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古代小说
1.小说之体性。
2.神话。
3.魏晋稗史。
(二)唐宋小说
1.唐宋传奇。
2.宋话本。
3.元明讲史。
(三)近代小说
1.神魔小说。
2.人情小说。
3.讽刺小说。
小说,在中国文学上取得了和散文、诗歌、戏曲同等的地位,那是最近六十年间的事。(就在笔者的童年,梁启超已经在那儿阐扬小说在社会教育上的意义,从事政治革命的也注意小说的宣传作用;但在一般士大夫心目中,小说还是一种闲书,不登大雅之堂的。这一观念的改变,乃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的事。语详笔者所著《文坛五十年》。)不过和欧美的Fiction或Novel相当的小说,在古代早已产生了。
《庄子·外物篇》有“饰小说以干县令”一语,这是“小说”名词在中国古籍中见得最早的。不过,那时所谓小说乃是和当时纵横家游说王侯,发大议论相对举,只是一种地方上的士绅,对县令说说本乡本土的风土人情的,却也可以说是掌故之类的东西。到了《汉书·艺文志》,班固依刘向《七略》于《诸子略》中,以小说家附于九家之末,并且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依《艺文志》所载目篇,又据班固的注文,这都是野史,或托之古人,或托之于古事;托人的近于诸子百家,陈义却很浅薄,记事的近于史文,却又道听途说,缺乏真实性的。其后《隋书·经籍志》《唐书·艺文志》,也有小说类,篇目虽是增加得很多,体例还是沿着《汉书·艺文志》的成规的。到了明代胡应麟,才把小说分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辩订、箴规六类。后来清纪昀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分小说为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缉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他的体例,和胡应麟相去不远,杂事即是杂录,异闻琐语,即是志怪,他不收传奇,又把丛说、辩订、箴规改属于杂家、小说的范围,比较整洁了。他把《山海经》《穆天子传》列入小说,也认为传说之类的书,并不能算是史书的了。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就从《山海经》开始,如《西山经》载:“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也颇近于希腊的神话,又如《列子·汤问》说:“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徐整《三五历记》称:“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淮南子》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奔月”。这又是东方的《创世纪》。又如《楚辞·天问》,也提出了许多神话中的疑问,如:“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正是古代流行的传说。
罗贯中系元明间人,所著讲史小说,除《三国演义》外,尚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三遂平妖传》《水浒传》等,不过,经过后代说话人用作底本,各有增减,面目渐变,详略不同,难于追寻本来面目了。其中最深入民间,流传最广的,乃是《水浒传》。水浒人物的传说,由来已久,先有口传的故事,不久即变成笔记的水浒故事。那时期正当北宋末年以迄南宋末年,那种传说,还是没有统系的,在京东的注意梁山泊,在京西的注意太行山,在两浙的注意平方腊,并且各地都有他们喜爱的中心英雄。南宋时已有了笔记水浒故事,如龚圣与《宋江三十六人赞序》和《宣和遗事》,便是那时的记载。那些短篇水浒故事,和元代的杂剧同时或稍前的。元曲的水浒剧即取材于这些篇。因为他们的传说、作者、产地的不同,所以内容常异,杂剧内人物的性格也因取材的不同而不一致。约在元、明之间,许多的短篇笔记,连贯成了长篇,截成一回一回的变成章回体的长短篇水浒故事。(李玄伯说)鲁迅说:水浒古本有一种一百回本,在当时已不可复见,但还有一种百二十回的繁本,中有四大寇,谓王、田、方及宋江。也许还有一种古本,招安之后,即接叙征方腊。这些古本的真相已不可考,但百五十回本的文字,虽非原本,盖近之矣。总而言之,《水浒传》有繁本与简本两大类:百十五回本、百十回本与百二十五回本,属于简本;百回本与百二十回本,属于繁本。鲁迅以为简本近于古本,繁本是后人修改扩大的。七十回本是金圣叹依据百回本而裁去后三十回的,为《水浒传》最晚出的本子。
这类分章设回的小说,常以一时代为段落,贯串若干事件来描述若干人物的境遇。组织不一定十分严密,有如编年史。每一章回,都有诗句式的回目,好似这一事件的纲目,如《水浒》第四回回目“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赵员外重修文殊院”,便是以鲁智深在五台山闹乱子作为描写的中心的。每一回开头,略述前回结末的要领转入本回,而这一回的结尾,每是这一故事的高明,而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作结,显然留着说话人在讲台上擒纵听众心理的痕迹。这类小说,有着民间说话人各自发挥集体创作的痕迹,编次的,虽是文人,却不一定是在当时很著声名的,所以算不得有意的创作的。
