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头万绪中之头绪

最近这几天,我读了许多评介越剧《红楼梦》的文字,见仁见智,各有所见。正如曹雪芹那部小说,一直有人推寻,讨论,成为新旧的“红学”。前天,我又去看了一场,再把我们所追寻的头绪想一想,再趁此提出来说一说。

作者初写《风月宝鉴》时,他就借冷子兴和贾雨村的谈话,把荣国府的轮廓交代了一番;那是一个帽子。又因“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样,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这便是曹雪芹准备好的头绪,所以我说过刘姥姥三进荣国府,那就是《红楼梦》大结局的焦点。作者除了《好了歌》《好了歌注解》作总括的暗示,在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境》所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册上有画有题词,还有《红楼梦》十二支曲,都已把大观园中人物的命运,说得很明白了。此外,即如元妃归省时,所点的四出戏:一、《豪宴》,二、《乞巧》,三、《仙缘》,四、《离魂》,也带着命运的注定。(《豪宴》是《一捧雪》的一出,暗示贾府太奢侈,终于要失败。《乞巧》是《长生殿》的一出,即《密誓》,暗示元春封妃,早死。《仙缘》即《邯郸梦》,通作《仙圆》,暗示宝玉出家。《离魂》是《牡丹亭》的一出,暗示黛玉病死。)其他如大观园姊妹的赋诗、灯谜都有各人的命运暗示。这是不待看到了“脂砚斋评批”,也可略知大概了。有了“脂评”,作者原来的布局格外明确,这是我们谈红学脱开了幻想所获得的切实依据。

高鹗补作《红楼梦》后四十回,当然要从曹雪芹原来的头绪接下去,他也和我们一样在推测曹氏原来的布局,但他并非完全依照曹氏的原来线索在续写,他就把自己的蚁酸注了进去。即如八十一回起,便把贾宝玉送到书塾中去,而且如他自己一样中了举人。这个宝玉便不是曹雪芹,而是高鹗自己,加上了酸腐的头巾气。他只怕牛头不对马嘴,把原来的金钗册上的诗词改窜过来完成他的“高记”头绪,于是刘姥姥不再进荣国府,巧姐虽为正册重要人物,却写得忽小忽大,分量也不相称。小红在后卷并无交代,宝玉也并未入狱,把曹雪芹原来的头绪搅得一团糟。所以看见过脂砚斋评批的红学家,都把高鹗的续编批评得很严格,怪他“狗尾续貂”。然而他的续书,过去一百多年间,造成了“王熙凤万恶”“钗黛三角恋爱”“钗嫁宝玉,宝玉负情”的新焦点,大家都用了高的线索来代替曹的头绪。这也足证高氏续笔的潜在势力。

把小说改编为戏曲,这又是一种创作,当然不能完全依照小说的头绪,何况如《红楼梦》这么一部庞大的千头万绪的小说?无论人物、情节,一定有所取舍的。(正如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编成了影片,必得大刀阔斧来删削一样。)也正如惜春画“大观园行乐图”,如宝钗所说的,“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要了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再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这是曹雪芹所开的法门。

改编为电影的《红楼梦》(连原来的剧本)把刘姥姥删掉了,便是顺着人们的意向走高鹗的新布局了。三春(探春、迎春、惜春)也都删掉了,连史湘云也删去了。当然没有贾琏及宁国府那些叔侄兄弟了,妙玉也不在其列了。这样大胆地删削掉,这才把局面紧凑起来,还得花三小时的长时间才演完呢。迎合着钗黛三角恋爱的观点,这一回是很成功的。(影片中比舞台上多了一个琪官。)

不过,《红楼梦》的路线,还有种种方式可走,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回到曹雪芹的路上去;那剧本中,不仅有了刘姥姥、焦大,还会串到鸳鸯剑的悲剧上去的。这是我的想法。

二、宝钗哭灵

列位看官,越剧《红楼梦》演得恰到好处,她们的“好”,有时是非言语文字所能形容。我这儿只是借戏来谈小说,又借小说来谈戏,请不必看得太认真。即如“宝玉哭灵”,只是高鹗的一种假设,而脂砚斋所透露的原来布局,乃是“宝钗哭灵”,小说中虽未完成这段妙文,我们未始不可有此想象。

我们要特别提一提,曹雪芹的笔下,从来没有过重复之笔;宝玉已经哭了晴雯,哭黛玉,自该留给宝钗来做,而且这样才是入情入理。原来,“钗黛”的关系,二百年来成为情场的冤家,如今人所谓三角恋爱,坐定王熙凤是一手造孽的恶人。但,这种种只能算是观众的情绪,而非作者的本意。(满族的伦理观念和男女关系,不一定合乎儒家尺度与汉人礼法的。)

