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古代小说

1.小说之体性。

2.神话。

3.魏晋稗史。

(二)唐宋小说

1.唐宋传奇。

2.宋话本。

3.元明讲史。

(三)近代小说

1.神魔小说。

2.人情小说。

3.讽刺小说。

小说,在中国文学上取得了和散文、诗歌、戏曲同等的地位,那是最近六十年间的事。(就在笔者的童年,梁启超已经在那儿阐扬小说在社会教育上的意义,从事政治革命的也注意小说的宣传作用;但在一般士大夫心目中,小说还是一种闲书,不登大雅之堂的。这一观念的改变,乃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的事。语详笔者所著《文坛五十年》。)不过和欧美的Fiction或Novel相当的小说,在古代早已产生了。

《庄子·外物篇》有“饰小说以干县令”一语,这是“小说”名词在中国古籍中见得最早的。不过,那时所谓小说乃是和当时纵横家游说王侯,发大议论相对举,只是一种地方上的士绅,对县令说说本乡本土的风土人情的,却也可以说是掌故之类的东西。到了《汉书·艺文志》,班固依刘向《七略》于《诸子略》中,以小说家附于九家之末,并且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依《艺文志》所载目篇,又据班固的注文,这都是野史,或托之古人,或托之于古事;托人的近于诸子百家,陈义却很浅薄,记事的近于史文,却又道听途说,缺乏真实性的。其后《隋书·经籍志》《唐书·艺文志》,也有小说类,篇目虽是增加得很多,体例还是沿着《汉书·艺文志》的成规的。到了明代胡应麟,才把小说分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辩订、箴规六类。后来清纪昀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分小说为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缉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他的体例,和胡应麟相去不远,杂事即是杂录,异闻琐语,即是志怪,他不收传奇,又把丛说、辩订、箴规改属于杂家、小说的范围,比较整洁了。他把《山海经》《穆天子传》列入小说,也认为传说之类的书,并不能算是史书的了。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就从《山海经》开始,如《西山经》载:“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也颇近于希腊的神话,又如《列子·汤问》说:“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徐整《三五历记》称:“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淮南子》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奔月”。这又是东方的《创世纪》。又如《楚辞·天问》,也提出了许多神话中的疑问,如:“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正是古代流行的传说。

不过,我们这个生长在黄河流域的以农稼为生的民族,自始便和地中海沿岸的以海洋贸易为生的民族异其趋向;我们的祖先缺乏幻想的意境,不像希腊、希伯来、埃及民族那样富于神话。我们的先民,流传于里巷间的多是日常生活的记录,所以我们的初期小说,便是稗史。如托名班固的汉武帝故事——《汉武帝内传》,托名刘歆的《西京杂记》,所载金屋藏阿娇的问答,司马相如、卓文君成都卖酒故事,也一直流传下来的。鲁迅说这些故事,虽未必十分真实,但在古小说中,也可以说是“意绪秀异,文笔可观”的。例如: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忧懑,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头而泣曰:“我生平富足,今乃以表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相如亲着犊鼻裈涤器,以耻王孙。王孙果以为病,乃厚给文君,文君遂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西京杂记》卷二)

这样的故事,固富有浪漫气息,文辞也绮丽可喜的。

本来,战国末期,阴阳五行家神仙之说,盛行一时,邹衍之徒,“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万余言,其语宏大不经”。“谈天雕龙”,已有神怪的意味。秦汉的帝王诸侯卿相,都是方士的信徒,如《淮南子》所称:“卢敖游于北海……至于蒙穀之上,见一士,欲与为友,士笑曰:‘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举臂竦身,遂入云中。”正是士大夫所共同向往的求仙之说。(《史记·秦本纪》:“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十洲记》说:“瀛洲在东海中,……对会稽,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洲上多仙家。”)到了东汉末年,阴阳五行的巫术和儒家谶纬之说相结合,再加上道家的一部分久视长生之说,乃成为民间流行的道教,鬼道乃十分流行。恰好从当时的西方(印度),传来小乘佛教,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敷衍果报,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之笔,也有出于教徒讲道之舌,他们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如魏文帝《列异传》、张华《博物志》、干宝《搜神记》、托名陶潜的《搜神后记》、荀氏《灵鬼志》、祖冲之《述异记》、刘敬《叔异苑》、刘义庆《幽明录》、吴均《续齐谐记》,都有着小说的风格与趣味的。例如:

