他们并不要复秦汉之古,而是要复唐宋之古,易佶屈聱牙为文从字顺,适合了近代人的需要了。这一派的主张,对于近代散文的影响是很大的。一般人所说的古文,就是唐顺之、茅坤所说的古文;一般人所说的唐宋八大家,也就是唐顺之、茅坤所说的八家。(其实,唐代古文家,如李翱,南宋古文家如朱熹、叶水心,作品都在苏洵、苏辙之上的。)而时人所家弦户诵的古文名篇,就是他们所推选的篇目。他们在当时还不能与前后七子相抗衡,但对于近四百年间中国散文界的影响,却在任何文派之上。而其中的古文家归有光,乃成为桐城派的不祧之祖。
唐顺之论古文,着重本色,其《与茅鹿门论文书》云:“就文章家论之,虽有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间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章。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颛颛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这就是说他们主张写真实有内容的文字,与其模拟汉魏文字,成为假古董,不如近师欧、曾,示人人可循的道路的。而且他们并不菲薄八股文,唐顺之、归有光的八股文,又独创一格,以古文风格来写八股文,自有简洁清新的韵味,他们对八股文的影响,也和对古文一样的重大。
归有光的古文,从史汉中出,而能得唐宋古文家的神理,《四库提要》称:“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回以溯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钱谦益极口称许他的《李罗村行状》及《赵汝渊墓志》,谓:“继韩欧复生,何以过此。”后人传诵其《项脊轩记》和《先妣事略》。大体说来,他的记叙文字,从史汉中变化出来,颇有文学的意味的。(议者以归氏为明代古文家第一。)钱谦益谓:“熙甫为文,原本六经,而好太史公书,能得其风神脉理。”刘开则谓:“震川熟于《史》《汉》矣,学欧、曾而有得,卓乎可传,然不能进于古者,时艺太精之过也,且又不能不囿于八家也。”他所写的都是真性情文字,无意于复古,而自与古文的轨辙相合的。
比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的反复古倾向更彻底一点,更主张真性情的则有公安、竟陵派的古文家。公安派的主要人物是三袁,即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人,他们是湖北公安县人,所以有了公安派的名称。他们的主张很简单,周作人说他们和胡适五四运动时期新文学主张差不多。所不同的,那时是十六世纪,利玛窦还没有来中国,所以缺乏西洋思想。假如从现代胡适的主张中灭去他所受到的西洋影响,科学、哲学、文学以及思想各方面的,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张了。而他们对中国文学变迁的看法,较诸现代谈文学的人或者还更清楚一些。“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那是公安派的主张。袁中郎(宏道)说:“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何尝字字准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何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惟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这些话,说得都很得要领的。他们也有了文学变迁的观念,说:“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之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及十九等篇,骚之音节体制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俪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于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其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法唐,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他们于是提出了“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口号,也和新文学运动所提倡的“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等主张相同的。