且看《红楼梦》四十二回,作者已经把黛钗心理上的矛盾作一总结;宝钗披襟畅怀和黛玉谈了以后,以前一切芥蒂都消除了;所以黛玉说:“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脂砚斋(庚辰本)在这一回上总批: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可见作者笔下,宝钗哭灵,必有一段恳挚沉痛文字。作者本意,如第五回写一女子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警幻仙子对他说:“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名可卿者许配与汝。”作者心中,本无三角矛盾的想法,在三美兼存的泛爱观之外,他自会让寡居的史湘云和宝玉结婚的。这当然和一般的想法不相合了。

依作者的预定布局,晴雯死后,到了八十九回上,黛玉泪尽而逝,这样就不会有“焚稿”的场面。接上来,宝玉失玉(被窃),甄宝玉从金陵送玉到长安;接着,又是宝钗出嫁,夫妇话旧,这才是“宝钗哭灵”,以作者的才情,这段文字,一定十分精彩的。(何以说黛玉便死了呢?因为七十九回上,宝玉哭晴雯后,把那四句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陡然变色,已伏了线脚了。)

宝钗哭灵,可诉之情,知己之感,虽和宝玉不同,却也有说不尽的哀思,何况又在“三春去后群芳尽”的情境。这样,在气局上,不会像高鹗所补成的那样迫促。(曹雪芹心目中的王熙凤,也不一定要叫她做恶人,使天下同情黛玉的为之切齿仇视的。在尤三姐死了之后,作者已经要安排“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下坡路。)宝钗笃旧,宝玉安命,这才是“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这样才接得住贾府大变局的打击的。

高鹗要把万恶嫁在王熙凤头上,史太君也是第二号罪魁。这样的一个主题,再加上夸张的手法,为了同情黛玉,连宝钗也变成奸邪阴险的人。这方面的分量越加重,越会破坏全局完整的美。这回越剧的改编,她们已经加意在感情节制上着眼,不让一面断气,一面鼓乐笙歌对衬得太尖锐。我们在舞台上所看到的,已经不那么冷酷,而影片中的调节,更减少了冷冰之气息。多一分节制,便多一分成功;本来,这一影片是一首最完整的抒情诗,这样的结尾,才保留着诗意,只是淡淡的哀愁而已。

脂庚本第十九回评:“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又第三十一回总评:“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金玉姻缘已定,又写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以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曹雪芹的人生尺度,本不可以用儒家观点来说的。

三、贾宝玉的晚景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飞鸟各投林》

《红楼梦》的终局,早已在开场时安排好了。如鲁迅所说的:“荣国府虽煊赫,而‘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故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里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见面,先有可卿自缢,秦钟夭逝,自己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我们从脂砚斋批语所提供的第一手资料,来整理《红楼梦》的后半部事迹,大节小目,总有三四十件。贾宝玉的晚景,大观园的悲惨结局,都和高鹗的续本四十回大不相同。这几十年,大家研寻所得,可以彼此同意不成问题的,可以列举如次:

甲、贾府被抄后,破败之惨,和高氏想法不同。宝玉是入了狱,还得小红、茜雪的照应的。(脂庚本二十六回畸笏叟墨笔眉批。)脂甲本第二十回评有“狱神庙回内方见”语,可见宝玉入狱,祭狱神庙;那一回中,小红方是主角。小红在预定的副本中是重要角色,可是,前书给凤姐找了去,飞向高枝,便无下文。原书一定有后文,大概凤姐失意后,小红也遣送出嫁,乃为宝玉贫苦时的得力帮手,方为照应上文。

乙、宝玉很贫穷,如脂庚本第十九回评:“补明宝玉何等娇贵,以此一句(宝玉到袭人家中去,花家弄了一台子吃的,但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那时的穷苦生活,自比曹雪芹自己所过的更艰苦些。(敦诚赠雪芹诗,有“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句。)

丙、宝玉的最后去路是“做和尚”。脂庚本二十一回评:“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如鲁迅所说的,宝玉也只能做和尚去,因为一切幻灭之后,在那时代,只有这条路可走。电影《红楼梦》中,宝玉弃家出走的镜头,静默而惨淡,颇似卓别林的《淘金记》,余韵盎然。

丁、袭人出嫁,嫁给蒋玉菡,那是早已布定了局了。正如宝钗嫁给宝玉,也是安排好了的,不必置疑。但何以袭人出嫁而麝月留着,颇费推寻。脂庚本第二十回评:“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语,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第二十一回总评:“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脂甲本二十八回总评:“琪官虽系伶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儿宝卿,得同终始,非泛泛之文也。”袭人是第一个和宝玉作怪的人(也可说是第二个),晴雯被逐是冤枉的。依曹雪芹的对称笔法,袭人的前事,可能给王夫人发觉了,才遣之出嫁的。不过琪官夫妇和宝玉夫妇还是很交好相往来的。这和高鹗的想法也不相同的。