同类的,以神魔为题材的章回小说,《西游记》乃是最成功的一种。道教方士神仙之说,秦汉以来,一直在各阶层流行着;进入宫闱与深入民间,其影响之大,自在儒佛二家之上;虽说他们理论很浅薄,却适合一般人的口味。至于尊奉道士羽客之流,到了北宋徽宗宣和年间,可说隆重已极。蒙古人虽信佛,也很信奉道教,所以他们的幻惑,依旧遍行于人间。明代初期,道教势力稍衰,到了中叶,又占了显赫地位,十分有了势力,成化时的方士李孜,上人继晓,正德时有色目人于永,都是以方使杂流做大官,荣华熠耀,倾动一时。因此,妖妄之说日盛,其影响及于文章。而且三教的争论,经过了一千年长时期,不曾有过结论,无从解决,互相容受,乃称之为同源。所谓义到邪正善恶是非真妄等等,溷为一谈,统于二元,虽无专名,称之为神魔,也就可以赅括了。那部《平妖传》的小说,便已开了端;当时文人,纷纷继作,如《四游记》,如吴承恩《西游记》,如《封神传》,如《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都是这一类题材的神魔小说。
从讲史小说再进一步,从茶楼的说话人转入文士之手,积章经营的,近于近人所谓创作的,该从《金瓶梅》说起。这部小说,以《水浒传》的西门庆为线索,从武松景阳冈打虎在清河县碰到兄嫂开头,后来潘金莲姘上了西门庆,毒死了武大,武松来报仇,寻之不获,误杀李外傅刺配孟州;第八回以后,便从西门庆这一头生发开去,便和原来故事完全脱离了。这部小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缙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写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鲁迅语)有人以为出于王世贞之笔,并无根据。以笔者推测,这一类小说,都是明代权臣门客所作,借以上呈御览,因为明代君王,荒淫无道,宰执托“变理阴阳”之说,乃以进淫书淫药为取宠之道。他们养了许多门客,写这一类淫秽的章回小说,每有佳构,《金瓶梅》可说是最好的了。(成化时方士李孜省、僧继晓以献房中术骤贵,嘉靖间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于是颓风渐及士流,盛端明、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
这一类小说,如果撇开猥亵部分,那是以描尽人情为主,鲁迅称之为人情小说。明代之《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都是很平常的,到了清初曹雪芹的《红楼梦》(亦称《石头记》)出来,其间也说的神品。“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义,揣测之说,久而遂多。……但据本书自说,则仅乃如实抒写,绝无讥弹,独于自身,深所忏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红楼梦》至今为人爱重。”(鲁迅语)用现代文学的术语来说,这是一部写实小说,它的结构是波纹式,无数大波起伏,洸洋澎湃,每一大波又环包着无数小波,前波似尽,余漾犹存,正波未平,后涟已起。钩连环互,目眩神迷,读者还以为一切是琐碎的平铺直叙,却被作者由一波送到另一波,自己已辨不出是在哪个大波之间、小波之内了。这是积意经营有组织的创作,不独空前,几乎绝后了。清代这一类人情小说,非常之多,有的就替《红楼梦》续笔,都是恶札,不值一读,也有模仿他的风格的,品质低下,流为狭邪小说,更不足道了。
和曹雪芹同时,而以描写寒酸腐迂的儒士心理为题材的,则有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讽刺以婉曲为主,过于显露便近于谩骂。这一风格,到了清末,因为世俗卑鄙,官场贪污,而国势危殆,激起了一般文士的愤情,于是暴露黑暗面的小说,先后迭作,如南亭亭长(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我佛山人(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刘鹗的《老残游记》、东亚病夫(曾孟朴)的《孽海花》,虽不及《儒林外史》的微婉,但激发人心,趋于改革,小说的社会意义,显得十分重大了。
至于仿拟宋代的市人小说的,明代有《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极摹世态人情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通俗本即为《今古奇观》),原不是一时之笔,也不是一人之笔,却也有着短篇小说的风格。而模拟唐人传奇的《聊斋志异》(蒲松龄),“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事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鲁迅语)模拟晋宋小说的《阅微草堂笔记》(纪昀),“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这类笔记小说,盛行于明清两代,其时虽未接触西方文学,也已有了短篇小说的韵味了。
此外,还有以侠义为题材,近于《水浒传》的,清代则有《儿女英雄传》(文康)和《三侠五义》(石玉琨叙),也是章回小说老风格,在民间流行甚广,且在《水浒传》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