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曲之体性

1.曲——乐府。

2.北曲与南曲。

3.散曲与剧曲。

(二)北曲(杂剧)

1.北曲之体性。

2.从鼓子词到北曲。

3.元曲。

(三)南曲(传奇)

1.南曲之体性。

2.从温州杂剧到明代传奇。

3.明清南曲。

顾佛影散曲导言中,关于“曲”的界说,曾做如次的界说:广义的曲,泛指一切歌唱的乐谱,如说歌曲、乐曲、前奏曲等;狭义的曲,专指金元间产生的一种诗体。原来我国古代的诗歌,很多可以配合乐器按谱歌唱的,例如《诗经》三百篇。那乐谱就叫作曲,所唱的语句叫作“词”,这是词和曲的最初含义。从汉到唐,一部分的诗歌脱离音乐而独立;另一部分,仍然用来合乐歌唱,称为乐府。到了五代两宋,乐府变为一种长短句体裁的诗歌,专称为词,大家唱“词”,诗就没有人唱了。金元时代,词又变成一种新体,专称为曲,大家唱曲,词的唱法又失传了。因此,金元人也称曲为乐府。

曲有南曲和北曲的分别。两者虽说都从“词”体衍变而来,但演变的过程并不相同。就目前所能稽考的,据《北词广正谱》,北曲有四百四十七调,据《南词定律》,南曲有一千三百四十二调。北曲和南曲,不仅唱腔不同,就是内容情趣也有差异,但在体裁形式上是看不出多大分别的。无论南北曲,每支(首)必有一个牌名,代表其谱式,即字数、句数、平仄、韵脚等。例如“天净沙”是牌名,它的谱式是:“(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全首五句,起三句各六字,第四句四字,末句六字,每句平仄声有一定的谱[加()的可以通融],有‘’的字是韵脚。又曲是可以歌唱的文字,所以每一曲调,必隶属于其所属宫调之下,如“天净沙”隶属越调,所谓宫调,便是乐谱上曲调高低的分别,如越调是曲笛的乙字调,等于钢琴的Eb调。

曲调无论南北,从用途上看,便有散曲和剧曲的区别。散曲合乐不用锣鼓,所以又称“清曲”。其中又分小令与套曲二体,小令每支独立,相当于诗的一首,词的一阕。套曲是联合数支成为一套,因作者抒情达意,篇幅长短尽可自由。至于剧曲,每出戏便需一套,单支不能用,所以剧曲里面是没有小令的。小令,普通虽以一支为单位,但在北曲有一种特例叫作“带过曲”,即作者填一调完毕,意尚未尽,继续拈一他调,而此两调间的音律必须恰能衔接。倘两调尚嫌不足,可用三调,但以三调为限,不能再加。若欲再加,可以改作套曲。带过曲常见的例如“雁儿落带得胜令”“沽美酒带太平令”等。又南曲中也有一种特例,叫作集曲,即摘取各调的零碎句法互相连续,而另定一新名,例如“金络索”就是集“金梧桐”“东瓯令”“针线箱”“解三酲”“懒画眉”“寄生草”等各调的句法而成。但无论北的带过曲,或南的集曲,总是一韵到底,所以仍算一支。假使在一个题目下面,用同一曲调,重复再做几遍,和第一遍首尾全同的称为“重头”,首句句法有改变的称为“换头”。这个重头或换头,重复几遍没有限制,而前后用韵不同,所以并不能算一支,倘前后用一韵,则应作为套曲,并不算小令了。但有些曲调如“人月圆”等,一支例用双叠,后叠或重头或换头,概为幺篇,幺篇必须同韵。

套曲的组成,普通有三种情形。(一)至少有两支同宫调的曲调相联,若宫调虽异而管色相同的,也可互借入套。(二)一套结束处有尾声,但在特殊情形之下,如南曲重头,北曲用带过曲作结等,往往不用尾声。(三)首尾一韵,此层最为重要。又南北曲有合套之例,普通一南一北,相间不乱,有定式若干套。(以上,论曲调体式,系专家之业,当代戏曲家,如吴梅、王国维、青木正儿,皆有所叙说。上述种种,系节用顾佛影散曲导言。)

