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爱欲三部曲》后记

歌德在1782年写过一封信,安慰一个性格忧郁的朋友,里边有这样的话:“人有许多皮要脱去,直到他有几分把握住他自己和世界上的事物为止。你经验很多,愿你能够遇到一个休息地点,得到一个工作范围。我能确实告诉你说,我在幸福中间是在不住的断念里生活着。我天天在一切的努力和工作时,只看见那不是我的意志,却是一个更高的力的意志,这个力的思想并不是我的思想。”这信隐藏在歌德许多美好的信札中,并不显得怎样重要,但如果有人问我歌德是怎样一个人,我却愿用这几句话来回答他。

歌德写这信时,正当壮年,在魏玛兼任四五个要职,他个人虽已经摆脱开狂飙突进时代的气氛,但在群众中还享受着《少年维特之烦恼》和《葛慈》给他奠定的荣誉。在这最幸福的年代,他却从和石泰因夫人的爱、从斯宾诺莎的哲学,深深领悟到“断念”在生活中的意义。歌德的一生,是那样丰富,他一年的成就有时似乎就抵得住一个普通诗人辛苦努力的一生。可是在他丰饶的生活的背面,随时都隐伏着不得已的割舍和情心愿意的断念。浮士德在《书斋》一幕中说得最为痛切:

你应该割舍,应该割舍!

这是永久的歌声

在人人的耳边作响。

它在我们整整一生

时时都向我们嘶唱。

在他的自传《诗与真》第十六章谈斯宾诺莎时,他也承认:“我们身体的以及社交的生活、风俗、习惯、智慧、哲学、宗教,甚至一些偶然的事体,一切都向我们呼唤,我们应该断念。”这种感想,在他的作品里时常闪着幽光,像一只悲凉的插曲,到紧要关头时,便插奏进来,溶解一些永久不能解决的事体。这也是歌德的辛酸的得获。一个创造力过于雄厚的人,所遇到的现实每每是贫乏的,历史上不知有多少天才在这中间演出悲剧,沉沦下去。歌德却用这涩苦的智慧,渡过许多濒于毁灭的险境,完成他灿烂的一生。

读过歌德早年作品的人,都知道,青年歌德是一个无拘无束、一任情感奔放、打破一切限制的奇才。但他自从到了魏玛后,现实的生活,意大利的古典艺术,以及席勒的友情和蕴蓄多年的伟大的计划,都使他渐渐意识到“限制”的必要。“若是我任性下去,我恐怕要粉碎了一切。”这限制并不像庸俗之流,一到中年生活态度便日趋拘谨,更不是遁世的宗教徒窒情灭欲的苦行,而是一种崇高的道德。想要达到一个高远的目的,他不得不如此。他想象,经过许多克制后,一旦他能够达到那个目的,他会看见更高的自由,更深的情欲在那里等待着他。所以断念、割舍这些字不管是怎样悲凉,人们在歌德文集里读到它们时,总感到有积极的意义:情感多么丰富,自制的力量也需要多么坚强,二者都在发展,相克相生,归终是互相融合,形成古典式的歌德。

可是歌德随时都觉得有冲破这个限制的危机,断念和割舍的信念要失去力量。宫多尔夫(Gundolf)在他为歌德逝世百年纪念写的一篇演说词里说:“歌德赞颂拿破仑,赞颂拜伦,并不是一个弱者在强者面前奴性的自卑,而是一个受了拘束的狄坦(Titan)在羡慕他的弟兄们能够畅所欲为。”畅所欲为在拿破仑、在拜伦则可,在孕有《浮士德》和《维廉·麦斯特》两个大计划的歌德则不可。无怪乎拿破仑失败后,歌德感到幻灭,有好几年离开眼前欧洲的纷纭,沉潜在亚洲古代的诗歌世界里,去摄取东方的智慧;拜伦死后,要为他在《浮士德·海伦娜》一幕里唱不朽的哀歌了。——已经克制了的旧日情绪的复来,歌德常常感到。1816年3月歌德写信给友人采尔特说:“几天前,第一版的《维特》忽然落到我手里,这段在我是早已消散了的歌曲又起始作响了。我真不懂得,这在青年时期已经觉得是荒唐的世界,40年后怎么还能担当。”但是维特命运真正的复回,热情与理智最后一次激烈的争斗,却是在七年后歌德已经有74岁高龄的时候。

歌德的传记作者都爱把1823年称作歌德的“命运之年”。歌德在这年2月生过一次心囊炎重病。在病中他觉得3000年病素的总量仿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死在一切的角落里窥伺着他。可是不久,他又从重病里康复过来;他需要修养,在7月中旬到了波西米亚的玛利浴场。