周氏又说:公安派的文章,便是清新流丽,他们的诗,也都巧妙而易懂。他们不在文章里面摆架子,不讲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只要看过前后七子的假古董,就可很容易看出他们的好处来。不过,公安派的流弊也就在此,他们所作的文章,都过于空疏浮滑,清楚而不深厚。于是竟陵派又起而加以补救。竟陵派的主要人物是钟惺、谭元春,他们的文章很怪,里边有很多奇僻的词句,但其奇僻,绝不是在模仿左、马,而只是任他们自己乱作的。其中有许多很好玩,有些则很难看得懂。(周氏极推许张岱,谓为结合这两派的特长。)
从归有光开了头(事实上,归有光和唐顺之、茅坤是一派,如上文所说的,他们只是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而把古文的典则放到唐宋八大家身上去的。但桐城派却奉之为祖师,有如六祖开宗似的),中间还跳过了顾亭林(继承归有光的古文的,顾氏乃在桐城派之先),把安徽桐城三古文家——方苞、姚鼐、刘大櫆推为宗师,这便是桐城派古文的脉络。桐城派有他们的门户,也有他们的义法。方苞为文好言义法,而义法所在,则推崇左史,其于后代作者,则推退之、永叔、介甫三家。他说:“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支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古文气体,所贵清澄无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其光精,则《左传》《史记》之瑰丽浓郁是也。”他又在《汉书·货殖传》后云:“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言之有序,言之有物,乃是桐城派所谓“义法”。用现代的观念来说,言之有序,即是指修辞布局,文学形式上的功夫;言之有物,则是文学的内容。沈廷芳《书方先生传后》,记望溪尝告以“南宋、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不讲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即是批评公安、竟陵派的文论):或杂小说,或沿翰林旧体,无一雅洁者。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俳俪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在消极方面,他们也提出了这么多的禁忌。吕璜《初月楼古文诸论》,记吴仲伦论古文的语录,谓:“作文立志要高,北宋大家,虽不可以不学,然志仅及此,则成就必小矣。《史》《汉》及唐人,须常在意中也。”“古文之体,忌小说,忌语录,忌诗话,忌时文,忌尺牍,此五者不去,非古文也。清初如汪尧峰文,非同时诸家所及,然诗话、尺牍气尚未去净,至方望溪,乃尽净耳。诗赋字虽不可有,但当分别言之,如汉赋字句,何尝不可用?惟六朝绮靡,乃不可也。正史字句,亦自可用,如《世说新语》等太隽者,则近乎小说矣。公牍字句,亦不可阑入者,此等处,辨之须细须审。”这都说得很具体的。以笔者的说法,桐城派文士,只是十分平稳,要保持士大夫阶级的气度,凡是他们所不能确实把握的词语,如宋明理学家的哲学用语、魏晋清谈家所用的讽刺幽默语、赋家所用的辞藻,都以不用为上。他们把握着小小的生活圈子,就把古文写给这小小生活圈子中的朋友看,彼此欣赏一回就算,境界是十分狭小的。
方苞以后,刘大櫆发展他的艺术哲学,倡阴阳刚柔之说,姚鼐则编选《古文辞类纂》,示后人以轨范。周作人讲演“近代散文的流变”,说桐城派文士自以为承接着唐宋八大家的系统下来的:上承左、马而以唐朝的韩愈为主,将明代的归有光加入,再下来就是方苞。不过在他们和唐宋八大家之间也有很不相同的地方:唐宋八大家虽主张“文以载道”,但其着重点,犹在于古文方面,只不过想将所谓“道”这东西,放进文章里去作为内容罢了,所以他们还只是文人。桐城派诸人则不仅是文人,而且也兼作了“道学家”。他们以为韩愈的文章总算可以了,然而他在义理方面的造就却不深;程朱的理学,总算是可以了,然而他们所做的文章却不好。于是想将这两方面的所专合而为一,因为有“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的志愿。他们以为“文即是道”,二者并不可分离,这样的主张和八股文是接近的。(方苞和唐顺之、归有光一样,也是一位很好的八股文作家)。所以,桐城派古文,照说是独属于文学中的一流派,但他们并不这么想,他们以为:
他们不自认是文学家,而是集义理、考据、辞章三方面的大成的。
刘大櫆论古文,提出神气之说;姚鼐论文章之美,提出阴阳刚柔之义,这就发挥他们的文艺哲学。刘氏说:“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浩,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者,则犹未尽其妙也,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材料;神气音节者,行文之能事也。”姚鼐《复鲁絜非书》,说:“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有弗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骊。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他的《古文辞类纂》,分古文为十三类。