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宋明古文运动
1.两宋古文。
2.台阁体。
3.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
4.公安竟陵派古文。
(二)近代古文
1.桐城派古文。
2.阳湖派古文。
3.八股文之体性及沿变。
(三)现代散文
1.清末理家运动。
2.新文学运动——白话文。
唐代古文运动,乃是韩柳那一群古文家对魏晋以来南朝文士好尚骈俪文学的复古,上章已经说过了。不过,到了唐末、五代、宋初,依旧回到骈俪四六文路上去。北宋自柳开、尹洙、穆修力为古文,欧阳修出,重振古文运动,其后以古文名家的,北宋有王安石、苏氏父子(洵、轼、辙)和曾巩,南宋则有朱熹、叶水心。不过,两宋古文家,虽带着更浓重的传道气体,他们主张文以载道,使“文”成为“道”的工具。但在“古文”与“骈文”的界线上,却不像唐代古文家那么严格。他们的散文中,就有着骈文的韵味与辞藻,他们也都是四六文的名手,他们的四六文,也就有着古文的气息。苏门弟子中,秦观工于骈俪文字,朱熹的弟子真德秀,也是四六文的大手笔。(宋代文风,本来如此,他们的古近体诗,就有散文的气息,所谓江西诗派的宋诗,即是以散文之体行诗,而苏东坡、辛稼轩的词,也就有着古风诗的风格。)即如有名的苏轼前后的《赤壁赋》,可以说是散体文的赋,也可以说是赋体散文。(吕思勉云:古文非一蹴而几也。其初与藻绘之文并行者有笔。笔虽不避俚俗,然词句整齐,声谓啴缓,实仍不脱当时修饰之风。且文贵典雅,久已相沿成习,以通俗之笔,施之高文典册,必为时人所不慊。然以藻绘之文为之,亦有嫌其体制之不称者,于是有欲模仿古人者焉。逮韩柳出,用古人之文法,以达今人之意思。今人之言语,有可易以古语者,则译之以求其雅。其不能易者,则即不改以存其真。如是,则俚俗与藻绘之病皆除。文之适用于其时者,算此体若矣。然能为此种文字者,寥寥可数。普通文字,仍皆沿前此骈俪之旧者也。至宋世而古文之学乃大昌,欧、曾、苏、王各极所至。普通应用文字,亦多用散文,而散文,始与骈文成中分之势矣。)
从骈散两体的演进看,士大夫阶级首先有意采用骈偶藻俪文辞,到了后来,文士才有意复古,积意写作古文,而且加以推行。从文言白话两体的演进看,则在朝的尚文言,民间先采用白话,隋唐以后,佛教尚质,采用口语,到了两宋,士大夫阶级的理学家,也试用了语录体和说话人的语本,无意之中,走上了同一趋向。蒙古人占据了中国,元代沿令,多用语体,这才打破了诏诰章表沿用骈文的传统。(明清两代诏令,虽貌似文言,实则以口语为主,而以文言变其貌。)
明代,汉族复兴,士大夫依旧回复文化上的中心地位。(元末大乱,士皆无意于功名,埋身读书,而光芒卒不可掩。)那几位大作家,如宋濂、刘基、王祎,都是起自民间,在朱氏新政权中取得高位的。他们从被蔑视重新获得了被尊重(元代轻视儒士,有“九儒十丐”之称),在文体上也转入雍容华贵的路向。明代还推行了科举取士的制度,规定了制艺格式即所谓八股文,不独题目限于四书的范围,而且限定依着朱熹的注解来代圣人立言。八股文这一种文体,乃是散文的骈体化;成化以后,体式完备,造成了一种比六朝骈文更做作更拘于格律的排偶文体。他们在科场所用的试帖诗,也是格律最谨严的近体诗。这一种风格,也可以说是回复到六朝、五代、宋初崇尚藻饰骈偶的旧路去了。
笔者在谈论现代的散文运动以前,先把八股文(制艺)提出来说一说。正如周作人所说的,八股文和现代文学有着很大的关系。清代的文艺学问,约略可分为下列几种:(一)宋学(哲学或玄学);(二)汉学(包括语言文学和历史);(三)文学:(A)明代文学的余波(公安、竟陵派文体),(B)骈文(文选派),(C)散文(古文,以桐城为代表);(四)制艺,即八股。在清代,每一个士子,无论你研究哪一种,八股文是人人必须学的。八股是制艺四书文,这种文体,限于四书中的题目,代圣人立言,有一定的格式,上文也说过了。周氏曾将清代各种文学,就其形式和内容两方面的差别,列表如下:
这里边,八股文是以形式为主,而以发挥圣贤之道为内容的。桐城派的古文,是以形式和思想并重的。八股文和桐城派的古文很相近,早有人说过,桐城派是以散文作八股的。
周氏提到八股文的特性,八股起于汉字的特点,它有所谓六书,所以有象形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戏。有如灯谜、诗钟,再上去,有如律诗、骈文,已由文学游戏而进于正宗的文学。自韩退之化骈为散,骈文似乎已交末运;然而不然,八股文起于宋,至明而稍长,至清而大成,实行散文的骈文化,结果造成一种比六朝的骈文还要圆熟的散文诗。而且破题的做法,差不多等于灯谜,至于有些“无情搭”,显然须应用诗钟的手法,才能奏效,所以八股,不但是集合古今骈散的菁华,凡是从汉字的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也都包括在内,所以我们说它是中国文学的结晶。八股文的音乐成分,也很显然的,从前的文人,他们读起时文来,摇头摆脑,简直和听梅兰芳唱戏差不多,他们只是陶醉于抑扬顿挫的声调中。他们作八股文,也只是检点应用的材料,选定合用的套,按谱填词,那么填上去就是了。这样的风尚,流行了五六百年,自然对于一切文学,都有了影响了。这种八股文,是随着科举的废除而废弃,但八股的幽灵,一直是在中国文化界飘荡着的,到而今还是阴魂不散的。