焦湖庙有一玉枕,枕有小坼。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边,因入坼中,遂见朱楼琼室,有赵太尉在其中,即嫁女与林,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历数十年,并无思归之志,忽如梦觉,犹在枕旁。林怆然久之。(《搜神记》)

这一故事,已开唐人枕中记南柯记的先例。而吴均的阳羡鹅笼故事,便采取了印度传说,敷衍成为中国的故事了。

(鲁迅论六朝鬼神志怪书谓:“释氏辅教之书,《隋志》著录九家,在子部及史部,今惟颜之推《冤魂志》存,引经史以证报应,已开混合儒释之端矣。而余则俱佚。遗文之可考见者,有宋刘义庆《宣验记》、齐王琰《冥祥记》、隋颜之推《集灵记》、侯白《旌异记》四种,大抵记经像之显效,明应验之实有,以震耸世俗,使生敬信之心,顾后世则或视为小说。”“佛教既渐流播,经论日多,杂说亦日出,闻者虽或悟无常而归依,然亦或怖无常而却走。此之反动,则有方士自造伪经,多作异记,以长生久视之道,网罗天下之逃苦空者,今所存汉小说,除一二文人著述外,其余盖皆是矣。方士撰书,大抵托名古人,故称晋宋人作者多有,惟类书有引《神异记》者,则为道士王浮作。”)

东汉末年,士流崇尚气节,自命清流,时常有一种矫情固执的行为(《汉书》为之作《独行传》)。到了魏晋,转尚通脱,和返之于自然的老庄思想相结合,在世俗人眼中,又是一种“独行”。至于佛教信徒,他们的信念、行为,也是和礼法不相合的。也可说是“独行”。而当时的士大夫,不仅注意品评人物,而且发挥易老道释的妙义,以“清谈”相尚,妙语解谛,会心微笑;言语之科,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发展的时代。怕的连孔门师弟,也不能像魏晋清谈家这么精妙。即如:“乐广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真可以说是出口成章,自成文彩的了。这类独特的行为,精妙的辞令,见之于前人记录,如《语林》《世说新语》的,也颇有小说的韵味。例如: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座。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世说·言语》)

甲与乙争斗,甲啮下乙鼻,官吏欲断之,甲称乙自啮落。吏曰:“夫人鼻高而口低,岂能就啮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啮之。”(《太平广记》引《笑林》)

这类文字,也就有了近人们提倡的幽默风味了。

至于唐代传奇,具备了小说的体性风格,上文曾于叙述唐代古文运动时,略已提及。(宋刘贡文云:“小说至唐,鸟花猿子,纷纷荡漾。”)近人汪辟疆编次《唐人小说》序文中说:“唐代文学,诗歌小说,并推奇作。……风会既开,作者弥众,才杰之士,各拾所闻,搜奇则极于《山经》《十洲》,语怪则逾于《齐谐》《列异》。于是道箓三清之境,佛氏轮回之思,负才则自放于丽情,摧强则酣讴于侠义。罔不经纬文心,奔赴灵囿。繁文绮合,缛旨星稠;斯亦极稗海之伟观,迈齐梁而轶两京者欤!虽流风所届,籍肆诋;而振采联辞,终归明密。”他便说唐人传奇兼取骈、散的文体,运用丰富的想象力,搜奇志怪,言情侠义,融合道佛二家的思想,或为特创的风格。

胡应麟云:“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所谓“作意”,所谓“幻设”,即是唐代文士已从事有意识的创作的。(幻设之文,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潜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都是以寓言为本,文辞为末的。唐代古文家的作品,如王绩《醉乡记》,韩愈《圬者王承福传》,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也是这一类文字。)