“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曾国藩《欧阳生文集序》,论桐城派之原委甚详,别见中国文学史,此不具述。)其后曾国藩(他是桐城派的中兴盟主),编次《经史百家新钞》,本姚氏刚柔之说,有所发挥,谓:“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类言之:论著类、辞赋类宜喷薄,序跋类宜吞吐;奏议类、哀祭类宜喷薄,诏令类、书牍类宜吞吐;传志类、叙记类宜喷薄,典志类、杂记类宜吞吐。……此外可类,皆可以是意推之。”他对古文有八字诀,所谓“雄直怪丽,茹远洁适”是也。这都是桐城派古文派所以教人为文的门径。他们提倡士大夫的雅驯风度,所以他们要提倡这种雅驯文字。周作人说:“不管他们的主张如何,他们所作出的东西,也仍是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并且,越是按照他们的主张作出的,越是作得不好。方、姚文中所选的一些,是他们自己认为最好,可以算作代表作的,但其好处何在,我们却看不出来。”还有一点最有趣的矛盾:他们主张古文不可有小说气,却推崇韩退之的《毛颖传》,恰正是唐人的传奇小说,而为韩退之弟子所最不赞成的。他们说,古文不可有时文气,不独唐顺之、归有光、方苞都是八股文好手,而且评论归、方古文的,都说他们的古文,就有八股文气息,说他们以时文作古文。他们是反对骈偶文的,而桐城派的另一作家刘开(孟涂)都说了很持平的话:刘氏《与王子卿书》云:“夫辞岂有别于古今,体亦无分于疏整。”“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途而合辙。千枝竞秀,乃独木之荣;九子异形,本一龙之产。故骈中无散,则气壅而难疏;散中无骈,则辞孤而易瘠。两者但可相成而不能偏废。”这都可以发人深省的。
桐城派的文章,比那些复古派的多带点文学意味,平淡简单,含蓄而有余味,这是他们成功之处。但他们的门户太小,气度太狭,仅仅守雅驯的典则,是不足以言开展的。阳湖派诸子,如恽敬、张惠言等,他们都从桐城派出,却开拓了广大的门庭。“皋文(张惠言)研精经传,其学从源而及流,子居(恽敬)泛览百家之言,其学由博而返约。”(子居自言其学非汉非宋,不主故常,治古文得力于韩非、李斯。)继阳湖派的传说,再加以扩大,乃有魏默深、龚定庵。“常州言学,既主微言大义而通于天道人事,则其归必转而趋于论政。”这就开出了晚清时务派康(有为)梁(启超)的时务文字的先河了。(梁启超云:“自珍所学,病在不深入,所有思想,仅引其绪而止,又为瑰丽之辞所掩,意不豁达。虽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
笔者在谈论现代的散文运动以前,先把八股文(制艺)提出来说一说。正如周作人所说的,八股文和现代文学有着很大的关系。清代的文艺学问,约略可分为下列几种:(一)宋学(哲学或玄学);(二)汉学(包括语言文学和历史);(三)文学:(A)明代文学的余波(公安、竟陵派文体),(B)骈文(文选派),(C)散文(古文,以桐城为代表);(四)制艺,即八股。在清代,每一个士子,无论你研究哪一种,八股文是人人必须学的。八股是制艺四书文,这种文体,限于四书中的题目,代圣人立言,有一定的格式,上文也说过了。周氏曾将清代各种文学,就其形式和内容两方面的差别,列表如下:
这里边,八股文是以形式为主,而以发挥圣贤之道为内容的。桐城派的古文,是以形式和思想并重的。八股文和桐城派的古文很相近,早有人说过,桐城派是以散文作八股的。
周氏提到八股文的特性,八股起于汉字的特点,它有所谓六书,所以有象形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戏。有如灯谜、诗钟,再上去,有如律诗、骈文,已由文学游戏而进于正宗的文学。自韩退之化骈为散,骈文似乎已交末运;然而不然,八股文起于宋,至明而稍长,至清而大成,实行散文的骈文化,结果造成一种比六朝的骈文还要圆熟的散文诗。而且破题的做法,差不多等于灯谜,至于有些“无情搭”,显然须应用诗钟的手法,才能奏效,所以八股,不但是集合古今骈散的菁华,凡是从汉字的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也都包括在内,所以我们说它是中国文学的结晶。八股文的音乐成分,也很显然的,从前的文人,他们读起时文来,摇头摆脑,简直和听梅兰芳唱戏差不多,他们只是陶醉于抑扬顿挫的声调中。他们作八股文,也只是检点应用的材料,选定合用的套,按谱填词,那么填上去就是了。这样的风尚,流行了五六百年,自然对于一切文学,都有了影响了。这种八股文,是随着科举的废除而废弃,但八股的幽灵,一直是在中国文化界飘荡着的,到而今还是阴魂不散的。