玛利浴场和卡尔浴场是波西米亚离厄格尔城不远的两个著名的疗养区,歌德常常在夏季从魏玛到那里去疗养。1806年,歌德在卡尔浴场遇见过一位雷微索夫(Levetzow)夫人。他当时很爱她,他称她是出现在“往日天涯的一颗灿烂的星”,并且在《潘多拉》剧本里给她留下一个纪念。15年后,1821和1822的两个夏季,雷微索夫夫人带领三个女儿又和歌德在浴场相遇。长女乌尔利克(Ulrike),一向在施特拉斯堡受法国教育,并不知道有歌德的名字;她和这老人认识后,也不认识这老人的伟大,只是天天陪着他散步。他也把他的著作赠给她两三种。他却这样喜爱她,他希望他能够再有一个儿子,和乌尔利克结婚,他好按照他自己的理想教养她。

这次病后,歌德感到新生。一年前,歌德曾经取笑地向米勒首相说过:“我处境很坏;因为我既不能爱人,也没有人爱我了。”在一些给朋友的信中,想到青年和壮年时期的世界的消逝,便觉得自己是活得过久了。“长生就是活过了许多事体,活过了曾经爱过的、憎过的、漠不相关的人们,活过了王国的盛衰、城市的隆替,活过了青年时所种所栽的树林和树木。”这种伤逝的心情,在1797年写成的《浮士德》的《献词》里,我们已经能够读到。后来歌德写短篇小说《褐色女郎》《一个五十岁的男人》,都是充满无可奈何的,断念和割舍的情调;这两篇在1821年被收入《维廉·麦斯特漫游时代》的上半部里,因此《漫游时代》也得到另一标题:“断念者”。——但是歌德从这次的病里得到新生,正如他一生几次重病成为他转入一个新时期的重要关节一样。一场重病后产生新的生机,歌德体验得最为亲切,在生物界里,如同虫化为蛾,蛇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一类的现象,歌德常常在他的诗里取作最美的比喻。

现在歌德又和乌尔利克晤面了。歌德从重病里复活,全身换来新鲜的生命,74岁的高年对着一个19岁的少女感到爱的力量。乌尔利克是在施特拉斯堡生长的,他在她身上好像看见了他50年前在施特拉斯堡求学时所爱过的弗利特利克小姐。先是在玛利浴场,随后在卡尔浴场,五个星期的聚合使歌德忘记自己是个老人。他写信给他的儿子:“我愿意承认,我好久不曾享受这样身体上和精神上的舒适之感了。”他最幸福的时刻集中在8月28日他生日的那一天,他和这少女跳舞,跳入他75岁的新年——但是没有过几天,歌德从这幸福里忽然堕入深渊,为了种种缘故,他不能不在9月5日的清晨和乌尔利克分手。

多赖这次别离,使歌德写出了一首不朽的哀歌。

这是《玛利浴场哀歌》,是歌德在从厄格尔城到耶那的途中心情起伏,一气呵成的。“如果人在他的痛苦中静默,一个神就让我说,我苦恼什么”,歌德仿佛奉到神的命令,在这里写出他和乌尔利克的聚合、分离、分离后的世界,以及空中的幻影,一切都归宗到诗的核心,最高的爱的理想:

我们胸怀纯洁处涌起一种追慕,

自己情愿由于感谢的心情

献给更崇高、更纯洁、生疏的事物。

恍然领悟,献给那永久的无名;

我们说这是虔敬!这样幸福的高巅

我觉得有分,若是我在她的面前。

她终于不见,空中的幻影也越变越捉摸不定:

他有几千遍反复她的图像;

它时而踌躇,时而又被撕去,

时而暗淡,时而在纯洁的光芒;

这样去而复来,这样潮升潮退,

怎么能助长些最少的安慰?

歌德也就落入绝望的深渊。他转过来向他同行的两个青年说:

丢开我在这里吧,忠实的伴侣!

让我单独在巉岩沼泽的中间;

永远前进,你们的世界并未关闭,

你们的地也广,天也伟大庄严……

歌德写完这首诗,抄在羊皮纸上,装订好珍藏起来。两个月后歌德又病了,病中把这首诗当作唯一的安慰,常常读给朋友们听。同时他向他的秘书爱克曼说:“你看这最高的情欲景况中的产品,当我执迷在这景况里时,好像我宁可牺牲世上的一切,也不肯割舍,现在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沦陷在这景况里了。”他也向米勒首相说:“我要越过对于雷微索夫小姐的爱慕——这事将要使我多所创作。”这样,歌德受了一次最艰难的试验,克制了一个最大的绝望。这段故事,以一场病开端,以一场病结束。