至于影片中插入琪官一段很好,和以前的《红楼梦》剧本是不相同的。

四、关于大观园

秋野先生有关《红楼梦》的五个问题,大体上和我所说的没有多少出入。他说到曹著在脂批着笔时,即变动多端。如第一回原文:“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脂批:“甄玉、贾玉一干人”,可见贾宝玉做叫花子,甄宝玉也穷途潦倒,曾在预定之中。原文“如何两鬓又成霜”,脂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可见脂砚斋没看到第七十七回,曹雪芹写晴雯之死,而黛玉寿命并不短。这番话,对我有很好的启示。大概曹氏写《风月宝鉴》时是一种布局,后来写《石头记》时,又有了新布局,到后来写《红楼梦》过程中,又不断有了改变,可以说是“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注解。

秋野说:关于大观园,这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人为的。也引一段脂批:“若真有此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此,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此。”说得明明白白。大观园的模型,当然是有的。北京恭王府,曾是曹家产业,大致无问题。谓大观园即在恭王府,是不懂《红楼梦》,也不懂得小说为何物者才会说。恭王府是恭王府,大观园是大观园,恭王府在北京城里,大观园在曹雪芹写的《红楼梦》一书里,何须问大观园在何处?这话就说得很透彻了!“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元妃已点得很清楚了,其中有皇帝的园林,如圆明园、北海的影子,也有苏州、南京织造署的轮廓,也有曹府(今恭王府)的脉络,在曹雪芹脑子中,构成了这么一个大观园。

最近看到一本画报发表了《红楼梦》故事画,其一便是惜春作画,画的是大观园。另一幅是大观园全景。一位朋友问我:“大观园真的是这样的吗?他根据什么来画的?”当然,不会有惜春的大观园图留在世上的,但大观园不管在什么地方,曹雪芹事先布好了轮廓那是必然的,否则,人物活动就缺少这么一个背景了。

曹雪芹布好的全局是怎么的呢?我们先看《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跟着他的父亲及门客们游了半个大观园如次:

正门五间,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左右一望雪白粉墙。……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前面,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其中微露羊肠小径。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说着,进入石洞,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清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桥上有亭。……出亭过池,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前石子甬道,一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梨花、芭蕉。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脉,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盘旋竹下而出。(潇湘馆)……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树稚新条,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稻香村)……一面引入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进了港洞,攀藤抚树过去,池边两行垂柳,忽见柳荫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渡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个清凉瓦舍。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只见许多异草,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蘅芜院)……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只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正殿)……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分之五六。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的。(沁芳闸)……一路行来,忽又见前面一所院落来,一径引入。(怡红院)……出了后院,转了两层纱橱,果得一门出去,转过花障,只见清溪前阻。这水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走,忽见大山阻路,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

我这么一勾画,我们对于大观园全景的鸟瞰,有了轮廓,也可以明白这一张全景图,究竟有几分对景了。(另一小半,曹氏在第四十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史太君大宴大观园”中看明白的。)

五、刘姥姥三进荣国府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

——张宜泉《悼曹雪芹》

看了越剧《红楼梦》出来,千头万绪,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曹雪芹那一部小说,本来是一首很长的散文叙事诗,演了戏,也必须是一首韵文叙事诗才够味。这是我们所彼此默契的标准。好几年前,我第一回看了上海越剧团的《红楼梦》,和朋友就谈到这一点,后来在香港又看了一回。看了影片,那就更完整,更幽美了。越剧的表情,每以凄厉为嫌;《红楼梦》的表情,颇知有所节制,这是最成功的一点。

我的闲谈,却从刘姥姥三进荣国府说起。在我们所看到的《红楼梦》中,刘姥姥只进过荣国府两次,但在曹雪芹的预定布局中,刘姥姥在宁国府被抄、王熙凤致祸以后,她一定又到了荣国府一次。在第六回,作者说荣府人多事杂,并无头绪可作纲领,便从这位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的刘姥姥说来,这是他的点题,草灰蛇影,伏到远远的结尾上去,所以八十回后,不好好写刘姥姥三进荣国府,那是结不了局的。“风月宝鉴”,不只是要看正面,还得要看反面,不只看到了热闹的“聚”,而且要看到凄凉的“散”。

刘姥姥第三次进荣国府,大概就在宁国府被抄以后,史太君对这位积古老太婆,一把辛酸泪,有多少话要说。刘姥姥并不是懵懵懂懂的乡下佬,她是故意装作糊涂,讨讨老太太、王夫人、凤姐他们的欢喜。她是熟知贾府王府的掌故的人,又看到了一个大场面了。她重到大观园时,黛玉已经病重,就在她断气那时,贾府忙着探春的远嫁,又碰上了贾琏和凤姐闹嘴,凤姐负气闹归,刘姥姥带着巧姐回乡间去。那时,史太君和宝玉,同样受了内外人事上的刺激,老的以泪洗面,暮境渐迫;小的神志昏迷,以致失玉。巧姐过着新鲜的农村生活,在另一社群中长成了。