那时的传奇文,总是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得之于里巷的传闻,如虬髯客、杨玉环的传说;有的对于社会人生的感悟,如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有的本着个人的遭遇,加以点缀,注入个人的“曼依帕”,如元稹的《莺莺传》,张文成的《游仙窟》;或托讽喻以纾牢愁,或谈祸福以寓惩劝;总之,已经属于文艺创作的境界的。我们且看沈既济的《枕中记》,故事轮廓,大致和刘义庆《幽明录》所记的杨林,差相仿佛;但《枕中记》的卢生,正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略谓开元七年,道士吕翁行邯郸道中,息邸舍,见旅中少年卢生侘傺叹息,乃探囊中枕授之。生梦娶清河崔氏,举进士,官至陕牧,入为京兆尹,出破戎虏,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端州刺史,越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嘉谟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后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骓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薨;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旅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主人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这故事若有其事,而且和隋唐时代士子渴慕功名的心理相符合。而当时道佛两家所启发的人生如梦的觉解,就像蜡酸一般,注入这一故事之中。又如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言东平淳于棼家住广陵郡东十里,宅南有大槐一株,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二友扶生归家,令卧东庑下,而自秣马濯足以俟之。生就枕,昏然若梦,见二紫衣使称奉王命相邀,出门登车,指古槐穴而去。使者驱车入穴,忽见山川,终入一大城,城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生既至,拜驸马,复出为南柯太守,守郡三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进迁大位,生五男二女,……后将兵与檀萝国战,败绩,公主又薨。生罢郡,而威福日盛,王疑惮之,逐禁生游从,处处私第,已而送归。既醒,则“见家之童仆拥彗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梦中倏忽,若度一世,这是《枕中记》的本意。篇末言“命仆发穴”,以究根源,乃见蚁原,悉符前梦,假实证幻,余韵悠然。当然,在变幻极端的官僚圈子中,这样的风涛是常有的,《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第一回题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也就是这个意见。

又如元稹的《莺莺传》、蒋防的《霍小玉传》,也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一般,有他自己那么一段遭遇底子而加以渲染的。他们自己都是新进的士大夫,和北里声使有着一段缠绵悱恻的痴情;而男的所谓才子,终于负情,因为新进士要缔婚名门,就把他们的心上人忘掉了。这一类故事,在当时一定多得很。《霍传》称:

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砚。……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妾年姓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

霍氏的话,说得这么凄婉动人,而功名念重的李生,毕竟负情,连待之八年的短愿,都不能如她所期待,终于抑郁以卒。这一型的悲剧,差不多是士大夫阶级所常见的,张生之于莺莺,也是如此,高则诚笔下的蔡伯喈、吴敬梓笔下的匡超人,便是同一典型的。

至于写唐明皇天宝前后的宫闱间故事,盛衰之迹,兵乱的遭遇,以及杨氏姊妹荒淫的旧迹,而总结于马嵬坡的大悲剧,里巷间早已流传,到了后世,更是传奇的好题材。(明皇本来也是一个戏剧性人物,他的晚年,更富有戏剧性,成为大悲剧的主角。)如陈鸿的《东城父老传》《长恨歌传》《华清汤池记》,以及宋乐史《杨太真外传》,都是很好的传记小说。还有那反映藩镇割据的豪侠小说,如《红线传》《虬髯客传》,也正以反映民众的苦闷而好奇的心理,成为后世剑侠小说的先导。而且唐代文人,不像宋明理学家那么头巾气,富有浪漫情调,在文艺上自能大放异彩。

宋代士子,也有作传奇文的,如徐铉《稽神录》、吴淑《江淮异人传》、张君房《乘异记》、乐史《绿珠传》、洪迈《夷坚志》,皆传当时侠客术士及道流,行事大率诡怪。然其文平实简率,偏重事状,少铺叙,既失六朝志怪之古质,复无唐人传奇之缠绵,在文艺价值上,差了一截了。