但是有些残余的情绪还在歌德的内心里潜伏着。第二年春季,魏甘(Wiegand)出版社要为《少年维特之烦恼》印行50周年的纪念本,请歌德写一篇序。这时这“早已消逝了的歌曲又起始作响了”。去年在两病之间的那段玛利浴场的爱恋又在他心中蠢动,他觉得他和乌尔利克的爱和分离有些像当年维特的命运,于是写成一首非常悲凉的诗给那命途多舛的维特。里边有这样凄苦的句子:

命里规定,我留人间,你与世长辞,

你先我走去——你并没有许多遗失。

歌德就把这首诗当作那篇哀歌的序曲。——歌德未和乌尔利克分离时,在玛利浴场曾听过著名的琴手屈玛诺夫斯卡(Szymanowska)夫人的演奏,音乐声中,他感动得流下泪来,爱情好像在热泪里溶解了。歌德写了三节诗,题在她的纪念册里;歌德后来就把这诗作为哀歌的尾曲。这样,组成他晚年抒情诗中的杰作——《爱欲三部曲》。一组三部曲,据歌德说:“第一首是一个肇端,第二首是一个破灭,第三首是一个调和。”

这是歌德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断念。因为绝望最深,所以克制后的生活态度也就最为积极,从此只看见一个孜孜不息的老人在寂寞中不住地工作。歌德自这次经验后,陷入一种极深极深的寂寞,魏玛宫廷的宴会,他早已不参加了,旅行也减少了;从德国各地、欧洲各国不断有人来访问,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到这里参拜一座深山中的圣湖,人来人去,各自带走一些圣水,而这座湖却风风雨雨,在深山中永久是孤零零的。他有一次向爱克曼说:“如果我回顾我早年和中年的生活,如今在我的晚年想一想,少年时和我在一起的人现在剩下的如何稀少,我就总想到一个浴场里的消夏。人刚一来到时,立即和些在那里已经住了一些时并且在几星期后就要走去的人们认识、结交。他们走去的损失是痛苦的。随后又认识第二代,和这代人继续生活一些美好的时刻,也亲密地结合。但是这一代又走了,让我们寂寞地看着第三代。这第三代,是在我们将要离去时来的,我们和他们也就毫无关系了。”后来,石泰因夫人、魏玛公爵和公爵夫人这些50年来的朋友相继去世,歌德说:“我觉得我有几分神秘了,因为我这样单独地遗留在世上。”

在这寂寞的晚年,断念和工作,成为歌德生活的原则,他工作,与其说是自慰,毋宁说是一种义务、一种责任。他在工作时曾经有一次拒绝他人的邀请,他向邀请他的人说:“一个老人,他还要工作,他不能使人人满意而改变他的意志;他若这样做,他就不能使后世满意了。”因为他深信,这些工作,若是他死去,就没有人做了。他也常常说:“人若是老了,必须比年轻时做得更多。”他觉得,人的变老并不是日就衰颓,而是走入一个新的境地;所以在他最后的几年内,几乎是没有一天没有工作,就是在老年人常常有的失眠的夜里,他也从未漫无涯涘地胡思乱想,他尽在计划着明天应该做些什么事。自从他的“命运之年”后,旁的工作可以不必问,只看一看《浮士德》第二部与《维廉·麦斯特漫游时代》两部大著的完碑,便不难想象,这老人的岁月是怎样度过的。

歌德的一生不是直线的,而是轮转的,在他一生内可以看出有几次新的开始。他说:没有人应该追怀过去,只有看定永久的新,真正的怀念必须是创造的,创造一个新的更好的事物。1823年是他最后一次新的开始,也是最丰富的一次。如果浮士德是歌德一生最恰当的象征,那么在悲剧的第二部第四幕浮士德在高山上的独白最好代表歌德失去乌尔利克的心境。海伦娜母子相继死去,海伦娜的衣服化作一团云,裹着浮士德到了北方的高山,浮士德一降下来便说:

在我的脚下望着寂寞的最深处,

我慎重地踏上这些山顶的边涯,

脱开我的云彩的负载,它轻飘飘

在晴朗的日子,引我渡过陆和海。

他望着彩云飞逝,溶化在太空中,他感到:

把我内心里最好的事物随身带走。

这是美的死亡,爱的消逝。他内心里多少最好的事物都随着过去的爱消逝了,但剩余下的并不是空虚,而是经过爱的考验后一个更纯洁的生命。所以《浮士德》也不随着海伦娜悲剧结束,剧中的主人却更进一步,走入一个更积极的世界,来满足“一个更高的力的意志”。——我们若是把这段独白和《三部曲》共读,再把歌德的晚年和《浮士德》最后两幕对比,便觉得更有意义了。

1941年写于昆明