(小令用调,大抵以声音美听、能单独歌唱、不病割裂者为标准。北曲中专用作小令者有五十调,习常通用的有六调,如“人月圆”“山坡羊”“凭阑人”等。小令套曲兼用的有六十九调,通用的只有三十二调。又带过曲的有三十四调,通用只有六调。南曲小令用调,可别为原调和集曲两种,原调五十八,集曲五十四,习用也只有十六调。小令中也有本非小令牌调,而将套曲中一二精粹之调,摘出作为小令的称为“摘调”,这是特例。至于套曲用调,除北曲中小令专用牌调外,都可联用;但南套联法未失传,作者倘为知音,可以自由变化。若北套中,首尾数曲,虽似一定,而中间各曲,联法已不详,作者只有遵守前人程式了。)

戏曲,本来是综合的形象艺术。中国古代的戏和曲,各自发展,并不相关联的,到了宋、金、元之际才综合起来,成为戏曲。其中保存古代俳优的滑稽角色,即丑角。也有角牴百戏的成分,所谓武工。配上了声乐,乃有乐曲,合曲乃有词。加以图案(花脸)舞蹈。唱曲以外,又有道白,加上了动作。而所扮演的又有完整的故事。我们在这儿所论到的,仅是戏曲中的唱词,以及剧本故事而已。

我们要了解中国戏曲发展的过程,《西厢记》倒是一部最完整、最适当的例子。现在流行的《西厢记》,乃是题名王实甫或谓关汉卿所作的北曲。(也有人说是王作关续,有人说是关作王续的。)这本戏曲,当时如何上演,我们已无从知道了。现在上演的《西厢记》,那是李日华的南曲《西厢记》,在北曲《西厢记》以前,这一叙述崔莺莺和张君瑞恋爱的故事,曾经有过种种不同的文艺形式。最初,唐代的元稹(微之)用传奇文写了《会真记》,这是最初的底本。(传奇文,可说是初期的中国小说,出于唐代文士之笔,上文已提及。)到了宋代(十一世纪后期)赵令畤,曾写了“商调蝶恋花”鼓子词。这是一种先说白后弹唱的体式,有如今日流行的弹词。例如:

《传》:“余所善张君”至“终席而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黛浅愁深妆淡注,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已开始唱曲的格式了。其后有人(作者不详)写了“莺莺六公公本杂剧”;北方,还有一位说唱家董解元(金章宗年间),利用民间逐渐流行起来的诸宫调说明体裁编了一本《西厢记》弹词。这种弹词,如何唱法已不可知,若就文词来说,可以说是在一切形式的《西厢记》以上,连王实甫的北曲《西厢》也在内。

王实甫的北曲《西厢记》,比董西厢更进步,即是进入可以扮演的戏曲。例如:

(外扮老夫人上开,二旦、徕随上)老身姓郑,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国,不幸因病告殂,只生得个小姐,小字莺莺,年一十九岁。针黹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老相公在日,曾许下老身之侄,乃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因俺孩儿父丧未满,未得成合。又有一个小妮子,是自幼服侍孩儿的,唤作红娘。一个小厮儿,唤作欢郎。先夫弃世之后,老身与女孩儿扶柩至博陵安葬,因路途有阻,不能得去。来到河中府,将这灵柩寄在普救寺内。这寺是先夫相国修造的,是则天娘娘香火院;况兼法本长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俺就这西厢下一座宅子安下。一壁写书附京师去,唤郑恒来,相扶回博陵去。我想先夫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今日至亲则这三四口儿,好生伤感人也啊!

(仙吕·赏花时)夫主京师禄命终,子母孤孀途路穷;因此上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今日暮春天气,好生困人,红娘:你看佛殿上没有人烧香啊,和小姐闲散心耍一回去来。(红云)谨依严命。(夫人下)(红云)小姐有请。(正旦扮莺莺上)(红云)夫人着俺和姐姐佛殿上闲耍一回去来。(旦唱)

(幺篇)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并下)

这儿的“外”“旦徕”“旦”是角色,“开科”“行科”是动作,“老身姓郑”“小姐有请”云云是道白,“仙吕”是“宫”,“赏花时”“幺篇”是曲调,那就是完整变的剧曲子。北曲《西厢》以后,种种《西厢》,以及今日在戏台上还看得到的《西厢》,那是乐曲上的变化,和词句上的调整了。