据脂庚本第二十一回评:“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爱怨,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又二十二回脂评:“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黛玉泪尽而死,乃是预定的局面,俞平伯先生说“黛玉先死,宝钗后嫁”,原是曹雪芹的本来安排。

凤姐的结局,如那谶语所说:“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脂评:“拆字法。”)第二十一回脂评:“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耶?人世之变迁,倏尔如何?”无论被迫退休,或是愤而归金陵,总之是离开荣府了。这样,金陵十二钗的一钗——巧姐,才会成为后半段的主角,而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替巧姐取名,已经有了伏线了。脂庚本,有客题红楼梦一律,诗云:

自执金矛自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脂评云:“凡是书题者,不可不以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得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二十一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荣宁两府的结局一定很惨的,戚本第四回评:“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二十二回评:“使探春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探春的册子,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上有一女子作掩面泣涕之状,诗云:“清明泣远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红楼梦曲·分骨肉》支云:“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贾府的倒败,自比高鹗所设想的更凄惨些,这都是刘姥姥所看到的。或许史太君老逝,巧姐回家探亲,刘姥姥四进荣国府,亦未可知,我们姑且假定这一小说的后半截,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结局就是了。

脂砚斋第六回评:“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替巧姐取名,三进带巧姐回农村去。“巧姐”为十二钗之一,高续本写得很不够分量。

或问:“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何解?”他是说贾宝玉把世间一切无情的当作有情看待。黛玉呢,她是专注于有情世界。这个“情”字,和佛家思想相近,和我们口头所说的“情”有别。

六、谈《楝亭图》

闻道司空旧草亭,至今嘉树想仪型。

分明一片棠阴在,遥对钟山万古青。

——严绳孙《题楝亭图》

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会,是文艺界一件大事。展品中有两件最珍贵的名画:《楝亭图》和《楝亭夜话图》。前者系当年名画家恽寿平、戴本孝、程义的手笔,今藏北京图书馆。后者系张纯修的手笔,今藏吉林博物馆。

或问:《楝亭图》是怎么一回事?《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他的祖父曹寅,字子清,号荔轩,别号楝亭,何以称为“楝亭”呢?曹寅的父亲曹玺,任江宁织造时,曾在署院中植一棵楝树,俗名金铃子。后来曹寅继其父任江宁织造,怀念其父,乃造一亭,名为“楝亭”,并请人作画作诗作文以为纪念。(可看清初文士姜宸英的《楝亭记》。)

曹家原是北宋曹彬的后裔,世居河北丰润,明代满人几次侵入关内,曹家被清军所俘虏,因此就成为清室的家人(包衣、奴才)。清兵入关,攻占北京建立王朝,曹锡远这一家成为内务府汉军,受到清帝的特殊信任。曹寅母亲,便是康熙帝的奶妈,曹寅幼年时,便伴着康熙在上书房读书。曹玺做了苏州、江宁织造,曹寅也就继其任。他们曹家,在江南做了六十年织造,曹寅还兼了扬州的盐运使。《红楼梦》中的煊赫场面,正是他们先世的写照。康熙帝五次下江南,到南京时,都住在曹家的织造署中。(曹寅任内,康熙住了四次。)

织造,原是掌管宫廷所需要的各种织物的织造、采购和供应的,仿佛皇帝的总务。可是,他们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人,替皇帝做耳目,负有暗中监督江南一带地方士民官吏行动的特殊使命。(等于现代的特务机构)可是,曹寅本人并不仗势凌人,他在江南结交天下名士,提倡风雅,是当时有名的收藏家,热心校刊古书,所刊的都是精本。他自己博学,能诗文,有《楝亭诗钞》等著作,也正是曹雪芹笔下的“甄(真)宝玉”。

《楝亭图》的可贵,不在出于名画家之笔,而是在《楝亭图》题诗作词写记文,都是清初康、雍、乾年间的大作家。《楝亭图》共有十幅,画者除了上述几位名家,还有黄瓒、张淑、禹之鼎等六家。题咏的有成容若、陈慕尹、姜宸英、毛奇龄、杜濬、余怀徐乾学韩菼、尤侗、王鸿绪、王渔洋等四十五家。这其中,有明末遗老,有清廷新贵,有明臣降清的,有诗人,有学者,有画家,也有如成容若那样的满族文士,可说有美皆备了。这幅画,曹雪芹生前看到过没有,也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