(陈寅恪氏所著之《元白诗笺证稿》论唐代传奇文,独多胜义。他引了赵彦卫《云麓漫钞》:“唐之举人,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于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为以诗为贽。”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就政治言,当时藩镇跋扈,武夫横恣,固为纷乱之状态;然就文章言,则其盛况殆不止追及,且可超越贞观开元之时代。此时之健者,有韩柳元白,所谓古文运动,即发生于此时,殊非偶然也。中国文学史中,别有一可注意之点,即今日所谓唐代小说者,亦起于贞元和元和之世,与古文运动实同一时,而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中之中坚人物。陈氏以为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说者也。当时所用以著述之文体,骈文固已腐化,即散文亦极端公式化,实不胜叙写表达人情物态世法人事之职任。欲事改进,一应革去不适描写人生已腐化之骈文,二当改用便于创造之非公式化之古文,则其初必须尝试为之。然碑志传记为叙述真实人事之文,其体尊严,实不合于尝试之条件。而小说则可为驳杂无实之说,既能以俳谐出之,又可资雅俗共赏,实深合尝试且兼备宣传之条件。此韩愈之所以为爱好小说之人。陈氏以为贞元、元和间之小说,乃一种新文体,明乎此,则知陈鸿之《长恨歌传》与白居易《长恨歌》,非通常序文与本诗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之共同机构。赵氏所谓文备众体中“可以见诗笔”之部分,白氏之歌当之;其所谓“可以见史才”“议论”之部分,陈氏之传当之。就文章体裁演进之点言之,则《长恨歌》者,虽从一完整机构之小说中分出别行,为世人所习诵久已忘其与传文本属一体,然其本身无真正收结,无作诗源起,实不能脱离传文而独立也。至若元微之《连昌宫词》,则虽深受《长恨歌》之影响,然已更进一步,脱离备具众诗文合并之当日小说体裁而成一新体,史才、诗笔、议论诸体皆汇集融贯于一诗之中,使之自成一独立完整之机构矣。此固微之天才学力之所致,然实亦受乐天新乐府体裁之暗示而有所模仿。唐代文人赋咏,本非史家纪述,故有意无意间,逐渐附会修饰,历时既久,益使复曼衍滋繁,遂成极富兴趣之物语小说。这一番论断,确为陈氏的创见,而为治唐人小说所不可不知者。)

至于民间的故事传说,里巷茶楼酒肆作口头讲述的,也是由来已久。其俚语记述的,如见之于敦煌石室中的《唐太宗入冥记》《孝子董永传》《秋胡小说》《伍员入吴故事》《目莲入地狱故事》,便是早期的话本,这类故事,一半是娱心的滑稽笑谈,一半是劝善的因果报应之书。说话人,在唐代已经成为市井杂技,李商隐《骄儿诗》:“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可见那时已有人在说三国故事了。(段成式《酉阳杂俎》,也有“市人小说”之语。)到了北宋,汴梁的杂使艺,有说话人的专业;孟元老曾举其目,曰小说,曰合生,曰说诨话,曰说三分,曰说五代史。吴自牧《梦粱录》称有四科:“说话者,谓之舌辨,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态之事。……谈论古今,如水之流。‘谈经’者,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又有‘说诨经’者。‘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合生’,与起今随今相似,各占一事也。”灌园耐得翁述临安盛事,也说“说话”有四家:曰小说,曰说经说参,曰说史,曰合生,而分小说为三类,即“一者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搏奉提刀杆棒及发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是也。这就开出了后来章回小说的源流。

茶楼中的茶博士(说话人),他们敷衍故事,各运匠心,随时生发,但也有着底本以作凭依,那便是流传下来的话本。(《梦粱录》:“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讲史之体,在历叙史实而杂以虚辞。小说之体,在说一故事而立知结局。)如新编五代史平话,就是当时讲史的底本,而京本通俗小说(今存卷十至十六)就是当时小说的底本。当时文人,模仿话本体式而敷衍故事的很多,今存的尚有《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及《大宋宣和遗事》,也流传到民间去,由说话人再敷衍开去,那就成为后来几种章回小说,即《西游记》《水浒传》的雏形。这种小说“首尾与诗相始终,中间以诗词为点缀,辞句多俚,顾与话本又不同,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

讲史在两宋时代,说三分、说五代盛行,而说三分,尤适合说话人的口味;因为三国时代,产生了许多英雄,武勇智术,瑰玮动人,那几年的军事政治外交,不像楚汉之际那么简单,也不像春秋战国那么繁多,说起来头头是道,听起来有条有理。苏东坡《志林》称:“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可见三国故事,早就那么引动人的。其时,金元杂剧,也很多用三国时事,如赤壁鏖兵、诸葛亮秋风五丈原、隔江斗智、连环计、复夺受禅台,一直传下来,成为近世昆、弋、秦、徽、乱、京戏文最流行的剧本。而且,连演三国戏,在旧剧界也是一件大事;由于近一千年间小说、戏曲的接连不断对民间的深入宣传,民众的三国人物观,就代替了陈寿《三国志》的地位。