接着,我们可以着重在南北曲体性上的同异,而加以简括的说明。我们知道南宋年间,南方的杂剧,和北方(金)的院本,同出一源流,虽有很多差异,大体还是一致的。《都城纪胜》说:“杂剧,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为两段。……杂扮或名杂斑,又名技和,乃杂剧之散段。”可见南宋杂剧的段数,应该由四段构成,即“艳段(一段)—正杂剧(两段)—杂扮(一段)”。这四段为后来元代杂剧定型四折的萌芽。不过宋杂剧的四段,其各段所演的内容,都互相不联络。不像后来杂剧的四折,是连贯一起的。这是两者不同之处。金之院本,也约略和杂剧的段数相同,其曲中有“拴搐艳段”一门,中有“毬捧艳”“破巢艳”等目,这刚巧和南方的正杂剧相当。有许多院本,其前座有艳段一节,这更和杂剧接近了。关于杂扮是不是有相当的,虽未见明文,可是院本中演着和杂扮一类的,却很多。至于角色,即俳优的职掌,据《都城纪胜》称:“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副,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已经有了这几种角色。又据《辍耕录》载:“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一曰副末,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装。”角色可说大致相同。当时的剧本,今已很少留存,我们只能从残存剧目来推测内容,北方的院本,似乎内容上比南方杂剧来得进步些。

到了元代的杂剧(北曲),内容更加充实,结构比较完备,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进步。说到北曲的结构,依《元曲选》及《古今杂剧所见》,均一本分为四折,前后一贯,互相联络的。关于扮演的角色,元曲已有显著的增加。宋金时的“末泥”,被改为“正末”。“副末”被分成“外末”“冲末”“二末”,又添“小末”。“副净”腔称为“净”,“杂扮”变成“丑”。此外“旦角”的分工,也很显著。“旦”在宋杂剧中,已经有了的,不过不占重要的地位。到了元代才有各种身份的“旦”出现。除“老旦”“小旦”“旦徕”“色旦”“搽旦”“外旦”“贴旦”等而外,还有“正旦”,作为“正末”的配角,和正末互相匹对。旦角的分工,可以说是剧曲的一大进步,因为社会本是男女两性的。

我们细看现代存在的元曲,可以知道那百几十种元曲,每一种都是搬演一件故事的始末,全部情节,错综复杂,和外形的四折相配合。这比之于宋杂剧中,如“争曲六幺”“打毬大明乐”“看灯胡渭州”等单纯趣剧,已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们对于元曲技术,格外觉得高超神妙,可以说是文学史上的最瑰丽的一页。固然元曲作家多杰出的天才,我们却要归功于当时社会环境的大变动。元代乃是蒙古人入中原主政,以草原游牧民族来统治高度农业生产的民族,他们的文化水平,虽不及汉人,却可以无视汉人的文化传统。元朝圣旨,多用白话,这也是元曲科白敢于使用口语的主因之一。思想方面,可以踢开理学家的酸腐头脑,也可说是解放时期。元曲的文辞,远在唐宋诗词家之上,也是解除了传统文学的束缚的缘故。当时作家之中,如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乔吉四大家为最杰出。王国维论元曲之文章,谓:“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

至于元剧中的乐曲,并不和宋金的杂剧院本那样,每一剧所用的只是一种主要的乐曲。(例如“莺莺六幺”以六幺大曲为主要曲,“剑舞”以“剑器曲破”为主要曲。)而是一折之中,有大曲,有小曲,也有词调,间或采用时调。其中用各种小曲杂缀而成。例如关汉卿的《闺怨佳人拜月亭》第二折:

(南吕)(一枝花)见诸宫调——(梁州)或出自大曲梁州之一遍——(牧羊关)见诸宫调中(贺新郎)见宋代词调——(牧羊关)——(斗虾蟆)未详——(哭皇天)——(乌夜啼)词调——(三煞)——(二煞)——(收尾)。三煞以下系尾声,往往用散曲奏成。

这样,一折之中,用许多曲杂凑而成。(其一折中有用同一的调子的,那联结法大概有一定的习惯。)在大曲中,虽亦用许多小曲组织成功,可是它是有一定的公式的,一成不变的。像元曲这样的杂缀式,也可说是戏剧作法的解放,也是一种进步。

元曲的唱法,和我们所见于舞台上种种唱法,大大不同。那时,每一折戏,就由表演的主角(正末或正旦之类)独唱到底,旁的角色,通常以不唱为原则。这一种单唱式,在以前或以后的戏剧中,很少看到。通常复唱式(两人以上交互唱一种调)和合唱式(两人以上同时唱)乃戏剧的自然要求,而元曲独兴行单唱,不知是什么缘故,我们已无从了解了。“唱”的作用,在元曲中已有相当的进步。(一)作为对话的代用,即正旦或正末在对话时,比起宾白,还是唱来得重要。这种用唱代对话,在剧中到处可以看见。(二)表示剧中人物的意志。这里面有种种不同,如抒情、愿望、抱负、企图、想象等,关于发表个人内心的心境的,用唱有不陷于太露骨的功效。(三)表明事态的,即用唱来表示事件的过去及现在的状态,或形容他人,或使人明白自己的现状及动作等。(四)描尽四围的情景,这是作为舞台装置的代用,使看客能够明了当时的环境,也是唱的一种功效。“唱”占了这样重要的地位,科白只是处于辅助地位,在歌剧中该算是比较进步的了。