到了晚清,那正是十九世纪后期,由于世界资本主义国家向海外争取市场,中国沿海的都市正在发展,而连带刺激了国内民族工业的萌长。在这样的社会里,小市民群的生活,比乡村农民复杂得多了。以往士大夫阶级所用的词语,已不能应付裕如,大家需要一个范围广大的语圈。康有为、谭嗣同的政论文体,乃为大众所欢迎;这种文体,也可称为报章文学,和桐城派义法正相反,不是收敛的而是放纵的,不是简洁的而是曼衍的。那时,黄遵宪主张“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与梁启超所主张“为文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从笔所至不检束”相为呼应。他们的主张,几乎将桐城派的义法樊篱完全扫荡掉了;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正是“言之有序”的补充和实践。谭嗣同以骈文体例气息写成沉博绝丽之文,梁启超以带情感的笔锋写成条理分明的辞句,浅显的文字,应用的范围推广得很大,他们的读者,也渐渐推广到士大夫的圈子以外去了。(周作人也说:梁启超是戊戌政变的主要人物,他从事于政治的改革运动,也注意到思想和文学方面。在《新民丛报》内有很多的文学作品,不过这些作品,都不是正路的文学,而是来自偏路的,和林纾所译的小说不同。他是想借文学的感化力作手段,而达到其改良中国政治和中国社会的目的。这意见,在他的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可以看出。梁氏的文章是融合了唐宋八家、桐城派和李笠翁、金圣叹为一起,而又从中翻陈出新的。就这样,他以改革政治、改革社会为目的,而影响所及,也给予文学革命运动以很大的助力。)
和谭、梁同时,也在写政论文字的那位章太炎先生,他也注意到“有序有物”的桐城义法上去;不过,他是要借光于古代,以魏晋之文为文章典型的。他说:“魏晋之文,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又云:“效魏晋之持论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御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学。”他所期望的,乃是一种雅驯近古有物有则的学术文,比桐城文更高一层的古文呢!梁、谭的报章文体,合乎时代的要求,其弊却流于空洞无物;章太炎的学术文体,持论太高,一般人难于接受,到了一九一二年间,章士钊的《甲寅杂志》出来了,他们这一群人,有人称之为逻辑文学。其论议既无华夷文学的自大心,又无策士文学的浮泛气,而且文字组织上,无形中受了西洋文法的影响,所以格外觉得精密。章氏曾说明他们这一种文体,“凡式之未慊于意者,勿著于篇;凡字之未明其用者,勿厕于句;力戒模糊,鞭辟入里,洞然有见于文境意境,是一是二,……文中不著不了之语,命意遣词,所定腕下必遵之律令,不轻滑过,卒尔见质,意在而口不能言其故者甚罕”。这一种文体,可以说是桐城派谈义法以来最有力量的修正,也可说是古文革新运动中最有成就的文体。——我们把清末及民初的文学运动,称之为“启蒙运动”,其文学趋向大体如此。
到了最近三十年,即是五四运动(一九一九年)以来的新文学运动,文学已经包含小说、戏剧、诗歌和散文,范围广大得多。散文也退出了正统的地位,和其他文学部门等量齐观。而最大的改变,还在于放弃了古文(文言),白话文学取得了正统的地位。胡适当时指出: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学体裁的大解放,方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我们认定白话实在有成为文学的可能。他主张用白话做各种文学,说:“我们有志做新文学的人,都说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通信、做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说用白话来做。”胡氏的大成功,就在他看出这个先后的程序。《新青年》《新潮》那一群人,集中力量在这一点上,加上五四运动的群众意向,两三年间,白话文的传播,便已有了一日千里之势。胡氏在当时又提出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说:“居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注重历史的文学观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纵观古今文学变迁之趋势,……白话文学自宋以来,虽见屏于古文家,而终一线相承,至今不绝。”他认为“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者,有一些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他把白话文学当作中国文学的正宗,他的话,我们看来很平常,在那时,却是用扛鼎的气力说出来,可以说是划时代的看法。(胡适有胆识把小说、戏剧放在文学正统上,让它们登上大雅之堂,在当时的确惊骇流俗的。他指出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广、势力最大、影响最深的书,乃是那几部“言之无文,行之最远”的《水浒》《三国》《西游》《红楼梦》。这些小说的流行便是白话的传播。所以这几百年来,白话的知识与技术,都传播得很远,超出平常所谓“官话疆域”之外。)
中国的文学,到了这一个新阶段,可以说是正处于朱子所谓“一齐打烂,重新造起”的局面,无论回顾与前瞻都可以得到最广阔的眼界。本书也就停在这一阶段上,至于有关现代中国文学的详细报道,别有专书,此不具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