单就小说这一方面来说,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成为话本发展的综结。依今人所见明弘治甲寅刊本(一四九四)来说,全书二十四卷,分二百四十回,起于汉灵帝中平元年“祭天地桃园结义”,终于晋武帝太康元年“王浚计取石头城”,首尾凡九十七年(一八四至二八〇)。其中史实,皆从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排比而成,间亦采取宋人的平话,又加以推演而成的;论断每取陈、裴二氏及习凿齿、孙盛诸家论断,还引了各代诗人的咏史诗。“然据旧史即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易滋混淆,故明谢肇淛以为太实则近腐,清章实斋又病其‘七实三虚,惑乱观者’。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鲁迅语)其实,他对于三国人物性格的了解,都是很浅薄的,那几个最突出的人物,如曹操(并非奸诈之徒)、鲁肃(也非庸碌之辈)、关羽(性躁急而无谋,品行也本不十分纯正)、刘备(权谋阴险,并不比曹操高明)、周瑜(年长于诸葛,本非少年好冲动之士)、诸葛亮(既非方士,也不是儒家,乃是名法家,治川甚严,气度也不甚大),都已歪曲了史实。所以《三国演义》的小处都很成功,大处却完全失败的;这是一部对中国社会最有影响的书,却又是一部最淆乱史实的书。

罗贯中系元明间人,所著讲史小说,除《三国演义》外,尚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三遂平妖传》《水浒传》等,不过,经过后代说话人用作底本,各有增减,面目渐变,详略不同,难于追寻本来面目了。其中最深入民间,流传最广的,乃是《水浒传》。水浒人物的传说,由来已久,先有口传的故事,不久即变成笔记的水浒故事。那时期正当北宋末年以迄南宋末年,那种传说,还是没有统系的,在京东的注意梁山泊,在京西的注意太行山,在两浙的注意平方腊,并且各地都有他们喜爱的中心英雄。南宋时已有了笔记水浒故事,如龚圣与《宋江三十六人赞序》和《宣和遗事》,便是那时的记载。那些短篇水浒故事,和元代的杂剧同时或稍前的。元曲的水浒剧即取材于这些篇。因为他们的传说、作者、产地的不同,所以内容常异,杂剧内人物的性格也因取材的不同而不一致。约在元、明之间,许多的短篇笔记,连贯成了长篇,截成一回一回的变成章回体的长短篇水浒故事。(李玄伯说)鲁迅说:水浒古本有一种一百回本,在当时已不可复见,但还有一种百二十回的繁本,中有四大寇,谓王、田、方及宋江。也许还有一种古本,招安之后,即接叙征方腊。这些古本的真相已不可考,但百五十回本的文字,虽非原本,盖近之矣。总而言之,《水浒传》有繁本与简本两大类:百十五回本、百十回本与百二十五回本,属于简本;百回本与百二十回本,属于繁本。鲁迅以为简本近于古本,繁本是后人修改扩大的。七十回本是金圣叹依据百回本而裁去后三十回的,为《水浒传》最晚出的本子。

这类分章设回的小说,常以一时代为段落,贯串若干事件来描述若干人物的境遇。组织不一定十分严密,有如编年史。每一章回,都有诗句式的回目,好似这一事件的纲目,如《水浒》第四回回目“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赵员外重修文殊院”,便是以鲁智深在五台山闹乱子作为描写的中心的。每一回开头,略述前回结末的要领转入本回,而这一回的结尾,每是这一故事的高明,而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作结,显然留着说话人在讲台上擒纵听众心理的痕迹。这类小说,有着民间说话人各自发挥集体创作的痕迹,编次的,虽是文人,却不一定是在当时很著声名的,所以算不得有意的创作的。