明代的南曲,那又是进一步的了。在戏曲的血缘上,南曲似乎继承南宋杂剧那一脉而来的。明初叶子奇《草木子》称:“俳优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之人作之。”祝允明《猥谈》也说:“南戏出自宣和以后,南渡时,名为温州杂剧。”他又举出了“赵贞女”“蔡二郎”等戏名。但我们把明以后的南曲来和温州杂剧一比,那真一个简单,一个复杂,一个组织完整,一个杂拼而成,相差得太远了。几乎不敢相信,前者是否源出于后者呢?因此,日人青木正儿怀疑南曲之源或出于院本及北曲,以笔者所知所见,则以为源流是不错的,其吸收院本及北曲之影响,那又是无疑的。(后详)

元曲,一剧以分为四折为通例。南曲(我们且引《琵琶记》《张协状元》《宦门子弟》《小孙屠》为例),剧中一段称为一出。每剧的出数并无一定,如《琵琶记》就有四十三出,《张协状元》约三十出,每出的分量比北曲来得短;而全剧的分量,却比北曲来得长,通常是长了六七倍。全剧中第一出和别出的构造不同,这是剧的发端,是说明全剧的纲要和表示作者的意见主张的。后世将这一出加以“开场”“家门”“提纲”等名目。北曲,只限于一人独唱,上文也说过了。南曲除一人独唱外,还有接唱、同唱、合唱、接合唱几种不同的方式,那就在扮演上利便得多了。北曲的曲,每一折杂缀若干小曲而成,名为“一套”。一套曲里面,只准用同一宫调,不能和别的宫调混用。曲辞的韵,每一套曲,用一韵到底,其韵用平上去声,无入声。一套曲的末了,必有“尾声”“煞尾”等作为一折的结束。北曲的“白”,登场开始时有定场白,大概以几句诗开头,再继以口语的独白或对话。其他的“白”,有所谓“背云”“带云”种种,“背云”即在对话之际,一个人离开座位,独自向看客说出关于心中的私事,使看客明了剧情。“带云”即在唱曲中间所附带的说白。北曲中对于角色的说白,并不呆板规定,使演者有添加伸缩的余地,有时戏文中简直不写出说什么话,只写着“说关子介”“说关”等字标,“说关月”即叙述事情始末之意,叫角色自动叙说一阵就是了。(北曲一折的开始,总是先白而后唱,即先说明而后演之意。每折的主角上场之前,往往有别的角色先上场弄许多科白,主角乃徐徐登场。也就是“先宾而后主”之意。)到了南曲,曲的编成,每出当中,总是用好几套曲。一套曲中,自两三曲至六七曲不同。因此一出(即数套曲)中间,常常有变宫调,取其声调,不至于时常雷同。如《琵琶记》第九出:

仙吕入双调(宰地锦裆)——(哭歧婆)——越调过曲(水底鱼儿)——正宫(北叨叨令)——(宰地锦裆)——(哭歧婆)——仙吕入双调(五供养)——前腔——中吕(山花子)——(前腔)——前(太和佛)——(舞霓裳)——(红绣鞋)——(意不尽)。

曲有种类,则有“引子”“过曲”“尾声”之别。“引子”的拍子散慢,“过曲”慢慢地转激,“尾声”又轻轻地收住。这取其由浅入深,引人入胜,又有余味不尽之意。南曲所用音韵,和中原音韵稍异,除平上去三声外,兼用入声。曲辞方面,南曲不像北曲那样运用许多俗语,和许多虚字。所以语气上比不上北曲的畅达。南曲中的道白,分量也加多了。定场的独白,先以诗而接上了口语,和杂剧略相同。往往有几个人登场,各分念一首诗或词,再继以对话的方式。例如《琵琶记》第七出登场,生、丑、净、末四角色分诵《浣溪沙》一阕:

(浣溪沙)(生)千里莺啼绿映红,(丑)水村山郭酒旗风,(末)行人如在画图中。

(末)不暖不寒天气好,兴来或在旅人逢,(合)此时谁不叹西东。

这体例到明万历以后,进入南曲全盛时期,更是风行。同时,北曲的说白,系纯粹的口语体,南曲成为士大夫所好尚的艺术品,有时掉文,近于酸腐。例如《张协状元》:

(末)小客肩担五十秤,背负五十斤,通得诸路乡谈,办得川广行货。冲烟披雾,不辞千里之迢遥,带雨冒风,何惜此身之跋涉。

一个做小生意的人,诌出这样的文句,当然不相称的。至于“白”和“唱”的顺序,南曲先唱而后白,和北曲的先白而后唱,刚倒过头来,也是不相同的一点。

南曲的全剧结构,原有一定的格局。每剧的开始必先出以剧中的主要人物及隐约地说出将发生的事故,然后一出一出地展示开来,最后无论怎样的一幕悲剧,总须以“团圆”收场。在北曲中,还有《窦娥冤》《盆儿鬼》《梧桐雨》等悲剧,南曲中真正算得悲剧的,可说一本也没有。就像《桃花扇》,最后侯方域和李香君,悟道出家,在形式上好像并没有团圆,实际上两人都成佛成道去了,还是一种团圆,南曲之中,像这么收场的,已经不多见了。

赵景深编选明清传奇,曾在导言中说:十三世纪初期,蒙古灭金的时期,北方已出现了新兴的杂剧。到了蒙古统一中国,北地杂剧,更有光辉的创作。这时,从南宋所传下来的“戏文”就比较衰落了。但到了元末,“戏文”的大作家创作了《幽闺记》(拜月亭)和《琵琶记》(高则诚),影响了整个南戏的剧坛,在明初,和北曲分势力在这两种戏剧相互竞争的进程中,自然也不免有了相互的影响,互相吸引优点。这样也就开始了“传奇”的体裁。“传奇集合了南北戏曲的优点,增加了戏剧整体的完整性,所以它绵延扩展了一个极长的时期,成为我国古典戏曲的主要的表现形式,直到清乾隆以后,才被形式更活泼、内容更生动的地方戏所替代。”(赵又谓传奇的兴起,在演出的形式上,多采用“南戏”的传统法则,在需要以北曲唱调才能合剧情的场合下,还是应用了北曲的许多长处。)

[明徐渭《南词叙录》:“生”,即男子之称。(北曲中即是“末”。“旦”,主要女角。)“外”,“生”之外又一生也,或谓之小生。“贴”,旦之外贴一旦也。“丑”,以墨粉涂面,其形甚丑。今省文作“丑”。“净”,予意即古“参军”二字合而讹之耳。“末”,古谓之“苍鹘”。]

我们看了中国戏曲的演变,不独院本与温州杂剧,北曲与南曲,带着很深厚的地方色彩,而近三百年间中国戏曲的推展,显然有着地方戏曲的兴替起伏之迹。笔者曾于十年前,周游南曲(传奇)散布的地区,访旧探源,略有所得。姑且在这儿作巡游式的记叙。浙东温州,虽为杂剧的发源地,也和北曲一样,找不到南宋时代的流风余韵。我们所知道的,到了明代,余姚腔的发达,渡海则为海盐腔,便是后来昆曲的先导。余姚腔的痕迹,或许在绍兴戏中保留得不少,而接唱的方式,以及丑角的出色,保留着民间草台戏风格。海盐腔便是进入豪富之家的客厅,成为士大夫所欣赏与创造的艺术品,乐器以箫笛为主,文辞富丽,由俗入雅,乃是一大转变。不过,到了明代中叶,昆曲行时之际,弋阳腔早已在赣东别树一帜。弋阳腔的来源虽不详,但从若干传播痕迹看来,可以说是温州杂剧的支流。当时“昆”“弋”既已并称,可见代表南曲的两大派必有其特殊的风格。究竟“昆”“弋”两派有何不同?我们可从汤若士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看到。(宜黄,江西县名,明征倭将军谭纶家乡,清源师,系戏祖师,此庙建于宜黄城中。汤若士作记。)他举出弋阳腔“其节以鼓,其调喧”,即是说和“其节以板,其调幽”的昆腔(海盐腔),有雅俗之分。[据清礼亲王《啸亭杂录》:高腔(弋阳腔之传入高阳者)其“铙钹喧阗,唱口嚣杂”,所用乐器,文场用夹板、单皮鼓、大钹、手锣;武场用堂鼓、单皮鼓、大锣、小锣、大钹、小钹、唢呐等。]说得明显一点,海盐腔、昆腔成为士大夫欣赏的宫廷戏,弋阳腔依然是一般民众所欣赏的草台戏。