到了晚清,那正是十九世纪后期,由于世界资本主义国家向海外争取市场,中国沿海的都市正在发展,而连带刺激了国内民族工业的萌长。在这样的社会里,小市民群的生活,比乡村农民复杂得多了。以往士大夫阶级所用的词语,已不能应付裕如,大家需要一个范围广大的语圈。康有为、谭嗣同的政论文体,乃为大众所欢迎;这种文体,也可称为报章文学,和桐城派义法正相反,不是收敛的而是放纵的,不是简洁的而是曼衍的。那时,黄遵宪主张“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与梁启超所主张“为文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从笔所至不检束”相为呼应。他们的主张,几乎将桐城派的义法樊篱完全扫荡掉了;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正是“言之有序”的补充和实践。谭嗣同以骈文体例气息写成沉博绝丽之文,梁启超以带情感的笔锋写成条理分明的辞句,浅显的文字,应用的范围推广得很大,他们的读者,也渐渐推广到士大夫的圈子以外去了。(周作人也说:梁启超是戊戌政变的主要人物,他从事于政治的改革运动,也注意到思想和文学方面。在《新民丛报》内有很多的文学作品,不过这些作品,都不是正路的文学,而是来自偏路的,和林纾所译的小说不同。他是想借文学的感化力作手段,而达到其改良中国政治和中国社会的目的。这意见,在他的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可以看出。梁氏的文章是融合了唐宋八家、桐城派和李笠翁、金圣叹为一起,而又从中翻陈出新的。就这样,他以改革政治、改革社会为目的,而影响所及,也给予文学革命运动以很大的助力。)
和谭、梁同时,也在写政论文字的那位章太炎先生,他也注意到“有序有物”的桐城义法上去;不过,他是要借光于古代,以魏晋之文为文章典型的。他说:“魏晋之文,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又云:“效魏晋之持论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御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学。”他所期望的,乃是一种雅驯近古有物有则的学术文,比桐城文更高一层的古文呢!梁、谭的报章文体,合乎时代的要求,其弊却流于空洞无物;章太炎的学术文体,持论太高,一般人难于接受,到了一九一二年间,章士钊的《甲寅杂志》出来了,他们这一群人,有人称之为逻辑文学。其论议既无华夷文学的自大心,又无策士文学的浮泛气,而且文字组织上,无形中受了西洋文法的影响,所以格外觉得精密。章氏曾说明他们这一种文体,“凡式之未慊于意者,勿著于篇;凡字之未明其用者,勿厕于句;力戒模糊,鞭辟入里,洞然有见于文境意境,是一是二,……文中不著不了之语,命意遣词,所定腕下必遵之律令,不轻滑过,卒尔见质,意在而口不能言其故者甚罕”。这一种文体,可以说是桐城派谈义法以来最有力量的修正,也可说是古文革新运动中最有成就的文体。——我们把清末及民初的文学运动,称之为“启蒙运动”,其文学趋向大体如此。
到了最近三十年,即是五四运动(一九一九年)以来的新文学运动,文学已经包含小说、戏剧、诗歌和散文,范围广大得多。散文也退出了正统的地位,和其他文学部门等量齐观。而最大的改变,还在于放弃了古文(文言),白话文学取得了正统的地位。胡适当时指出: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学体裁的大解放,方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我们认定白话实在有成为文学的可能。他主张用白话做各种文学,说:“我们有志做新文学的人,都说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通信、做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说用白话来做。”胡氏的大成功,就在他看出这个先后的程序。《新青年》《新潮》那一群人,集中力量在这一点上,加上五四运动的群众意向,两三年间,白话文的传播,便已有了一日千里之势。胡氏在当时又提出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说:“居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注重历史的文学观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纵观古今文学变迁之趋势,……白话文学自宋以来,虽见屏于古文家,而终一线相承,至今不绝。”他认为“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者,有一些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他把白话文学当作中国文学的正宗,他的话,我们看来很平常,在那时,却是用扛鼎的气力说出来,可以说是划时代的看法。(胡适有胆识把小说、戏剧放在文学正统上,让它们登上大雅之堂,在当时的确惊骇流俗的。他指出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广、势力最大、影响最深的书,乃是那几部“言之无文,行之最远”的《水浒》《三国》《西游》《红楼梦》。这些小说的流行便是白话的传播。所以这几百年来,白话的知识与技术,都传播得很远,超出平常所谓“官话疆域”之外。)
中国的文学,到了这一个新阶段,可以说是正处于朱子所谓“一齐打烂,重新造起”的局面,无论回顾与前瞻都可以得到最广阔的眼界。本书也就停在这一阶段上,至于有关现代中国文学的详细报道,别有专书,此不具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