同类的,以神魔为题材的章回小说,《西游记》乃是最成功的一种。道教方士神仙之说,秦汉以来,一直在各阶层流行着;进入宫闱与深入民间,其影响之大,自在儒佛二家之上;虽说他们理论很浅薄,却适合一般人的口味。至于尊奉道士羽客之流,到了北宋徽宗宣和年间,可说隆重已极。蒙古人虽信佛,也很信奉道教,所以他们的幻惑,依旧遍行于人间。明代初期,道教势力稍衰,到了中叶,又占了显赫地位,十分有了势力,成化时的方士李孜,上人继晓,正德时有色目人于永,都是以方使杂流做大官,荣华熠耀,倾动一时。因此,妖妄之说日盛,其影响及于文章。而且三教的争论,经过了一千年长时期,不曾有过结论,无从解决,互相容受,乃称之为同源。所谓义到邪正善恶是非真妄等等,溷为一谈,统于二元,虽无专名,称之为神魔,也就可以赅括了。那部《平妖传》的小说,便已开了端;当时文人,纷纷继作,如《四游记》,如吴承恩《西游记》,如《封神传》,如《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都是这一类题材的神魔小说。

从讲史小说再进一步,从茶楼的说话人转入文士之手,积章经营的,近于近人所谓创作的,该从《金瓶梅》说起。这部小说,以《水浒传》的西门庆为线索,从武松景阳冈打虎在清河县碰到兄嫂开头,后来潘金莲姘上了西门庆,毒死了武大,武松来报仇,寻之不获,误杀李外傅刺配孟州;第八回以后,便从西门庆这一头生发开去,便和原来故事完全脱离了。这部小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缙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写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鲁迅语)有人以为出于王世贞之笔,并无根据。以笔者推测,这一类小说,都是明代权臣门客所作,借以上呈御览,因为明代君王,荒淫无道,宰执托“变理阴阳”之说,乃以进淫书淫药为取宠之道。他们养了许多门客,写这一类淫秽的章回小说,每有佳构,《金瓶梅》可说是最好的了。(成化时方士李孜省、僧继晓以献房中术骤贵,嘉靖间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于是颓风渐及士流,盛端明、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

这一类小说,如果撇开猥亵部分,那是以描尽人情为主,鲁迅称之为人情小说。明代之《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都是很平常的,到了清初曹雪芹的《红楼梦》(亦称《石头记》)出来,其间也说的神品。“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义,揣测之说,久而遂多。……但据本书自说,则仅乃如实抒写,绝无讥弹,独于自身,深所忏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红楼梦》至今为人爱重。”(鲁迅语)用现代文学的术语来说,这是一部写实小说,它的结构是波纹式,无数大波起伏,洸洋澎湃,每一大波又环包着无数小波,前波似尽,余漾犹存,正波未平,后涟已起。钩连环互,目眩神迷,读者还以为一切是琐碎的平铺直叙,却被作者由一波送到另一波,自己已辨不出是在哪个大波之间、小波之内了。这是积意经营有组织的创作,不独空前,几乎绝后了。清代这一类人情小说,非常之多,有的就替《红楼梦》续笔,都是恶札,不值一读,也有模仿他的风格的,品质低下,流为狭邪小说,更不足道了。

和曹雪芹同时,而以描写寒酸腐迂的儒士心理为题材的,则有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讽刺以婉曲为主,过于显露便近于谩骂。这一风格,到了清末,因为世俗卑鄙,官场贪污,而国势危殆,激起了一般文士的愤情,于是暴露黑暗面的小说,先后迭作,如南亭亭长(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我佛山人(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刘鹗的《老残游记》、东亚病夫(曾孟朴)的《孽海花》,虽不及《儒林外史》的微婉,但激发人心,趋于改革,小说的社会意义,显得十分重大了。

至于仿拟宋代的市人小说的,明代有《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极摹世态人情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通俗本即为《今古奇观》),原不是一时之笔,也不是一人之笔,却也有着短篇小说的风格。而模拟唐人传奇的《聊斋志异》(蒲松龄),“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事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鲁迅语)模拟晋宋小说的《阅微草堂笔记》(纪昀),“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这类笔记小说,盛行于明清两代,其时虽未接触西方文学,也已有了短篇小说的韵味了。

此外,还有以侠义为题材,近于《水浒传》的,清代则有《儿女英雄传》(文康)和《三侠五义》(石玉琨叙),也是章回小说老风格,在民间流行甚广,且在《水浒传》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