不过,其间也有着很重要的演变。因为明嘉靖年间,那位驻防在海盐抵御倭寇的谭纶将军,他看了细腻娴雅的海盐腔,就把一批海盐伶人带回到自己的家乡宜黄去,他要把新的风格来注入本来的弋阳腔中去,于是产生了新的弋阳腔,在宜黄风行起来。(宜黄弟子,也就成为江西的特种技术人才。)加以那位大戏曲家汤若士,又创作了许多伟大剧本,如《玉茗堂四梦》,弋阳腔乃重放光辉。大概在赣东沿饶河一带,风行一时,称为“饶河戏”。俗所谓啰啰者,乃“饶河”二字一声之转。其流传于赣东北者,所谓乐平腔、青阳腔,流入皖南,称为徽腔,就是这么一个线索。我们再仔细看去,散布在浙东的,如绍兴腔、义乌腔,都有着弋阳腔风格,而与昆腔雅俗异途的。大抵流入湖南,成为湘戏,流入广西成为桂戏,以及流入四川的川戏,在血缘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以上笔者根据十年间的巡游调查所得结论,盖与事实最相近了。)

欧阳予倩说:“二黄腔,到现在为止,我还相信它从四平腔发展而成的说法,由弋阳腔同安徽的某种曲调相结合而成的四平腔,可能又和湖北黄州一带的民歌相结合,经过湖北人加工,成了二黄。至于西皮,则是脱胎于西北的梆子腔。由梆子变成襄阳腔,由襄阳腔变成西皮,必然经过一个不短的时间。这个腔调,显然也是湖北人唱出来的。湖北人习惯于称唱词为‘皮’,经常说唱一段‘皮’。所谓‘西皮’,可能就是说从陕西或山西而来的曲调。因为从西北来的,所以湖南称西皮为北路;‘二黄’是由安徽和湖北南边的曲调相结合而成,所以称为南路。二黄和西皮是两种不同的曲调,产生在不同的地区,它们都能够各自独立表演完整的故事。艺人们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把这两种曲调凑合在一起,便使二黄戏开展了一个新的面目。清初,北京盛行弋阳腔,称之为京腔(满洲人入关,在文化水准上,接受不了昆腔的‘雅’,所以‘俗’的弋阳腔先入了京)。士大夫间爱听昆腔的不少,昆腔也占一定的势力。乾隆中叶,魏长生把西秦腔带到北京,兴旺过一个时期;接着山西梆子班也到了北京。徽班进京的时候,正当各种戏曲在那里竞赛,徽班为着配合各类观众不同的口味,二黄、梆子、昆腔都演。最初,京官们以为梆子、二黄粗俗,不爱去看。以后弋阳腔、梆子腔、昆腔都下去了,皮黄独盛,成为京戏。”这一段,可作上文的补注。(欧阳氏认为二黄戏所以盛行,它本身有若干优点:(一)词句通俗,容易听得懂。(二)词句少动作多。(三)戏的结构比昆戏简练得多,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表现一个完整的故事。(四)声调高亢爽朗,结合通俗歌调,在广场上,观众能听得见,曲调和唱法接近语言,容易听得懂。(五)无论表演也好,歌唱也好,节奏鲜明,能提起观众的精神。(六)内容能反映民众的生活和感情。)

(《南词叙录》:“魏良辅合海盐、弋阳二腔,加以取舍,别成一派(便是昆腔),腔调流丽悠远,实超过海盐、弋阳、余姚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剧说》:“自明万历以来,公卿缙绅等富贵之家,凡有宴会小集,都用南唱,歌者只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间或亦有用鼓板者。后来吴人更加以洞箫或月琴相和,声音益加悽惨,几使听者堕泪。大会中用南戏,最初只二腔,但昆腔比海盐腔更清柔婉折。”这也可以见得昆腔的特点,昆腔盛行于太湖流域,魏良辅镂心南曲,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从本宫。取字齿唇之间,迭换巧掇,时时以深邈助其凄泪。梁伯龙起而仿效,考订元剧,自翻新调。此时善吹洞箫者有苏州的张梅谷,工笛子者有昆山谢林泉,都和良辅交善,以箫管伴奏其唱曲,乃开出昆曲全盛时期。这一时期,从明中叶到清初,先后二百余年,详见戏曲史,此不具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